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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冰 發表於 2009-1-10 04:18 PM

壁井優香子 -【琦莉‧三】前往惑星的囚犯們

本帖最後由 天水冰 於 2009-1-12 03:54 PM 編輯


日文名稱:キーリ3・惑星へ往く囚人たち
所屬文庫:電擊文庫







離開了橫渡「砂之海」的船後,
琦莉與「不死人」哈維及收音機的憑依靈.下士在煤礦區落腳……
琦莉開心地過著初次打工的生活,
而哈維則幾乎終日窩在公寓的房間裡。
某日,突然從樓上落下一根叉子,
那似乎是針對正要出門的琦莉而來。
於是,阻止了一場災難的哈維前往罪魁禍首的房間。
然而,那裡卻是一間空屋……
奇想浪漫的新旅程即將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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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冰 發表於 2009-1-12 03:57 PM

〈前往惑星的囚犯們〉


  在遠古人類尚未擁有橫渡星球的技術,僅能擁擠地在一顆狹窄星球上生活的時代,世界上存在著所謂的死刑。據說是以布覆蓋住囚犯的頭部,並將他們捆綁在椅子上,然後由候選的義工中選出幸運的死刑執行者,當他們按下開關時,高壓電流便從囚犯的頭頂貫穿至腳尖。

  在啟動冷凍艙前的最後確認時,和其中一名囚犯聊起了關於死刑的事。那名囚犯略微思考了一下說道:「那真不錯,是一種深具良心又不拖泥帶水的制度呢。」

  原來如此。聽了對方的感想,心中不禁產生或許正如其言的莫名說服力。

  現今對於無期徒刑囚犯的處理方式,是將他們冰凍後遣送至宇宙的邊境,然後極盡所能地奴役他們開墾星球,直至斷氣的那一刻為止。

  自己雖然身為陪同前往的護送船船員,但是就環境面而言,與那些囚犯並沒有多大的差別。以冰凍方式歷經數十年的宇宙之旅,且以亞光速(註:比光速慢的速度都稱為亞光速)飛行,當他們於時間上穿梭飛躍之際,地上早已歷經數百年歲月了。因此所謂的宇宙飛船船員,其實是一種被屏除於正常社會演變之外,相當微不足道的職業。

  「『連邦軍』的同花大順。」

  圍坐在牌局旁的工作夥伴爽朗宣示,並將紙牌當場攤開。「啊?」自己忍不住發出怪聲、探頭望向對方的牌,對方順利取得花色同為「連邦軍」的「裁判宮」、「武器」、「革命」、「錫杖」、「牧羊人」等五張牌。

  「騙人!同花大順怎麼可能如此輕易出現……你耍詐吧!」

  「真是不好意思,這可是憑實力贏的。」

  「那麼再玩一次看看,再一次!」

  「時間已經差不多了,我們也該準備冷凍睡眠了。」

  「可惡,贏了就想閃人……」

  至少最後也讓人高興地贏一次啊!真是缺乏同情心的傢伙。滿懷怨恨咂了咂舌,不高興地收拾著牌局。下次再與這傢伙玩牌可能是幾十年後的事了,希望牌技別在漫長的冷凍睡眠期間退步啊!(若被同事聽見,恐怕會被吐槽:「反正你的牌技又不是多厲害。」這點就不用你們多管閒事啦!)

  不自覺地透過駕駛艙前方的四個半球型特殊玻璃,眺望著窗外。

  眼前是一望無際的漆黑海洋;沒有空氣與水,連些微的聲響也聽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宇宙放射線交錯的嚴酷世界。然而,祖先深信在這個世界的某處,必定有一片能夠降落的大地,於是才會啟航進行漫長的冒險之旅。

  舉例來說,即使是一個僅有不毛之地的荒野和擁有些許能源的貧瘠行星,只要在那星球上出生的孩子們於那片大地上生根、興建城鎮,將新的星球歷史口述傳承下去——由於自己欠缺如此詩意的思考力,因此這些全都是由同伴那兒現學現賣來的。

  不知從冷凍睡眠甦醒之時,是否能望見玻璃那頭被大氣包圍的朦朧砂色行星?

  「咦?」

  突然發現同伴正從紙牌中抽出「流刑囚」那張牌,並黏貼於計速儀表板的一角。

  「你在做什麼?」

  「這是護身符,希望能夠保佑我們平安抵達。」

  穿著天藍色連身服的同伴聳了聳肩膀回答,然後對著紙牌上的流刑囚祈禱……這傢伙真喜歡裝模作樣。

  「感傷家,我先走嘍!和祈禱比起來,我還是喜歡睡覺。」

  丟下同伴滑進聯絡通道,從駕駛艙往位於中央船艙的艙房前進。

  抵達太空邊境的流刑星之前,先小睡一下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1-12 04:04 PM

本帖最後由 ckkd861130 於 2009-2-7 12:16 AM 編輯

第一話〈山坡的頂點〉


  今天是我的生日……

  那天早晨,當琦莉怯怯地鼓起勇氣說出這句話時,自己究竟是流露出什麼樣的表情呢?打個比喻來說,應該就像是聽見宇宙盡頭的某外星文明語言時,一臉這傢伙究竟在說啥的表情吧?對他而言,那是一個極為生疏的單字。記憶之中,連自己是否擁有生日這回事都沒有絲毫印象,即使有,也只是徒增空虛,根本不願去回想。

  哈維的腦海一角思索著,凝視琦莉那漆黑的瞳眸五秒後——

  「啊——這樣啊!」

  總覺得反應似乎欠缺了熱忱,於是他轉換語氣問著:「妳想要什麼東西?」但這也偏離了琦莉的原意。難道自己在提出這種過於現實的問題之前,沒有其它該說的台詞嗎?

  「不,我什麼都不需要。」

  原以為琦莉會非常失落或不悅,沒想到她卻毫不在意地如此說道。接著是最近早已習慣的景象;琦莉動作敏捷地準備出門,最後將收音機的吊帶往脖子上一掛——

  「不過,我希望今天晚上你能夠待在家裡。」

  「……如果只是這樣就沒問題。」

  「說定嘍!一定要在家裡哦!」

  琦莉不放心地再次確認,直到聽見哈維回答「好。」之後,才露出喜悅的笑容。

  「那麼我走了!」琦莉轉過身充滿朝氣地步出餐廳。

  聽著琦莉走出餐廳,打開位在迷你走廊那一頭的大門,然後關上。外面通道傳來的輕快腳步聲逐漸遠離——

  (呼……)

  極為和平的對話讓哈維感到微妙的不適,他坐在沙發上轉過身,將手肘靠在椅背上撐著臉頰,沙發的彈簧發出了細微的摩擦聲響。有點老舊的沙發緊靠著可以俯視馬路的窗戶旁,最近此處成了哈維固定的位置。

  雙人沙發、生銹的餐桌以及簡單的收納架,這些原有的傢俱就已讓餐廳廚房兼起居室的空間顯得擁擠,再加上寢室、浴室與迷你走廊就構成這間極為普通的廉價公寓。租下這棟面對瀰漫狹窄生活感坡道的五層樓鋼骨結構建築中,位於三樓的某間房間後,至今已近一個月。

  在公寓生活——總覺得這麼做和自己極為不搭而忍不住想笑。

  (我究竟在做什麼……)

  敞開的窗戶吹進了仍帶著些許寒冷但舒服的早春晨間空氣。哈維的目光移至窗外,琦莉正從建築物側邊的戶外階梯躍下,一走進馬路便迅速轉身朝窗戶下方走來。

  哈維愣愣地目送琦莉,突然憶起今天是她的生日(……稍微思考了一下),她應該十五歲了。由於每天一起生活,所以不覺得琦莉有任何改變,若勉強要說,那就是原本剪短的頭髮已經稍微長長,還有打扮也略顯成熟。洋溢著春天氣息的短衫搭配著七分褲及涼鞋——不,其實那只是自己多心,真的是單純因為春天即將到來罷了。

  「該怎麼說……」

  發出了連自己也不知該怎麼說的莫名低語,哈維逃避似地將視線移向斜上方的天空。此時,眼前落下一個細長的影子。

  是叉子!

  當然是餐桌上使用的叉子。

  哈維反射地伸出手,冒著差一點滑落的危險從窗緣探出半個身體,千鈞一髮地抓住了叉子。由於是不假思索地伸手猛抓,一般說來,手極有可能被叉子的尖端給剌傷。然而慶幸的是,哈維伸出的是右手的義肢,因此僅發出清脆的金屬碰撞聲。

  「漂亮……」

  對於自己及右手的反射神經滿懷感謝,哈維放心地呼了一口氣,然後就這麼無力地倚在窗緣、俯視下方的街道,琦莉恰巧匆匆忙忙通過了正下方。

  目送琦莉離去後,哈維轉頭瞪著樓上。

  五樓的窗戶旁有一個嬌小的人影。四日相交的瞬間,人影倏地消失。

  (丟擲的物品越來越具有危險性……)

  前天是紙飛機、昨天則是玻璃彈珠,而今天是叉子,明天說不定就是切肉刀或掛在牆壁上的時鐘。絕不能讓對方再這麼恣意妄為了。

  「早安!」

  從屋外的樓梯登上五樓,一進走道正巧遇見一名應該是住在五樓的男子,對方微微對哈維打了聲招呼。由於哈維總是習慣避開會與人打照面的時間出門,因此和對方是初次見面,加上哈維無意與鄰居打交道,於是就這麼無視對方擦身而過(自己也發現最近對人的態度不佳)。

  鄰居聳聳肩走下樓。

  斜眼目送對方離去後,視線又再度轉向前方。和三樓幾乎一模一樣的狹窄走道往前方延伸。正面的右側是並列著房門的水泥牆壁,而走道的另一側則毫無間隙地緊鄰著後方建築物的牆壁。不知兩者興建的先後順序為何,但不管如何,他對這不知是如何興建而成的狀況感到相當佩服。

  哈維站在與自己三樓公寓相同位置的房門前,原本想按下門鈐,但又馬上打消此念頭——因為,沒有遵循一般禮儀的必要。他的目光移至下方,門把上滿足鐵銹且積著一層薄薄的塵埃。

  當哈維伸出手之際——

  「你想租那間房子嗎?」

  剛剛那位鄰居突然從樓梯轉角探出頭詢問。

  「不……」

  「那裡很恐怖哦,我勸你還是打消念頭吧!」未等哈維反應,對方露出恐懼的神色繼續逕自說道:「那房間已經有兩年沒人住了。裡面明明沒有人卻傳出聲響或聽見談話聲……這可是千真萬確的哦!因為我就住在隔壁,房東都說是因為我對來看房子的人說得那麼誇張才會沒人敢租。啊!如果被他瞧見我在這裡,鐵定又會勃然大怒了。」

  和奇怪的現象相較,對方反倒是對房東流露出畏怯的眼神望了望四周。

  「那麼我先走了。」

  對方慌慌張張地消失在樓梯處。

  「……」

  哈維不禁想:這世界上的人還真是形形色色啊!

  當腳步聲逐漸消失在階梯下方後,哈維再次確認走道上沒有半個人影,才試著緩緩轉動門把。門並沒有上鎖,於是哈維將門拉開,此時傳來微微的金屬銹蝕嘎吱聲與地板灰塵的摩擦聲。

  屋內一片昏暗,充塞著比戶外乾燥空氣更緊貼皮膚的冷冽氣息。一踏進房間內,右手邊是與自己所住房間構造相同的浴室,迷你走廊盡頭也是客廳兼餐廳的格局。

  裡面好像有什麼東西反射著朦朧的光——

  才閃過這個想法,筆直的光芒就迅速朝自己襲來。「哇——」千鈞一髮之際側身一閃,此時耳旁傳來尖銳的聲響。

  銀製的切肉刀直接入身旁的牆壁。

  (真危險啊……)

  哈維一身冷汗地盯著微微顫動的刀柄,憤怒的目光射向屋內。餐廳的門口處佇立著一名長髮女子,她面無表情地瞪著哈維,臉上看不見絲毫生氣——不僅如此,女子的脖子角度極為怪異,宛如一具壞掉的洋娃娃般朝右呈九十度的傾斜。

  女子周圍的空間彷彿從重力的束縛中解放般,刀子與叉子輕飄飄地飄浮於空中,其尖端全都對準了哈維蓄勢待發。

  「我要找的對象並不是妳……」

  哈維先試著說服對方,但眼見情勢似乎略顯不利,於是邊用眼角確認逃走路線。此時,他不禁屏住了氣息,身後不知何時站著一名男子,距離近到幾乎可以將下巴置於哈維的肩膀上。對方用那失去焦距的恍惚眼神望著前方。

  「住手,這位是我們的客人!」

  男子用缺乏抑揚頓挫的語氣哄勸女子,眼珠子突地咕嚕轉向哈維,露出怪異的平板笑容。

  「真是失禮了,我太太有點神經質。」

  微笑說著的男子,左胸上刺著一把菜刀。

  「巴茲&蘇西咖啡屋」的招牌料理是由雞肉、雞蛋和鷹嘴豆所做成的親子濃湯,大部分來店裡的顧客只要一坐下來便會點這道菜。第一次來這家店時,琦莉也入境隨俗地跟著周圍的客人點了相同的料理。

  事實上,哈維是相當博學多聞(雖然這麼說有點失禮,但旁人眼中的他似乎腦袋空空的樣子),較琦莉更為知曉大部分的事物。但是,或許是對食物這方面毫不關心的緣故吧?他竟缺乏一般常識地低語:「所謂的鷹嘴豆應該是雞生的吧(註:鷹嘴豆的日文為雛豆,雛有小雞之意)?」結果正巧被上菜的老闆娘聽見,導致她笑得太過火而滑倒還閃到腰。

  這就是琦莉與這家店的老闆娘蘇西相識的經過。

  琦莉現在能在這家店裡打工,就某種層面來說,也可算是拜哈維之賜。雞當然不會生下鷹嘴豆,然而,她一想起這件事便忍不住笑了出來。

  「喂!這個,外頭那桌的。」

  「是!」

  櫃檯後方傳來毫不客氣的聲音,讓琦莉止住了臉上不知不覺浮現的笑容。一名嚴肅的男子從開放式的廚房伸出手,將盛著加入牛奶的熱濃湯置於櫃檯上。

  擔任「巴茲&蘇西咖啡屋」主廚的人是蘇西的老公——巴茲,他是一位擁有魁梧體魄,蓄著濃密鬍子的寡言男子。他的外型和擅長使用牛奶製作出多變菜色的廚師相比之下,更適合在巖山裡將砂虎剝皮後整只燒烤。琦莉到這裡工作雖然已經三個星期了,但每當從這名長相恐怖的壯漢手中接過料理時,仍會感到些許畏懼。

  然而,琦莉與巴茲之間卻擁有一個共同的話題——沒想到他也喜歡教會禁止的搖滾樂。

  這些日子,琦莉早上一到店裡的第一件事,便是將收音機置於靠近廚房櫃檯的角落,然後播放游擊隊電台所傳送的輕快樂曲。由於無法光明正大的成為店內的背景音樂,因此音量只能控制在讓廚房的巴茲聽見的程度。儘管如此,還是有一名隔著櫃檯與巴茲交談的男常客聽見了音樂聲而仔細伏耳傾聽。根據下士所言:『喜歡搖滾樂是男人的本性。』雖然琦莉並不清楚,但應該真是如此吧?

  「琦莉,那個端出去後,能不能麻煩妳出去買個東西?」

  當琦莉端著濃湯正要離開櫃檯時,店內傳來一個爽朗的聲音。

  「好,我去。」

  琦莉轉身回答。蘇西從裡面的房間走出來,將折好的購物清單和三輪機車鑰匙丟給琦莉。琦莉慌張地改用單手端著濃湯,以另一隻手承接。

  蘇西的個性開朗且深思熟慮,不過偶爾也會像這樣因有點粗魯的舉止而笑得跌倒。她用一隻手撐著因先前哈維那件事情而疼痛的腰部。琦莉心想:蘇西今天的身體狀況應該不錯。

  琦莉發覺自己似乎將蘇西與母親的身影相互重疊。然而,身材嬌小、體態豐腴的蘇西和印象中纖瘦的母親,在外型與散發的氛圍上毫無相似的共通點。

  就這麼端著濃湯的琦莉再次轉身,以吃力的姿勢拉起收音機的吊帶。巴茲在廚房裡邊晃著平底鍋,邊用銳利(會這麼形容是因為他原本的眼神並沒有不高興,應該吧?)的眼神瞥了琦莉一眼後又迅速將目光挪回。看到琦莉總是將收音機帶在身邊的巴茲沒有問她原由,但彷彿能夠理解般並沒有特別說什麼。自己與一名義肢青年隨性來到此處,然後租下公寓一同生活,一般人會有奇怪聯想而敬而遠之也是無可奈何的事。然而,巴茲和蘇西卻一副理所當然,並以普通的態度對待他們。

  正因兩夫妻的態度如此,所以琦莉非常喜歡在這間店裡打工。

  琦莉穿過因用餐顧客而顯得鬧哄哄的餐廳,鑽過敞開的玻璃門。店門前是一線道的狹窄坡道,兩台載滿石化燃料的三輪卡車相繼經過眼前朝下坡而去。被稱為「坑道通」的這條路恰如其名,沿著坡道而上就可抵達聳立在城鎮後方的煤礦坑。店裡主要的顧客全都是在那個礦坑工作的礦工。

  由於氣溫已大致回暖,從上個星期開始,在店門前的人行道上也設置了露天座位。那些提早前來吃午餐的礦工們正談笑風生地等著上菜。此處恰巧位在坡道的中段,不平穩的地面使得椅子和桌子呈現些微的傾斜,然而似乎沒有人放在心上。

  「讓您久、等了。」

  琦莉說著尚未習慣的招呼語將料理置於桌上。沒有人在意那傾斜的盤子,開始品嚐起濃湯的滋味。

  住在此鎮的居民似乎對於「傾斜」這件事情相當寬容。錯綜複雜的坡道上不僅老舊的建築雜亂並列、缺乏一致性,連建築物也各自以適當的角度為軸興建,因此只要仔細觀察,就可發現處處都呈現出些微的傾斜。總之不管是哈維還是琦莉,初到此鎮的前幾天,兩人均失去平衡感而撞上柱子。

  一個月後的今天,琦莉早已習慣了這樣的景象,且有種居住於此鎮的真實感。自從與祖母天人永隔以來,對於所生長的東貝裡也從未有過這樣的感受。

  一抬起頭,可望見從家家戶戶稀疏並列的屋頂之間露出的淡砂色天空。琦莉深深吸了一口氣,將舒服的早春空氣吸入肺裡。

  「真希望永遠住在這個城鎮……」

  琦莉半自言自語,半對著與三輪機車鑰匙一同握在手中的收音機說。

  『……真還憾,琦莉,這恐怕不行。』

  隨著微弱的絃樂聲,喇叭傳出了混合著雜音的男聲。

  「說的也是。」

  琦莉就這麼仰望天空說。對於喜不自禁而脫口說出不負責任言論的自己,琦莉自我反省著。哈維是基於某種目的才來到此鎮,亦或僅是單純想這麼做呢?琦莉並不清楚(雖然曾開口詢問,但哈維仍未清楚說明),然而不管是基於什麼理由,哈維應該沒有永遠待在同一個地方的打算。

  雖說不死人的生命恆久不變,但為何哈維的生存方式讓人有種轉瞬即逝之感呢?

  「唉呀,原來是這樣!是我女兒的朋友啊,你早說嘛!」

  (並不是朋友……)

  「請進請進,別拘束,雖然這個地方相當簡陋。」

  (的確非常簡陋……)

  「大家都到齊了,不趕快準備宴會不行!」

  (別隨便將我算進去啊!)

  我到底在做什麼?哈維心中咒罵起老實應對的自己,半強迫地被招呼進屋內。和自己原來的本意完全不同,沒想到自己竟與麻煩的陌生人牽扯上關係,他不禁歎了一口氣。

  餐廳裡,插著菜刀的男子和折斷頸部的女子手忙腳亂地走來走去,兩人邊用尖銳的高聲相互交談著。

  「親愛的,那個不錯。我找不到人家送給我們當作結婚禮物的盤子。」、「那個不是妳歇斯底里發作時,早就被妳摔破了嗎?」、「討厭!我才不會打破那麼貴重的盤子呢!」、「難道是被我拿去當鋪典當了嗎?」、「一定是這樣的!你真是個傷腦筋的人。你啊!什麼東西都拿去典當換成現金,然後去賭博輸個精光,呵呵呵!」、「不過那個盤子是妳打破的哦!妳不是也曾摔過櫥櫃嗎?哈哈哈!」充滿暴力內容的對話平和地相互交錯;兩人不正常的空虛表情還有失焦的眼神,這三種不協調的景象讓哈維感到一陣暈眩,於是趕緊將目光移開。此時,恰巧與在餐廳旁房門口窺視此方向的人影四日相接——

  對方迅速將頭縮回。

  餐廳裡的夫婦喋喋不休繼續著無聊的對話,併合作無間地將食器擺放於餐桌上,然而對話內容卻逐漸演變成彼此對罵。

  哈維聳聳肩往後退至牆旁,往人影消失的寢室門內閃了進去。

  外頭的光線從小窗戶微微灑了進來,有如褪色的砂色陽光射進房間一角。射入的陽光下方有一張兒童床,一個嬌小的人影像是藏在拼布被子下般蜷曲著身體。

  哈維不發一語站在床旁,緩緩抽出工作褲口袋內緊握的叉子,他感覺到那個躲在被子底下的人影嚇得全身僵硬。哈維若無其事地低頭,凝視在陽光下閃著朦朧光芒的叉子尖端——

  「哇!殺人啊!」

  床上的人影大叫,突地跳了起來。未料到對方會有此舉動,哈維瞬間說不出半句話。

  「不是的,等一下!」

  「救命啊,不要殺我!」

  「在這之前……」

  「不,我會被殺死——!」對方完全不聽哈維的解釋,在床鋪的一角抱著頭不斷喊叫。

  「救命啊——住手——啊——」

  「……」

  哈維漸漸失去了耐心。

  「吵死了,安靜!」

  哈維隨意將握在手裡的叉子丟擲出去,叉子掠過對方的身體,尖端撞向牆壁。這個時候,尖叫聲倏地停止。

  「妳不是早就死了嗎……」

  「……哼!你的反應真無趣。」

  對方咂了咂舌,嘟起嘴抱怨。這個孩子……如果具有實體的話,還真想奉上一拳。

  對方是一名穿著樸素睡衣的女孩。雖然口齒伶俐,但年齡應該介於十歲上下,這麼小的孩子究竟是怎麼死的呢?管他是什麼原因,反正自己又不是基於同情而來。

  「妳對我的同居人是不是有什麼怨恨?」

  哈維壓低聲音,終於切入主題。為了這麼簡單的一件事卻毫無意義地繞了一大圈。

  從前天的紙飛機開始,接若是玻璃彈珠、叉子,每天早上琦莉通過下方的馬路時,丟下莫名其妙物品的正是這名少女。原以為只是小惡作劇而不予理會,但是連叉子都出現了,哈維再也無法坐視不管。

  「我恨死她了。」

  幽靈少女驕橫地挺起胸膛回答。

  「誰叫她每天都精神抖擻地出門。」

  「啥……」

  若帶著收音機前來,以衝擊波將她吹散,應該可以輕鬆解決。當哈維開始認真思考之際,沒想到少女竟無力地垂下肩膀,露出凝重的表情。低垂的眼神投向窗戶旁,瞇起眼睛望著外面的陽光。彷彿是因為陽光刺眼,也或許是內心感到鬱悶。

  「我在世的時候,幾乎都無法出門。因為我天生患有血液方面的疾病,只要稍微一動,就會馬上淤血或血流不止。雖然持續服藥可以稍微控制病情,但是費用相當昂貴。」說到這兒,少女的目光從窗戶旁移至寢室的門口。「正因為這樣,爸媽才會不斷爭吵。」

  少女自嘲似的縮了縮脖子。此時,門的另一頭傳來宛如玻璃破碎般的尖銳聲音。

  「全都是你的錯,就是因為你,我們家才會變得這麼窮!」、「家裡會這麼窮,問題並不在我身上,全都是因為那孩子生成那樣!」、「那孩子會生成那樣,你也脫不了關係。如果那孩子沒有那樣的話——」仍是平板快速的男女說話聲相互交錯著。兩人的對話讓少女臉上的表情瞬間消失。

  夫婦的對話倏地停止,瀰漫著尷尬空氣的寂靜隨之降臨。

  經過了數秒,頸部折斷的女子和插著菜刀的男子聯袂站在寢室門口採出頭,像是窺探著少女的情緒般,臉上浮現奉承的笑容。

  「妳——剛剛有聽見我們的談話嗎?」

  少女面無表情地瞥了父母一眼後:「沒有,你們說了什麼嗎?」故意佯裝不知地笑著回問。雙親似乎末察覺到女兒表情的微妙變化,一臉安心的神情。

  「宴會準備得差不多了,趕快出來吧!」

  「客人,請你也一起過來吧!」

  說完,兩人的身影再度回到餐廳。

  哈維默默地望著門口,然後再將目光移回床上。雖然身為靈體,少女卻仍規矩地在睡衣外披上前開扣式的羊毛衫說:

  「是我的生日宴會,還活著的話已經十歲了。不過,因為我是在生日的前夕去世,所以永遠停留在九歲了。你想知道我怎麼死的嗎?」

  「不想。」

  「真無趣啊!如果你成為我聊天的對象,我打算從此不再討厭那女孩呢。」

  「……我回去了。」

  哈維丟下這麼一句就轉過身,朝門口方向走去。對於少女抓住自己的弱點,並以此作為交換條件感到相當惱怒——不,或許生氣的是聽到對方這麼說,卻懦弱地差點接受對方所提條件的自己。姑且不論這個,若對方真的不願就此收手,那麼只好請下士將她吹散了。

  「等一下,你不參加我的生日宴會嗎?」

  「為什麼我得幫一個毫不相干的人慶生呢?」

  哈維頭也沒回地拒絕。「什麼不相千,真是無情啊,大哥哥!」少女馬上用略帶演技的聲音說著。

  「畢竟我們也算是同類吧……不死人大哥哥。」

  哈維停下腳步。對方果然發現了——被亡靈知道並沒有什麼不妥,但哈維自然而然地抱著些許警戒回過頭。

  昏暗的寢室中,少女坐在床緣,光著兩隻腳不斷搖晃著。

  「我知道有關不死人的事哦。大哥哥雖然活著卻是個活死屍,不管週遭如何變化,只有大哥哥不會改變,被時間的洪流所還忘——和一直停留在九歲的我一樣;不管過幾次生日,怎麼慶祝,我都無法變成十歲。我們很像吧……」

  「我——」

  本能地想開口辯解,然而連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反駁。看似天真的少女流露出與年齡不相稱的表情莞爾一笑。

  「你會參加我的生日宴會吧?」

  三輪機車的置物架塞著四瓶大罐牛奶與滿滿一紙袋的洋蔥,正爬上「坑道通」的坡道往「巴茲&蘇西咖啡屋」的方向前進。

  在這個由坡道構成的鎮上,三輪機車被視為較合適的交通工具。沒有離合器,只以手把來操控油門和煞車而已,操作相當簡單。因此,琦莉在接受蘇西指導後僅練習了一天,就已經騎得非常熟練。

  機車的置物架部分相當大,而佔據內部的是消耗龐大燃料的石化燃料桶。後方突出的醜陋排氣管中噴出了大量造成四周困擾的廢氣,從路上行人身旁呼嘯而過。但是那些廢氣似乎並不會如所見般造成任何困擾,家家戶戶毫不在意地將洗乾淨的衣物晾在窗戶外頭。

  機車所排出的廢氣恐怕也和「傾斜」一樣,對這個城鎮來說是極為自然的景象。

  在這鋪設著柏油卻因滿載石化燃料的卡車來來往往而出現裂痕的馬路上,琦莉的速度並不快。乘著舒適的早春微風,左右兩側的街景緩緩地從視野中掠過。

  『今天可以開心一點,畢竟是妳的生日啊!』

  「嗯……」

  聽到垂掛在脖子上的收音機這麼說,琦莉用略微模糊的語氣點頭回應。

  「我的生日是由祖母決定的,並不是真正的生日。」

  琦莉的生日訂在冬天與春天交接之際,是春季學期開始前的最後一個冬日。祖母只因為琦莉身材嬌小這個簡單的理由,將她的生日訂為學年的最後一天。因此,所謂生日也僅是代表自己已經十五歲罷了。

  「應該跟媽媽問清楚正確的生日……」

  琦莉突然說出口後,才後悔自己不該這麼說。

  對於沉眠於「砂之海」終點的母親,琦莉早已決心忘卻,然而一想起來,內心仍會感到相當痛楚,因此一直努力不去回想。

  哈維在琦莉面前似乎也處處留心這一點,亦或是毫無興趣而已。總之由「砂之海」終點站回來後,他便不再觸及與母親相關的話題。而那位和母親在一起,名叫猶大的男子(至今仍不清楚對方是否為自己的父親),過去好像是哈維的友人。哈維相當罕見地執意打探對方的消息,然而,像是突然完全死了心一股,從某個時間點之後便不再出現於話題之中了。

  仔細回想,所謂的「某個時間點」好像就是抵達這個城鎮後。

  從位居東南大陸西側玄關的南海洛港沿路朝東方直線前進,就可抵達將廣大的南海洛教區分隔為東西兩區的斷層山脈。此城鎮就是削緩部分斷層,緊貼著斜面建築而成的。會有這麼多的坡道,也是因為如此的立足條件使然。

  位於坡道最上方斷層頂端的廢氣煙囪群,終日吐出黃灰色的煙霧,將上空的砂色雲朵塗抹得更加濃厚。斷層內部仍殘留著些許因戰爭而枯竭的石化原料,為了尋找那些石化原料而開鑿了坑道。南海洛中似乎仍有好幾處像這樣的煤礦鎮,當中最大且最熱鬧的就屬此鎮了。

  抵達港口約莫是兩個月前的事。他們隨性地於途中車站下了車,對琦莉而言,以為又是隨性的鐵道之旅,然而哈維不知為何突然於此落腳,並決定定居下來。

  『他竟然只說了一句:因為要暫時在這裡待上一陣子?真不知道他到底有什麼考量。』

  「或許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考慮。」

  『他看起來雖然好像沒做什麼,成天無所事事,但偶爾時間一到就準時出門不是嗎?俺觀察到這一點,覺得非常可疑。』

  「你那莫名的偵探魂又復甦了……」

  琦莉無力地說,不過內心也抱持著相同的疑惑。哈維每週約一、兩次會於黃昏時突然出門,然後直至天明才返家。琦莉曾詢問過去處,但哈維僅是簡短回答玩牌而已,這實在是相當可疑。的確有時候應該是前往位在熱鬧街道上的賭場,畢竟對哈維來說,賭博是籌措必要經費的手段而非樂趣,因此更難想像他會熱衷地玩至天亮才回家。

  哈維突然說要在此住上一陣子,擅自租了公寓卻又無所事事,除了偶爾會出奇不意的外出,幾乎每天都窩在房間裡。當閒得發慌的琦莉因為蘇西受傷而提出想去店裡幫忙時,哈維的反應也僅是「啊——不錯,去啊。」

  由於旅行時並不曾在一個地方久留,因此她並不擔心哈維,然而住在此鎮初期,琦莉認為哈維完全無法融入社會的生活。或許是已經習慣獨自旅行,因此哈維基本上只以自我為中心,生活步調無法與人配合,一旦和他人有所牽扯便感到麻煩。

  如此一想,事實上哈維並非特別針對某人,這全是些許的優越感在作祟。他雖然是這樣的一個人,然而在最低的限度下,他的眼中只容得下琦莉一人,也因此至今未捨棄琦莉而一直陪在她身旁。

  『妳在笑什麼啊?』

  「沒什麼。」

  從脖子下方傳來詫異的追問。琦莉敷衍回答著,順便將原本緩慢的行進速度略微加快。雖然石化燃料的引擎聲掩蓋了兩人的對話,然而行人若見到琦莉那露出微笑且自言自語的模樣,一定會覺得相當怪異。

  『什麼事啊,笑得那麼曖昧。』

  「沒什麼,我只是非常期待今天晚上。」

  『勸妳別期待那傢伙會做出什麼貼心的事。』

  「我沒有任何期待。反倒是如果他做出什麼貼心的事,我才覺得渾身不對勁呢。」琦莉可能會擔心起哈維那麼做的背後是否有什麼蹊蹺,例如:會不會隔天一早醒來他就消失不見之類。

  琦莉在就寢前,腦海中偶爾會突然閃過這樣的念頭,然後從床上爬起來窺探餐廳。見到哈維斜坐在沙發上抽著香煙,呆滯望著窗外的夜色之後,琦莉才會放下心中的一塊石頭,躡於躡腳地返回床上。

  『妳想要什麼就請他買給妳吧!不管多少錢他都可以賺到手。』

  「想要的東西……」

  琦莉稍微思考了一下說:「並沒有特別想要的東西。」雖然也不是說全然不想要什麼,當然若是選衣服或日常用品,對自己而言的確有益,而且收音機的吊帶也已破爛不堪。不過,這些東西都可由自己打工所賺的錢支付,因此沒有必要特別要求哈維買給自己。

  現在只要能夠有人一起共度生日就感到十分滿足了。記憶中最後一次慶生是八歲生日時,剛好是祖母去世之前的事。自從祖母去世後,所謂的生日都只是邊想著:明天開始就是春季學期了,又得重新認識新室友和新同學,真是辛苦啊!然後為了搬至宿舍的新寢室,終日悶悶不樂地整理行李。

  啊!想起來了,去年曾舉辦過暌違已久的生日派對。不過那並非自己的生日,而是室友的。

  依據貝佳本人所言,她的生日是在盛夏的時候。恰巧暑假中沒有其它學生,於是兩人偷偷潛入學校的禮拜堂,彈著風琴盡情喧鬧——

  兩人在一陣喧鬧後疲憊地坐在地上,貝佳露出笑容淡淡地說了一句:「我的年齡永遠不會再增長了。」

  ……貝佳的年歲如果能夠隨之增長,相信現在已經是一位漂亮的女人了吧?她可以清楚想像眼前彷彿有一個飄揚著長及腰際的金髮,正颯爽步行的身影。擦身而過的男子全都忍不住停下腳步回首——

  『琦莉,危險!』

  「咦?」

  當琦莉一聽見收音機的喊叫而反射動作握下煞車的同時,已成人的貝佳竟佇立眼前並轉身望著自己。

  前輪發出低沉的衝撞聲響。

  ——彈飛出去。

  琦莉歷經了數秒才意識到這一點。

  置物架上的紙袋破裂開來,洋蔥就這麼滾下坡道。琦莉的部分意識聆聽著那不自然的平和聲響,呆愣地盯著倒臥在數公尺前的女子身影。路人一陣騷動後全聚集過來。

  『……喂!琦莉!』

  收音機的聲音亦充滿著驚愕。聽見催促的叫喚,琦莉才回過神。

  

  「妳、妳沒事吧?」

  從三輪機車上一躍而下,粗暴地將機車往旁一扔,朝女子飛奔過去。一見到女子搖了搖頭站起身,太好了,還活著!儘管自己肯定闖了大禍,但至少能夠稍微安心一些。

  「有沒有受傷?有哪裡會痛嗎?對不起,我一失神還以為是幻影,因為正想著朋友的事,真的非常抱歉——」

  琦莉自顧自地一股腦說著莫名其妙的話,窺視著癱坐在柏油路上那名女子的臉。這個時候,琦莉啞然睜大了雙眼。

  貝佳!

  正如剛剛腦海中所描繪的影像,女子就像是長大成人的貝佳。對方有著一頭略帶波浪狀的金色長髮,和一對清澈的藍色瞳眸。

  「啊,沒事。我只是為了要閃躲而跌倒罷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那毫無顧忌的爽朗笑容及說話語氣也像極了貝佳。

  看見驚訝地張著嘴且因鬆了一口氣而說不出話的琦莉,女子眨了眨眼,用一隻手在琦莉的眼前揮了揮問:「喂,妳才沒事吧?」

  「沒事,因為妳太漂亮了……」

  脫口而出後,琦莉才發覺自己回答得牛頭不對馬嘴,突然滿臉通紅地往後一退。

  「謝謝。」

  女子露出微笑泰然響應。接著對著圍聚身旁的路人驅趕似地揮著手說:

  「好了好了,這不是事故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趕快離開吧!」

  那毫不矯飾且通情達理的口吻讓琦莉覺得很舒服。幾位走過來欲伸出手(全都是男性)的路人,露出惋惜的表情離去。

  女子拍著衣服上的灰塵站了起來,琦莉也跟著站起身。看起來真的沒有受傷的樣子,琦莉放下心中的擔憂再次低頭說:

  「真的非常抱歉。」

  「別放在心上,畢竟我突然衝出來也有錯。因為有奇怪的男子不斷糾纏……」女子打從心底露出厭惡的表情環顧著周圍,一會兒之後臉上才露出鬆懈的神情。

  「他們好像因為剛剛的騷動離去了,這反倒幫了我大忙。」

  真是一位好人啊!琦莉的心情也跟著輕鬆起來。對方是一名越看越覺得像極貝佳的漂亮女子,外表看起來應該與哈維同年或更年長些。如果自己也到了這樣的年齡,會不會與哈維非常相稱呢?琦莉腦海中的一角如此思考著,但怎麼樣也無法具體想像出未來的模樣,於是中途作罷。

  取而代之的,她想起了洋蔥。

  「啊——」

  琦莉回頭望著三輪機車,所有的洋蔥全都從置物架的紙袋中滾下坡底不見蹤影了。琦莉慌忙跑向三輪機車,略轉過頭說:

  「我在上頭的『巴茲&蘇西咖啡屋』裡打工,若不介意的話歡迎妳來店裡,為了賠罪,我請妳吃飯!」

  琦莉未等對方響應便跨上駕駛座並發動引擎。等了一會兒,伴隨著劣質的引擎聲,排氣管吐出陣陣黑煙。琦莉加著油門,邊將機車掉頭往下坡的方向。

  『喂,等一下!』

  收音機出奇不意地開口:『妳看前面。』收音機雖然這麼說,但琦莉不知該看何處,視線游移了一會兒後才停駐在前輪的擋泥板上。

  金屬的擋泥板完全凹陷。

  仔細回想——雖然女子說是跌倒,但當時的確有碰撞的感覺。

  「請問……」

  一回過頭,女子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路上熙來攘往的人群裡。

  「由於我的身體有先天性的毛病,於是爸爸和媽媽非常的辛苦。爸爸為了籌措我的醫藥費而去賭博,結果反倒欠了一屁股債。我每天晚上因為疼痛哭泣,媽媽為了照顧我而不堪負荷,以致於精神崩潰。雖然我被告知活不過十歲,然而我卻活到十歲生日的前夕。由於我意外活了那麼久,爸爸和媽媽不僅筋疲力竭,家產也用盡了,於是在我生日的前一天,大家無法再繼續承受煎熬而互相殘殺後自盡。」

  少女用叉子不斷戳著盤子上的巧克力蛋糕,淡然敘說著。

  「等我回過神來,我們正在舉辦生日宴會,每天舉行宴會,每天每天無法停止。」

  雖然食器為實體,然而蛋糕卻僅是在眼前描繪出的幻影,因此少女戳著蛋糕的同時,叉子卻敲著盤子發出了剌耳的聲響。在普通人的眼裡看來,應該是無人的空間裡,只見叉子飄浮空中不斷撞擊著盤子。

  對一般人而言應該是種恐怖的景象,然而哈維現在所見的光景更為怪異。

  破損的食器和生銹的刀叉擁擠地排滿餐桌,上頭放著各式各樣與那些粗糙食器不相稱的豪華料裡。應該說,料理的菜色搭配極不協調,說得更明白一點就是欠缺品味(雖然自己並沒有判斷料理的基準)。一隻龐大的烤珠雞、看起來甜到不行的三層巧克力蛋糕(三層!誰吃啊!)、羊肉香腸搭配著各種水果——所謂的豪華料理,只不過是雜亂無章描繪出讓人容易聯想的豪華多人料理罷了。

  斷了脖子的母親一臉自豪,卻帶著空虛的淺淺笑容凝視著那些料理,招呼少女吃這個吃那個。而胸口插著菜刀的父親也泛著微笑將盤子遞給哈維。

  「客人,您也別客氣,請用!您可是第一位前來參加小女生日宴會的賓客呢。」

  哈維將手置於餐桌上支著下巴,目光隨意飄向他處,僅回答了一聲「謝謝。」但完全無視於那些料理(雖說是料理,也只是一些空無一物的破盤子)。

  今天已經好幾次打從心底一再思考——

  我究竟在做什麼?

  儘管是因為不能消除對方對琦莉的怨恨而無法回去,但哈維覺得任對方牽著鼻子走的自己才真像是個傻子。

  他將目光移向坐在斜前方,也就是坐在所謂生日主位的主角——少女也完全沒有動陳列在眼前的料理,反倒想破壞料理般拿著叉子不斷戳著。

  「我已經厭倦了,每天過著同樣的生日,吃著同樣的豪華料理。而且,我從未說過想吃這樣的料理啊。」

  哈維的視線從小聲說著的少女臉上挪開,瞥了一眼站在長桌中央處,邊爭論邊切著整只烤雞的少女雙親。

  然後又再度望向少女問:

  「妳到底想怎麼樣?」

  「什麼?」

  少女一臉驚訝,握著叉子不斷刺著的手停了下來。

  「妳的父母努力做這些事情,全都是為了要取悅妳啊!」

  「努力也是徒勞無功,因為我一點也不高興——」

  「所以妳到底想怎麼樣啊……」哈維略感不耐煩,語氣更加嚴厲:「妳是不是有什麼依戀所以才會一直無法跳脫?一定有什麼原因吧?不是想開宴會而是有其它未完成的心願。」

  「……沒錯。」

  少女激動地回答。「不過……」她說到這兒就閉上嘴低下了頭。沉默之際,少女雙親語氣平板喋喋不休的聲音有如身旁流洩的背景音樂,虛幻地竄進一側耳朵中。

  過了片響,少女繼續說:

  「不過,我知道一定不會被允許的,所以說了也無濟於事。」

  「那——麼——妳就說說看啊!妳不說怎麼知道呢……」啊——越來越不耐煩了,或許也是對於這麼說的自己感到焦躁。

  「你們也聽一下啊!不要兩人獨自喋喋不休。」

  哈維感到厭煩極了,將所有不耐煩的矛頭全指向少女的雙親。

  正爭執著究竟要從珠雞的頭部還是尾巴開始切(從哪裡切都無所謂吧!)的少女雙親突然停下動作,切肉刀從兩人的雙手之間滑落,尖端就這麼刺向餐桌。

  雙親的目光集中在少女身上,少女畏縮地微微往後退去,並用求助的眼神瞥了一眼哈維。

  「說啊!」

  哈維歎了一口氣催促著。少女拾眼交互看了看父母後,露出微妙的神色開口:

  「……是這樣的,在九歲生日時,你們曾經答應過我,如果我活到十歲就帶我到外面去走走。我好想到坡頂上看看,在山坡最頂端的那一頭不是有宇宙飛船嗎?我想去看宇宙飛船。」

  少女說到這兒就閉上了嘴,用戒慎恐懼但帶著若干期待的眼神窺視著雙親的反應。

  雙親面有難色地相互望著對方。

  「這種事對妳來說不太合適哦!」父親惋惜地搖搖頭。「前往那裡得爬上許多坡道和階梯,妳沒辦法在外面待那麼久吧?」聽到父親如此說,母親也附和地點點頭:「就是啊!如果妳中途不舒服該怎麼辦呢?萬一哪裡擦傷而血流不止呢?」

  「夠了!」

  少女吼出這麼一句打斷了雙親的話。

  「你看吧,果然還是白費力氣。反正只是一時為了哄騙我的約定罷了,畢竟我原本被認為是個不可能活過十歲的人。」

  少女語氣中帶著戲譫,對哈維聳了聳肩。然而她倏地將眼神挪開,彷彿壓抑著什麼似地低頭緊抿雙唇。父親再次張口,但最後只是困窘地將話吞了下去,凝重的靜默籠罩整個餐廳。

  過了數秒——

  「……我說啊——」

  現場的氣氛讓哈維失去開口的適當時機,然而加倍的不耐煩讓他終於忍不住插嘴。少女與雙親均流露出沉重的表情拾起頭。「啊……」被亡靈一家人用如此凝重的神情注視著,總覺得該不會是在詛咒自己吧?哈維因而感到些許畏縮。

  「要不要現在就去?」

  哈維詢問少女。

  「……呃?」

  「請你不要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

  少女的父親代替只能驚訝得眨著雙眼的少女激動說道。而少女的母親也緊接著發出近似悲鳴的聲音:「太過分了,你什麼都不知道才會說出這種話!你知道這孩子多麼可憐,發作時多麼痛苦嗎……」

  似乎是呼應著對方,餐桌上的食器喀啦喀啦地震動著,接著違反物理法則往空中飄浮,刀叉在空中回轉,尖端鎖定目標似的對準哈維。

  「等一下——聽我說啊!姑且不論生前如何,她早已——」

  哈維慌張地補充著站起身,卻被椅腳絆了一下。趁此機會,一把叉子有如箭矢般射了過來,削去哈維臉頰上數毫米的皮膚,然後刺入身後的牆壁。哈維冒出一身冷汗——

  「早已死了,所以根本不可能發作了吧……」

  「媽媽,住手!」

  少女的聲音與哈維的話相互重疊,飛向他鼻尖的刀子就這麼突然靜止不動。

  哈維盯著飄浮在眼前的刀子尖端,下意識嚥了一口口水——此時,刀子像是突然斷了線般垂直落在地上,發出了清脆的響聲。

  哈維將忍不住屏住的氣息深深吐出。

  「……她只是被束縛於仍在世時的狀態,不可能會再發作了,因為她的軀體早巳不存在。想去外頭只需穿過牆壁就可以了啊!」

  哈維望著露出泫然欲泣表情,就這麼半站起身全身僵住不動的少女,用比平常溫柔的語氣說明。接著將視線轉向少女的雙親。

  「啊——」

  一臉呆滯並列站在餐桌另一側的兩人,同時發出了少根筋的聲音,恍然大悟般雙手一拍說:「這麼一說,好像真是如此呢!」、「這麼說來,的確是這樣呢!」……哈維不禁頭痛了起來。

  「我可以到外面去嗎……?」

  少女怯怯地詢問。

  「不過從小幾乎未曾出去過,或許馬上就會發作……」

  「我說過不會發作。」

  還不相信啊?哈維無力地歎了口氣。

  「坡道頂端的那一頭對吧?」

  我在做什麼啊?內心重複著今天不斷低喃的台詞。不管未來發生什麼事,不管人生有多長,我絕對不會再像這樣去幫助別人了!哈維於心中發誓。

  「我帶妳去,走吧!」哈維對少女伸出手說。

  在「巴茲&蘇西咖啡屋」的琦莉將外面露天座位的椅子搬入店內,再於門口掛上打烊的廣告牌後便結束一整天的工作。她今天也將最後一張椅子搬進餐廳一角,正打算將打烊的牌子翻過來時,蘇西約她一起吃晚餐。

  琦莉答謝後搖搖頭說:

  「我已經有約了,因為今天是我的生日。」

  過了片刻,蘇西突然勃然大怒。

  「生日?今天?妳在做什麼啊,為什麼不早一點說!妳把我們當成什麼啦!」

  看到滿臉失望連珠炮抱怨著的蘇西,琦莉驚訝萬分。「妳等一下!」巴茲丟下這麼一句便走進廚房,三十分鐘後拿著剛烤好的磅蛋糕(註:麵粉、奶油、糖、蛋各一磅製作而成的蛋糕,又稱重奶油蛋糕)走了出來。

  蘇西將蛋糕塞給仍目瞪口呆的琦莉。「那位和妳住在一起的瘦弱男孩(男孩?)沒有好好吃東西吧?下次帶他過來吃飯。」蘇西一口氣說完後,琦莉才終於得以解放離開店裡。

  「嚇了我一跳……沒想到提及生日會惹得蘇西不高興。」

  琦莉拿著包包、收音機和磅蛋糕,往公寓的方向一步步爬上坡道,但仍是一臉驚嚇。

  『因為她認為妳把他們當成外人。』

  「可是,他們是外人啊……」琦莉回答後,對於自己所說的話,不知為何內心感到些許剌痛。對琦莉而言,目前稱得上是自己人的只有哈維和下上而已。

  『可是蘇姬並不這麼想吧?』

  「是蘇西。」

  和哈維經常糾正下士一樣,琦莉訂正道。當初琦莉提出想至「巴茲&蘇西咖啡屋」打工時,哈維第一句話是「啊——很好啊!」而下士卻是「『Z』太多,很饒舌。」

  『妳的情況與哈維不同,可是妳已經與其它人築起藩籬了哦。』

  「是哈維。」

  琦莉再次糾正,內心的一角想著:或許吧?

  夜晚,沒有半個人影的坡道上,一個人的足音與兩人的談話聲有如飄散於空氣中的噪聲般微微迴盪著。

  礦工們隨著日落,結束了在礦坑工作的一天返家,因此和其它道路比起來,「坑道通」的夜晚很早即不見行人的身影。左右兩側的商店也幾乎都已打烊,從樓上窗戶流洩而出的昏黃燈光及朦朧街燈,點點映照在籠罩著青灰色的柏油路上。只有白天充滿著活力且喧囂熱鬧,然而日落後的街道卻令人感受到異常冷清。

  儘管時值早春,仍帶著寒意的夜風依然讓琦莉微微瑟縮著身體,她將手中的紙袋往胸前一抱,剛出爐的磅蛋糕散發出暖意與隱約的香氣。

  「對了,今天那個人終究還是沒來店裡。」

  琦莉腦海中浮現中午被自己撞上的那名女子臉龐,低聲說著。對方是一位像極貝佳的漂亮金髮女子。

  「真的沒關係嗎?會不會昏倒還是……」

  『本人都說沒關係了,應該沒事。』

  「可是機車都凹陷了,應該撞到哪裡了吧?」

  『別管她,沒事的。』

  「下士?」

  下士那莫名冷淡的語氣,讓琦莉擔心地將視線落在收音機上。收音機陷入片刻沉默後,『啊!別擔心,俺突然想起其它事情。』

  通常聽到這種話反而會讓人更加擔心,琦莉蹙著眉頭。『以後再告訴妳,我想先跟哈維確認一些事。』收音機強行終止話題。

  「這樣啊……?」

  語氣中充滿不悅,隨聲附和的琦莉將目光從收音機上移開。原來下士有些事是可以跟哈維說卻無法告訴自己的,琦莉感到些許悵然。

  坐落於坡道上方的公寓映入眼簾。略帶紅褐的灰色五樓層建築,左右和面對馬路那一面全都被略微傾斜的建築物包圍,顯得極為狹窄。

  琦莉若無其事抬頭望著三樓的某個窗戶,頓時停下腳步。

  「咦……」

  沒有燈光。窗框內的玻璃沉浸在漆黑之中。

  琦莉再度邁開步伐,走了兩三步後不禁加快腳步,轉進建築物側邊時開始變成小跑步,收音機不斷跳動著,琦莉一口氣爬上戶外的階梯抵達三樓。不自覺地壓抑住些許紊亂的氣息佇立在房門前面,然後將磅蛋糕夾在身側,手握住門把。

  門並沒有上鎖,琦莉瞬間抱持著一絲絲的希望,半開門往屋內窺視,房間內果然一片漆黑、沒有半個人影。

  『沒上鎖就出門,真是不小心啊!』

  收音機罵著。琦莉默默將手伸向身後,緩緩關上了門,沒打開電燈就這麼走進餐廳。

  窗戶下方的路燈光芒微微映了進來,青色的光線落在窗戶旁的沙發上。昏暗中只有那張散發青色光芒的無人沙發瀰漫著莫名寂寥的氛圍。

  「明明答應我了啊……」

  琦莉無意識地低聲說著。『琦莉……』收音機擔心地叫喚她。

  『他應該馬上就會回來了,一定只是去附近而已。』

  「啊,無所謂,反正也沒有特別要做什麼事,而且哈維應該也不吃蛋糕,我們兩人就先品嚐吧!」琦莉一口氣說到這兒才想起:「啊——下士也不吃……」聲音越來越小進而噤口不語。

  琦莉像是期待什麼似地,毫無意義地再次環視無人的餐廳,然後將蛋糕置於餐桌上,意外發出了極為粗魯的聲響。

  糟了!出乎意外的遠。

  意識到這一點時,已經是抵達目的地之後的事了。根據先前的記憶,似乎只要步行三十分鐘即可抵達,但若問是否真是如此,由於哈維對於時間的感覺相當隨性,因此他也無法肯定,就連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也記不得了。

  爬上「坑道通」坡道的最頂端,穿過礦坑建築物旁的一條狹窄通道,再登上沿著背對街道聳立的巖壁往上延伸的Z型階梯,便是斷層頂亦是坡道的最頂端。抵達目的地時,太陽理所當然的早已西下。透過從來時路下方傳來的微弱街燈,勉強可看見腳下的岩石表面。

  偶爾,荒野乾爽強勁的風吹拂而過、搔亂著髮絲,和鎮上滿溢生活感的空氣完全不同,這裡充塞著荒涼大地的氣息。雖然沒有特別美好的回憶,但哈維總覺得這裡的氣氛與自己較為親近且舒服。

  「一片漆黑啊!」

  身旁穿著睡衣的少女踮起腳尖凝視遠方。哈維點燃香煙,敷衍地露出了裝蒜的表情。

  「應該是因為晚上的關係……」

  「什麼都看不見哦,好不容易才來到這裡,真無聊!」

  少女不高興地噘著嘴。無法對雙親坦白說出內心的想望,為何卻能毫無顧忌地對自己發牢騷呢?哈維歎了口氣,用夾著香煙的手指指著黑夜的前方。

  「那附近隱約可以看見突出的黑影吧?那就是宇宙飛船的遺跡。」

  「嗯——?」

  少女僅是狐疑的傾著頭。看不見嗎?哈維內心感到些許失望,儘管早巳忘了究竟是多久以前,然而自己腦海中再度重現過去曾在此眺望的景象。

  從砂色雲間射出朦朧陽光的天空之下,佈滿岩石的荒野形成傾斜的下坡,綿延至遙遠視野前方、籠罩著朦朧雲霧的地平線那頭。略將目光往右挪移,荒野的中央,只有一處顯現出微妙不同顏色的圓形區域,那裡可以看見灰色的突起物斜斜插入地面。

  那個物體看起來就像是一把直刺進大地的生銹刀槍,實際上卻是一個龐大的建造物——於數百年前墜落,被稱為最後的恆星宇宙飛船。

  哈維描述的技巧不佳,雖然說明著那樣的景象,但少女果然還是無法理解,臉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宇宙飛船為何會墜落?」

  「原因我也不清楚。不過自從最後一艘宇宙飛船在那裡墜毀後,就不曾再有囚犯護送船來到此星球了。同一時期,母星上似乎發生了革命還是什麼事,但是這也僅止於古老傳說的範圍,或許母星與這星球已不再有任何關聯了吧?」

  「囚犯護送船?」

  少女語帶驚訝地回問。啊,原來這種事情一般人並不清楚呢。哈維思考該如何說明後——

  「這顆星球原本是流刑星,是永遠放逐囚犯的地方。原以為是貧瘠的荒野行星,沒想到卻發現石化資源,於是便借助囚犯的勞力開採資源。從那時候起即為拓荒時代,而教會船來到此行星則是後期的事。那些傢伙表面上舉著救贖罪人等大義名分,然而卻是以資源為目標前來,所以就如妳——」(就如妳所說,或許這就是所謂的上帝。)

  哈維說著說著才發現糟了,於是閉上嘴。不知不覺間,他以為自己說話的對象是琦莉。

  少女面對著前方,像是望著什麼目標似的凝視著他所說的,那個看不見任何東西的漆黑方向。對於哈維所說的話彷彿只聽進了一半。

  「感覺似乎真的可以看見宇宙飛船了。」

  少女望著前方半自言自語地說著。

  「從龐大的宇宙飛船走下許多人,他們排著長長的隊伍朝這個方向走過來。在此處挖掘礦坑,建造城鎮,然後開始定居於此。」由於宇宙飛船是墜落遇難,恐怕所有的人無一生還,因此此鎮的人並非來自那艘船……然而哈維放棄了糾正,或許現在少女的眼中的確呈現出那樣的景象。

  「於是這個城鎮逐漸發展,興建了馬路與家園,然後爸爸和媽媽誕生,最後生下了我。」

  說到此,少女突然轉往相反的方向。

  哈維疑惑地跟著少女轉身,順著兩人爬上來的路看去,放眼是一望無際的街燈。

  宛如指示著平緩彎曲往下延伸的「坑道通」街道般,黑暗中浮現點點街燈,從家家戶戶窗口流洩出的微弱燈光,就像是隨性灑下的光點般四散著。密集在最下方的閃爍光帶,應該就是鬧區的繁華街吧?

  「第一次像這樣俯瞰整個鎮,真漂亮啊……」

  「……是嗎?」哈維對少女讚歎的呢喃並沒有產生共鳴,也沒有特別的感慨。因為不管到哪個城鎮都可以見到這樣的景致,而且若要說城市的夜景,西貝裡的霓虹燈更為壯觀。

  少女似乎被深深吸引,默默不語地俯視街燈一會兒後——

  「大哥哥,你喜歡這個城鎮嗎?」

  話鋒突然一轉。聽到對方拋出一個自己從未思考過的問題,哈維沉思了一下後回答:

  「沒有特別喜歡也不討厭。」

  「那麼就從現在開始喜歡啊!我也喜歡上這個城鎮了。」

  「不瞭解妳的意思。」

  哈維撇了撇叼著香煙的嘴回應。少女並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我已經非常滿足了,回家吧!」說完便往街燈的方向奔去,輕快跳躍地沿著巖壁彎曲而下的綿延水泥階梯跑著。

  「喂,妳……」

  開口制止著但最後卻什麼都不想說的哈維,和著香煙的煙霧疲憊地歎了一口氣,然後尾隨少女身後步下階梯。

  少女朝氣蓬勃地跳下階梯,略轉過頭說:

  「大哥哥真是個好人呢!」

  見到少女滿臉的笑容,「謝謝。」哈維邊走邊草率回應。竟然做到像是個笨蛋的大好人,哈維對自己感到訝然。

  「你一定要喜歡這個城鎮哦!」

  重複了剛剛的話,少女再次轉向前方。「好不容易剛喜歡上這個城鎮,但我已經無法再繼續留下來了……」白色睡衣外頭披著前開式羊毛衫的背影,在跳下台階的同時融入空氣中淡淡消逝,逐漸可見到前方點點浮現於漆黑夜色中的朦朧街燈。

  「大哥哥如果能夠代替我喜歡這個城鎮,我會非常高興哦!」

  澄澈爽朗的聲音殘留在哈維耳中,少女又輕輕躍下一個台階——

  她的身影在尚未著地前已完全從階梯上消失了。

  哈維返回公寓時早已夜深人靜。再度造訪五樓的房間,已不見少女雙親的身影。餐桌上僅殘留著白色的食器,不僅如此,陶器類的食器上浮現裂痕且積滿塵埃,銀色的餐具亦生銹無法使用,他不禁懷疑起,方才真的曾與那家人一起用餐嗎?

  隔壁鄰居所畏懼的鬧鬼現象(和房東),還有從窗戶落下的叉子,這些應該不會再發生了。

  哈維站在門口,眺望著空蕩蕩的房間一會兒後才步出屋子。

  外頭的階梯迴盪著輕微的腳步聲,哈維回到三樓,打開了從通道前數來第二間的單調自宅(這種回家的感覺早已還忘在過往的某一時點,令他沒什麼真實感)大門。理所當然的,這個時間裡房內一片寂靜。哈維小心翼翼地不發出半點聲音,關上門走進屋內。

  他若無其事地佇立在餐廳口,正想窺視一旁的寢室時——

  『喂……』

  傳來伴隨著微量噪聲的低沉聲音。彷彿從地底爬出般的肅殺語氣,讓哈維不禁停下動作,緩緩轉頭望向餐廳。

  從窗戶射進泛著青色的昏暗光線,映出窗邊沙發的模糊輪廓。沙發中央放置著一台老舊的小型收音機——像是被粗魯丟置般略微傾斜。

  「……啥事?」

  哈維做好心理準備,用寢室內聽不見的聲量回應。

  『你的記憶力究竟是什麼樣的構造啊?記得八十年前的事,而今早的事卻忘得一乾二淨?你要不要打開那生銹的腦殼,好好清洗一下裡面的腦啊?反正你又不會死。』

  竟然說得如此狠毒。「我並沒有忘記!而且也深感愧疚。」哈維不高興地回嘴。

  『你是會覺得愧疚的傢伙嗎……』

  收音機發出了怒吼,但緊接著伴隨噗吱的短促雜音陷入了靜默。過了片刻,才從喇叭傳出壓低音量的聲音:

  『啊,算了!反正你就是這種傢伙,俺已經無力到不想多說什麼了。』

  「什麼事,你說清楚啊!」

  『……拜託你稍微站在琦莉的立場想想,俺想說的就是這個!』

  拋下這句話後,收音機便不再發出任何聲音。明明只要一有不稱心的事就會越說越激昂,直到氣消為止,像這樣半途放棄著實少見。

  這種事有需要那麼生氣嗎?哈維不服氣地瞪著收音機,然而湧現的愧疚讓他移開目光再度望向寢室。

  被昏暗光線包圍的狹窄房間裡,窗戶下方放著一張鐵製單人床。在微弱夜光的映照下,可以看見毛毯下的嬌小人影。僅僅一瞬間,明明沒有拼布被單的棉被,但眼前的景象卻與五樓少女的床鋪相互重疊。

  琦莉面對牆壁而眠,哈維走向前探出身子窺探,此時琦莉轉過身俯伏著。

  「什麼嘛!原來是裝睡啊!」

  「……我早就睡了,是被下士的怒吼吵醒的。」

  琦莉的臉埋在枕頭裡,模糊的聲音說了這麼一句後又陷入沉默。哈維發現琦莉那纖細的拳頭緊握到發白地揪住硬梆梆的毛毯……此時他才真正的感到後悔。

  「啊——是這樣的,我因為臨時有急事,所以出去一下——」

  哈維開口說明。這些話在對方耳裡聽起來應該都像是借口,於是話說到一半便閉上了嘴,隨意凝視著斜上方思考了數秒。在哈維心中,那數秒就像是思考了一小時之久,最後,他終於吐出了一句話:

  「對不起,是我不好。」

  語氣中混雜著歎息,順勢微微低下頭。

  琦莉略抬起頭:「……沒關係,我並沒有生氣。」生硬說完後又迅速將臉埋進枕頭。看來應該是真的生氣了。

  「……我說啊,啊——我該怎麼做妳才會氣消呢?」哈維苦惱到連說話的語氣也變得莫名其妙,臉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蛋糕。」琦莉出奇不意的低喃讓哈維本能地回問:「啥?」

  琦莉微微移動了枕頭上的臉頰,斜眼瞪著般仰望哈維,不悅地又重複說了一次:「蛋糕。」

  我在做什麼啊?

  今天一整天,這句話在腦中已反覆思考了上百萬次。大致上整天都是這樣的情境,哈維盯著眼前裝著磅蛋糕的盤子,放棄地歎了口氣。為什麼在這樣的深夜裡,還得吃著自己根本不想吃的蛋糕呢……

  瞥了眼身邊坐在沙發上的少女,明明方纔還一臉不悅,現在卻欣喜地用握住叉子的手切著置於膝上小盤中的蛋糕。她將一塊蛋糕送入嘴裡,一臉複雜的表情確認味道,接著又露出幸福的笑容。儘管已經十五歲了,但某些部分還帶著孩子氣——哈維如此想著,發覺自己竟然感到莫名的安心。

  『好吃嗎?』

  置於沙發中央,兩人之中(回來時就一直放在那裡)的收音機問。

  「真希望下士也能嘗嘗。」

  『這個時候多麼希望俺是依附在動物身上啊。』

  「什麼動物?舉例來說。」

  『舉例啊,像是狗啦!』

  「狗下士?」

  琦莉的話喚起哈維的想像力,腦海中浮現狗的模樣,令他忍不住想笑。

  『怎樣!』

  「沒什麼。」

  聽見收音機發出不高興的聲音,哈維敷衍地收起表情並將臉撇向一旁。

  黑色玻璃窗上隱約映著自己的側臉與後方的餐廳。哈維若無其事眺望著玻璃,用右手的叉子往盤中一叉(會用右手並非因為原本是右撇子,雖然兩隻手都可靈活使用,但最近義肢比原本的右手更加靈巧,於是自然而然成為右撇子),將一塊蛋糕塞進嘴中。並沒有想像中甜,自己沒有資格評斷料理的口味如何,但這應該還算得上美味。

  哈維嘴上叼著叉子取代了香煙,就這麼將手放在沙發椅背上撐著臉頰,目光透過玻璃映照的室內景象,落在下方的馬路。

  狹窄的坡道夾在鋼骨結構的古老建築物間往左右延伸。除了到處微弱明滅閃爍的街燈外,沒有其它生物,一片死氣沉沉的靜謐;然而明天一早當礦工們上工時,又將開始喧囂的一天。

  注意力轉向身旁持續著的對話,琦莉正小聲談論「巴茲&蘇西咖啡屋」的老闆是多麼有名的廚師,而收音機則不高興地埋怨「巴茲&蘇姬咖啡屋」的發音多麼困難,完全牛頭不對馬嘴。

  「琦莉,妳喜歡這個城鎮嗎?」

  哈維的視線就這麼望著窗外,突然想起而開口問道。當琦莉中斷對話望著自己時,哈維後悔問了奇怪的問題,於是對琦莉說:「當作我沒問。」時——

  「嗯,很喜歡。」

  琦莉老實且簡短回答。

  哈維依然支著臉,他瞄了琦莉一眼,琦莉正露出害羞的笑容,盯著置於膝上的蛋糕說:「我喜歡這個鎮上的人,喜歡巴茲和蘇西,也喜歡在『巴茲&蘇西咖啡屋』工作。」收音機強行插嘴:「那家店名真的很饒舌。」話題仍往這個方向打轉。

  哈維僅歎了口氣並沒有加入兩人的對話,視線又移回窗外。

  一個人和一台收音機的聲音從耳膜的表層掠過,哈維再度俯視街道。自己應該有點感覺吧?然而老實說,自己果然毫無喜歡或討厭的感覺,對於居民也絲毫不感興趣,一切都無所謂。

  ……不過既然琦莉和少女都如此說了,自己似乎應該試著努力看看。

  「啊……」

  哈維忍不住發出了聲音。過了一會兒,夾雜著苦笑重新將嘴裡的叉子叼好。

  眼前彷彿又出現那名穿著輕輕翻飛的前開式羊毛衫,充滿朝氣奔上坡道的少女身影。但剎那又融入漆黑的柏油路消失無蹤。...<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1-12 04:09 PM

第二話〈幽靈與作家〉


  扒手少女和混水摸魚的礦工搭上運煤台車,展開礦坑大冒險。躲過巖怪的襲擊,抵達礦脈的最深處,他們是否能夠找到傳說中的寶石呢——

  老礦工對同伴述說年少輕狂時的冒險奇譚,好評連載第二集!

  宣傳文字映入琦莉眼簾,她停下擦拭櫃檯的手稍做休息,盯著被隨意丟置的皺巴巴報紙。

  在東貝裡時,所謂的報紙就是由教會分部發行,內容索然無趣的定期刊物。而這裡則是由南海洛的礦工組織發行,主要刊登資源的探採情況和礦工的訃聞等,為隔周發刊的報紙。

  『是報紙小說啊!』

  置於櫃檯一角的收音機,喇叭傳出的微弱絃樂聲中夾雜著低語。琦莉從報紙上拾起臉,將目光移至正在廚房裡面清洗鍋子的壯漢那張冷峻側臉。

  這是包裹在從棚架內取出的意大利面外頭的舊報紙。巴茲發現琦莉正打算丟棄時又順手撿了起來,利用傍晚稍微空閒時閱讀。

  然而,這卻成為琦莉與外表看起來不像是會看小說(僅是偏見),平常幾乎沉默寡言的巴茲之間交談的引線。

  「這個故事很有趣嗎?」琦莉越過櫃檯詢問。

  「不,是三流的作品。」

  「……」簡短的回答馬上終結了兩人的對話。只要和巴茲接觸,似乎就會產生不覺得哈維冷淡或是寡言,甚至非常平易近人的錯覺。

  「啊,那個是先前一位常來店裡的客人所寫的哦!因為組織的人對主角的設定有異議,因此只連載了兩集就被迫中止了。那個人非常消沉,來店裡時還曾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吃飯呢。」

  正坐在一旁記帳的蘇西抬起頭補充道。根據蘇西所言,是巴茲低頭要求蘇西一定得嫁給他,不過她怎麼樣都非常難以想像巴茲會做出那樣的行徑。而蘇西也經常和來店裡的顧客們提及此事,琦莉總是心想:怎麼沒有人懷疑?

  「不過最近聽說他的文章在雜誌上頗受歡迎,好像是一本屬於思想類的艱難雜誌,雖然我完全不懂,但聽說引起廣大迴響呢。」

  「真厲害啊!」

  「好像真的很厲害呢。不過自從上次那件事情後,他就不曾到店裡來了。」

  蘇西合起帳簿,邊收拾邊用略帶寂寞的語氣說。「唔,這樣啊……」琦莉只能如此反應。蘇西對她露出溫柔的笑容:

  「今天沒什麼客人,早一點打烊吧!能不能幫我收拾一下外面?」

  「好!」

  琦莉頷首離開櫃檯,小跑步至門口。由於今天適逢週日,並沒有礦工進出,因此從早上開始生意便顯得清淡許多,到了日落時分則完全沒有顧客上門。蘇西的態度則一副有這樣的日子也樂得輕鬆。

  琦莉推開玻璃門,頭頂上傳來喀鏘喀鏘的清脆鐘聲。日落的戶外空氣讓琦莉微微瑟縮了一下身體,她望了望在華燈初上的坡道上來往的行人。此時發現一個正走下對街的高個青年。

  「啊,哈維——」

  琦莉慌張地呼喚。既然經過店門前,進來就好啦……也沒有必要故意避開走在對街啊!

  青年在坡道的中途停下腳步,轉身望著琦莉,瞬間流露出似乎不想被叫住的微妙神情。然而他的臉馬上恢復慣有的面無表情,雙手插進工作褲的口袋中,隨性走了過來。

  早春的晚間道路上仍透著寒意,哈維卻毫不介意,僅在背心外頭隨意罩了一件長袖襯衫。映著夜空顏色與街燈朦朧光線的紅銅色頭髮微微泛著青藍。

  「你要去哪裡?」

  「有一點事。」依然答非所問。最近對於哈維的冷淡響應,琦莉並不生氣,反而感到悲傷。或許是這樣的心情顯露於臉上,僅僅一瞬問,哈維露出了非常後悔的表情附加了一句:「我今天不會太晚回去。」

  「不一起吃飯嗎?我正打算約琦莉呢。」

  一聽見拄著枴杖出現在玻璃門口的蘇西對著自己詢問的同時,哈維條件反射地將臉上的表情收起,僅用不帶一絲感情的眼神默默望著蘇西。

  「那麼,待會見。」

  哈維只對琦莉丟下這麼一句,身體往九十度一轉就邁開步伐離去。

  「啊,等一……哈維……」

  瞬間,琦莉想追上前,然而才剛踏出一步便停了下來。回頭看了蘇西一眼,然後又將視線落在哈維那毫不在乎跨步離去的背影,接著再次轉身望著蘇西。

  蘇西開玩笑但略帶寂寞地聳了聳肩:

  「他可能討厭我吧?」

  「真不好意思,不是這樣的。他原本的態度就是那樣,因為恰巧發生了一些事情,所以最近特別嚴重。他平常還好,不過基本上大概就是那種態度……」

  對著語無倫次掩飾著的琦莉,蘇西笑著說:「沒關係,我不會放在心上。」

  「我知道他不是壞人,看妳那麼努力為他辯解就知道了。」

  「真不好意思……」

  聽見蘇西為自己找台階,琦莉更加感到愧疚,再一次低頭致歉時,看往哈維離去的下坡方向。修長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彎道的那一頭,柏油路面上灑滿了綿延街燈的昏暗燈光。

  哈維以前根本不會做出如此極端迴避他人的舉止。即使態度多少(……相當)顯得冷淡,但仍會和人普通交談,態度絕對不會那麼惡劣。

  全都肇因於發生了那件事情,哈維才會有如此的轉變。

  琦莉腦海中浮現,在「砂之海」上遇見的「砂走」號船員和他們老大的臉。對哈維來說,那位名叫歐魯-翰的人,應該曾經被他歸類於「不錯」的少數友人之一,然而,那個人卻想要將哈維出賣給教會。

  自從那件事情之後,總覺得哈維內心原本細微的某種物質似乎突然被斬斷了。而那究竟是什麼東西,由於籠統到無法清楚形容,或許是類似與世界接續的東西吧?

  「琦莉,收拾收拾吧!」

  眺望著日落的坡道,心情不禁跟著沉重起來之時,聽見蘇西爽朗的聲音。琦莉打起精神跟在走回店內的蘇西身後:心中邊想著:下次要請巴茲傳授磅蛋糕的做法。前天的生日宴會(雖然稱不上),哈維非常罕見的將磅蛋糕全部吃得精光,應該是非常喜歡吧?

  「對了!」

  蘇西在門口突然停下腳步,轉身望著一同停下的琦莉。

  「能不能麻煩妳一件事?雖然不是店裡的工作……」

  「好的。」琦莉當然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見到妳朋友後,突然讓我非常擔心另一人,我想麻煩妳回家時順道幫我拿個東西給他。」

  「啊——真是的,最近的年輕人啊,全都讓人無法放心。」蘇西嘴中雖然嘟喃著,但仍踩著愉快的腳步穿過玻璃門。琦莉微微露出苦笑,正打算跟著走進去時——

  「咦,今天已經打烊了嗎?」

  琦莉聽見聲音回過頭,街燈下站著兩名看似礦工的男子。一人是陌生的臉孔,另外一人則是幾乎天天來店裡吃午餐的常客,與對方交談過好幾次。

  「對不起,今天已經……」

  「啊?」

  琦莉開口回答時,那位陌生的男子突然大聲說:

  「好一段時間沒來,原來琪娜已經回來啦!」

  「不是琪娜哦!是在這裡打工的孩子,我記得好像是叫琦莉吧?」

  「嗯,啊,是的。」

  被那名常客一問,琦莉嚇了一跳頷首回應。「不是琪娜啊?對了,琪娜應該更高吧?」另一名男子眨了眨眼說。感到莫名其妙的琦莉也眨著眼,詢問般地望著常客的臉。

  「啊,琪娜是老闆的女兒。」男子又接著自言自語說:「連名字都有點像呢!」然後以輕鬆的語氣繼續對琦莉解釋:「不過她離家出走了。因此老闆娘一見到年輕的孩子,就會不自覺地想照顧對方。」

  「離家出走……?」

  「哎喲,麻煩你要傳播流言也不要讓當事人聽見啊!」

  突如其來的聲音讓琦莉將詢問的話吞了回去。

  蘇西露出略微生氣的表情,雙手環胸倚著玻璃門。蘇西這樣的表情相當具有魄力。

  「啊,蘇西,晚安。」

  兩名男子不好意思地縮了縮脖子。不過蘇西馬上笑了出來,表情順勢舒展開來。「正要打烊呢!真拿你們沒辦法,肚子餓壞了吧?」蘇西用慣有的開朗聲音催促著兩人,眼神望著佇立一旁的琦莉露出了苦笑。那笑容似乎意味著:真是傷腦筋的人啊!

  「真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煩妳再幫忙一下?」

  「啊,好的。」

  琦莉有些慌張地回應後,也跟著返回店內。頭一次聽見蘇西有個女兒這件事,但究竟是為了什麼原因離家出走呢?琦莉很想問,不過最後還是放棄了。就像琦莉有自己的理由一樣,蘇西他們一定也有苦衷,而且不管理由為何,即使琦莉知道了也幫不上忙。

  琦莉凝視著像是追趕般催促著男子們進入店裡的蘇西背影,腦海中思考著另一件事——蘇西所照顧的並不只限於年輕人,舉凡成年的礦工或是其它人,只要與蘇西有關,大部分的人都是她的「照顧對像」吧。

  結束工作回到公寓,琦莉並沒有馬上爬上三樓,而是在二樓停下了腳步。

  仔細想想,店裡常客的臉都已經記住了,然而對於自己所居住的公寓鄰居,一個月以來卻幾乎沒什麼交流。在戶外的階梯不知與多少人打過照面,然而也僅止於默默錯身而過或是點頭打招呼的程度而已。

  因此,關於住在二樓最裡面房間那位年輕人的事,也是聽蘇西說了後才知道。

  琦莉站在門前按下門鈴,透過門扉可聽見嗶的岔音。

  「……不在家嗎?」

  等了片刻,感覺裡面無人出來應門的琦莉詫異低語。『剛剛窗戶的燈光是亮著哦。』聽見垂掛在脖子上的收音機這麼說,琦莉憶起剛剛從馬路上仰望二樓時,的確看見亮著燈光。

  再次按下門鈐,又等了一會兒,依舊沒有回應。

  琦莉低頭望著抱在手中的布包,傷腦筋地歎了一口氣。透過包裹的布,可以感受到小鍋子仍然溫熱的觸感。蘇西托琦莉帶來的東西是分裝於小鍋子內的「巴茲&蘇西咖啡屋」名料理——由雞肉、雞蛋和鷹嘴豆做成的親子濃湯,和三個也是由巴茲特製,揉進洋蔥及玉米的圓麵包。

  抬頭望著無人出來應門的房門,琦莉不知該如何是好。

  「如果沒辦法交給對方,那就傷腦筋了啊……」

  『自己吃不就得了。』

  「不行,畢竟這是受人所托的東西啊!」琦莉有點不高興地鼓著臉,責備收音機那不負責任的發言,然後不死心地握住門把。

  「咦……」

  門沒鎖。

  琦莉想到將東西置於玄關後離去的方案,不過又覺得擅自開門不妥。可是,自己又不是可疑的人——琦莉心中如此辯解著微微拉開門、窺探房內。

  昏暗的走廊盡頭,可以看見從房間門口流洩而出的燈光,還可隱約聽見敲打著什麼東西的清脆聲音。

  屋內果然有人!琦莉鬆了一口氣後想起……該不會是小偷吧?她不禁感到害怕,低頭望著收音機,有下士在身邊,不會有什麼問題的!琦莉說服自己,小心翼翼地不發出半點足音,踏上走廊後才想起來——

  (啊!我為什麼要進來啊……)

  原本打算放在門口後旋即離去,但因為發覺有人在屋裡而不知不覺走了進來。

  思考至此的同時,琦莉已經站在門口窺視著屋內。

  天花板上的電燈並未打開,只有擺放在窗戶旁邊的桌子四周被桌燈的亮光包圍;一片昏暗之中,只有那個地方形成一個朦朧的光影空間。琦莉看見一個正背對自己、面對桌子而坐的人影,她不禁鬆了一口氣,因為不可能會有小偷坐在書桌前。對方應該是這屋子裡的人。

  至此雖然感到安心,但該不會自己的立場反倒被誤認為小偷吧?

  「對不起,晚安。」

  要是沉默不語,恐怕真的會被視為可疑之人,於是琦莉慌張地開口打招呼。

  琦莉覺得面對書桌的人影嚇了一跳,肩膀晃動了一下。然而或許這只是她多心,和聽見門鈴卻沒有任何響應一樣,琦莉等了一會兒,感覺對方完全沒有任何反應。不知是埋首於桌上的工作還是故意無視於自己的存在?

  究竟在做什麼呢?琦莉越過人影的肩膀一看,對方面對著桌上的打字機,好像正專心打著文章,周圍散落著已完成的稿紙。

  真像小說家——心中湧上這個可笑的感想後,琦莉才想起對方的確是位小說家。

  根據蘇西所說,住在這間房子裡的年輕小說家,正是報紙上那篇礦坑冒險故事的作者。同一棟公寓裡竟然住著作品被刊載於報紙或雜誌上的人,總覺得很了不起。

  (打擾對方不太好吧……)

  琦莉低頭望著包裹小鍋子的布包,一時之間陷入思考。雖然閃過默默將東西置於一旁離去的念頭,但總覺得東西還是趁熱吃比較好。

  沒錯!琦莉點了點頭,小心避開散落地面的紙張朝裡面的桌子靠近。她在青年的背後停下腳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對不起,晚安!」

  琦莉發出比剛剛更為宏亮的聲音,這次對方有了反應——而且反應過了頭。青年倏地抬起頭,原以為他要轉過頭來,沒想到——

  「吵死人了!」

  出奇不意的怒吼加上對方當時的表情,讓琦莉嚇得跳起般往後退,結果踩到掉在地上的紙張使得腳跟一滑。

  「哇……」

  稿紙被琦莉踢散開來,她一屁股跌坐地上,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竟然鬆開了抱在手中的東西。布包掉落在地,包在外頭的布已鬆脫,小鍋子整個翻倒,圓麵包也滾落地面。

  琦莉一臉愕然,盯著地面上擴散的乳白色濃湯。

  「啊……」

  琦莉忍不住發出了惋惜聲。說不定現在臉上正流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她戒慎恐懼地拾起頭窺視青年的臉色。對方從椅子上半站起身,和琦莉一樣低頭望著地上的慘狀,全身僵住不動。然而當他與琦莉四目相交時,慌張地踢開椅子奔了過去。

  「對、對不起,突然大吼,妳有沒有怎麼樣?」

  對方蹲下身撿起小鍋子,躊躇著不知該如何處理打翻的濃湯,眼神不斷環顧著周圍。

  「啊,我沒事……」

  琦莉呆然地仰視著青年的臉,內心感到些許失望。剛剛對方一瞬間露出極為恐怖的扭曲表情,想必是自己多心,因為現在完全看不出任何恐怖的氣氛。他是個雖然有點神經質,但是整體給人柔和印象的長臉青年。蘇西曾說過看見哈維就想起此青年,琦莉現在多少可以理解了。乍看之下,那修長單薄的感覺和哈維非常相似——然而哈維單純只是瘦,眼前的年輕人卻怎麼看都是一副「病態」。削瘦的雙頰,凹陷的眼眶,臉上還帶著不健康的土黃色。

  「這個是『巴茲&蘇西咖啡屋』的濃湯?」

  對方用疲憊無力的聲音問,邊拿起手邊被丟置的襯衫開始擦拭地面。不應該用那種東西擦拭吧……琦莉邊想邊撿起滾落的圓麵包。

  「是的,我現在在那裡打工。我是受蘇西之托送這個過來,但因為沒有人出來應門……」所以自己就擅自進來了。

  「原來蘇西還記得我,真是感動啊!」

  「由於你最近都沒來店裡,她非常擔心。請問你有好好吃飯嗎?」

  雖然是初次見面,但一見到青年那副憔悴的模樣,連琦莉也不禁為他擔心起來。

  「嗯!這個並不重要,現在我正好文思泉湧。」青年微笑說著,然後望著桌子——

  琦莉感到瞬間湧上一陣寒氣,身體忍不住往後一縮。

  在憔悴的眼眶深處,青年的雙眼閃著異樣光芒盯著桌上的打字機,原以為他要露出微笑,但嘴角卻咧成怪異的形狀。

  「對了,不趕快寫不行……」

  對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彷彿要抓住空中看不見的某物般,將雙手伸向前方走回書桌,幾乎可說是爬回椅子上,面對打字機再度敲打起鍵盤。

  「對不起,這個要怎麼處理……」

  收拾到一半就被置於一旁的琦莉,困惑地朝著青年的背影詢問。明明方纔還彼此對話,青年卻馬上就忘了琦莉的存在般埋首於打字機前,不斷敲打著鍵盤。

  「這……」

  『琦莉,出去!』

  收音機突然低聲警告。

  『離開這裡,快一點!』

  琦莉嚇了一跳、低頭望著收音機,當眼神再度回到青年身上時,從打字機中緩緩伸出某種細長的物體。

  是人類的手。

  「……」

  跌坐地上的琦莉伸手在身後摸索著地面,往後移動半公尺遠。那雙手環住青年的背部之後,手的主人接著爬上桌面——是一名被黑影籠罩的削瘦男子。儘管如此,青年卻仍眾精會神地敲打著鍵盤。

  男子猶如慢動作般從打字機中探出上半身,緩緩將視線投向琦莉。桌燈所形成的朦朧光影空間下,男子的臉上浮現和青年相同的扭曲笑容。散落一地的紙堆有如呼應般往上飛舞,開始在空中捲起了漩渦。

  『琦莉,站起來!快出去!』

  伴隨著尖銳的聲音,琦莉感受到腹部被撞飛般的衝擊,同時從收音機的喇叭中擊出了波動。衝擊波吹散了紙張的漩渦,大量的白色紙張在房間內漫天飛舞,遮蔽了整個視野。

  琦莉突然想起似的一躍而起,半爬著衝出房間。儘管雙腳糾結跌跌撞撞,琦莉仍一直線地穿過走廊,雙手緊抓住門把一轉,奪門而出衝向走道上,然後迅速將身後的門關上。

  

  「什……」

  琦莉癱坐在走道上,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恐懼地轉頭望著身後。

  「什麼東西?剛剛那個……」

  從緊閉的門那一頭似乎仍可聽見敲打著打字機鍵盤的清脆聲響。有如黑暗中的孤島般,孤零零在桌燈之下不斷敲打著鍵盤的青年背影,緊緊黏附在琦莉的視網膜上,久久無法散去。

  「別多管閒事!」

  當晚,對明明說不會晚歸,最後卻已算隔天凌晨才返家的哈維提及有關二樓青年的事時,哈維以琦莉早已預料到的台詞響應。

  儘管和預料一樣,但琦莉仍不悅地閉上嘴。哈維則在他固定座位的沙發上坐下,掏出一根香煙說:

  「聽完下士的描述,我覺得事情並不簡單。」

  『並非只是憑依靈的程度而已,那是個強行進入人類內心並控制對方的惡靈。』置於身旁沙發上的收音機補充說明,哈維也點了點頭。

  「不是妳可以隨意插手幫忙的。」

  「可是……所以我才找哈維商量啊。」

  「啥?」

  打火機就這麼在香煙前空虛地燃著火焰,哈維的視線仰望著琦莉詢問。那吃驚的表情完全不像是演技。

  「為什麼我得幫那傢伙啊?」

  哈維叼著香煙,語氣中帶著些許的不解,非常乾脆地丟下這一句。「為什麼……」琦莉只說了這麼一句就接不下去了。

  「……琦莉。」

  哈維低頭再次按下打火機將香煙點燃,短短歎了一口氣。

  「我並非在開玩笑,勸妳別只是因為覺得好玩而想去多管閒事。」

  「我不是抱著好玩的態度……」

  琦莉不滿地嘟起嘴想要反駁之時,「靜靜聽我說完!」沒想到卻被哈維那嚴厲的聲音給制止而噤口。

  沉默一會兒後,哈維緩緩吐出煙說:

  「問題不在於妳怎麼樣而是我很討厭這樣,我討厭妳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遭遇任何危險。」

  哈維用低沉的聲音說完後,那天便不再開口。

  雖然嘴上那麼說,沒想到自己才是個傻到不行的大好人。活了這麼久,最近才終於領悟到這一點。

  「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很忙呢!」

  『忙什麼啊……』

  「……有些事。」

  哈維曖昧地閃爍其詞,將視線從提在手中的收音機上挪開,抬頭望著猶如在頭頂上方泅泳的洗濯物。在這條離「坑道通」有點距離的狹窄坡道上,曬衣繩從左右兩側的建築物窗戶橫越馬路掛著,白色的襯衫及床單和緩地隨風搖擺(三輪機車一通過,應該馬上就會染成灰色了吧)。

  今天覆蓋天空的砂色霧氣濃度較平日稀薄,是個溫暖的早春午後。哈維避開零星擦身而過的行人走下坡道。真不知為何在這樣的好天氣下,兩個男人得壓低聲音談話。

  『之前全是因為琦莉無意勉強追問你,所以俺也跟著默不吭聲。你到底是在做什麼啊?』

  「私事,時候到了我自然會說。」

  『你!這是什麼意思啊……』

  「囉嗦死了!小聲一點!」

  哈維制止收音機越來越大的音量,下意識地環顧四周,眼神恰巧停在馬路前方的招牌上。

  「啊——找到了!」

  哈維在坡道中途的一家店前停下腳步。約有一半沉入地下般的低矮大門上掛著一個生銹的招牌。馬路上充滿著晴朗的春天氣息,然而,只有大門四周瀰漫著莫名怪異的陰沉氛圍。

  這個鎮上似乎只有這一家收購打字機的古董店——現在這個時代裡,只能在古董店才買得到打字機這種東西了。在通訊技術完備的都市,文字的操作是使用更為便利的信息輸出裝置。

  有著雕刻裝飾的門把,卻因過度磨損而看不出原貌。哈維握住門把一拉,傳來喀嗒喀嗒開合不良的聲音,他不禁微微縮了縮脖子。

  「回去!」

  突然聽見一聲怒吼。

  哈維差點忍不住想轉身離去,但從店內傳來的對話明白,那並非針對自己。

  這是一間佈滿灰塵氣味,狹窄陰暗的店。左右兩旁的棚架上雜亂地堆滿了物品,而店的最裡面也有一張和棚架一樣積滿了雜物,幾乎失去作用的櫃檯。

  櫃檯那一頭站著一名看似老闆的男子,而前方站著另一名面對老闆、個頭矮小的男子背影。兩人的對話似乎無法取得共識,此時,老闆發現了哈維而轉過頭。

  「啊!客人,歡迎光臨!」臉上露出做生意的討好笑容,推開眼前的客人從櫃檯探出身。

  「不,我不是客人。」、「喂!我的事情還沒解決啊!」、「夠了!麻煩你趕快回去吧!」凌亂不堪的店內交錯著混亂的對話,氣氛顯得更加雜亂無緒。當哈維因此而興起離開的念頭之際——

  「什麼!莫非那個是……」

  邊露出和藹笑容邊估價似觀察著哈維的老闆突然高分貝喊道,接著臉上反倒溢滿了令人不舒眼的笑意。

  「我知道你來的目的了,客人。請進請進,請往裡面走。」

  「……?」

  被對方招呼著往前走的哈維不禁提高警戒,老闆幾乎要從櫃檯滑落般探出上半身,窺視著收音機。

  「啊,果然,這是……你帶的這個可真是個寶啊……」

  老闆心蕩神馳地讚歎。接著從胸前的口袋取出筆,開始在便條紙上寫起數字。

  「三百……四百,不!四百五向你購買,如何?如果沒有這麼老舊的話,價格可以超過七百。不過也會有認為老舊才有味道的買主啦。」

  「啊——等一下!」

  對方似乎誤解了,哈維經過片刻才會意過來。「我來這裡的目的並不是要賣這台收音機。」但是依出價高低或許會列入考慮,正當哈維閃過這個念頭的同時,另一名顧客從一旁插入兩人中間,與老闆不分軒輊地露出了興味盎然的眼神,緊盯著收音機。

  那位顧客的外表讓哈維著實嚇了一跳。對方是一名難以判斷年齡,個頭矮小的男子——雖然頭上夾雜的白髮還有刻畫在眼尾的深深皺紋,讓他看起來宛如老人一般,然而臉的外型仍是非常年輕。男子給人的印象不僅相當難以形容,更奇妙的是,左眼的眼窩鑲嵌般裝著一個黑色的單眼眼鏡。那並不是鐘錶行所使用的單片小眼鏡,而是宛如將戰爭所使用的夜視望遠鏡切成一半,直接黏貼在眼睛上的模樣。

  哈維低頭望著那怪異的單眼眼鏡,全身僵住無法動彈。此時,男子突然毫無預警地伸出雙手,緊抓住收音機。

  「哇,幹什麼啊!」

  哈維迅速甩開對方,然而男子絲毫不退卻。

  「喂,讓給我!你把這個讓給我!」

  『呃……』

  可能是因為對方突然靠近而感到不安,喇叭中發出了聲響,哈維也被嚇了一跳,不禁嚥了嚥口水。這是怎麼一回事……

  男子的目光從收音機上挪開,突然抬起頭望著哈維。「……哦——」伴隨著莫名其妙的讚歎聲,那單眼眼鏡有如舔舐般從哈維的頭頂滑至鞋尖。

  「你!」

  對方出奇不意抓住哈維的手。

  「哇!」

  哈維忍不住叫了出來,身體往後一退。「你別太過分了!別對客人做出這種莫名其妙的舉止!」老闆拿出撢子開始胡亂揮舞。

  「我不是叫你回去嗎……回去回去!」

  被撢子驅趕的單眼眼鏡男子哇哇叫著跳開。

  「哼,我會詛咒這家店關門大吉!」

  男子丟下這句莫名其妙的話後轉過身離開。「別再來了!下次你敢再來的話,就把你交給警衛隊!」在老闆的護罵聲中,男子從店裡逃了出去,粗暴打開店門後砰地將門一把甩上,揚起了陣陣塵埃。

  怪異的顧客離去後,塵埃又再度飄落地面,店內陷入一陣冷清的寂靜。

  「真是的,那個怪異的男子!真是失禮了。」

  老闆將撢子往牆邊一丟走了過來。

  「那位是居住在郊外遺跡的怪人。不久前,身無分文的他為了想買店裡的一台打字機而經常來我店裡,當時就曾驅趕過他。即使告訴他已經賣給其它客人,他還是不斷纏著追問究竟是賣給什麼人。」

  「我就是為了那台打字機的事而來。你知道有關那台打字機的前任主人,或是其它任何相關的事情嗎?」

  正巧對方提及自己來此目的的話題,於是哈維將手肘靠在櫃檯上詢問。

  「你該不會是那個怪胎的同夥吧?客人……」

  老闆懷疑地蹙著眉。哈維趕緊搖搖頭,若無其事地將櫃檯上的右手換成左手,然後將右手伸進口袋內。如果是意指身上裝有怪異的機器,自己也不願意被歸類為對方的同伴。

  在櫃檯另一側的老闆和哈維一樣,拄著手探出身體。

  「……雖然這事情非常荒唐,不過也可以當成談話的題材,你就姑且聽聽吧!」

  起了個開場白後,老闆故意壓低聲音開始述說。。

  「前任和前前任主人全都是衰弱而死的哦!那個打字機的第一任主人是一位著名的小說家,不過好像因為寫了被教會彈劾的作品而遭到處刑。之後那位小說家便依附在打字機上,為了完成他那尚未完稿的偉大作品,不斷犧牲往後的每一任擁有者,在南海洛大陸四處流轉……」

  老闆說到此時打住,想訴說什麼似的盯著哈維的眼睛。

  「怎麼了?」

  「你不覺得這種事情很可怕嗎?」

  「不會。」

  哈維冷漠地回應。老闆突然掃興地將湊過來的臉移開。

  「每個人聽了都相信呢!」

  「什麼!原來是杜撰的啊……」哈維原本也相信了。

  「不過可不是我杜撰的哦!畢竟太扯了,哪會有附身在打字機上的惡靈啊!」

  完全不知道眼前就有一個收音機憑依靈的老闆斷然定論。

  哈維判斷,再繼續聽下去應該也不會得到有用的情報,於是馬上離開櫃檯。

  「打擾了,再見。」

  「客人,你真的不想賣那個收音機嗎?那麼我出五百吧!」

  聽見那仍不死心的聲音,哈維頓時停下腳步。低頭望著收音機考慮了片刻後轉過身,一臉認真對老闆說:

  「五百五十。」

  「成交。」

  緊接著收音機發出衝擊波,摧毀了棚架,上頭堆積的商品整個崩落。趁老闆陷入慌亂之際,哈維迅速逃出那家店。

  星期一的「巴茲&蘇西咖啡屋」非常繁忙,不僅顧客多,市場也送進了大量的食材,所以巴茲和蘇西除了得留心店內情形,還得整理食材和後續處理,終日無法休息地站著工作。

  因此,下午顧客終於稍微減少時,蘇西才得以開口問琦莉:「昨晚怎麼樣呢?」

  琦莉原本想回答:對方看起來好像精神不錯的樣子,直誇好吃並將東西吃完了。然而,儘管有許多開不了口的事,琦莉仍不想對蘇西說謊,於是說了部分事實——鍋子打翻了。當時蘇西那失望的表情,讓琦莉的心中一陣刺痛。

  蘇西聽完之後便攬下琦莉所負責的工作,騰出三十分鐘給琦莉,托付她再一次將東西帶去,並命令順道將昨天的鍋子取回後催促她趕快出門。

  於是琦莉又抱著受托的東西,站在公寓二樓最裡面那間房間的門前。

  從五分鐘之前,琦莉便一直猶豫地杵在原地。

  琦莉除了擔心昨天那位青年的事,自己也想幫蘇西的忙,但又不想惹哈維生氣。

  不斷煩惱的結果,琦莉決定以自己最重要的東西來衡量優先順位,重新思考之後迅速得出了結論。

  (……算了。)

  至少在哈維回來之前,自己還是不要擅自行動——由於下士認為要求琦莉不能多管閒事,她一定不會就此不管,於是逼哈維幫琦莉前往調查有關打字機的事。

  嗯,回去吧!

  當琦莉轉身正要離開門前時,房內傳來聲響。

  琦莉停下腳步、回頭望著大門心想:都已經下定決心回去了,絕對不能再放心不下,等一下拜託哈唯一起過來查看就好了。不過,總覺得剛剛那個好像是什麼東西倒地的聲音,之後就完全聽不見任何聲響,屋內一片沉寂。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別理它,回家吧!

  ……該不會死了——

  腦中浮現這個念頭時,琦莉已將大門打開。

  和昨天一樣,從昏暗走廊盡頭的房間流洩出桌燈的光芒。琦莉直盯著那裡,彎下腰將蘇西托付的東西置於玄關後走了進去,在房間門口往內窺探——

  「啊,你不要緊吧……」

  從椅子上滑落般撲倒在地的青年映入眼簾。

  琦莉跑向前將他扶起,望著對方的臉:心頭震了一下。青年看起來比昨日更加衰弱了好幾倍,完全不像是只經過一天的時間而已。

  「啊,妳是昨天的……我沒關係……」

  青年用那完全不像是沒事的孱弱聲音響應。渾濁的黃色雙眼無力地望著四周,最後停在桌上的打字機。他攀住椅子想勉強站起身。

  「不行,你得休息一下……」

  「不要管我!」

  青年粗暴地一甩,琦莉一度重心不穩,但馬上擋在站起身的青年面前,將手伸向了打字機。瞬間,青年的臉上因憤怒而顯得扭曲。「別碰!」、「你再這樣下去會死的!」、「還給我!」兩人相互搶奪著打宇機。

  在這個時點上,琦莉的體力佔了優勢。她趁著青年搖搖晃晃似乎要傾倒之際,一把將打字機搶了過來——

  窗戶!腦中閃過這個念頭將窗戶打開。

  「住手,妳在做什麼!」

  琦莉將打字機舉起想向外丟去,卻被青年抓住衣服而跌坐在地。當琦莉仍想伸手抓住掉在地上的打字機時——

  琦莉還來不及意會到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就瞬間停止了呼吸。等她意識到側腹被猛然踢中而飛出去時,已經跌撞在牆壁旁了。她恢復呼吸,同時弓起身子不斷咳嗽。

  視野的一角映著青年的身影。對方用雙手緊緊抱住打字機,並將臉頰貼上、憐愛地撫摸著打字機的外殼——眼前瘋狂的景象讓琦莉就這麼臉頰貼地,驚訝得全身無法動彈。和昨天一樣,一名男子的身影從打字機中爬了出來。

  男子露出了和青年一樣瘋狂扭曲的表情,惡狠狠地瞪著琦莉。散落地面的稿紙呼應般地漫天紛飛,瞬間有如白色龍捲風將琦莉包圍。

  手背突然感到些微的刺痛,琦莉心頭一驚,低頭望著自己的手,手上浮現了細細的血痕。一個尖銳的聲音響起,又一條——

  「不……」琦莉用雙手護著頭、縮著身體。

  砰!

  似乎傳來什麼東西撞擊的聲音,紙張漩渦所捲起的暴風突然消失無蹤。琦莉眼前的白色紙張翻飛著,大張的紙片有如暴風雪般飄落。琦莉抱著頭、抬起雙眼,眼前出現穿著工作靴的熟悉修長雙足。

  將對面牆壁撞得些微凹陷的打字機和牆壁的碎片一起破裂剝落,零件散落一地……看來是被踢飛出去的樣子。

  「啊……啊……」

  青年的嘴中擠出了慘叫,他伸出雙手打算爬向打字機——卻被哈維的靴子踩住側腹。

  「欽——」

  琦莉驚訝得抬起頭,接著發不出半點聲音。哈維那低頭望著青年,毫無表情的側臉反倒讓琦莉感到錯愕。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紅銅色的雙眼燃燒著熊熊怒火,踹了青年側腹好幾下。青年發出細微的悲鳴聲蜷曲著身體。

  「哈維住手!你在做什麼,住手!」

  琦莉站起身,慌慌張張幾乎用爬地跑了過去。「不行,他只是普通人啊!會死的!」琦莉緊抓住哈維的身體拚命說道。哈維的表情突然清醒過來,停止了動作。

  「啊……」

  哈維頓時維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也不動,接著才緩緩轉過頭。「……啊,因為——」嘴上辯解著,視線又回到趴在地上正顫抖著的青年身上。

  「這傢伙踢了妳……」

  哈維用那連他自己也覺得不知所云,帶著若干茫然的聲音低聲說道。

  之後,青年又哭又道謝地將蘇西托付的東西吃完,好好休息了一晚後,隔天便整理了輕便的行囊前往車站。問他不去見蘇西沒關係嗎?他認為讓蘇西見到他現在這種模樣反而會更擔心,於是決定直接前往車站。

  青年昨晚那瘋狂的神情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經過昨天的事情後,今天雖然還是面帶憔悴,但柔和的長臉上露出了笑容。

  「我已經好久沒有回家鄉了,想邊療養邊思考未來該如何是好。」

  青年的語氣中帶著些許落寞。

  最初的小說於報紙上刊載時,他將雙親丟在家鄉來到這個城鎮,不過卻因為工作不順遂導致無顏返回家鄉。就在那個時候,他買了那台打字機。那是一台只要敲打著鍵盤,就能不斷寫出高品味文采的不可思議打字機。雖然因此得以成功,而且有如著了魔般源源不絕寫出文章,然而冷靜想想,那並非發自青年內心所寫出的故事。

  「我非常喜歡那個礦坑的故事,希望有朝一日還能夠看到後續的發展。」

  琦莉由於略感興趣而將那份舊報紙帶回去,沒想到卻愛上那個故事而沉浸其中。她坦率說出內心的感受,青年高興地笑了。

  「妳也想嘗試那樣的冒險嗎?」青年閒聊般地隨口問道。琦莉思考了片晌後,敷衍地點點頭。

  目送青年離去後,從車站回去的路上,琦莉騎著向店裡借來的三輪機車爬上坡道。

  『妳現在也算是在冒險呢!因為妳的人生都遇上一些特殊的事啊。』

  聽到那充滿挖苦的語氣,琦莉低頭望著掛在脖子上的收音機,不高興地嘟起嘴說:

  「我認為這和下士及哈維在一起也有關。」

  「真不好意思,讓妳的人生這麼特殊。」

  後座飛來這麼一句。琦莉越過肩膀往後瞄了一眼,看見正叼著香煙的哈維側臉。

  三輪機車的後方裝載著和車體相較之下顯得異常巨大的燃料桶,因此位於燃料桶上方的後座空間也非常寬廣。話雖如此,哈維屈膝側身蹲著抽煙的姿勢仍是件危險的事。其實可以由琦莉坐在後座,但哈維似乎不想親自駕駛。

  我很討厭——對於琦莉無視自己前晚所說的這句話,最後仍獨自前往青年的房間這件事,哈維並沒有說什麼,也沒有生氣的樣子。只是低頭望著琦莉手上幾道淺淺的割痕,露出了微妙的表情。或許那就是哈維所說的,「很討厭」的表情。

  總之,琦莉深切地感受到,不能再讓哈維流露出那種神情。

  位於坡道上方的「巴茲&蘇西咖啡屋」映入了視野。遠遠確認過露天座位上沒有顧客後,琦莉才放下了一顆心。由於是告訴蘇西原秀才得到為青年送行的許可,因此她慶幸能夠在店裡不忙的時候趕回來。

  接近終點時,琦莉減慢速度並將機車往路旁靠去。

  『那台打字機最後怎麼樣了?』

  「聽說已經損壞,所以丟了。」琦莉專注於駕駛邊回答。

  「沒有哦!」

  哈維從後方插嘴。「欽?」琦莉忍不住煞車,嘰——輪胎摩擦著柏油路面倏地停下。坐在後座的哈維差點被拋了出去,不禁叫出聲並緊抓住琦莉。

  「嚇死了,真危險啊!」

  「誰叫你要坐成那個樣子啊!」

  琦莉反駁著。哈維那極近的聲音與用手環抱住自己身體的觸感,讓她感到微微的悸動。

  「你說沒有是什麼意思?」

  哈維的手該不會感受到自己怦然的心跳聲吧?琦莉趕緊將話題拉回。哈維似乎並未察覺,仍用平日的語氣說:

  「我是說垃圾場。今天早上我去過垃圾場,可是沒見到那台打字機,可能被誰撿走了吧?」

  「撿了要做什麼呢?」

  「我哪知道啊!或許是自己要用或是修理後出售。」

  「可是萬一又有人被附身——」

  「不關我的事!」哈維只淡淡地說了一句就離開琦莉身旁、跳下機車,站在路肩輕輕伸了個懶腰。「那種破銅爛鐵在世上流轉也不會怎麼樣啊!眼前不是也有一個!」

  『別把俺當成破銅爛鐵!你明明還打算以五百五十將俺賣掉——』

  收音機發出譴責之際,馬路前方傳來清脆的鐘聲。「巴茲&蘇西咖啡屋」的玻璃門前出現了一名嬌小的女性。

  「回來啦!送行辛苦了!」

  蘇西可能因為無法親自為青年送行而感到掛心,於是慌忙拄著枴杖快步走了過來。「我回去了。」哈維拋下這一句打算離去,然而並末逃過蘇西的眼睛。

  「等一下等一下,今天一定得留下來吃飯!」

  「為什麼那麼執拗啊……」

  哈維用蘇西聽不到的音量低語,然而態度卻明顯表現出厭煩的樣子停下腳步。毫不介意的蘇西彷彿今天絕不讓哈維溜走似的抓住了他的手,接著驚訝得睜大雙眼,嘴巴張得大大地說:

  「真瘦啊!你有吃飯嗎?一定沒吃吧……不好好吃飯不行哦!」

  「這不關妳的事吧……」

  哈維對於那一股勁說個不停的蘇西所伸過來的手感到些許惱人,用介於粗魯與客氣之間的態度甩了開來。「啊!」、「啊——」琦莉忍不住叫出來的聲音和蘇西的聲音相互重疊。枴杖一滑,蘇西搖搖晃晃地往前傾倒。

  琦莉迅速伸出手,但哈維的手已經早一步撐住蘇西。

  哈維馬上露出糟了的表情放開手,並將臉撇向一旁。然而蘇西卻用自己的手勾住哈維的手,高興地笑著說:

  「你果然是位好人呢!琦莉,妳說是不是啊?」

  琦莉微微露出苦笑,然後點點頭:「是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1-12 04:11 PM

第三話〈偶然的星期三,錯過的星期四〉


  「貝亞托莉絲!」

  只要聽見別人如此呼喚,女子就會即刻訂正,然而當心情欠佳時則根本不想響應。稱呼「貝亞托莉絲」還算正常,曾有一名舊識會以完全省略的暱稱「碧」來稱呼她,但早在許久之前,她便放棄與那名男子有所牽扯了。

  總之,今天女子的心情還不錯,於是——

  「是貝亞托莉克絲。」

  她開口糾正。

  「啊,沒錯沒錯!妳今天也是那麼的漂亮啊!貝亞托莉絲。」

  連續兩次喊錯,女子沒有再去訂正對方的寬大胸襟,於是這次便不予理會。然而,那名男子或許沒察覺自己被女子刻意忽視吧?仍然發出了類似打嗝般的笑聲,心情特好地大口飲著摻水酒。這個醉鬼,早點喝到爆肝從我眼前消失吧!女子於心中詛咒著。不過,如果他現在從眼前消失,一切就化為烏有了,那麼今天就先暫且保留剛剛所說的粗暴言論吧!

  女子一側的耳邊流竄過男子不斷敘說,一陣槍戰後逮捕了奪下碳化槍據守的兇惡犯人,然後接受教會表揚之事的聲音,她將玩弄於指間的香煙置於唇上。那是一根細長的香草香煙,一點燃便飄起略微刺鼻的香草氣味。女子並不喜歡,相反的,亦可以說是因為討厭那種味道才抽這煙。不過,由於多少可沖淡大廳那令人不舒服的沉滯空氣,因此工作時必定會抽這個牌子的香煙。

  越過香草香煙的煙霧,環顧充塞著香煙與酒精臭味的大廳,在昏暗的照明下,每張桌子分別有一至兩名的女店員為客人斟酒,同時毫不客氣地豪飲著……這就是此店的宗旨。這裡的顧客大都是來自此鎮上的警衛隊,感覺就像是警衛隊專屬的店家。

  所謂的警衛隊,是只存在於南海洛教區城鎮中的居民組織。較未遭受過去大戰戰禍牽連的東南大陸,教會無法假借重建之名介入,即使是現在,教會兵的駐守地也僅限於主要的港口。因此警衛隊就是代替教會的新興城鎮治安組織——然而,組織的最上層仍舊與教會脫不了關係。

  女子堅信在這個鎮上,警衛隊是最沒用的一群人。那些人不喜歡成為身處礦坑工作的礦工而脫離社會,是毫無用處的組織。

  旁邊那位身為副隊長的男子擔任管理那群廢物的工作,他所表現出來的行為更增添毫無用處之感。然而他卻發揮了極大的幫助,特別是今天,得由他擔任與目標間的交涉管道。

  那麼,應該差不多是時候了——

  一如先前得到的情報,店門開啟,出現了新顧客的身影。乾爽的夜風隨之竄了進來,微微地混合於大廳停滯的空氣中。

  女子就這麼將香煙叼在嘴角,若無其事地看過去觀察著。對方是一名壯漢還有一名全身被黑色神官服包覆的纖瘦男子。壯漢是已經見過多次的警衛隊隊長,神官服男子雖然是第一次打照面,但他就是目前想要接觸的目標。

  「喂,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嗎?」

  目送著被慎重迎接並引領至裡面桌子的兩人,女子詢問身旁的男子。話題從中間管理職務的苦惱轉移開來的男子惋惜地中斷了閒聊。

  「啊,那不是隊長嗎?我去問候一下,不,去打聲招呼。」

  「我不是指他,是另一位,穿神官服的那個人。」

  女子及時制止了慌慌張張從座位起身的男子。男子就這麼半站著,一臉不解地追隨著女子視線的方向。

  「嗯,知道啊,那不是教區神官長的顧問嗎?聽說曾是西貝裡神宮長的親信。」

  「……原來如此。」

  女子不動聲色地隨聲附和,接著將剛抽的香煙往煙灰缸捻熄後站起身。男子露出不明所以的眼神望著女子。

  「你不是要去打招呼嗎?能不能順便幫我介紹一下啊?」

  女子展露微笑說著,事實上內心卻感到若乾焦躁。對方是來自西貝裡的神官——自己過去曾在西貝裡發生了一點事,與對方接觸或許潛藏著危機。不過那已是相當久遠之前的事了,對方對於自己的面孔應該沒有留下任何印象才對。

  (算了,沒辦法,硬著頭皮上吧!畢竟欠了人情債……)

  女子覺悟後,臉上露出地道的營業用笑容往那兩人的座位前進。副隊長快速地對隊長和神官諂媚一番,然後將女子往前一推說:

  「這位是貝亞托莉絲——」

  「是貝亞托莉克絲。能見到兩位大人真是我的榮幸啊!」女子優雅地欠身致意後,迅速朝副隊長的腳用力一踩。

  「紅色頭髮,看似大學生模樣,身材瘦高,右手裝著義肢,雖然看起來弱不禁風的樣子,不過走起路來相當快……請問有沒有見過這樣的人?」

  琦莉心想:這麼籠統的說明,即使對方曾經見過恐怕也無法聯想起來。但她仍拚命陳述腦海中浮現的特徵。沒想到對方似乎真的領悟般回答:「啊,見過哦!」接著便告知琦莉位在道路前方的一間店舖。或許並非哈維的本意,但不管怎麼說,他那副模樣的確相當引人注目。

  「謝謝。」

  琦莉對那位親切的人答謝後,發動三輪機車的油門,在馬路上緩緩前進。

  『先前好像也曾做過相同的事。』

  「好像真的做過呢……」

  琦莉附合著收音機所言,默默於心中附加這一句:上次和這次的跟蹤行動,都是下士提出而非自己。

  從小巷間隙露出的狹窄天空得知,夜幕已逐漸低垂。建築物屋頂上突出的排氣管所吐出的灰色煙霧,映著黃昏最後的陽光,與天空融為一體。

  今天是位於一周中心的星期三。這裡則是充斥著剛結束一天工作的礦工,逐漸顯得活絡的鬧區繁華街。當琦莉結束蘇西托付的送貨工作後,回程途中在此鬧區入口瞧見了那顆紅銅色的頭。『咱們跟去瞧瞧吧!』收音機旋即表示。

  「那個~雖然我的確在意他的行為,但是我相信哈維,因此並不想去勉強探究。」

  『俺也沒有懷疑什麼。他不可能做什麼虧心事,而且也不是有那種慾望的人。』收音機緊接著又補充道:『俺可不足在稱讚他哦!』而「那種慾望」指的又是什麼呢?琦莉感到些許不解。

  「那我們為什麼要跟蹤他?」

  『……究竟是為什麼呢……』

  「……」琦莉此時有點想將收音機丟出去。

  『別擔心,只是不知不覺老毛病犯了而已,咱們去看看怎麼一回事就回去。』

  機車在小巷的盡頭停下,琦莉抬頭望著那間經由別人告知的店家大門,生銹且厚重的鐵門與夜晚的街道融為一體。從馬路另一頭走過來,看似礦工模樣的男子恰巧於店門前停下腳步,他露出些許詫異的眼神望著琦莉、打開店門,琦莉因此得以趁隙窺視店內情形。

  「嗚……」

  令人窒息的沉悶空氣讓琦莉頓時感到退縮。

  瀰漫著黃色煙霧的渾濁視野前方,位在約有半層樓階梯下方的昏暗大廳映入眼簾。大大小小的圓桌隔著狹窄的間距排列著,顧客們全圍著那些桌子埋首於牌局中。

  「是賭場……」

  琦莉失望地低喃。

  收音機也以相同的語氣說:『什麼嘛!原來最後他做的事情還是和以前一樣啊!』雖然琦莉不像下上說得那麼露骨,但其實內心也抱持著相同的想法。不對,之前詢問哈維時,他的回答的確是「玩牌」,而現在事實也證明了他並末說謊。因此,琦莉他們會感到失望,全是他們自己任性的下場。

  「回去吧……」

  當琦莉望著大廳往後退去時,撞上了陸續走進店內的客人,整個人失去重心的她,踉艙地滑落數階,直到扶住牆壁才得以站穩。「啊,真不好意思。」身後的顧客微微致歉,並用詫異的眼神瞥了琦莉一眼、定下大廳。

  這裡不應該出現一名在咖啡店打工的十五歲少女吧?不過如果和哈維一起來,或許就不會顯得那麼突兀了。

  琦莉開始感到不自在,宛如隱身於階梯的牆壁般緊緊貼著窺視大廳,搜尋紅銅色頭髮的所在位置。

  「咦……」

  琦莉並未找到紅銅色頭髮,取而代之的是發現了一頭金髮——那是一名獨自坐在牆角小圓桌,擁有微卷波浪的金色長髮女子。女子坐在椅子上托著臉頰喝酒,從開著高岔的長裙下隱約露出曲線漂亮的美腿。「下士,那個人!你看!是那個人!」琦莉用略帶興奮的語氣說著。

  但她立即屏住了氣息,全身僵住不動。

  有一個高姚的人影走向女子的桌子——是紅銅色頭髮的青年。青年將拿來的煙灰缸往桌子上一放,在女子的斜前方輕輕坐下,用嘴角叼出一根香煙。女子的手伸向置於桌上的香煙盒,恣意取出一根香煙。青年雖然露出困擾的表情但並未開口說什麼,兩人幾乎臉貼著臉用同一個打火機將香煙點燃,然後以同樣的極近距離,耳鬢廝磨地貼著談話。

  琦莉就這麼貼著牆壁,宛如被釘住般一動也不動地凝視著那張桌子,直到聽見手中緊握的機車鑰匙掉落地上的聲音才回過神。「欽!」琦莉發出了不具任何含意的聲音,雖然聲音被喧鬧所淹沒,此時卻恰巧與女子無意間轉過來的那對藍色眼眸遇個正著。

  女子「啊!」地張開嘴,青年見狀轉過頭——明顯流露出糟了的表情。過了片刻,青年踢開椅子站了起來,琦莉下意識轉過身想逃離現場,原本拾起的鑰匙又掉落地面,當她又彎下身撿起之際,手被後方的人一把抓住。

  琦莉嚇了一跳,瞬間全身僵硬。她不自然地轉過頭,目光循著自己被抓住的手往上移。

  「妳……」

  哈維閉上了開啟的嘴,過了一秒後又再度敵齒:「妳在這個地方做什麼?」雖然仍是平常的口吻,但琦莉感受到當中夾雜著些許焦急。

  「沒、沒什麼。因為恰巧看見你,心想你去哪裡,所以——」

  「……妳是跟蹤我來的嗎?」

  「……嗯。」琦莉拾眼望著哈維點了點頭。「真受不了妳……」哈維歎了一口氣說出這句。

  『什麼受不了,你才是在這裡做什麼啊!?』

  收音機插嘴,但殘留不悅的雜音後迅速陷入一陣沉默。此時,哈維身後傳來澄澈的女聲。

  「太令人驚訝了,這孩子是你的朋友嗎?」

  「朋友,也算啦……」

  哈維轉頭望著女子含糊回答。「倒是妳,怎麼會認識她啊?」接著反問女子,也或許是刻意岔開話題。

  「我得回去了,不回店裡不行。」

  琦莉迅速說完便甩開被抓住的手。「啊,我也和妳一起——」哈維再度轉過頭對琦莉開口,然而話說到一半卻露出略微沉思的表情,接著又轉身望著女子說:

  「我送她回去,妳再等我一小時。」

  「一個小時!?你啊……平常這個時間我早就已經回去了!」

  

  「那麼等一下我去妳家,咦,妳住哪兒啊?」

  「對不起,我一個人回去就可以了。」兩人莫名親密的對話讓琦莉的腦中一片混亂,她忍不住打斷兩人的談話。「因為我是騎機車來的,哈維要是一起回去,馬上就會從車上滑落,所以我還是一個人回去比較好。」

  琦莉自顧自地說完後就轉過身,頭也不回的奔上階梯從店裡衝了出去,跨上機車一溜煙地逃離現場。

  逃走。

  這個單宇浮現腦海之後,琦莉才想起自己究竟為何要逃呢?明明沒有逃走的理由啊!

  「你該不會頭腦壞了吧……」

  對方追問有關琦莉的事,哈維沒辦法只好說出大致情形。不!雖然省略了相當多的部分,但一說明大概後,這就是對方響應的第一句話。

  「即使目前沒什麼問題,但是之後你打算怎麼辦?那孩子和你不一樣,她的時間會正常流逝啊!不知不覺中她將會超越你的年齡,到時候你要拋棄那孩子嗎?難不成你打算永遠照顧她?你有承擔那孩於人生的覺悟嗎?你有那種自信嗎?即使你帶著那孩子四處飄泊直到她離開人世為止,但那之後你怎麼辦?」

  「啊——煩死了!不用妳說我也在思考這個問題。」

  被一口氣窮追猛問,哈維不耐煩地回嘴。眼前的女子用嘴角叼著不知已經是第幾根的香煙(從剛剛開始便毫不客氣抽著我的香煙。這個女人為何在外總是抽伸手牌的香煙呢?)

  「雖然你在思考,但並不想馬上做出結論吧?」

  「……」

  完全被說中的哈維毫無辯駁的餘地而陷入沉默。為了掩飾內心的不悅,他乾脆也抽出一根新的香煙。趁著哈維點燃打火機之便,女子將香煙湊了過去(用自己的啊!)

  不知是哪一桌的客人贏了牌,瀰漫著香煙煙霧的大廳那頭傳來鼓噪的喝采聲,然而兩人並不感興趣。他們融入了周圍的喧鬧中,在狹窄的圓桌上臉靠著臉繼續小聲對話。

  「你為什麼一直隱瞞那孩子的事?那孩子和你尋找的那位男子有關吧?」

  「當然是因為我覺得太麻煩了啊。」正如哈維所料,果然被對方指責了。

  「我說你啊,拜託人家卻又不說清楚知道的訊息,你究竟在想什麼啊?」

  藍色的瞳孔閃爍著危險的光芒倏地瞇起。哈維甚至感受到更加低沉的聲音中夾雜著殺氣,他態度軟化說道:

  「……沒有告訴妳真不好意思。對了,妳查到什麼消息了嗎?」

  「嗯,昨晚見到一名和首都有關係的男子,事情稍微有點進展了。十二年前,的確逮捕到一名不死人,而且將他帶往了首都。」

  「逮捕?那意思是說對方還活著嘍!」

  哈維激動的從椅子上起身往前,幾乎碰到對方的鼻尖。女子迎著哈維那極近的目光,過了片刻後又繼續說:

  「聽說逮捕時還活著,不過在那之後極有可能死了。而和他在一起的那名女子,若依據目前所聽到的消息,尚不清楚是否為那孩子的母親或其它身份,我會再深入追查看看。」

  「……嗯,拜託妳了。」

  哈維的心中感到些許失望,又再度坐回椅子上。

  「沒問題。不過你竟然會抱持著明確的目標行動,實在是非常難得啊。當你即將在我的記憶中消失之際,又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但沒想到是要我幫忙調查一些事。你是一時興起嗎?」

  「才不是一時興起,妳這人真是失禮啊!我會這麼做是因為猶大對我有恩。」

  為了得到猶大的相關消息,是來此城鎮的目的之一。原本想通過南海洛直達首都近郊,卻想起和自己存著孽緣關係的老友已輾轉來到這附近,於是先繞到此處看看。搜探所有經過的小城鎮往前行進,直到抵達這個可能性最大的城鎮時,果然找到了女子——由於在大城鎮中較容易混入居民之間,因此易於長久居住。

  「還有,我希望調查琦莉雙親的事。」這也是來此的另一個目的。

  「……喂,艾弗朗。」

  對方的語氣突然一變,逸出混雜著歎息的細縷煙霧後,以說教的口吻繼續說道:

  「我說真的,勸你趁著尚未有任何眷戀時,將那孩子托給某人照顧。不管是誰照顧都好,那對普通人類而言並沒有什麼差別,否則總有一天會變成無法挽回的事。雖然你故意表現出毫不在乎,有時候卻感情用事又無法承受打擊,而且很難重新振作。」、「妳究竟在說什麼啊!」女子又重複了自己也有所察覺的想法。

  「我真的很擔心哪!老實說,那孩子怎麼樣我都無所謂,我擔心的是你啊!」

  「我的事情不需要妳操心。」

  「你有時候會執著於一些毫無意義的事情,分明知道總有一天會失去,卻刻意不去思考未來的事——」

  「不要說了!妳沒有資格說別人吧?碧。」

  「是貝亞托莉克絲。你下次敢再這麼叫的話,我就跟你一刀兩斷。」

  「要斷就斷啊!」

  「是嗎?那麼,這次是因為先前欠你人情所以才幫助你,下次你可不要再找我幫忙了。」

  「彼此彼此。」

  頓時雙方均動了怒,對話就此結束,兩人不發一語抽著香煙。

  耳中充斥著從周圍桌子傳來的喧鬧聲,哈維玩弄手中的打火機,不斷點著火。「……你從以前就是如此,只要一想著不安的事情就會做出這個習慣動作。」女子低聲說。

  哈維並沒有回應,眼神直盯著火焰。或許是打火機的燃油已經用盡,火焰變成了微弱的藍白色,然後咻地消失不見。

  「對、對不起!」

  星期四的傍晚,琦莉又犯了今天之中第三次的過失。若加上其它小失誤的話,那她所犯的過失並不止三次。,而較大的過失包括中午有兩次將濃湯的盤子打翻,還有現在正要端出去的咖啡杯因手指碰撞而整個傾倒。

  當琦莉驚慌地擦拭櫃檯時,巴茲一臉不悅地在廚房說:「妳可以回去了。」

  「……是,對不起。」

  琦莉心想:或許巴茲的意思並不是指今天的工作就此結束,而是以後都可以不用來了,因而鬱鬱寡歡地收拾著東西準備回家。她的東西只有一個包包而已;今天除了工作之外,也犯了一個平常難以想像的過失——出門時因精神恍惚而忘了將收音機一起帶出來。想必現在下上正在家裡生氣地鬧著彆扭吧?

  究竟為什麼會陷入如此狀態,連琦莉自己也不清楚。也許只是自己誤解了,或許將事情問清楚之後,根本就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哈維昨晚並沒有回家,這也是詢問理由之前最主要的問題癥結。

  如果哈維就此不歸,自己又被開除,生活真的會陷入困境。她和下士兩人究竟該如何生活下去呢?琦莉莫名悠哉地想著這些無可救藥的事情。

  「琦莉。」

  「是,我被開除了嗎?」

  琦莉下意識地回答內心所想的事情。她一轉過頭,蘇西正一臉詫異地眨著眼。

  「妳在說什麼啊?看妳好像身體不舒服的樣子,回去後穿暖和一點,早點休息吧。有沒有發燒?」

  琦莉沒料到蘇西竟擔心著自己,一時之間愣在當場。之後——

  「……啊,我沒事,謝謝。」

  她帶著些許躊躇,客氣答謝。

  然後從廚房旁的後門走出去。仰望小巷上方的天空,店家排氣管所排放的煙霧被渲染成與黃昏天空相同的橙色後融入其中。

  當琦莉於小巷間穿梭著走到大馬路上時——

  「嗨,妳好!」

  突然傳來招呼聲。琦莉停下腳步張望四周,一輛停在店舖斜前方的三輪機車映入視野。

  跨坐在駕駛座上的人,手肘靠著摩托車的把手托著臉,滿臉笑容地望著琦莉。一身與昨晚不同的利落打扮,隨風飄揚的金色長髮今天則往後綁成一束。不管有沒有盛裝打扮,對方依然漂亮動人。

  「妳好……」

  琦莉不情願地打了聲招呼後,整理了心緒走向對方。「上次還好吧?真的沒有受傷嗎?」她的話題內容非關昨晚,而是初次見面時的事。

  「嗯,事實上的確撞傷了。」

  對方爽快響應。然後對著瞬間沒有任何反應,只是一動也不動佇立著的琦莉指著自己的手和大腿處,一派輕鬆地說:「這裡和這裡都有裂傷且淤血,可不是開玩笑的呢!」

  「我和艾弗朗一樣。」

  「……什麼?」

  琦莉頓時無法會意那句話。女子嫣然一笑,那雙像極貝佳的藍色眼眸中,流露出與貝佳相似的鬼黠笑意。

  「方不方便邊走邊說?我有點事找艾弗朗,正要去妳家。」

  為了打發時間而走到教會支部,從遠處觀察教區神官長顧問那傢伙的嘴臉。對方是名被黑色神官服包裹的削瘦男子——由於像極了約雅敬,哈維內心不禁湧上一股厭惡感。只要一想起那笨蛋的臉就會感到厭惡,這應該歸咎於哈維自己察覺到,本身在某些部分與那笨蛋相似的關係吧?

  (心情莫名的陰鬱起來……)

  從昨晚開始,所有的一切都糟透了。究竟為什麼會陷入這種狀態,連哈維自己也不明白。

  打算消磨時間至清晨,不料卻消磨過了頭,返家時已是過了中午的傍晚時分。由於過於疲累,哈維幾乎是倚著牆將門打開走進屋內。他打算在琦莉回來前先在沙發上打發時間(和平常一樣),之後應該免不了得談論昨晚的事——

  「哇!」

  穿過餐廳門的同時,哈維感受到陣陣殺氣,因此本能地側身一閃,宛如利刀般的空壓掠過身旁、擊向玄關門。門並末被撞破,但發出了極大的響聲,部分的鐵門往外凹陷。

  「你……」

  哈維就這麼張大著嘴,訝然地望著凹陷的門。

  「你到底在想什麼!這可是租來的房子啊!」

  他轉頭望著房內發出了怒吼。真難以置信——當然不僅是門,萬一自己沒有避開的話,恐怕也無法全身而退。

  『你返家的時間除了早上,還有傍晚,可真是好命啊……』

  從窗邊的沙發傳來壓抑情緒的低沉聲音。在黃昏最後的光芒所形成的朦朧日照下,生銹的收音機被丟置在沙發中央。宛如微生物般的黑色噪聲粒子並末構成形體,就這麼飄散於沙發周圍。

  「喂,門怎麼辦啊?」

  『從昨天到現在,你都在做什麼?』

  收音機完全無視哈維的問題,自顧自地反問。

  「……沒做什麼。只是稍微玩了一下牌後,邊思考一些事情四處亂逛而已。」哈維隨意省略了部分情形回答著,肩膀輕輕倚在門框上……老實說,不想馬上見到琦莉也是原因之一,因為總覺得關於昨晚那個問題得當場做出結論。

  『你難道沒有想過,琦莉整晚沒有睡覺一直等你回來嗎?』

  「……」啊!這麼一說,自己的確壓根都沒有想過。

  『俺之前對你說過什麼話你還記得嗎?俺應該說過要你站在琦莉的立場想想。看來忘了她生日的那件事,你好像完全沒有自我反省的樣子。』

  「為什麼又要舊事重提啊!那已經是好幾天前的事情了,饒了我吧!」

  哈維不悅地回應。今天真的感到莫名的疲憊,累到連說話都嫌麻煩。然而收音機似乎還不打算放過他,聲音更加充滿了怒氣:

  『什麼好幾天前的事,你根本就毫無誠意。』

  「什麼誠意——」什麼啊!被理所當然地要求如此抽像的事,哈維感到不耐煩,同時升起莫名的怒火,衝口反駁:

  「那是啥東西啊!我道歉行了吧?」

  『不是這個問題——』

  「為了表示誠意,如果能夠回溯到琦莉生日當天,要我道歉多少次都行。若能夠回到戰爭那個時候,要我磕頭道歉或是做什麼都可以;如果可以磕頭道歉而不需殺了你,要我怎麼做我都願意。如果可以用誠意將殺人的罪一筆勾消——」、『俺不是在跟你談這個!』假使收音機沒發出怒吼制止哈維,他或許會一直喋喋不休地說下去。

  『俺只是要你不要辜負了琦莉對你的信賴。』

  「這讓我覺得厭煩至極。我並不能保證不會辜負她,因此不要對我有所期待,這樣我會比較輕鬆自在。老實說,這樣的要求對我來說負擔相當沉重!」

  連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大聲吼叫,哈維瞬間湧上後悔之時,眼前襲來一道衝擊波。

  反射性用雙手抵擋衝擊波的哈維就這麼被擊飛出去,背部撞向大門,發出比剛剛更大的撞擊悶響。也或許那只是他體內所發出的聲音而已。

  「我說過,這可是租來的房子啊……」

  哈維輕咳著,將緊貼於凹陷大門的背部抽離,勉強站起身。這次阻斷痛覺略為發揮了功效,倘若未及時阻斷,那可就糟了。他望著因些許重心不穩而扶著牆壁的左手,從手背到手肘的肉被削去了一大半,骨頭依稀可見。,而右手的金屬骨架也呈現出微妙的扭曲狀。

  「……可惡,這隻手沒關係,隨你高興……」

  哈維氣憤到腦中的血管幾乎快爆裂。

  夕陽西下,逐漸昏暗的餐廳裡,收音機的上方飄起綠黑色的噪聲粒子,接著匯聚形成一個模糊的人影——是一名壓低帽緣遮住雙眼的獨腳士兵。「哈……你好久沒現身啦……」哈維的嘴角下意識地浮現冷漠的笑容。

  『你這傢伙……』

  由噪聲粒子構成的士兵一開口,收音機的喇叭便相呼應地發出低鳴般的聲音。天花板上原本未點亮的電燈點點閃爍,餐廳的椅子和沙發也震動著敲打地板。

  『剛剛那些話你要是敢對琦莉說,俺就殺了你。』

  「你就殺看看啊!如果你辦得到的話。」

  兩人一來一往——緊接著,噪聲粒子的士兵突然張開嘴,同時從喇叭傳出吼聲,擊出震破耳膜的高音空刀。

  哈維身體一側,千鈞一髮地避開,擦過臉頰往後飛掠的衝擊波,這次真的將門給撞破了。他確認著身後傳來的撞擊聲響,一口氣穿過走廊奔進屋內。餐廳的椅子就像是被隱形人丟擲出去般,在空中舞動著衝過來,哈維來不及閃躲,只好用右手阻擋揮去。而另一個衝擊波趁此空隙再度襲擊而來,哈維閃避不及,衝擊波直接擊中他的側腹——

  此時,哈維以滑壘的技巧往沙發衝撞,義肢的手肘敲向收音機的喇叭。伴隨著砰的聲音,圓形的喇叭整個凹陷。

  『你……!』

  最後,像是大喊著什麼似的,士兵的形體往旁歪斜,接著消失無蹤。過了一會兒,飄散於空中的黑色噪聲才跟著融入空氣裡。

  所有發生至此的事情,充其量也不過三、四秒。

  之後,約有三、四十秒之久,哈維的上半身就這麼趴在沙發上一動也不動。

  「……看——」

  隨著吐出的氣息,哈維好不容易發出了微弱的聲音:

  「看看你是什麼樣子!你要不要每次都嘗嘗苦頭?」

  只說了這麼一句的他就失去起身的力氣與體力,全身筋疲力盡。他視線的一角瞥見血液從側腹啪答啪答滴落,在沙發下蔓延成一灘黑色的血漬,內心不禁再度燃起怒火。

  艾弗朗是誰?

  琦莉在女子身旁低頭走著,數度於心中如此嘟噥。

  對於以琦莉不知道的過往名字來稱呼哈維的這名女子,琦莉怎麼樣都無法對她抱持好感。琦莉約略知道那是哈維的另一個名字,然而對她而言,在東貝裡初次得知哈維的名字起,哈維就叫哈維,而非艾弗朗或是其它名字。

  「和哈維一樣」那麼這名女子應該也是戰爭時代的人吧——難以想像存在著女不死人,不過即使存在也沒有什麼值得奇怪的理由。

  「我聽說妳是孤兒,因為反抗教會而被趕出孤兒院,由艾弗朗照顧妳。」

  「不是孤兒院,是寄宿學校。」

  琦莉的目光盯著前方柏油路面的斜坡,用頑強的語氣糾正。其它內容雖然也有誤,但意思相差並不遠,因此琦莉未多做解釋。

  在前往公寓方向的上坡處,雖然以女性的力氣很難輕鬆推著裝載了巨大石化燃料桶的三輪機車,但女子卻泰然自若地推著三輪機車跟在快步走著的琦莉身旁。

  「妳打算纏著艾弗朗到何時?」

  對於如此單刀直入,在某些層面來說是極為無禮的質問——

  「只要哈維沒有開口,我打算一直跟著他。」

  目光仍直視前方的琦莉旋即回答。

  由於對方不發一語,於是琦莉也跟著緊閉雙唇,兩人默默地並肩走在坡道上。最後一道日光隱沒於建築屋頂後,橙色的短暫夕陽終了,藍灰色的長夜緊接著降臨。一盞盞的街燈彷彿配合著兩人的步伐,緩緩引領道路的方向般依序點亮。

  「妳應該知道不死人不會老也不會死吧?」

  過了片刻,女子再度開口。琦莉微微蹙起眉頭瞥了對方一眼。

  即使不認識哈維,這也是無人不知的事。不死人是在體內埋入永續運轉的動力源以取代心臟(會動的屍體);過去的戰爭中,利用士兵的屍體製造出不死人,於惑星中極盡殺戮之事——

  為什麼要問這種令人感到不舒服的事呢?初次見面時還以為對方是位好人,這肯定是自己誤判了,一定是這樣。琦莉同時也在心中斷然撤回對方與貝佳相似的這個想法,儘管貝佳是個喜歡惡作劇又任性的大小姐,但並不像對方如此壞心。

  琦莉沒有開口回答,僅僅不高興地垂下頭表示默認。「太好了,那妳就可以明白我所說的了。」女子露出安心的笑容。琦莉心想:對方該不會將我當成傻瓜吧?

  「妳和我們不一樣,妳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孩。」

  「……妳到底想說什麼?」

  琦莉直接了當表現出狐疑的態度,以低沉的語氣反問。女子的視線回到前方又繼續說:

  「聽說前幾天是妳的生日,恭喜妳。」

  對於女子那毫無誠意的祝福言詞,琦莉繃著一張臉回應:「……謝謝。」哈維竟然連這種事情也告訴對方,雖然並無任何不妥,但從未想像過哈維會與自己以外的人進行如此日常的對話。

  女子面朝著前方,僅目光瞥了琦莉一眼後又轉向前說:

  「或許妳天真地感到喜悅不已,不過妳應該從未想過,當時那個人是懷抱著什麼樣的感受吧?妳的年歲不斷增長,而那個人的年紀卻永遠不會改變。妳是否曾想過,被拋棄在原地的人是什麼樣的心情?」

  往前三步。

  走過了頭,琦莉因而停下腳步。

  她略微僵硬地轉向女子,女子牽著機車的手也停了下來,冷冷地承受著琦莉仰望的目光。在夜空之下,女子清澈的藍眼珠籠罩著陰暗。

  「感到喜悅的只有妳一個人。妳要求一起慶祝,獨自一人樂在其中,這對他而言不僅是種困擾,而且還是一件非常厭惡的事。」

  「妳、胡說……」

  琦莉想要反駁,然而聲音卻哽在喉嚨,說到一半便沉默了。

  聽對方這麼一說,那天的確只想到自己,她完全沒有思考過對哈維來說,生曰究竟是代表了什麼樣的日子——琦莉立即更正了想法,於內心提出反駁;可是,哈維對於晚歸之事也道了歉,還一起品嚐蛋糕啊。琦莉著實不想讓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人如此指責她。

  「如果妳真的為那傢伙著想,勸妳趕快離開他身邊吧!我想說的就只有這件事。時間拖得越久,他所受的傷害就越深,妳也是一樣。」

  「這種事情——」

  琦莉打斷對方的話語,再度生氣地將頭轉向前方。

  「這種事情,沒有資格由妳開口。」

  琦莉一說完就用幾近奔跑的速度再次邁開步伐。經過公寓前,接著轉進旁邊的戶外階梯。「如果我沒資格說的話——」女子吃力的推著機車跟在琦莉的斜後方。

  「那麼就由艾弗朗親口告訴妳,妳應該就可以理解吧?」

  「這種事,哈維才……」

  琦莉本能地否定後,不禁再度停下了腳步。

  她瞪著斜前方的一個階梯,緊咬著下唇。琦莉內心的一角總是不安地擔心著,或許哈維有一天會說出這種話,甚或是什麼都不說就於翌日不告而別。

  女於將機車停在階梯旁,瞥了琦莉一眼,似乎是故意地歎了一口氣。

  「我認為那個人不會主動開口說這種事,不過那只是因為他沒有思考未來的事罷了。下意識避免思考麻煩事是他的老毛病。」

  「妳、妳到底瞭解他多少……」

  「至少比妳瞭解的多。」

  「只因為同樣身為不死人嗎?我、我也多麼希望能和哈維一樣——」琦莉忍不住拾起頭嚷嚷的瞬間,眼前揮來女子的手。「——!」琦莉連眼睛都忘了閉上,就這麼屏住呼吸。女子的手正要貼上琦莉的臉頰之際停下,瀏海因掠過的掌風而微微地顫動。

  「……什麼都不知道的是妳吧?」

  女子用冷靜且低沉的聲音責問。明明眼睛的顏色完全不同,但女子那刻意壓抑情感的藍色瞳眸,不知為何看起來就像是哈維的雙眼。

  「妳也沒有資格罵我!」

  克制住顫抖的聲音,琦莉僅從喉嚨擠出這麼一句,便轉身逃離似的奔上階梯。

  馬口鐵板的階梯上響著小跑步的足音,琦莉在內心中辯解著:其實說出這種話並非自己的本意,只是在兩人一來一往之下順勢衝口而出。畢竟太不公平了,女子認識哈維的時間毫無疑問比琦莉長上好幾十倍,待在哈維身邊的她會如此瞭解哈維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無法永遠留在哈維身旁,關於這一點,琦莉自己當然非常清楚……)

  琦莉感到莫名的懊惱,眼眶湧出了淚水。難道連維持現狀都不行嗎?為什麼得讓一名突然出現的女子故意破壞眼前的時光呢?

  一口氣奔上三樓抵達走道時,肩膀微微上下起伏地喘著氣。琦莉頓時停下腳步,以一種尋求倚靠的心情望著前方第二間的房門;那是她和哈維、下上三人共同生活的房間——

  「……欽?」

  所發出的聲音更近似於「嘿」的發音。

  大門不見了,被猛然撞擊而凹陷變形的長方形鐵板躺在門口前方……此時傳來喀的開門聲,琦莉拾起頭,住在裡側房間的一位鄰居,隱約從微微開啟的門縫露臉窺探著,然而卻又極為恐懼地縮了回去。

  「怎、怎麼一回事……」

  琦莉驚訝的從門,不,是空無一物的空洞奔向屋內,穿過走廊在餐廳門口停下腳步。

  微暗的房間內,戶外微弱的青色光線映在窗邊的沙發上;此刻沙發前方的慘狀映入琦莉的視野,她愕然地僵住不動。餐桌橫倒在地,兩張椅子的坐墊與椅腳已分離躺在地上,其周圍還散落著閃閃發亮的細碎物——是天花板上的燈泡碎片。

  「哈維……下上?」

  琦莉查探著寢室裡,然而到處都不見哈維與下土的蹤影。回想起今晨將收音機置於沙發上,於是回到餐廳正想奔向位在裡面的沙發時,映入眼簾的景象讓琦莉止住已跨出的腳步。

  椅腳凹折傾斜的沙發下方,有一灘黑色的水漬。

  是血。

  腦中尚未做出任何思考時,琦莉早已轉身奔出房間。「呃,搞什麼啊!」琦莉在玄關處與現在才走上來的女子撞個正著。「閃開,大事不好了!」琦莉奔出走道,踏過躺在地上的鐵板,腳步踉艙地朝樓梯奔去——

  「哇!」

  在走道的轉角處,琦莉一頭撞向正爬上階梯的某人胸膛。一聞到滲入襯衫上的煙味,琦莉不必抬起頭便明白對方是誰了。她緊抓住對方的胸口說:

  「哈維!家裡好像遭小偷了,小偷!下士他……!」

  琦莉死命訴說著,抬起頭卻見哈維一臉沉著,用一如往常淡漠的紅銅色雙眸俯視著琦莉。

  「小偷?」

  哈維低聲反問,目光投向躺在通道上的凹陷鐵板——即原有的大門,然後竟然露出感佩般的表情說:「啊——與其說是有做出這種事情的小偷,我倒想說這樣清爽多了。」

  「哈維……?」

  儘管和平日一樣,但總覺得哈維散發出回異的氣氛。琦莉察覺到不對勁,身體不禁從哈維身前挪開;此時她才發現哈維的手與腹部左側全沾滿了血,腦海中閃過沙發下方的那灘血跡。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

  「沒什麼,只是輕微的爭吵罷了。」

  「輕微……」房間那慘不忍睹的狀態,連大門也沒了,而哈維也滿身是血,這樣叫輕微?琦莉抬頭凝視著,不知是不願說明還是感到麻煩而緊蹙眉頭的哈維。

  「下上呢?下士怎麼了?」

  「我剛剛把他丟了。」

  哈維回答。琦莉無法瞭解其意,嘴巴開合了兩三次後:「你說把他丟了……」正想追問之際,哈維此刻才意識到似的將眼神轉向房門處,露出更為鬱悶的神情。

  「……碧。」

  「是貝亞托莉克絲。」凜然的聲音蓋過了哈維的低語,門口佇立著金髮女子的身影。

  「拜託妳別來這裡啊!有什麼事?」

  「來打聲招呼,只是想告訴你——總是承蒙你的關照。」

  險惡的目光與對話在琦莉的頭頂上交錯。和昨天的氣氛完全不同,充滿了緊繃的氣息。

  「看來事態好像相當嚴重呢,歸咎到底全是因為你根本無法過普通的生活。」

  「妳來的目的並不是為了諷刺吧?」

  「我才沒有那種閒功夫呢。昨晚說的事情你想過了嗎?」

  女子的話讓哈維咂了一下舌,他不發一語轉過身、走下剛登上的階梯。「哈維,等一下。」琦莉慌張地奔下數個階梯,擋在哈維面前。

  「你說丟了是什麼意思?你和下士吵架了嗎?為什麼?」

  「晚一點再告訴妳。」

  「為什麼現在不能說?你有什麼要緊的事情嗎?」

  「我非得有要事才能出門嗎?」

  「因為你受了傷,又剛回來不是嗎?而且昨天也沒有回家。」

  琦莉抓住哈維將自己推開正要離去的手說:

  「不要逃避,把話說清楚啊!哈維——」

  「誰要逃避啊,閃開!」

  琦莉被粗魯揮開的手在空中揮舞抓尋,雙腳往後踉艙地踏著,結果踩空了階梯往下一滑。「哇……」不知是誰發出了驚愕的叫聲——感覺並非自己而是哈維,亦或是兩人皆有。

  眼前的景色不斷旋轉,頭頂上的夜空映入了視野。琦莉不知道自己究竟滾了多久,感覺緊接著聽見頭部附近傳來撞擊到什麼東西的聲響,整個視野籠罩著灰色——

  片晌,視野的一端緩緩染上了鮮紅色彩。

  世界變黑白了嗎?

  灰色的階梯、轉角平台處躺著的黑髮少女、雙眼緊閉的蒼白側臉,哈維凝視著眼前只有灰、黑、白等色的景象,全身無法動彈。不久,從少女的太陽穴開始流出紅色液體,黑白的世界漸漸被那鮮艷的血色侵蝕。

  儘管影像映入視野,哈維卻無法理解這當中所代表的含意。階梯、轉角乎台、少女、倒臥、血泊、階梯、少女——這是怎麼一回事啊?頓時感到一陣反胃。

  「你在做什麼……閃開!」

  突然被從旁撞開,哈維重心不穩地倚在欄桿上。金色長髮女子從哈維身旁奔下階梯,蹲在少女前面先確認狀況後,倏地抬頭望著哈維說:

  「別站著不動,來幫忙啊!艾弗朗。」

  「……啊。」

  一聽見對方呼喚著自己的名字,原本僵住無法動彈的哈維才得以解放。

  他幾乎是用滾的奔下樓梯,跪坐在少女身旁。「琦莉……」哈維用指尖觸摸琦莉的太陽穴,暖熱的血液觸感讓他不禁將手縮回——他自己的左手上也沾滿了斑斑血跡。然而,他卻記不得為何會如此。

  他再次伸出手,戰戰兢兢地撫摸著琦莉的臉龐。

  「琦莉,喂……?」

  儘管開口叫喚,少女的眼瞼仍緊閉著一動也不動。不動……為什麼?那是因為從階梯上跌落,而且是被推下的,但被誰呢……?

  是我嗎?

  「真是的,太丟臉了。這只不過是夫妻吵架,麻煩當作什麼都沒看見,我會非常感謝您。」

  讓大門凹陷鬆脫的夫妻爭吵,究竟是多麼壯烈的爭執啊?無法想像自己所說的台詞。女子對著一臉詫異的醫生露出職場上的營業用笑容,諂媚的強行將他驅離。原以為身後應該會傳來惡狠狠的聲音,質問究竟是誰和誰夫妻吵架啊,然而卻沒有,女子因而感到些許意外。

  (我可不是因為喜歡才演出這種爆笑劇的啊……)

  雖然沒有人提出質問,但女子在心中邊為自己找尋借口,邊將凹陷的門硬塞進門框(當然無法完全密合),然後走回屋內。

  看著慘不忍睹的餐廳歎了一口氣後,目光移往寢室的方向。

  「無需擔心,傷口並沒有想像中深,清醒後應該就沒事了。真是的,你們究竟想驚擾旁人到什麼程度啊!」由於女子對自己的好人行徑感到不悅,因此在最後附加了一句咒罵。

  等了片刻,寢室內沒有任何反應。

  在調暗的臥室燈光下,右臉頰貼著紗布的少女躺在裡面的床上沉睡著。紅銅色頭髮的青年坐在少女身旁,但並非坐在椅子上而是地板上,以床緣取代椅背倚靠著。他沒有凝視著少女,反倒背對傷者。以為他在做什麼,原來只是不斷重複著玩弄手中的打火機,還有直盯著點燃的火焰等毫無意義的動作。

  在醫生前來之前,早巳逼他換下沾血的衣服,然而從握著打火機的左手袖口仍可見到傷痕。

  貝亞托莉克絲歎了口氣,背部輕輕靠在寢室門上。

  「看到你無可救藥對那孩子一片執著的模樣,老實說,我感到非常驚訝。那孩子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沒有反應。

  「即使這次沒有釀成嚴重的事態,然而,總有一天會發生無可挽救的事。你那一直逃避的態度會讓生活充滿了危險。」

  沒有反應。

  「還有啊,對你來說,照顧那孩子是種沉重的負荷。像你這麼孩子氣,凡事粗心大意且我行我素的人,不可能去照顧別人吧?那孩子短暫的人生會因為你的關係而被搞得一塌糊塗。你有這樣的覺悟嗎?你有自信不會感到後悔嗎?」

  沒有反應。

  「喂,現在回頭還來得及。將那孩子寄托在某處,讓她回歸普通的生活比較好。不管是對你還是對那孩子,這是最好的選擇。」

  沒有反——

  對方這次有了反應。哈維毫無預警地站起身,將打火機與手插進口袋中走了過來,就這麼不發一語的走出去。

  「你要去哪裡啊?」

  「去把收音機撿回來。」擦身而過時,哈維垂著眼低聲說。

  「我說啊,當別人很認真的跟你談事情時,你至少也該聽一下啊!」

  「我聽到了。」

  「……」沒料到對方會如此誠實響應,女子沒有理由再發出任何不滿。對方一走出寢室便停下了腳步。

  「讓我好好思考一下。」

  他頭也不回地說完後,便毫不猶豫往走廊走去。

  聽著倚在門框上的大門倒向通道的聲音,貝亞托莉克絲呆呆地站著。真是令人太驚訝了!事實上當她說服對方時,幾乎不抱任何期待對方會真的聽進去。

  「奇怪,沒有……」

  哈維自言自語地用鞋子翻弄著垃圾堆。

  公寓後巷的一角成為鄰近住家放置垃圾的場所,然而,大量堆積的垃圾讓人不禁懷疑,回收業者是否有確實前來處理垃圾。憑藉著遠方傅來的街燈試著搜尋了一會兒,印象中的丟棄地點竟然不見所找尋的破銅爛鐵。

  該不會是自己長腳走回家了吧?

  哈維腦中一浮現這個念頭,才發現那是多麼的荒唐可笑。然而,下一秒卻莫名認真地思考,或許真是如此也不一定。

  想像從收音機長出一雙穿著鞋子的腳,踩著堂堂步伐闊步走在馬路上的模樣。「哈哈……」哈維低著頭,忍不住出聲笑了。收音機闊步在馬路上行走著,邊從喇叭不斷快速地說著什麼。那並非是下士的聲音,而是混雜了無數個,不屬於單一個人的平板聲音:你缺乏誠意;信賴讓我覺得厭煩至極;什麼保證不背叛;若能下跪磕頭而不殺你。,老實說,這樣的要求對我來說負擔相當沉重。,發生戰爭的那個時候殺人;不要逃避——

  哈維的思緒驟然停止。

  他就這麼凝視著自己的鞋尖。一陣風將香煙的空盒子從垃圾堆上吹落,發出了喀啦喀啦的聲響滾落斜坡。

  「……得趕快找。」

  哈維不經意抬起頭喃念之際,腦中只想著得找到收音機將它帶回。就像是一種強迫性的念頭,哈維被這唯一的想法束縛著,然而他卻沒有搜尋的方向,視線不斷地左右游移。

  此時,隔著建築物似乎可隱約聽見模糊不清的吵雜聲。雖然感覺是此時才聽見的聲音,但或許那聲音早就存在,只是自己並未察覺——自己的注意力竟然如此遲鈍嗎?一想到此,哈維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好像聚集了不少人,有好幾個聲音交錯著。儘管聽不清楚內容,但從聲音的高低判斷,好像正在爭吵。

  「……?」

  哈維若無其事地朝那個方向走去。踏過散落一地的垃圾走出小巷,躲在建築物後方窺看馬路。眼前約有十個人聚集在一起,當哈維察覺有數個人的手中拿著長槍時,本能地提高警戒、往後退了半步。

  那些人各自穿著看起來像是普通百姓的服裝,但從氣氛上可以感覺出,應該是鎮上的警衛隊。那些人將一名矮小的男子團團包圍,一副殺氣騰騰的模樣,正爭論著什麼。

  哈維記得那名男子。男子的外貌像是老人又像青年,無法看出年齡;然而最引人側目的,是左眼上崁著的怪異單眼眼鏡。

  對於那些包圍自己的惡霸,男子毫無畏懼地說:「你們以為用那種槍就可以殺死嗎?你們真是可悲啊,根本不知道對方有多麼可怕。」哈維雖然不清楚是什麼樣的談話內容,但男子語氣中明顯帶著輕蔑,警衛隊中的一名團員氣得臉色一變,揪住男子的胸口。被高大警衛隊抓起的矮小男子雙腳騰空,提在手上的小型收音機不斷搖晃著……咦?收音機?

  「啊!」

  哈維忍不住叫出聲,那群人全轉過頭望向他。哈維旋即咒罵起自己的失常,竟然會犯下這種門外漢般的過失,自己果真恍神了。反射地轉身想逃離現場,這才想起自己只不過是一名路人,只要以平常心經過即可。不過,得拿回那傢伙手中的收音機才行——喂,我為什麼連如此程度的判斷力都喪失了呢?

  當哈維一時之間無法決定行動之際,被揪住胸口吊在半空中的單眼眼鏡男子突然指著他說:

  「啊,正巧,你們何不朝著他射擊看看?」

  不僅是哈維,所有在場的人均難以想像,男子說完這句話後接下來所做的舉動,也絕不可能想像得到。男子毫無預警地抓住警衛隊手中的長槍槍身,對準哈維的臉扣下扳機。

  夜晚的道路上響起槍聲。「什——」哈維雖然來不及閃躲,但子彈並末直接擊中臉部,僅微微削去左邊的頰骨,掠過身旁後鑿穿建築物的水泥牆壁。警衛隊的男子們當中發出了近似慘叫的驚愕聲。

  (糟了……)

  哈維瞬間用手遮住臉部轉過身,當他正要逃進小巷前,瞥見被放下的單眼眼鏡男子用出乎意外的極快速度站起身,穿過因恐懼而亂成一團的警衛隊包圍網,逃進其它小巷裡。

  「有沒有?」

  「沒有,那邊!」

  應該是在搜尋單眼眼鏡的男子,警衛隊那夾帶怒氣的叫聲相互交錯,哈維避開在馬路上四處奔走的警衛隊,自己也繞進巷弄,往那名男子剛剛逃走的方向追趕而去。

  (那傢伙究竟是什麼身份啊……)

  自從於古董店見到對方時,就一直覺得對方是一個怪人,但卻萬萬沒有想到,他竟然會做出如此出人意外的舉動。哈維的首要目的是將收音機取回,不過似乎還有其它必須追問之事。

  問完後再狠狠的將對方一腳踢飛。

  (若是普通人,這可是一生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啊……)

  哈維邊跑邊用手背擦拭右臉的血,還咂了咂舌,擦拭臉頰的左手因為稍早受到收音機的攻擊仍未癒合。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今天實在是倒霉透了。應該是平日的所作所為全在今天得到報應了吧?

  前方的馬路上,數名警衛隊的身影映入眼簾。他們的手中拿著隨身手電筒,充滿殺氣地警戒著四周。正當手電筒往哈維的方向采照前,他九十度一轉就變換方向,閃入旁邊的岔路——雖然下明白自己為何得如此逃避閃躲,不過哈維直覺認為,一旦和那些人接觸可就大事不妙了。

  他在馬路的中央停下腳步調整呼吸。

  哈維得避著警衛隊的團員,並且搶在那些人之前找到他們搜尋的人,這顯然對哈維不利。當他陷入一籌莫展時——

  「喂!」

  從斜上方傳來低沉的聲音。哈維倏地拾起頭,陡峭上坡的路口,有一個從建築物後方窺探自己的人影。襯著藍黑的夜色,浮現出一個閃著黑色光芒的異形單眼眼鏡輪廓。哈維剎時嚇了一跳,但即刻朝對方奔去。當他一出了小路,便伸手往男子的胸口抓過去——

  「你這傢伙!膽子可真大,還敢從這裡出來——」

  當哈維抓住對方胸口之際,伴隨著猛烈撞擊的聲音,突然從身側吹來陣陣強風。哈維話說到一半便住嘴觀察著周圍。

  這裡是柏油路的盡頭,幾近垂直的巖壁懸崖宛如吸入腳邊的漆黑沉在下方。

  此處似乎是鎮外。出了小路就是面對環繞此鎮的山崖;而呈現平緩弧線的階梯狀坡道,其下方往鎮上的街燈光亮處綿延;往上則是通往聳立於城鎮後方的漆黑斷層。

  白天從這裡應該可以清楚看見山崖下的南海洛荒野,然而此時呈現眼前的卻只是一片無法掌握距離感的漆黑。腳邊偶爾刮起強勁的風勢,讓哈維打從心底感到一陣涼意,與懸崖保持著距離然後再度轉向男子。此時,男子的手突然伸向哈維的臉。

  「哇,別碰!」

  由於對方流露出深感興趣的表情觸摸哈維臉上的血,哈維嚇得揮開對方的手。對方的舉動仍是出入意料。

  男子用單眼眼鏡貼近沾在指尖上的血液,仔細端詳著。

  「啊,果然是不死人的血。」

  「……你是什麼人?」

  哈維緊揪住對方胸口的手更加使力。「我會根據你的回答決定要不要殺你,若想做最後的禱告,你就先祈禱後再回答吧。」雖然尚未決定殺人的回答基準,但哈維先將此問題丟於一旁,以充滿殺氣的聲音逼問。然而男子卻毫無畏懼,一下嗅了嗅指尖上的血,一下又舔舐著(男子打了個寒顫,旋即將手上的血揮掉,放棄了)。接著,以彷彿敘述他人之事般的口吻說道:

  「我過去曾在首都的研究機構工作。那是教會的關係機構,我曾在那裡見過你的同類。」

  「……你有意將詳細情形告訴我,所以才自己主動開口的吧?」

  「無所謂,反正我已經是被開除的身份,所以也沒有保守秘密的義務。你要不要到我家?」

  男子無趣的簡單回應,單眼眼鏡下的目光轉向坡道上方。哈維追隨對方的視線,階梯狀的上坡盡頭,漆黑的斷層山峰橫跨在夜空下。他想起古董商的話:住在遺跡的怪人。當時並沒有多想,然而所謂這附近的遺跡是——

  「啊,在這裡!」

  一聽見突然插進的這句話,哈維轉過頭,看見了一名拿著長槍的警衛隊隊員正從小路跑了過來。對方似乎也因發現他們而嚇了一跳,頓時呆立當場。對身後發出尋求協助的呼喚後,再度轉過身對著他們說:

  「原來你們是同夥啊!」

  「不是!」

  沒料到會被誤解,哈維立即發出怒吼響應。一聽到哈維的回應,警衛隊的男子將注意力落在哈維身上,此時對方的臉上閃過懼怕的神色。

  「哇!」

  對方發出短暫悲鳴的同時,手中的槍對準了哈維。仔細想想,在黑夜下見到半邊臉頰上染滿了血的人,應該是非常怪異的光景吧——

  「啊!」伴隨著槍聲響起,警衛隊的男子發出了驚嚇的叫聲(應該是忍不住而扣下扳機。哈維心想:感到吃驚的應該是我吧)。子彈打穿腳邊的水泥階梯,本能一縮的鞋跟觸碰到懸崖邊緣,哈維失去平衡往後一陣踉鎗。

  他的腦中同時思考要跌落山崖還是應該推開單眼眼鏡的男子,就在思考的瞬間,哈維就這麼揪住男子的領口,兩人一同跌落山崖。

  得趕快起床。明明腦中如此想著,內心感到萬分著急,然而琦莉卻無法撐起身。

  想趕快起來告訴哈維:「哈哈,我的腳踩空了,害你嚇一跳真是抱歉!」不過她的身體就像被牢豐釘在地面,緊緊貼著般無法動彈。

  視野一片黑暗看不見任何東西,但是可以感受到哈維就在身旁。腦海中如此思考時,眼瞼內浮現朦朧的光線:在光線所形成的昏暗空間中,琦莉看見了紅銅色的後腦杓。對方坐在地上低著頭,左手玩弄著手中的打火機;這動作琦莉偶爾會見到。此時,她想起對方玩牌若手氣不順時,也會有這個習慣動作。

  不起來不行。

  得趕快起身讓哈維安心——你看,我已經沒事了哦!我已經沒事了,所以……

  你無需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低頭望著打火機火焰的眼神一如往常不帶任何感情,並未流露出想哭的神色。然而,不知何故,琦莉卻自然而然的如此認為。...<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1-12 04:14 PM

第四話〈幽靈太空船〉


  我一定沉睡了好幾年。

  琦莉的臉頰貼著枕頭,凝視著佇立在窗戶旁的女子側臉,略微思考後終於得到這個結論。

  因為站在那裡的貝佳已經長大,成為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子了。她仍和以前一樣,有著一頭微卷波浪的金色長髮,還有一對清澈的藍色瞳孔:那修長的身材散發著成人的氛圍,然而仍殘留著些許促狹的部分。

  太好了,貝佳,妳終於長大成人,真是太好了!琦莉的內心如此想著。妳真的變成了自己想像中所描繪的漂亮女子……太過分了,琦莉心底的角落也同時浮現出此一念頭。

  或許自己的年紀根本沒有增長,仍是一位原本就未曾期待變成美女,而且也無法倚賴,毫無能力的十五歲少女。

  對了,現在究竟是幾點?不趕快起來準備會遲到——

  「哇,睡過頭了……」

  自己的聲音和突然起身時頭部側邊竄流而過的疼痛,讓琦莉的腦袋完全清醒了。

  「嚇了我一跳,怎麼了?妳不要突然一躍而起啊!」

  站在窗邊低頭望著窗外的女子轉過頭,露出驚訝的神情。即使對方這麼說,但所謂的「一躍而起」也只是突然起身的意思。

  「碧……」記得哈維是這麼稱呼對方的。

  「妳沒有資格這麼喊我,我的名字叫貝亞托莉克絲。」

  對方直接倨傲地回答。一起床便承受毫不客氣的敵意,琦莉心情不悅的用手撫摸額頭,發現左額處貼著像紗布般的東西,正隱隱作痛。

  在調暗的室內燈光下呈現的,是自己位在公寓中的寢室。琦莉的眼神自然朝床鋪旁邊的地板看去,但不見剛剛似乎曾坐在那裡的紅銅色頭髮的青年身影。

  「哈維呢……?」

  「艾弗朗出去了。」

  「去哪裡……?」

  「不知道。」

  貝亞托莉克絲冷淡響應後,眼神再度回到窗外,窗戶的玻璃上正映著藍藍的夜色。方才剛睡醒時腦中一片渾沌,以為自己快要遲到,但現在一看床頭邊的時鐘,指針正指著深夜的時間。

  「今天還沒結束吧……」

  「沒有不是今天的日子。不管是昨天或明天,只要在這個時間點上,都叫今天。」

  「……」不懷好意的回應讓琦莉閉上了嘴。由於對方並未加以否認,那表示今天應該還未結束。腦中閃過一個想法:對方一直陪在自己的身旁嗎?

  這麼說起來,剛剛在夢中並非以為自己趕不上目前的打工,而是認為寄宿學校的上課即將遲到而感到心急如焚。身為幽靈的貝佳,以前雖然會隨心所欲、理所當然的於早晨現身,但絕不相信她會因為心血來潮而擔任鬧鐘的角色,隨她高興叫不叫醒自己。

  當琦莉凝視著對方正盯著窗外的側臉:心中仍思考著貝佳之事時,發覺對方的臉上浮現警戒的神色。貝亞托莉克絲流露出莫名嚴肅的眼神、低頭瞪著外面的街道,於是琦莉也跟著將注意力轉往那個方向。雖然僅是隱隱約約,但透過窗戶仍可聽見模糊的騷動聲。

  「發生什麼事?」

  「我也不清楚。不過似乎是發生了什麼騷然不安的事,從剛剛開始便一直處於騷亂的狀態。」貝亞托莉克絲的目光仍盯著窗外,回答後又自言自語似的補上一句:「只是去撿個東西也太慢了吧……」

  聽見這句話的琦莉將毛毯一掀,離開床鋪。當她站起來時,身體一陣搖晃,用一隻手按著仍隱隱作痛的額頭。

  「等一下,妳在做什麼啊!」

  「我要去找哈維。」

  「別說這種傻話,趕快躺下來好好休息。艾弗朗未必發生了什麼事,只不過以那傢伙的個性而言,一定會往那個方向餾躂罷了。」

  「不管怎樣,我必須先找到哈維,然後問他有關下士的事。」

  「這種事情等他回來再問也可以吧?」

  「下士的事和妳無關,請妳別管。」

  琦莉坐在床邊穿著鞋子頑強回應。她這次好好的站穩起身,拿起蓋在毛毯上的上衣朝寢室門口走去。連琦莉都明白自己非常固執,不過一聽到對方說「以那傢伙的個性」,感覺好像非常瞭解哈維的樣子;明知自己不能想歪,但內心還是覺得不舒坦。

  「我說啊,即使妳沒關係,但我可不知道艾弗朗會怎麼念我啊!」

  後方傳來貝亞托莉克絲憮然的聲音。琦莉的手套進上衣的袖子,在門口前轉過身說:

  「不是艾弗朗,是哈維。現在和我在一起,從東貝裡到這裡都沒有捨棄我、一直陪在身旁的,是叫哈維的人。和我還有下上三人一起生活在此的是叫哈維的人,所以我去接哈維回來也是理所當然的事;萬一哈維發生了什麼狀況,我去救他也是天經地義的事。妳要等那個叫艾弗朗的人就悉聽尊便。」

  琦莉一口氣說完後,便走出房間。

  馬路旁的建築物二樓,一名小男孩從燈光熄滅的窗戶露臉窺視著。隱約與琦莉四日相接時,對方應該是非刻意的輕輕揮著手。當琦莉單純響應的微微揮手響應時,一名看似母親的人從後方抱起小男生並將窗簾拉上。

  遠方交錯的怒吼聲在籠罩著藍灰色的柏油路與水泥牆壁間迴盪。深夜街上的危險騷動回音讓居民們恐懼的閉門不出。

  (如果下士在身邊,自己就會安心一點了……)

  琦莉朝著騷動的方向走去,缺少了掛在脖子上的收音機重量,讓她少了點安全感。想起哈維說過將收音機丟掉這句話,為了謹慎起見,她特地繞到後巷的垃圾場檢視,然而並末發現收音機的蹤影。

  總之先找哈維,感覺只要這麼做,收音機也會跟著順利回到身邊。或許是兩人的意見相左,以致於演變成如今的局面;但琦莉深信,一定能夠馬上回到像現在這樣的三人生活。

  不會有問題的,琦莉獨自點了點頭。「好痛……」頭一搖晃仍感到些許疼痛,於是用右手壓著額頭上的紗布。

  (得快一點……)

  當她一臉嚴肅的加快腳步時,背後傳來逐漸靠近的引擎聲。那是她相當耳熟,即使沒有故障也會發出如同故障般砰砰!叩叩!等噪音的石化燃料驅動聲。

  琦莉停下腳步轉過身,一個單眼的前照大燈從後方逐漸靠近。不一會兒,一輛三輪機車在琦莉身旁停下。將金色長髮綁成一束的美女坐在駕駛座上。

  女子不悅的緊繃著臉怒視琦莉,並以極為生氣的語氣說:

  「上車,我跟妳一起去找。」

  「不用。」

  琦莉也不服輸的露出火大的表情響應,然後快步朝前方走去。

  「這個死頑固。」

  貝亞托莉克絲發動引擎追上前,在前方一公尺處再度停車。

  「我是受人之托,所以萬一妳有什麼差池,我會非常困擾。不是為了妳或是我,而是為了艾弗朗,咦,妳說叫哈維是嗎?就算是為了那傢伙,這樣總可以吧?」

  經過機車、走了數步後,琦莉停了下來。

  目光落在傾斜而下的柏油路面,就這麼佇立了一會兒後,轉過身走了回來,接著不發一語坐上後座。「小心別掉下去,抓緊了。」雖然看不見表情,但對方用比剛剛還溫柔的聲音叮嚀。琦莉雙手環繞貝亞托莉克絲的腰際,緊貼著她的背部,瞬間飄來微微的肥皂香氣。原以為身上會散發肥皂香的女人只有母親而已,沒想到這是一個意外的發現。貝亞托莉克絲發動引擎,機車馳騁於馬路上,從排氣管噴出的廢氣迅速將肥皂香給掩蓋了。

  深夜的馬路上響著吵人的噪音。機車奔馳在通往鎮中心的下坡,視野的一端飛掠過道路兩旁街燈所灑下的黃色光線。

  眼前垂在貝亞托莉克絲背上的金髮隨風飛揚,貼著琦莉的臉頰,她困擾地甩了甩頭,然後越過貝亞托莉克絲的肩膀開口問:

  「請問貝亞托莉克絲是……」

  「什麼?我聽不見。」

  「貝亞托莉克絲——」

  琦莉用大於引擎和吹拂而過風聲的音量說:「和哈維是什麼……」然而話說到一半又吞了回去。貝亞托莉克絲微微轉頭瞥了一眼,然後將速度減緩。

  「妳不用擔心,我們的孽緣早就結束了,現在已經不存在那種情愫了。」

  「我問這句話並不是這個意思。」儘管琦莉嘴上這麼說,但終於放下心中的石頭。她不好意思的轉換了問題:

  「妳也知道猶大這個人嗎?」

  「嗯,畢竟那三人相當有名。」

  「三人?」

  「猶大、艾弗朗還有叫約雅敬的瘋狂傢伙——聽說妳好像也知道那傢伙的事。僅靠三個人的力量便擊退了西貝裡北部裝甲步兵師團,他們是眾所皆知的三人組哦。」

  「欸……」琦莉興趣盎然地傾聽著。她完全無法從哈維的口中聽到這些事。

  「原以為他們全都死了,但戰爭之後的某日與艾弗朗偶然相遇,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們偶爾會意外巧遇,或是像這次這樣有事前來找我。」

  「什麼事?」

  「艾弗朗沒有告訴妳嗎?完全沒有嗎?」

  琦莉搖頭回答後才想起這樣對方根本看不到,然而對方似乎直接感受到了,琦莉感覺貝亞托莉克絲歎了一口氣。「……真受不了他,不怕麻煩好好說清楚就好啦——」

  「什麼?是什麼事呢?」

  當琦莉將臉湊過去詢問時,「好痛!」出奇不意的煞車使琦莉的鼻子猛然撞上對方的背部。

  「怎、怎麼了?」

  「……糟了。」

  貝亞托莉克絲低聲暗叫,接著倏地改變機車的方向。用單手搓揉鼻子的琦莉差一點從機車上跌落,她趕緊用兩手環住貝亞托莉克絲的腰,沒想到原以為要往前行駛的機車又突然停下,琦莉的鼻子再次撞向前。

  「搞什麼啊……」

  她生氣地抬起頭,越過貝亞托莉克絲肩膀所見到的景象令琦莉嚇得全身僵硬。

  人影站在前方的坡道上,並非一人或是兩人,而是擋住去路般並列站著五、六個人。不僅如此,還有數人從小巷中跑出來與他們會合。看似普通居民打扮的男子,其中數人手中所拿的黑色筒狀物在街燈的反射下發出微弱的光芒——是警衛隊的長槍。

  聽見背後傳來一陣足音,琦莉就這麼抓住貝亞托莉克絲的背部轉過身,從坡道下方的巷弄紛紛鑽出了相同的人影擋住退路。「看來是和我所做的事……」貝亞托莉克絲壓抑情緒的聲音竄入琦莉的一隻耳朵中。

  「貝亞托莉克絲?」琦莉將目光轉回,抬頭望著貝亞托莉克絲的側臉。

  「看來遇到麻煩的並不是艾弗朗而是我。和那個男的接觸果然是一大失策……」

  貝亞托莉克絲咂了咂舌,彷彿要咬斷似的緊咬塗著淡紅色口紅的嘴唇。

  「貝亞托莉絲。」

  從擋在前方的警衛隊中傳來一個聲音。感覺應該是凜然站在中間的壯漢,然而開口的卻是緊鄰左側的男子。

  琦莉越過貝亞托莉克絲的肩膀窺視著,對方投射而來的,則是這小女孩是誰的狐疑眼神。眼前的貝亞托莉克絲將背部微微往右側挪移,擋住對方的視線,琦莉僅能從對話判斷前方的情形。

  「是貝亞托莉克絲,你喪失記憶力了嗎?看來酒精並非先侵蝕你的肝臟而是頭腦的樣子。」

  「事到如今妳叫什麼名字都無所謂了,貝亞托莉絲。」男子發出近似扛喘的笑聲,完全無視於貝亞托莉克絲的惡毒言詞。「妳的真實身份已經曝光了,妳就是從『土魯斯大火』中脫逃的女不死人。」

  男子如是說道。

  琦莉胡亂挖掘記憶的深處,在教會史課本中的一小欄中找到了那個單字。土魯斯是離西貝裡有點距離的城鎮,過去曾被稱為獵守魔女的城鎮。魔女逃亡時,整個城鎮被燒光的大災難就稱之為「土魯斯大火」。

  「別說得那麼沾沾自喜,那也不是你識破的吧?」貝亞托莉克絲歎了口氣。「和來自西貝裡的神宮接觸是我的疏匆,那裡的神宮知道我的長相一點也不足為奇——還有,你們該不會以為那種癟腳的武器可以對我怎麼樣吧?」

  貝亞托莉克絲壓低的聲音在深夜的馬路上危險地迴盪著。彷彿是感到猶豫而沉默了片刻後,男子繼續道:

  「不管怎麼樣,別以為妳逃得掉,教會兵馬上就會從港口趕來了。」

  「什麼嘛!你們明明可以將一切交給教會兵,只要在一旁靜待就好了。你們該不會是等不及想邀功吧?又想得到表揚獎狀嗎?也多虧你們才讓我有充裕的時間逃走,謝謝啦!」

  聽見貝亞托莉克絲故意挑釁的言論後,男子們燃起殺氣的騷動和喀鏘喀鏘的金屬聲同時響起——是槍枝上膛的聲音。

  「貝亞托……!」

  「要逃嘍,抓緊!」

  貝亞托莉克絲頭也沒回地高聲說完,便發動機車將車體一百八十度反轉,對著擋住退路的警衛隊人牆一口氣增加了速度。貝亞托莉克絲要琦莉抓好卻沒有給予任何時間,若琦莉的手原本沒抓住的話,鐵定會摔下車。琦莉驚慌的緊抓住貝亞托莉克絲的背部。

  「不閃開的話,我可是會毫不客氣輾過去哦!」

  貝亞托莉克絲對著行進的方向大喊。警衛隊人牆不安的騷動著,雖然仍有半數的人穩若泰山的拿著槍口對準她們,不過剩餘的警衛隊則完全潰散。機車朝著變薄的人牆衝了過去。

  聽見背後傳來槍聲……背後?琦莉轉過頭,就在視野正下方的臀部附近,感到砰一聲的衝擊力道,椅墊下方的燃料筒冒出了陣陣煙霧。

  「你們的腦袋在想什麼?車上坐著普通的孩子啊!」

  當貝亞托莉克絲轉過頭大喊之際,琦莉望向前方,緊接著又再次聽見了——這次是從前方傳來槍聲,同時機車的前輪爆裂般彈飛不見。兩個後輪往上騰起,琦莉的身體被往前拋擲出去。

  「哇——」

  「琦莉!」聽見的聲音和抓住自己的主人分明是貝亞托莉克絲,然而不知何故,琦莉瞬間以為是哈維出現了。

  被貝亞托莉克絲的手環抱著,加上緊閉雙眼牢牢抓住對方,琦莉因而無法正確掌握狀況,感覺應該是被拋向柏油路面滾了數圈,直到撞向路肩的水泥牆後才停了下來。

  機車似乎也同時撞向牆壁,身旁傳來巨大的激烈衝撞聲響。

  翻滾停止後,琦莉的身體仍處於緊繃的狀態。她將臉埋進貝亞托莉克絲的胸口,屏住呼吸全身僵住不動。「可……」貝亞托莉克絲發出了短促的聲音,緊抱琦莉的手逐漸放鬆。琦莉猛然離開對方的身體呼喚著:

  「貝亞托莉克絲!」

  「妳沒有受傷吧?」

  貝亞托莉克絲早一步開口問。琦莉約略檢視了自己的身體後據實以告:「有許多擦傷。」對方聽完點點頭。

  「很好。不好意思,這點傷麻煩妳暫且忍耐一下。」

  貝亞托莉克絲撐起手想要站起身,卻突然跪下般往地上一撲。「可惡……」她橫臥地上,雙手壓著膝蓋附近,線條優美的嘴唇蹦出了不相稱的咒罵。從凌亂裙擺中露出的右膝——

  膝關節以下整個被硬生生的扯斷了。

  「啊……」

  是機車。被捲進一起翻滾的機車車輪中……!

  當琦莉發出悲鳴時,傳來一陣凌亂粗暴的腳步聲,她感到背後站著數人。閉上嘴轉過身,十幾名警衛隊圍成半圓將她們包圍,約有半數的人舉起了長槍。

  琦莉往前護著以單膝支撐著的貝亞托莉克絲,但立刻被一隻沾滿血液的手從後方抓住了肩膀。「妳這樣非常凝手礙腳。」、「可是……」、「非常礙手礙腳。」貝亞托莉克絲斷然重複,同時將琦莉往旁邊一推。

  當琦莉往地上跌去,雙手觸碰到地面時,指尖摸到了如人體肌膚般的觸感。

  地上躺著一隻穿著鞋子的腿。

  琦莉忍不住將手縮回來後,猛然想起什麼似的抓起腿緊抱於胸前。眼前,橫躺的機車後輪不斷空轉著。

  琦莉轉過身,貝亞托莉克絲倚著牆壁,正想以左腳站起身。看見貝亞托莉克絲失去一隻腳卻仍拚命想以自己的力量起身的模樣,警衛隊的隊員問傳來一陣恐懼的騷動——不知是誰勇氣過人扣下扳機,此時響起了短促的槍聲。貝亞托莉克絲的身體微微往後一彈,及肩的金髮逐漸被湧出的鮮血染紅。

  發出低聲慘叫的並非被擊中的貝亞托莉克絲,而是那群男子當中的某人。伴隨著金屬聲響起,一排槍口對準貝亞托莉克絲的頭部。

  (不行!)

  抱著撿起的斷腿,琦莉迅速從地上一躍而起,她奔向眼前的機車手把,使勁力氣加足油門,後輪大聲的轉動著,橫躺的車體在柏油路面旋轉滑行。琦莉本身也幾乎快被車體一起拖走,跌倒滾地的她在千鈞一髮之際放開了機車手把——

  接著,好幾件事情相繼發生。

  連續數發的槍聲、機車旋轉著衝向警衛隊、男子們發出慘叫逃散開來、好幾人因來不及閃避而被撞飛、一槍掠過貝亞托莉克絲的臉頰,鮮血飛濺而出——或許事情發生的順序混亂,然而這些景象幾乎是同時映入琦莉的視野之中。

  「……啊!」

  琦莉的腦中無法完全整理所見到的訊息,頓時處於茫然狀態。

  或許油門壞了,機車仍然引擎全開的繼續滑行,將警衛隊驅離。琦莉奔向用沾滿血的手支撐著欲站起身的貝亞托莉克絲,鑽過她的腋下用肩膀支撐著。

  「妳的幫忙我……」

  「如果還有說話的力氣,那就牢牢抓住我。」

  如果琦莉自己還有餘力說話,她多麼希望能夠將力量集中到手腕。她以艱辛的姿勢摟著貝亞托莉克絲的身體,半拖拉地逃入近處的小巷內。

  潛入類似酒吧後門的狹窄小巷,琦莉將貝亞托莉克絲塞進垃圾堆與堆棧的酒瓶箱之間的空隙,屏住呼吸靜待追兵經過。

  迴盪在水泥牆壁間的怒吼和腳步聲往另一頭遠去,直到完全消失後——

  「好像走了……」

  琦莉終於鬆了一口氣,僵硬的身體得以鬆懈。她和貝亞托莉克絲並肩靠著牆壁癱坐著,緩緩將氣吐出調整呼吸,同時看了身旁一眼。

  貝亞托莉克絲用右手壓著被擊中的左肩倚在牆上,與琦莉一樣放心的吐了一口氣。

  「妳做出了相當凶殘的事呢,竟然用機車衝撞……」

  雖然是平日的語調,但貝亞托莉克絲的聲音卻顯得十分嘶啞,在昏暗巷子中隱約浮現的側臉露出冷淡的表情。

  「當時不顧一切,沒有多想……」

  「若是不顧一切的話,剛剛那種行為非常了不起哦!讓我對妳刮目相看。」

  琦莉訝異的眨了眨眼,凝視對方的側臉。「謝、謝謝。」感覺對方稱讚著自己,卻不知該如何是好,目光逃避地移往手上。

  發現手上仍緊緊抱著一條腿。

  「哇!」

  琦莉忍不住小聲叫了出來,將斷腿往地上一扔。

  「我說妳啊,竟然將別人的腿丟掉……」

  「對、對不起。」

  貝亞托莉克絲流露出真是麻煩的神情,挪動身體將腿撿起。「接下來——」然後自言自語的將裙子捲至大腿處,彷彿是在假日做著椅子的家庭木工般,將撿起的腿試著置於右膝的斷面處。琦莉忍不住在一旁凝視著貝亞托莉克絲的一舉一動。此時,貝亞托莉克絲突然中止手中的動作,拾起頭說道:

  「……勸妳最好不要看,妳以後會不敢吃肉哦。」

  「對、對不起。」

  琦莉又回答了和剛剛相同的一句話,然後趕緊將眼神移開。

  頓時無事可做的琦莉再度將背倚在牆上,環抱著雙膝。

  當琦莉感受著水泥牆壁那冷冽的觸感,和貝亞托莉克絲微微觸碰著自己肩膀的體溫而陷入了恍惚之際,想放空的腦中卻擅自浮現許多景象。凌亂不堪的公寓房間,追問著丟掉收音機的哈維而從階梯跌落,醒來時只有貝亞托莉克絲陪在身旁,出門尋找哈維卻遇上警衛隊的追捕,機車飛了出去,貝亞托莉克絲的腿……

  「……嗚……」

  不知不覺,隱忍的淚水終於潰堤,琦莉淚流不止。她哽噎著用袖口拭去淚水;而她的衣眼上也沾染了貝亞托莉克絲的血。那並非鮮紅的血液,而是類似柏油般的黑色液體,和哈維一樣,是不死人的血液。

  「怎麼現在才突然哭了啊……」

  身旁的貝亞托莉克絲傷腦筋的歎了口氣。

  「因為,腳、腳、斷了……」

  「沒事的,只要接上,很快就會連接起來了。如果能夠縫合的話更好,不過暫且湊合湊合。」

  貝亞托莉克絲淡淡說著,邊用撕開的裙子布片纏繞接上的腿將其固定。「像艾弗朗那樣,手臂完全不見的話會很辛苦,不過只要肢體齊全都還能挽救。所以我得跟妳道謝,因為妳幫我將腿撿起來,這可幫了我大忙。」

  問題不在這裡啊!琦莉想大聲反駁,但是嗚咽讓她說不出話,只能不斷地搖頭。不管有沒有失去腿,所承受的痛楚都是一樣的。為什麼他們都可以說得那麼輕鬆呢?

  一時之間,兩人均陷入了沉默,只有琦莉低聲的嗚咽和撕裂布料的聲音,隱約在小巷的陡峭牆壁問迴盪。

  「……戰爭時,這是家常便飯的事。」

  望著手中的動作,貝亞托莉克絲低語著。

  「特別是遇到有不死人的部隊時,狀況更是非常慘烈。不管身體殘缺得多麼嚴重,只要心臟不被打穿,都可以一直戰鬥下去。所以每個軍隊至少都會養幾名不死人……」

  仍舊抽噎著的琦莉,將臉置於環抱的雙膝上,傾聽著貝亞托莉克絲的述說。澄澈悅耳的聲音還有壓抑的說話方式,沉靜、舒服的沁入耳中。

  貝亞托莉克絲是位女人,又是如此漂亮的人,卻也和哈維一樣,因過去那段無止盡深淵般的戰爭,一路定來歷經了相當慘烈的事;或許也曾像現在一樣,滿身是傷的躲進小巷中。貝亞托莉克絲究竟是懷抱著什麼樣的心境,雲淡風輕地敘述著哈維完全不願談論的戰爭之事呢?

  「不僅會有缺了手腳或是內臟被掏出的人,若技術差一點的話,還會有少了頭顱的傢伙。像這樣的同胞在戰場上四處爬行,尋找自己所欠缺的身體部分。當下,即使是別人的肢體也無所謂,直接折斷橫躺地上的屍體手腳,試著銜接在自己身上的傢伙也大有人在。即使不死人是戰爭中不會損耗的方便工具,然而當戰爭結束後靜下心來想想,不死人只能算是鬼怪罷了……所謂的不死人就是這樣的東西,並不能以只是感興趣或是憧憬,甚至是同情這般的情感去看待。」

  包紮完後,貝亞托莉克絲拾起頭。此刻,方才僅存的一丁點和藹氣氛完全消失殆盡,又回到最初忠告琦莉時相同的冷淡口吻說:

  「我的主張仍未改變,請妳盡快離開艾弗朗的身邊。只要和那傢伙在一起,以後會經常遇上這種事。到那個時候,妳不僅幫不上忙,反而只會成為艾弗朗的包袱。」

  「可是……」

  琦莉忍不住想反駁,然而她覺得不管自己有什麼樣的想法,在貝亞托莉克絲面前都只是微不足道之事,因而說不出半句話來。她低頭盯著鞋尖陷入思考。

  雖然一時無言,但琦莉想起似乎有一件事情能夠提出反駁。

  「即使如此……」

  邊思量著盡可能近似的詞句,琦莉緩緩說道:

  「即使如此,我仍想待在哈維的身邊。因為哈維給了我棲身之所,就在他的斜前方。」腦海中浮現列車的包廂座位,那是剛開始旅行時的場所;不是在他的旁邊也不是正對面。「因為哈維在他的斜前面給了我一個位置。雖然並未開口說我可以待在那裡,但他的確給了我一個位置……」

  「那是妳自己一廂情願……」

  「不是的,我的意思不是……」

  琦莉最想表達的並不是這個,她打斷貝亞托莉克絲的話想要繼續說下去,然而此時,隔著水泥牆壁可以感受到嘈雜的聲音逐漸接近。

  貝亞托莉克絲的表情變得嚴肅,從酒瓶箱子後窺探著。琦莉也越過貝亞托莉克絲的肩頭將目光投向巷子前方的街燈處。

  「警衛隊的隊員好像又回來了,真希望他們就這麼經過……」

  「萬一朝這裡過來怎麼辦……?」

  貝亞托莉克絲應該還無法行走吧?雖然拚命將她拖來這裡,但琦莉已經沒有自信能夠再繼續長距離的移動。琦莉開始感到不安而緊咬著嘴唇:此時,貝亞托莉克絲轉過頭對著琦莉說:

  「妳可以回去了——」話說到一半便不悅地咂了咂舌。「看來事態沒有那麼容易就了結。可惡,那傢伙究竟在哪裡做什麼!趕快把這個包袱帶回去啊!」

  「現在,所謂的包袱可不是我,而是貝亞托莉克絲妳哦!」

  對於無法置若罔聞的話語,琦莉反駁道。兩人均一臉怒氣的瞪著對方。

  喀沙……

  沒想到身旁傳來一個聲響。感覺似乎有人在警衛隊騷動聲反方向的垃圾堆那頭——琦莉一轉過身,有如覆蓋在兩人上方般佇立著一個壯漢的人影。昏暗中浮現出一張滿是鬍子的可怕臉孔,琦莉差點發出慘叫,趕緊用雙手摀住自己的嘴巴。

  「琦莉。」

  人影開口了。直截了當的語氣和哈維極為相似,然而聲音卻比哈維更低沉更有力。

  「我是來找妳的,蘇西非常擔心妳。」

  「巴茲&蘇西咖啡屋」的壯漢名廚說著,對琦莉伸出了他的大手。

  我無法信任,他們一定打算將我出賣給教會!琦莉拚命哄勸著如此嚷嚷,不斷吵鬧的貝亞托莉克絲。然而巴茲卻一把將她強行扛起,辛苦的從「巴茲&蘇西咖啡屋」的後門抬進店裡。

  一被帶進店內後方的起居室時,貝亞托莉克絲似乎終於死心了。現在正躲在沙發的一角蜷著身體,繃緊一張臉、玩弄著沾黏血液而打結的金髮。

  那種感覺就像是撿回一隻漂亮卻傷痕纍纍的流浪貓。

  當蘇西一看到琦莉頭上的紗布時,氣勢洶洶的逼問了原由。「我從樓梯上跌下來。」琦莉老實說出部分事實後,蘇西全身虛脫、搖搖晃晃往椅子上癱坐下來。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

  她說著便將手肘置於桌上支著臉,一臉痛苦的壓著和琦莉傷口相同位置的地方。

  「到處都是警衛隊,我想可能發生了什麼事,於是打電話四方詢問店裡的常客,結果得知正在搜尋可疑人物。聽說是戴著奇怪單眼眼鏡的矮個子男和紅髮的年輕男子兩人,我知道後非常擔心,於是拜託巴茲去妳的公寓一趟;結果並沒有人在家,而且整個房間都被翻遍了。」

  「紅頭髮指的是哈維嗎!?」琦莉打斷蘇西的話,這次換她逼問:「單眼眼鏡的人是誰?哈維現在和那個人在一起嗎?知道他們現在在哪裡嗎?」

  琦莉雙手用力往桌上一拍,將巴茲剛好置於桌上要給琦莉的馬克杯給打翻了,摻了牛奶的咖啡於桌上蔓延開來。

  「對、對不起,又……」

  因為接連不斷的失誤而被要求早退,至今還不到一晚,連琦莉也對這樣的自己感到厭煩起來。當她立即想用衣服的袖口擦拭桌面時,「沒關係,妳到一邊去。」巴茲拿著抹布不高興的站到琦莉的位置。

  「琦莉,坐一下,妳冷靜一點。」

  「是……」

  連蘇西都說話了,於是琦莉在蘇西斜對面的椅子坐了下來。

  「看來妳好像也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琦莉默默的點點頭。「真是夠了。」蘇西歎了口氣。

  「我這邊得到的信息也不知道他在哪裡,不過聽說警衛隊尚未抓到他們。而我詢問的那些人,他們的情報也相當混亂——不一會兒,追捕的可疑人物又改變了。這次是金色長髮的女子和——」

  蘇西說到這裡時閉上了嘴,回頭望了沙發上的貝亞托莉克絲一眼。貝亞托莉克絲低著頭,僅抬起眼回視。「可真像啊。」蘇西低語著(琦莉大概知道她是拿誰來做比較),接著又轉過頭對琦莉說:

  「另一名則是黑色短髮的女孩。我真搞不清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對不起,沒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希望不會給店裡添麻煩……」

  「我並不是這個意思啊,琦莉。」

  聽到蘇西的語氣突然轉為平靜,琦莉訝異的抬起頭,對方正露出和煦的笑容凝視著自己——那是她經常對著那些空著肚子來到店裡的常客們,表現出真拿你們沒轍的表情。而擦完桌子的巴茲也露出了貫有的,看似生氣但沉穩的神情於一旁注視著。

  「妳應該一開始就來找我們幫忙,應該更積極的去接受別人的照顧。不管怎麼說,人都無法完全不受他人幫助而得以生存下去;所以不要客氣盡量開口,知道嗎?」

  「……」

  琦莉愣愣的交互望著蘇西和巴茲。

  「……知道了。」

  過了片刻,她才微微頷首回應。

  琦莉覺得讓自己在店裡打工這件事情,已經是受到對方極大的關照了——自從遇見蘇西與巴茲後,琦莉經常思考著:這顆星球上,光明正大且完全中立的神即使沒有對人們伸出援於,或許世界上還是會有像蘇西這樣的人去關照世人。如果世界上的人都像蘇西,那麼這個星球就會更為安定與寬容。,如此一來,也就不會有人再追殺哈維和貝亞托莉克絲了。

  在沙發上蜷曲著身體,雖然沒有睡著,但半夢半醒之間憶起了一些陳年往事。

  記得那是一個平靜無風的早晨,自己被埋在燒焦的瓦礫堆中,呆呆的仰望著逐漸露出魚肚白的天空。肆虐士魯斯鎮一整晚的大火,仍持續著四處竄出濃煙;火焰劈里啪啦燃燒的聲音,卻令她感到莫名平靜的充斥於耳中。或許是身旁正躺著燒焦的屍體吧?傳來了陣陣肉類燒焦的臭味;然而自己卻懶得轉頭確認。

  抓起一撮燒焦捲曲的金髮歎了一口氣,如果修齊應該會變得很短吧?只因戰爭中一直蓄著短髮這個無聊的理由,所以自己非常中意長髮。不經意將目光移向抓著頭髮的手,發現整隻手呈現嚴重燒傷的狀態;又舉起另一隻手,確認了也是相同的狀況。此刻她才頓悟,啊!原來燒焦的臭味是源於自己的身體啊:然而心中卻毫不在意。未出現在視野中的下半身,傷勢可能更為嚴重,因為兩隻腳已經完全失去知覺了。不過這也不算什麼,自己心中最在意的,只有頭髮而已。

  是自己最喜歡的秀髮啊,真不甘心。

  獵捕魔女,「土魯斯大火」反正是什麼名稱都無所謂,往後會成為被如此稱呼的歷史小事件指的是——住在土魯斯鎮上的一名女子,其不死人的身份曝光後,被鎮上的居民追捕而處以火刑。大致說來,就是古老故事中常見的,無趣又微不足道的故事。鎮上有份量的人士即使知道她不死人的身份,仍對自己疼愛有加。於是她開始相信,若自己能夠被鎮上的居民接受,也許能夠永遠居住於此等等。雖然還有許多瑣碎的外傳,然而這些事情在歷史層面上,應該算是無關緊要的小事吧?

  這個時候,傳來踏著瓦礫逐漸靠近的腳步聲。不知是鎮上的居民亦或是教會兵——才遠遠逃離鎮上的她,全身疲憊不堪,已經失去行動的力氣了。事不關己般恍惚的抬起頭——

  襯著早晨的砂色天空,一名髮色和染上夕陽餘暉的天空相同色調的男子正低頭望著自己。

  「……艾弗朗。」

  應該有十幾年沒喊過這個名宇了。對方用和髮色相同的紅銅色雙眸盯著自己,思考了大約十秒之後——

  「啊——原來是妳啊,碧。」

  以才約一個月不見般的感動程度打著招呼。和好幾次一起穿越生死線的過去戰友久違重逢,他的招呼就只是這樣嗎?這傢伙還是一點都沒變:心中歎了一口氣,也用著和對方一樣的冷漠語氣回應:

  「這應該是我的台詞吧?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因為昨晚的大火好像燒得很嚴重。」對方流露出並不怎麼感興趣的眼神,環視著火災後的殘跡。「一直眺望著,心想燒得真厲害,直到火滅了才過來這裡看看,因而發現妳在這裡。」語氣中好像火燒得正旺時,完全沒有前來幫忙滅火之意。如果換成自己在對方的立場,應該也是一樣吧?因此她無意提出指責。

  「妳要在這裡埋多久啊?教會兵馬上就會趕到了。」

  「算了,被捉也無所謂,我已經累了。」

  自己無視於對方伸過來的手,突然不悅的將臉背過去。「啊——這樣啊,那麼我走了。」對方爽快的將手收回,迅速轉過身。

  「喂!等一下,你來到這裡,然後就這麼丟下我不管嗎?」

  「……妳到底想怎麼樣啊?」

  對方轉過頭露出無奈的表情,抓住了自己的手,將自己從瓦礫中拉出。抓住對方的手坐起身之後,頓時大嚷:

  「你聽我說,我被男人甩了——!」

  就這麼癱坐在瓦礫上仰天控訴著。對方露出了極為困擾的表情說:

  「不關我的事,別對我大聲嚷嚷。」

  「我發誓絕對不再相信普通的人類了。啊,啊,我看你就先湊合著用吧!」

  「我才不要。」

  「我也不要。」

  「那就不要說這種話。」

  「我才一說出口就恨不得自己從未說過。」

  彼此露出打從心底感到厭惡的表情睨著對方,即使兩人會偶爾碰面,但絕對不可能長久在一起。這應該是因為,彼此的內心都討厭相互舔舐同樣的傷口吧?

  過了片刻,對方移開了視線。

  「妳能不能走?」

  「不知道,我的腳情況如何?」

  連自己都還沒確認,因此響應得有點莫名其妙。

  「先借妳,妳可要還哦!」

  對方的手環過腋下,輕輕將自己抱起。「先跟你借嘍。」無意抗拒,乖乖用手環抱住對方的脖子,眺望著對方身後的景色。早晨的白濁天空下,中央廣場的教會鐘樓在遠處渺小的聳立著。看來,鐘樓似乎逃過崩毀的命運;不過由於那個廣場是起火點,因此燒得最嚴重的應該是那周邊附近吧?

  「不知是不是死了很多人……」

  「應該吧?」

  和今早這份令人意外的平靜形成對比,昨晚狂風肆虐;居民打算要將自己燒死的篝火因而蔓延開來,釀成了一場大火。

  自己並不氣憤,亦不感怨恨。總覺得至今仍然在心底的某處存在著,那個深信或許能夠永遠居住在這個城鎮的自己——當然,事到如今這種事情已不可能實現,應該也不可能再來這裡了。

  「頭髮燒焦了……」

  視野一角所見到的並非頭髮而是焦黑的雙手,然而嘴上抱怨的還是頭髮的事。最後就這麼眺望著逐漸遠離的,那個被燒燬的城鎮,直到在視野中消失為止。

  (那個時候,自己好像個傻子般在意著頭髮和城鎮的事……)

  用手指梳開因沾了血而變得僵硬糾結的頭髮,貝亞托莉克絲輕輕歎了一口氣。

  經過長時間的獨自流浪生活,不僅是自身的事,對於大部分的事情早巳變得無所謂了。然而究竟是為什麼,偶爾會莫名其妙的執著在一些微不足道的事物上呢?對自己而言,執著的是頭髮和那個城鎮。

  (對那傢伙來說,就是那個孩子吧……)

  在沙發的椅背上支著臉頰,望著站在房間中央的少女側臉。只不過是一個極為平凡不起眼的普通孩子啊!當貝亞托莉克絲抱著對當事人而言或許有點失禮的感想、凝視對方之際,一臉嚴肅將涼鞋換成了球鞋,脖子上掛著。一一輪機車專用護目鏡的少女身影,讓她緩緩的浮現疑問。

  「琦莉,妳要做什麼?」

  「我要去找哈維。」

  調整著護目鏡的帶子,琦莉轉身回答。

  「我已經請人調查過了,聽說那名戴著單眼眼鏡的人,可能是住在遺跡的怪人,所以我要去那裡看看。」

  聽琦莉這麼說,貝亞托莉克絲才想起,這家店的老闆娘從剛剛開始便一直在另一個房間內撥打電話,而老闆說要去煮宵夜便離開了。

  「我也去。」

  「妳的腿傷成那樣,不方便坐在後座吧?這樣會礙手礙腳。」

  當貝亞托莉克絲聽到琦莉斷然拒絕的言詞卻無法反駁之際,琦莉已經結束一切的準備動作,打氣般的低聲說了一句:「好了。」

  「喂,等一下!即使妳一個人去……」

  貝亞托莉克絲慌張的從沙發起身,但神經卻無法傳導,她差一點從椅子上滑落而緊抓住椅背。見到在門口轉過頭的琦莉露出了「妳看吧!」的無力表情,內心感到難以釋懷。不知為何,有種自己現在被一個剛剛還在抽噎哭泣的小女孩照顧的感覺。

  「對了,我剛剛尚未說完的話。」

  「什麼?」

  貝亞托莉克絲不知不覺以不悅的語氣反問。琦莉微微低下頭,凝視著球鞋——

  「是這樣的,我剛剛說過哈維給了我一處棲身之所……」

  說到這裡,琦莉似乎思考著詞句,過了片刻後才抬起頭——並非鼓起勇氣的模樣,而是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說:

  「不過事實上,我認為一直在尋找棲身之所的是哈維自己。因此,我希望能夠幫哈維找到屬於他的地方。」

  貝亞托莉克絲望著丟下「那麼,我走了。」這句話走出房間的少女背影,想不出阻攔的話,只好默默目送對方離去。

  當腳步聲消失在門口的那一端後,貝亞托莉克絲靠著沙發、歎了一口氣。「……看來,那孩子應該有相當的覺悟。」嘴中喃念著,總覺得能夠理解了。僅僅那麼一瞬問,她自己也感到相當的羨慕。

  她仰望著天花板陷入沉思。

  艾弗朗,正因為那孩子如此的勇往直前,所以像你這樣的傻瓜,負擔才會更加沉重啊!

  「車頭轉向,轉向!」

  突然,一整面牆擋住了前方大燈的圓形視野。驚叫的瞬間,響起嘰——的尖銳摩擦聲,卡車同時緊急往左一轉,側門微微擦到牆壁後停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從後方咻——的噴出了什麼東西。

  「累死了……」

  整個人黏在幾乎緊貼牆壁的側門玻璃上,哈維頓時虛脫的歎了一口氣。和收音機起衝突、突然被槍擊中、從懸崖墜落,雖然發生了許多事情,然而搭乘這輛貨車時,感覺才是今天最危險的時刻。

  墜落山崖的數公尺下方,車好有一個突出的岩石平台。不幸的是黑夜中無法看清楚那個平台,因此背部猛然一撞;然而幸運的卻是在黑夜中得以瞞過警衛隊,搭上了一輛號稱是男子愛車的老舊三輪貨車從鎮上逃出。憑藉著前照燈和地上的車輪痕跡,車子在漆黑的荒野中奔走,不!是暴走。哈維在心中默默決定:回程時一定要用步行的回去。

  「你的駕駛技術超爛,真虧你現在還能活著往返於鎮上啊。」

  哈維斜眼瞥了駕駛座一眼,惡毒的罵道。「不滿的話你來駕駛啊,不過已經到了。」對方只用淡然的語氣回應後,便打開駕駛座旁的車門跳下車。

  「我的技術也很差啊。」

  哈維半自言自語地說。他在座位上爬著,也朝駕駛座的那一側移動。一從車門探出頭,隱約夾雜著金屬銹味的荒野空氣觸摸著臉頰。從座位滑下往地面一站,鞋底頓時感受到大地凹凹凸凸的觸感。

  眼前幾乎是完全黑暗的世界。前照燈的白光將唯一的黑暗切割成圓形,照亮了有限的狹窄範圍。滿是石子的焦黑大地中,驟然聳立著一片生銹的金屬牆。

  哈維發現從身旁地面突出凹折彎曲的金屬管。

  「是水管……有水啊?」

  「所以才能夠在這裡生活啊。」

  哈維往前走去,扭開了水龍頭。飛濺出夾帶著空氣的水塊,接著才流出渾濁的水。「欸,是什麼時候開始有了這種東西……」儘管已經墜落了,但畢竟是一艘宇宙飛船,因此這應該是前來尋求值錢物品的人所挖掘的吧?哈維剛好可以將頭伸到水龍頭下方清洗臉頰上的血漬。

  「你是第一次來這裡嗎?」

  「嗯,第一次如此靠近。」

  自己一定曾想過要來這裡看看,但為何當時放棄了呢?想不起來,那就應該不是多麼重要的理由。哈維想著這些事,最後將嘴巴湊向水龍頭飲了些水。雖然是混雜了鐵銹和沙子的濁水,但那是已經習慣了的味道,因此他一點都不介意。,不過並不好喝就是了。

  甩開黏在額頭上的濡濕髮絲,哈維用襯衫的肩口處隨意擦拭著臉,環視著身旁。前照大燈的燈光一角,可以看見男子正貼著牆壁,單眼眼鏡靠向類似操作盤的東西轉動著。

  接著傳來砰的沉重聲音,在牆上方略高的地方出現了長方形的裂痕。部分牆壁朝外浮起了十公分,然後往旁挪開出現一個空洞。

  「唔……」

  雖然沒什麼深遠的含意,但哈維忍不住發出了聲音。

  身材瘦小的男子略為辛苦的攀上牆壁產生的入口。「馬上就會關起來哦。」對方丟下這句話後,身影往裡面消失了。哈維靠近探看,像通道般的走廊往前延伸。

  「嗯……」他將雙手置於門坎上,輕輕朝地面一蹬往上一跳後——

  砰……

  傳來和開啟時相同的聲響,背後的艙門關了起來。

  (真的是馬上呢……)

  轉頭望著牆壁,心底湧上些許涼意。希望可別就此被關在這荒野的中心。

  被金屬牆包圍的圓筒形通道形成陡坡往上延伸。哈維邊走邊納悶為何會形成斜坡,最後得出一個極為簡單的理由。由於剛剛只能看見外牆的一部分,因此忘了從遠處觀望這艘宇宙飛船時,船體是呈現斜插入地面的狀態。

  「還有動力嗎……?」

  並不認為在數百年前墜落的宇宙飛船仍然保有動力,然而在牆壁的低處,等距並排的逃生燈正朦朧的映照著腳邊。哈維只是半自言自語的低語,但是走在前方的男子背影卻開口回答:

  「我修理了動力部的核反應堆,並改造成可適用此星球的資源而產生些許動力。當然,以現在的稀少資源而言,無法產生讓宇宙飛船船體移動的能源。」

  「欸!」

  哈維衷心感到欽佩,隨聲附和著對方。腳下朦朧的逃生燈光,映出男子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背影,哈維加快腳步追上前。兩人踏在堅硬材質地面的凌亂腳步聲,隱約在充滿封閉感的通道內不規則的反射迴盪——雖然不知道是什樣的素材,但原本光滑的通道地面,現在因堆積著塵埃與瓦礫而顯得粗糙不堪。

  爬上了幾乎是斜坡通道的上方,崩塌的天花板和部分牆壁阻擋了去路。男子鑽進旁邊一角的裂縫,往更深處定去。

  當哈維跟在男子身後,微微彎下腰鑽過裂縫時——

  「我回來了!」

  他聽見了這句話。

  哈維全身僵硬的止住步伐。恍惚的精神讓他完全忘了思考可能還有其它人(今天真的糟糕透了,危機應變的能力完全失去作用。萬一附近有敵人的話,鐵定會從正面攻擊)。

  這裡應該是男子的住所,看起來像是船艙內的一個區域,是一處相當寬廣的空間。當然也和通道一樣,呈現相同角度的傾斜,不過由於斜面下方堆積著厚厚的瓦礫,那裡因而正巧形成一個平穩的站立場所。

  此時,房間的中央浮現出一個人影。

  宛如被噪聲般粗澀的黑暗所包圍的身影顯得非常模糊,不過可以知道對方足一名女性——應該說是少女,最多十三、四歲。影子的形體只奇妙的浮現出毫無生氣的蒼白臉蛋和細瘦雙手。

  那雙白色的手伸向男子,少女的嘴唇緩緩開合著。

  哥哥,你回來啦……

  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傳人耳內。

  「我回來了,艾麗娜。」

  男子響應著,然後站到少女的影子前方。

  (他看得見嗎……?)

  那傢伙似乎也和自己一樣,能夠看見靈體少女。當哈維如此想著而感到驚訝之際,總覺得好像哪裡不太對勁。

  儘管少女的臉就在眼前,男子卻只是用游移不定的眼神盯著對方的胸口附近。「今天比較晚回來,害妳覺得無聊,真不好意思。」開口說話時,男子的眼神仍舊沒有直視少女的臉。少女的靈體想說什麼似的張開了嘴,然而男子卻恣意繼續自己的話題,述說著今天在鎮上嚇唬那一群笨蛋等等;也因為這樣,害哈維意外受到牽連。

  (難道無法清楚看見嗎……)

  哈維佇立在門口,一臉驚訝的觀察房間中央。此時,男子終於大致說完在鎮上所發生的事情。「對了,今天帶了一位有趣的客人回來哦!」他轉頭望著哈維。

  「你覺得我有趣,但我認為自己和一般人沒兩樣。」

  「首先,先把這個修好後再談。」

  哈維撇嘴響應,然而男子卻根本不放在心上。他將收音機置於滿是老舊終端機和鐵屑的工作台上(因為對方說要回家試著修理,因此說什麼也不願將收音機交出來),用單眼眼鏡的鏡片緊貼著生銹的外框,然後忘神的低喃:

  「真有趣啊!究竟是什麼樣的靈體附在上頭呢……」

  「……你是什麼身份?是心靈現象的研究者還是什麼嗎?」

  和教會有關的機構並不會研究那種東西,不過他也只能如此聯想,因此哈維才會試著詢問。何況對方也說過曾經在那裡見過不死人,就是為了瞭解這些事情,所以他才會跟著對方來到這個偏僻之處。

  

  男子以乾脆,但由於過於乾脆,反而顯得令人難以置信的虛幻語氣回答:

  「類似。」

  「所謂類似的意思就是不一樣吧?那個機構是在研究什麼?」

  當哈維反問時,男子拿出了工具,迅速埋首於收音機的修理。少女的靈體像是壓在男子的背上般緊緊貼著,連旁人看起來都感覺非常沉重。然而,男子卻露出不亞於瘋狂的恍惚表情,埋首於修理工作中。

  (什麼嘛,這兩個人……)

  哈維感受到難以接近的氛圍,最後錯失了繼續對話的時機,他歎了口氣將目光移至房間的其他地方。

  應該是從改造的動力部取得廠電源,雖然燈光並不明亮,但可維持生活所需的足夠光線。哈維就這麼站著環視周圍,他發現傾斜房間上方的牆壁設置了一個鐵梯——由於牆壁本身往這個方向傾斜,因此梯子極為垂直,形成一種體能竟技的角度。

  (還有上一層嗎……)

  哈維若無其事的朝那個方向走去,將斑駁牆壁突出的金屬條和管線當成扶手,爬上斜面的最上方。當他的手一抓到鐵梯時,聽見頭頂上方傳來說話聲。

  (……?還有其它人嗎……)

  似乎聽見了聲音,然而仔細傾聽,那聲音又頓時從聽覺中消失。

  哈維滿臉狐疑的凝視著梯子上方的黑暗處,此時再度傳來有如些微雜音般的低語聲。

  「解放軍」的……

  「武器商人」和「狙擊手」……

  聽見充滿危險的單字,哈維瞬間感到一陣緊張;不過,緊接著傳進耳中的卻是「同花順」、「兩對」還有「怎麼又是你」等詞。

  好像是在玩遊戲。

  望了房間的下方一眼,確認專心面對著工作台的男子似乎不會馬上將頭抬起,於是哈維踏上了梯子。

  雖然還不至於需要仰著頭,但也近似以這樣的姿勢登上梯子。哈維從天花板上的空洞探出頭,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覆在頭頂上方的藍灰色陰鬱天空。夜晚的戶外空氣撫摸著肌膚,那是隱約夾雜著類似生銹金屬氣味的乾爽空氣。哈維常常想,在這個星球上,荒野的氣味到哪裡都是一樣的。

  他頓時忘了接下來的動作,就這麼眺望著眼前一望無際的夜空:之後才爬上了上方船艙那同樣相當陡斜的地板。

  這裡是宇宙飛船突出的頂端,似乎是稱作駕駛艙的地方。所有值錢的機器全都被取走了,整個空間顯得空蕩蕩。以前方原本應該鑲著玻璃的四個半球形空洞為中心,絕大部分的頂棚已經崩落,因此形成一個可以直接看穿外頭的屋外展望台。

  儘管如此,現在也僅能看見籠罩在上空的雲影程度罷了——若是能夠看見明亮雙子月的夜晚,應該璽旱受到恰人的景致。天色已開始透出微亮,但尚未天明。

  就在哈維不經意仰望已經看膩的單調夜空時,發現雲的那端有個小光點。

  「咦……」

  哈維低吟一聲,眨了眨眼睛。

  睜開眼時,在頭頂上方展開的是,彷彿會被吸入般的漆黑世界。

  一望無際的漆黑海面閃爍著無數的光點。,那些光點近似於從坡道上方所俯瞰的街燈。青白色的光、紅色的光、淡淡的微光、綻放十字光輝的強光,偶爾會拖著白色的尾巴墜落。

  在這顆覆蓋著砂塵層的星球上,平時只能朦朧望見的雙子月,此刻正顯現出清晰的輪廓飄浮於上空。有著凹凸岩石表面的球體被重力所吸引,就快往下墜落——

  「哇……」

  哈維被囚禁在此番錯覺中,忍不住驚叫出聲。被自己的聲音拉回到現實後,視覺急速收縮,等他會意過來時,眼前是原本佈滿藍灰色低層雲朵的遼闊天空。

  他就這麼仰著頭,說不出話的呆立著。

  「三條『月球與地球』。」

  「『教堂』同花順,太棒了!」

  聲音從背後傳來,是剛剛的談話聲。

  哈維緩緩回過頭,在駕駛艙的中央,宛如漆黑海上突然出現的孤島般,浮現出模糊的光影空間。數名人影圍坐著,其中一名穿著天藍色連身服的男子,興奮的對身旁相同打扮的男子展現勝利的驕傲。

  「這次是我贏了。」

  「這種事情偶爾會發生。」

  對方並沒有感到特別不甘心,淡然響應後快速洗著收集過來的紙牌。哈維就這麼佇立眺望著他們,最初開口的那名男子轉過頭來——

  「喲!你見到我們後有什麼感想?」

  一隻手玩弄著籌碼,邊露出毫不擔心的笑容問道。哈維思考了片刻,苦笑著回答:「……有點可怕。」一聽見哈維的回應,男子滿足的笑了:「你真老實呢。」

  「要不要一起玩?下面那個奇怪的男子只能夠溝通,但看不到我們的樣子,無聊透了。」

  「真是可惜,我也不玩。」

  哈維雖然搖搖頭謝絕了對方(他不可能加入玩牌的行列,因為紙牌和他們的身影一樣,均可被清楚看透),但順著船艙的斜面滑到圍坐的那群人身邊。

  那群人當中除了穿著天藍色連身服的那兩個人之外,還有幾位一身簡樸米黃色裝束的男子一起圍坐著,正興致高昂的玩著紙牌。在那群男子的身旁,哈維屈膝旁觀著牌局的進行,邊和身旁穿著連身工作服的男子斷續交談著。

  「你們一直在這裡玩牌嗎?」

  「嗯,一直待在這裡玩牌,應該已經有好幾百年了吧?」

  「戰爭時也是嗎?」

  「印象中好像經歷過戰爭的時期。我也曾見過跟你一樣的同類哦!不死青年。你們可真是殺了不少人哪。」

  「……嗯,是的。」

  哈維微微垂著眼點點頭。對方頓時中斷了對話,面露難色的變換了紙牌的順位後,將目光從紙牌上拾起,輕鬆笑著說:「戰爭就是這麼一回事,母星上的戰爭死了更多人。」

  「母星是什麼樣子呢?」

  「和這顆星球沒什麼兩樣,幾乎都是荒野與沙漠。」

  「真失望。」

  雖然未曾具體想像過,但大致認為應該是一個更美麗的地方。一見到哈維流露出失落的反應,另一名穿著天藍色工作服的男子將籌碼往地上一丟,開口問道:

  「你討厭這個星球嗎?」

  「……不喜歡,但也不討厭。」

  浮現於腦中的話一說出口後,哈維想起最近似乎也曾對某人說過相同的台詞。不禁在腦海中的一角思考著究竟是對誰說的,耳膜中響起五樓那名少女的聲音:

  大哥哥,你喜歡這個城鎮嗎?我——

  「我啊——」

  盯著手中的紙牌,方纔那位男子繼續說:

  「我非常喜歡這塊原本是一片貧瘠的荒野,經由囚犯們的開墾後,好不容易成為得以居住的大地,還有在此孕育出的新歷史。」男子說著,望向圍坐一旁的其它人。穿著米黃色服裝的男子們抬起頭,露出了些微不好意思的笑容。

  「非常可惜,我們已經無法再踏上這片上地了。因此你——」

  希望你能代替我喜歡——

  「不好意思,我無法代替你們。」

  大致明白對方想說什麼,於是哈維先行打斷對方的話。

  「……再怎麼說,我都和你們很像。」他同時回憶起少女說過:「我們也算同類。」這句話。哈維環視光影中圍坐的男子們,驟然想著:在這個時間靜止的空間裡,若加入他們一直快樂的玩著紙牌,或許這樣也不錯。

  「你和我們不一樣哦。」

  那名連身服打扮的男子平靜地說。

  「你還可以用自己的雙腳踏上大地,在馬路上行走。因為你的人生旅途無止盡而且漫長,或許會在途中迷了路,然而即使如此,只要能夠行走,相信總有一天一定會抵達某處。」

  哈維無法立即做出響應。

  他凝視著對方的側臉,腦中反芻著對方剛剛所講的話。「你還真的認真思考啊,這位詩人只是喜歡說些裝模作樣的話。」另一名連身服男子在一旁笑了出來,哈維也跟著輕聲笑著。「認真思考」這句不是自己常對琦莉說的話嗎?

  「那麼,差不多是結束的時候了。」

  說話的男子背後出現了微弱的光芒。哈維抬頭仰望駕駛艙外,在藍灰色夜世界的遠方,浮現出砂色的地平線。

  「啊,對了,我簡略同伴剛剛所說的話。」

  邊收集著紙牌,開口說話的男子側臉融入晨曦中逐漸變淡。穿著米黃色衣服的囚犯們從腳尖開始緩緩消失。

  「不管未來是否漫長,總之就盡可能的努力吧!」

  「你也太過簡略了,意思幾乎不一樣。」

  對於同伴的吐槽,男子輕鬆響應:「不是差不多嗎?」

  「那麼,如果有緣,再見嘍!」

  在最後短暫的招呼聲中,男子和同伴一起消失在砂色的晨曦之中。

  聽見已死的人對自己說「如果有緣」總覺得好像是不怎麼吉利的事……在男子離去之際,哈維想著這些無關緊要的事而忘了回應,等到回過神時,廢棄的駕駛艙中只留下他獨自一人。

  因為你的人生旅途無止盡而且漫長……

  重新思考著殘留耳膜中的話語含意,視線落在自己蹲著的雙腳上。破舊的工作靴,究竟這已經是第幾雙了呢?由於老早就放棄計算,因此也記不得了。

  (別說是迷路,連自己的道路也都未曾見過啊……)

  哈維抱怨後心想:或許這也表示,我至今從未想要去尋找吧?只是漫無目的混日子——仔細想想,自己現在是為了什麼而在這裡虛擲時間呢?好像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啊——記得自己好像是逃到這裡來的……)

  壞毛病又犯了,哈維於心中歎著氣。原本打算獨自一人思考今後的事而出門,最後卻忘得一乾二淨。不僅如此,或許是下意識想逃避現實吧?至今從未思考過琦莉的身體狀況。自己沉不住氣亂發脾氣,害她受傷後逃了出來。

  「……真像小孩子啊……」

  並非因為貝亞托莉克絲的指責,而是厭倦了不成熟的自己。

  琦莉醒了吧?貝亞托莉克絲應該會陪在她旁邊,不過收音機不在身邊,她醒來一定會感到不安吧?

  (總之,先回去吧……)

  哈維歎了口氣站起身。站起來後又再度低頭望著自己的鞋尖,到處都找不到所謂屬於自己的道路這種東西,不過自己只知道現在有非做不可的事——得回去好好向琦莉道歉。

  道完歉後再決定之後的事吧!

  哈維似乎找到了答案。

  他邊爬下梯子邊轉過頭窺探下面的情形。單眼眼鏡男子仍和方才一樣坐在工作台前,修理的工作似乎已經告一段落。一見到對方正打算開啟電源,「哇,等一下!」梯子正爬到一半的哈維慌張跳下,那個慣性讓他順著斜面滑向男子。

  千鈞一髮之際從轉過身的男子手中搶下收音機。對方就像是被搶走玩具的小孩般,露出不悅的表情。

  「你在做什麼啊?」

  「突然開啟電源可就糟了,會很慘。」

  「為什麼?」

  「如果你真的想這麼做,那麼就到荒野中或是其它地方,總之要到不會造成災情之處。」回想收音機被自己撞壞,不,是壞掉之前的情形,很容易就可以想像得到一開啟電源的瞬間會發生什麼事。那全是自己種下的因,所以感到非常的擔憂。

  「如果要到荒野,外面就是了,沒問題的。」

  男子接受了哈維的建議,以認真的表情回答。接著一臉認真的望著時鐘說:「啊,在這之前是吃早餐的時間,我已經和艾麗娜約定好要一起共進早餐。你也可以一起來。」

  「不用,我要回去了。」

  對於男子將話題岔開,哈維不高興的馬虎響應(更重要的是,完全沒有義務讓這名男子看到收音機開啟電源後的情形),然後朝著進來時的牆壁裂縫邁出步伐。

  「你平常不吃飯嗎?雖說不吃東西身體也不會衰弱,但應該還是會有空腹的感覺吧?」

  哈維停下腳步。

  「因為『核』記憶了啟動時全身所有的細胞信息,為了能夠半永久地保持在相同的狀態下運作著,因此細胞不會老化,即使受傷也能夠馬上修復。不過其它基本的人體活動都和常人一樣。」

  「……空腹感這種東西在戰爭時已經麻痺了,而其它的知覺也大致能夠掌控。」

  哈維用平淡的語氣響應對方,同時內心升起最高的警戒轉過身。差一點忘了詢問最重要的事情就回去了。

  「你是什麼人?你以前的機構是什麼樣的機構?」哈維壓低聲音詢問。

  「先坐下。你喝茶吧?我也和艾麗娜約定了,一天得有一次共同喝茶的時間。」

  男子仍然說著答非所問的話題,將裝了水的鋁鍋放在工作台的燃燒燈上(那個燃燒燈原本的用途應該不是用來煮水),然後轉頭望著貼在背上的少女靈體。

  「這樣啊,這裡只剩咖啡啊,那麼我明天再去鎮上買妳最喜歡的紅茶,明天開始就真的可以和妳一起喝茶了哦。」

  少女流露出陰鬱的表情低垂著眼,想說什麼似的搖著頭。那個動作彷彿意味著咖啡或紅茶我都不要,然而男子只是「嗯嗯」的恣意表現出瞭解般點著頭,將咖啡粉倒入茶杯中。

  「或許你也知道,這顆星球上蘊藏著石化燃料的地層,其產生的磁場有著與靈體形成共鳴的特色。這個單眼眼鏡就是我利用石化燃料的礦石製作而成的,可以反應靈質物體並以波長的型態顯現。很有趣吧?要不要看看?」

  「……不,不用了。」

  對於對方熱絡的勸誘,哈維抗拒的搖搖頭。對方曾說過自己被逐出機構,哈維現在大概可以理解其中緣由了。對教會而言,這樣既無害也無益的研究者,若只熱衷於無益的心靈研究,當然會被趕出來吧?沒有被視為異端分子而遭到逮捕,就已經是非常萬幸的事了。

  「我不是問你的事情,我問的是那個機構本身是做什麼的?」

  「由教會出資,專門研究戰前的石化能量。」

  「先撇開資源的殘渣不談,這個星球中已經沒有殘留下任何戰前的能量資源了吧?說什麼研究,在以前資源——」

  哈維說到一半便領悟了答案,因而閉上嘴。

  現在仍殘留下來的資源只有一個,那就是戰前高能量文明的最後結晶——哈維感到自己的心臟噗通跳了一下。

  鋁鍋中的液體開始沸騰冒出氣泡。在此刻的沉默中,日常的開水沸騰聲突兀的響著。男子並未轉過頭,或許察覺到哈維的反應(也或許只是承續著自己的話題,這個可能性比較高),「沒錯。」對方點點頭。

  「教會將抓到的不死人的『核』送到機構,那是一個僅拳頭般大的塊狀物,然而卻是蘊含著高純度能量物質的奇跡之石——雖然不清楚內部的構造,不過已經解開剛剛所提及的機能。以前曾抓到一名活著的不死人……」活著的不死人,這種形容好像有點矛盾,男子拿起鍋子吐槽自己後繼續說道:「八年前,曾發生檢體失去控制而造成人員死亡的事故。自從那件事情之後,機構僅取出『核』,著重於複製『核』b的研究。」

  「啥——」

  哈維發出不具任何含意的一聲後便陷入沉默。

  並非無法理解男子所言,哈維早就知道教會在收集被視為戰前能源文明還物的「核」,以及極盡所能想取得戰前的技術,若將男子所說的話視為這兩者的延伸,自然能夠理解。

  然而——

  「複製……?」

  為了什麼?哈維將接續的疑問吞了下來。不需詢問對方,自己的內心也猜得到答案,然而潛意識中似乎拒絕著明確的字句——不想證實答案。

  雙手拿著鋁制馬克杯的男子轉過身,單眼眼鏡蒙上了從杯子冒出的白色水氣,眼神的焦距顯得曖昧不清。以那看似直視著哈維,但又像是凝視著前方空洞空間般的微妙眼神走向哈維。

  哈維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男子將握在手中的杯子遞出說。。

  「只要能夠複製『核』,也就能夠製造出不死人。」

  男子直接道出哈維不願聽見的話。

  他感到一陣暈眩。

  瞬間——

  「——!」

  男子在馬克杯下的手閃動著,哈維本能的將身體往後閃躲,男子握在手中的某物迅速剌向哈維。因脊髓反射之故,讓手比腦細胞的運作早一步行動。哈維以右手肘毆打對方頭部的側邊,此時,哈維感到某物掠過臉頰,瞬間竄升一股莫名的惡寒。

  伴隨著尖銳的聲響,馬克杯掉落地上,咖啡整個潑灑出來。男子的背部同時撞向工作台,置於上面的東西紛紛滑落。

  「怎麼……」

  哈維感覺冷汗冒出,瞬間呆立當場。

  「你想怎麼樣?喂!」

  然而他馬上大步跨向癱軟在工作台下方的男子,用鞋子踩住正搖搖晃晃想要起身的男子之手。男子發出哇的慘叫聲,但仍緊緊握住手中的東西不肯放開。那是一把類似小型手槍的東西,然而口徑卻是寬廣的橢圓形,怎麼看都像是手制的玩具。這種東西一定有什麼作用——雖然這麼滅自己威風非常不吉利,但假定這個東西所使用的對象是不死人就不可小看。

  無力趴在地上的男子抬起頭,用空著的另一隻手緊緊抓住哈維的腳踝,臉上浮現瘋狂的扭曲笑容。

  「將你的心臟分給我……為了艾麗娜……」

  「放手——」

  趁著哈維嚇了一跳抬起腳時,男子跳起來用那把奇妙的槍瞄準哈維。「我說那種東西——」哈維邊閃躲著邊用手抵擋,然後反手抓住槍身正要舉起時——

  嗡……!

  伴隨著破表般的低沉聲音,一股奇妙的感覺在掌心竄動。就像是被吸往反方向彈開般——難以形容的不安定感以左手為起點,宛如波浪般竄過全身。

  「……啊?」

  哈維的膝蓋頓時失去力氣。

  往後踉嗆的踏了數步,接著仰倒在身後的瓦礫上。

  哈維無法立即意會到自己倒了下來,等他意識到時,已經連站起來的力氣都失去了。感覺男子就站在面前卻無法轉動頭部,他就這麼將臉埋在瓦礫中,只能轉動眼球的肌肉移動視線。此時,男子露出無法理解的表情望著手中的凶器(那個東西應該算是),發著牢騷:

  「你還能動啊?看來這把槍還有改良的空間……」

  「可、惡……」

  只是從喉嚨擠出這兩個字,卻讓哈維花費了相當大的力氣。他勉強將頭拾起幾公分瞪著對方,男子發出欽佩的聲音望著哈維,異形的單眼眼鏡閃爍著危險的光芒。「如果賞你兩槍,你應該就會完全無法動彈了吧?」你這是在問我嗎?哈維想如此響應,然而已經無力發出任何聲音,他不發一語的咬緊牙根。

  「什麼?我只是想讓你安靜一會兒而已。」

  男子邊說著邊彎下腰,將槍口頂在哈維的身上。透過襯衫感受到冰冷的金屬觸感,從胸口的中心處略往左,移到了「核」的上方。

  總之,先回去吧!

  腦海中浮現爬下駕駛艙前所思考的話。啊!對了,不回去不行。得好好道歉,得談許多事,還必須做出決定——

  身體的中心又貫穿了方纔那種奇妙的感覺。

  咚!哈維聽見自己的頭部撞向地面的悶響,接著世界就此中斷。...<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1-12 04:17 PM

第五話 〈Let us go home〉


  那肯定是這個星球上最大、最古老,而且是來自遠方的墓碑吧?

  不僅如此,那一定是在某日突然由空中墜落,瞬間形成的。

  那裡是宇宙飛船的墳墓。

  砂色的天空下,一望無際的南海洛荒野上,到處插著巨大的建造物殘骸。周邊一帶林立著看似剝落的金屬牆、分離的尾翼、和壓扁的燃料桶等物體,每樣都是必須仰頭仔細觀看,否則無法望見頂端的巨大殘骸。一抬起頭,就有如闖入了巨人的墓地而感到束手無策的迷途羔羊一般。

  就現實而言,目前的確是處於走投無路的狀態。

  琦莉抱著雙膝坐在三輪機車旁,若無其事地玩弄著取代收音機掛在脖子上的護目鏡。

  「唉……」

  她對著遠方的天空歎了一口氣。從這裡俯視前方,可以看見荒野盡頭籠罩著薄霧的那方,聳立著灰色的煙囪群,那是建築在鎮上最頂端的廢氣管群。以那些廢氣管群為界,斷層深深凹陷,而煤礦鎮則沿著那些斷層緊緊貼附著。

  琦莉要出鎮時,「帶這個去。」蘇西將護目鏡和機車一起借給了她。那似乎原本是巴茲所使用的護目鏡,琦莉戴上去後連鼻子都整個遮住了,非常不方便。不過誠如蘇西所告誡的,在荒野上奔馳時揚起了驚人的漫天沙塵,若沒有護目鏡,恐怕會很慘吧?方才照了照後照鏡,臉上清楚印著護目鏡的痕跡,痕跡的下方已是一片黑色。琦莉發現三輪機車停放的旁邊有著自來水管,於是用力將臉洗淨後喝了幾口。

  那是在荒野旅行時幾乎早已習慣的,夾雜著鐵銹和砂土氣味的濁水——對了,或許哈維本人沒有發現,不過琦莉從很早之前便察覺到,他會用肩膀而非袖口擦臉的習慣。

  (哈維,不在這裡嗎……)

  琦莉抱著膝蓋轉過頭,仰望聳立在身後的牆壁。生銹的金屬牆突然從地面竄出,就像是世界的終點般阻擋在那裡。琦莉匆然想:或許這個星球事實上並非球體,而是像被高聳牆壁所包圍的房屋一股。

  當然,隔著些許距離仰望,可以看出那是一個刺入大地的宇宙飛船船體。

  這裡停著一輛貨車,那就表示應該有人。琦莉試著呼喊,聲音似乎傳不到內部。想進入查看,但她並未發現那個在身高可及之處,宛若艙門的裂縫。

  琦莉在牆的周圍不斷來迴繞著約有一個小時,最後只好無奈的返回停放機車的地方。此時,機車的座位上坐著一個人,琦莉頓時嚇了一跳往後退。那個人影一動也不動,對於琦莉也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出神地望著眼前遼闊的瓦礫墓碑。

  就算琦莉想發動機車也無法上前,於是她在不遠處蹲下,又陷入方才束手無策的狀態。

  「請問……」

  她毫無意義地調整著護目鏡的帶子,斜眼仰望著機車上的人影問道:

  「你是這輛車的車主嗎……?」

  人影只是用不帶一絲表情的眼神凝視著前方的荒野,彷彿未察覺到琦莉的存在,並沒有任何反應。

  對方是一名穿著簡樸米黃色衣服的削瘦男子。男子的袖子上縫著刻有古老文字及數字的金屬牌,臉頰的皮膚上也深深鑲著刻有相同數字的小牌子。

  「……不痛嗎?」

  琦莉若無其事地問。男子那看似惺忪的眼睛就這麼望著前方,低聲回答:「不痛。」對方終於做出了像反應的響應,琦莉感到些許安心。

  「因為我做了極其惡劣的事情而遭到逮捕,所以被鑲上這個流放宇宙。」

  「你是做了壞事的人嗎?」

  「嗯,因為我殺害了偉大的人類。」

  「你看起來不像是那種人。」

  琦莉誠實回答後,對方第一次將視線轉向琦莉。雖然僅是瞬間,但似乎感到非常意外般眨了眨眼。「……是嗎?」那露出自嘲般苦笑的感覺像極了某位熟悉的人。琦莉不禁垂下眼睛,當她再次拾起頭時,已不見男子的身影。

  「啊……」

  原本不可能坐著任何人的地方,只有孤獨的三輪機車在荒野之風的吹拂下靜靜佇立著:然而卻有一個小金屬片落在駕駛座下方。琦莉用手指揠著地面撿起它,雖然生銹到幾乎無法辨識,不過可以勉強看出正是鑲在男子臉頰上的那個數字牌斷片。

  (真後悔沒有詢問對方進入宇宙飛船內部的方法……)

  當琦莉感到些許後悔,轉身望著背後的宇宙飛船時——

  嘎……

  伴隨著沉重的聲音,原本空無一物的部分牆壁出現了龜裂。「哇……」琦莉愣愣地望著,浮出的牆壁宛如拉門般滑出,形成了一個長方形的空洞。

  琦莉看見那米黃色的背影往開啟的陰暗空洞深處走去,然而到了中途,那身影就如文字所形容般倏地消失不見。

  眼前出現了自己握著ID卡刷過牆壁識別機的手。

  (……?不是我的手。)

  並非哈維所熟悉的手,而是更纖細的少女小手。似乎通過了認證,金屬門因而往一旁滑開。欠身往內窺視,這是一間零散聚集了塞滿數據的櫃子、某種機械材料還有屏幕等物的凌亂房間。此時,她發現在一張幾乎約有一半被資料所佔滿的桌子前,有一位個頭矮小的男子背影。

  「哥哥!」

  如此呼喚著的當然也不是哈維的聲音,而是少女的聲音。

  男子轉過身。由於他的臉比哈維所認識的更為年輕,而且沒戴著那副奇妙的單眼眼鏡,因此一瞬問認不出他是誰。不過對方喊「艾麗娜」的聲音,還有那耳熟的某位少女名字,讓記憶之線得以連接。

  「妳、妳來這裡做什麼……」

  男子慌張地壓低音量跑了過來,將少女拉進去後,迅速環視走廊一眼關起門。

  「妳是怎麼進來的?」

  「朋友的哥哥是管線配置工人,他說要到這棟大樓工作,所以請他偷偷帶我進來。還有你看,這是哥哥的備用ID卡。」

  「因此妳偷偷潛入這裡——」

  「我帶便當過來。你今天也很忙吧?」

  無視於男子的不安,少女開朗地說著,同時將拿在手中的籃子遞了出去說:「誰叫哥哥很少回家,你曾答應過早餐和喝茶時間要和妹妹一起共度的。這是什麼東西?」話說到一半,少女望著桌上的終端機。十七吋屏幕上映著凹凸不平的球體立體影像。

  「不要管這個,妳趕快回去,如果被發現可就糟了。」

  被擋住視線的少女不情願地離開終端機前,轉而詢問其它事情。

  「下一次什麼時候休假?」

  「啊,可能下個星期。」

  「真的嗎?太好了。下個星期三是爸爸和媽媽的忌日哦。」

  「……原來如此,的確是爸媽的忌日。啊,那我一定會休假。」男子的語氣略為和緩——露出了哈維初次見到的笑容,最令人驚訝的是,那是意外與對方相稱的普通好青年笑容。他將接過去的籃子對著哈維,不,是少女,然後掀開說:

  「我們一起吃吧!吃完了就要回去哦!」

  「嗯,嗯!」

  哈維感受到連續兩次頷首的少女心情,那種被帶來這裡而變得愉悅的心情,讓哈維產生了混淆感。

  興奮的少女被男子催促著,正要坐下時,背後突然傳來開門的聲音。「哇!」少女被壓下頭強行塞進桌子底下,男子的雙腳似乎蓄意遮掩似的站在眼前。

  「辛苦了,達尼爾。」

  「不、不會,你也辛苦了。」

  可能是同事進來了,男子用輕鬆的語氣敷衍響應。達尼爾應該就是這男子的名字吧?「如何?複製的設計進行得如何了?」

  「大約可以小型化至一座發電所。」

  還差得很遠啊!兩人一同歎了口氣。

  「真是比想像中還可怕的遺失科技結晶啊。那樣微小的石頭內,究竟是如何蘊藏了如此無窮盡的超高純度能量呢?」

  「細胞修復機能方面呢?」

  「雖然原理尚未明瞭,但至少有進行複製的可能。」

  「最大的問題還是在於能量的控制。」

  聽著身後那些略為棘手的對話,少女往桌子的另一頭爬了出去。房間的一角並列著三台比桌子上更大型的屏幕,屏幕上映著看似同一場所,不同角度的影像。少女就這麼蹲在地上,深感興趣地抬頭仰望屏幕。

  畫面中塞滿了巨大的機械、配線和纜線,因此乍看之下完全無法明白究竟是什麼東西。不過仔細觀看,雖然幾乎與設備融為一體而無法得知真正的模樣,但可以看出一個人正被埋在那些設備的中央,自身體延伸而出的纜線束配合心臟的脈動跳動著——少女內心所抱持的感想直接傳給了哈維。紛亂的思緒聯想起曾在學校做過的電器回路實驗和老鼠解剖,由於眼前的景象非常像是一種實驗,因此少女並沒有「那是一個人」的意識,而是以一種不同生物的心情來思考。還活著嗎?痛不痛?在那樣的束縛狀態下心臟跳動著,究竟是什麼樣的感覺呢?

  此時,垂著頭的人影突然微微地動了動肩膀。對方不可能透過屏幕發現哈維的目光,然而,他卻微抬起頭怒視著這個方向。

  那張臉似曾相識……!

  「哇……往這裡看了!」

  哈維的心裡正閃過這個念頭時,受到驚嚇的少女就這麼趴著轉過身去,屏幕進入了視野的死角。等一下,別逃!讓我再看一眼!雖然大聲喚著,然而哈維並無法控制少女的行動。「艾麗娜,妳在做什麼——」、「這孩子是誰?是從哪裡偷跑進來的啊!」男子和同事的聲音被不知從何處傳來的破碎聲所掩蓋,緊接著是有如地震般的搖晃,也不知天花板上的電燈閃了幾次,包括大型屏幕和終端機的顯示器,房間內所有的亮光全都熄滅了。

  過了一秒,逃生燈的綠色燈光從地板附近朦朧地滲透出來,通道那頭傳來一陣騷動。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嗎?」

  同事飛奔出去。「艾麗娜,妳待在這裡,知道嗎?」男子對少女叮嚀完畢後,也和同事一樣衝出房間。被留下的少女無力地坐在地上,雖然感到安心,但當她張望整個房間後,也追隨男子奔向走道。

  途中被奔跑而來的某人撞到,腳步踉艙的往牆壁一扶。

  「檢體失去控制……!」

  「是誰啟動的!」

  走廊的盡頭傳來怒吼和慘叫,許多人四處奔逃。然而也有一群人和那些奔竄的人相反,正粗暴地推開混亂的人潮往那個方向走去。少女跟在那群人的身後跑著,她算是一名入侵者,然而此時,沒有人有空去注意她。

  經過了好幾條通道和好幾扇門後,少女在目的地停下了腳步,映入視野的景象讓哈維瞬間產生又看見屏幕影像般的錯覺——這究竟是少女抑或是他自己的感覺呢?一時之間全都混淆在一起而難以區分戶

  擠滿巨大設備的狹長空間內,靠近裡面的牆壁可見到一名壯漢的身影。他扯斷連接在身體上的纜線,正徒手撞擊周圍的設備。「抓住他!」、「去拿槍來!」、「往這裡來了。」、「逃啊!」、「哇!」、「救命啊!」黑煙與火花竄出,眾人一見到拖著纜線搖搖晃晃走過來的壯漢那異形的模樣,混亂得四處奔逃,交錯著慘叫聲。

  站在陷入恐慌狀態的中央,少女仍不明所以,被一陣胡亂推擠後,終於在人潮的間隙找到了尋找的男子身影。

  「哥哥……!」

  男子聽見聲音轉過頭,突然睜大眼睛叫著:「——艾麗娜,不行!」少女不明白男子究竟是指什麼事情不可以,內心想著:該不會是因為自己跟來而生氣吧?接著循男子視線所指的方向抬起頭。

  電燈和天花板的樑柱同時落下——馬上意識到狀況的可能只有哈維,因為少女滿頭霧水地呆立著,彷彿事不關己般,抬頭望著變成瓦礫的樑柱和電燈往眼前逼近的景象。

  (笨蛋,快逃啊——)

  少女失去知覺的同時,宛如屏幕的電源突然被切斷般,眼前搖晃的視野瞬間一片漆黑——

  意識驟然回到了現實。

  「……!」

  本能地想起身,然而身體卻無法做出反應,只有指尖微微動了一下。

  頭頂上浮現的是金屬板到處剝落的昏暗天花板,而非電燈掉落後的痕跡,與剛開始的景象完全下同。

  (現在是……?)

  哈維盯著天花板的鐵銹痕跡安心了十秒鐘左右後,才想起自己的狀況。自己被奇妙的槍枝打中而失去意識——好像只有意識從身體中抽離而感到輕飄飄毫無知覺。不過幸運的是,頭腦還能直接運作,雖然不太相信自己今天的判斷能力。

  (沒想到「核」有這樣的弱點啊……)

  哈維在心中嘟喃著。可以想像,恐怕那枝槍(?)頓時發出了同等於石化資源地層所產生的——不!是更為強力的磁場,因而麻痺了「核」的運作吧?那種近似穿過東貝裡廢礦坑隧道時所產生的不適感,竄過體內後頓時力氣全失。

  (這比碳化槍更有效啊,真是太恐怖了……)

  哈維如此思考,他可不想再嘗第二次了。

  究竟昏迷了多久?感覺時間應該並不長,不過因為失去了意識而無法掌握時間感。哈維只用眼睛環視以確認周圍的狀況,他發現自己的背部似乎被粗暴地塞在毀損的機器間隙中,手腳伸了出來,以極為不自然的姿勢仰躺著。

  (哇!這是怎麼一回事啊……)

  哈維低頭望著自己的身體,差點吐了出來。胸口的正中央像是用鑽子挖開般敞開了一個數公分大的洞,那個血淋淋的空洞中則插著活體纜線束。

  知覺已經麻痺因而不感到任何痛楚,不過也正因如此,反倒能夠以冷靜的頭腦觀察。對於自己和普通人明顯不同的構造重新燃起一股厭惡感,我變成這樣還能活嗎?哈維在內心對著自己說,並將目光挪開。印象中,之前似乎也有人曾對自己說過相同的話。

  哈維的視線停在從自己身上延伸而出的纜線前端。剖開此洞的人就這麼用沾滿血液的手處理被血弄髒的纜線束,就像是纏繞在機器殘骸上方的蛇般,往頭頂方向延伸。

  哈維勉強抬起下顎望向頭頂時,位在頭部下方的瓦礫突然崩塌,脖子往後一仰,頭頂上方的景象順勢映入視野;然而景像是卻呈現上下顛倒的狀態。

  不遠處站著一名倒置的男子背影,記得對方的名字是叫達尼爾。

  裡面的牆壁上似乎埋著什麼東西,對方正緊鎖眉頭凝視著。

  那是一個變形的球體,近似為了丟棄而被壓縮的廢鐵塊;表面上佈滿看似端子的突起物,大量的活體纜線有如樹根般與之相連。他曾經見過類似的東西——不,不可能,這太大了。

  沿著那個奇妙的球體正上方(不,修正上下的方向感),是正下方的牆壁,還並排著更怪異的物體。那是一排約人體大小的圓筒艙——雖然是初次見到,但哈維並沒有感到非常驚訝,因為在他的知識庫當中,知道恆星宇宙飛船上具有冷凍睡眠這項技術。過去開拓時代的人們利用此項技術,經過數十年或是數百年的冷凍睡眠以橫渡寬廣的宇宙。教會所講述的聖人故事,「十一聖者和五家族」所搭乘的船跨越了數個世代抵達這個星球,這種事情也極為誇張,感覺上應該是在短暫的睡眠之間抵達約吧?

  或許是那些可供使用的東西被刻意取走了,殘留下來的冷凍艙幾乎失去了原有的樣貌,其中只有一台雖然變形但已被修復。以金屬板拼湊,且穿透力不佳的玻璃內,有一張被冰凍而顯得過於慘白的人臉。是一名十三、四歲的少女——艾麗娜,不行!哈維的腦海中瞬間浮現出方纔那名男子悲痛的叫聲。

  幾條細細的生體纜線貫穿少女的手腳,更為粗大的纜線束則從背後伸出。這些纜線全都集中在哈維頭頂上方的球體,而穿入哈維胸口的纜線也連接在同一球體上。

  (原來如此……)

  總算知道個所以然了。

  

  「哎喲,你醒來啦?」

  傳來一個平板的男聲。哈維一挪開視線,正巧與從斜上方俯視著自己的單眼眼鏡鏡片對個正著,鏡片後方是達尼爾那張顛倒的臉。

  「……喲。」哈維用沙啞的聲音響應。他的聲帶仍無法使力。

  「沒想到你那麼快就可以再啟動啦。感覺如何?」

  「很不舒服。」

  哈維僅拋下這句話,就以凶狠的眼神示意男子的背後,不發一語的要對方好好說明。男子領會到哈維的意思,有如展示般挪開身體,騰出些許空間仰視身後。

  「這是不死人的『核』複製品。」

  「好大啊……」

  哈維越過正自豪說著的對方肩膀,啞然仰望那個物體。他早已猜測到那恐怕就是『核』的複製品,不過那是一個比所謂的複製品更大上十倍的劣質拷貝物。

  「這已經是小型化的極限了。以現在的技術而言,尚無法將『核』的機能簡化成可放進人體內的大小。我在機構時,曾把從不死人身上取下的『核』直接置入其它的屍體內,但因無法控制能量而炸毀了屍體。」

  炸毀?這群人究竟在做什麼?哈維對於露出淡淡笑容解說的男子,還有男子過去曾經待過的機構,湧上了一股作嘔的厭惡感。同時,一想起自己的身體內埋著如此危險的東西,背脊竄升起一陣涼意。

  「只要一點點就夠了。從你的『核』分一些能量給複製品,如此一來艾麗娜就可以復活了。」

  「你頭腦壞了嗎……」

  目前的哈維沒有說話的力氣,因此語氣顯得相當疲憊。不過即使是在平常的狀態下,或許也會是相同的口吻吧?「縱使一切進行得極為順利,但那並非是真正的復活,只是會動罷了。連接著奇妙的機器,有如機器人般動著而已……」哈維斷斷續續說了一長串,連他自己也不禁開始懷疑起自我來。或許,自己本身也沒有自我這種東西。

  「如果魂魄回到了能夠行動的肉體,艾麗娜不就可以復活了嗎?這當中有什麼問題嗎?」

  達尼爾以理所當然,抑或是有如自動應答的空虛聲音反駁。

  「艾麗娜,過來,妳馬上就可以回到自己的身體嘍。」

  男子呼喚著少女的名字,單眼眼鏡的視線往上空環視。視野內不見少女的靈魂,男子的目光環視一圈後停駐在冷凍艙前,接著以有如發著高燒時的不穩步伐走了過去,將臉貼在玻璃上望著少女的屍體。

  「再忍耐一下,艾麗娜。妳復活後我們一起喝茶、一起吃飯,我們早已做了約定,讓妳等了八年真抱歉……」若哈維剛剛見到的景像是八年前的事,那麼這名難以判斷年齡的男子就應該不是老人的年紀。只不過八年——不,對普通的人類而言或許是很漫長的時間,然而這名男子是在這八年間才變成這副模樣的吧?

  「今後我們就能夠永遠在一起,因為妳永遠不會死了……」

  哈維凝視著倚在冷凍艙旁低語的男子背影,瞬間思考著什麼。然而他迅速止住思緒,感覺自己想起了不願去思考的事。

  他將視線移向男子身後空無一物的上空。

  少女的靈魂不知何時出現在半空中。她從男子身後盯著被裝在冷凍艙內的屍體,那具環繞著纜線,有如實驗的動物般,與少女有著同一張臉孔的屍體。

  ……以這樣的方式復活妳會高興嗎?哈維於心中詢問。少女的靈魂緩緩轉過頭,那陰鬱寂寞的眼神,似乎想訴說什麼似的凝視著哈維。仔細回想,從最初來到這裡時起,少女好像一直都未曾流露出這樣的神情。

  (原來如此。對不起,我沒有立即察覺……)

  哈維歎了一口氣微微垂下眼睛。妳想要制止是吧?我知道了。

  他睜開眼睛望了周圍一圈,確認了收音機仍然躺在上下錯置的視野那一頭。看來只要微微移動身體,伸手就可以構得著了,然而哈維現在連這一點點的力氣都沒有。

  (……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夠和我同調啊!你應該已經能夠動了吧?)

  哈維在心中低喃著等待了數秒。右手的指尖有了些微的反應,從手肘附近隱約傳來馬達轉動的聲音。或許是最近完全與神經融合的關係,右手和無法動彈的自己呈現同一步調,似乎也停止了其機能的運作。這傢伙明明就能單獨行動,在這個重要的關頭卻和自己一樣恍神,到底在搞什麼啊!真是的……

  金屬骨架的五根手指有如甲殼蟲的腳般,攀拉著機器的殘骸爬向收音機。用手指構住垂在地上的收音機提帶,將收音機拉了過來。

  (哇!別對著這裡,太恐怖了。是對面,對面!)

  調整好喇叭的方向。

  (……嗯,好了。)

  開啟電源。

  剎那換,從喇叭冒出噪聲粒子的下士模樣。

  『——你這傢伙!』

  下上狂吼的同時,衝擊波變成了宛如可劈開空氣般的轟然聲響朝正面擊去。「什麼東西……」衝擊波掠過轉過身的達尼爾頭頂,直接擊中比「核」還要巨大的鐵塊。

  不知是爆炸還是牆壁崩落先發生,化成瓦礫的金屬牆與火紅的圓形鐵塊往達尼爾崩落。哈維用眼角望著眼前的景象,咬著牙打算起身之際——

  (——?)

  穿過胸膛的纜線就像要扯出心臟般——他感受到一股像是心臟還是內臟完全被抽離般的強烈引力。

  視覺和聽覺瞬間變成一片空白,哈維被囚禁在無我的世界中。

  啪……

  哈維聽見自己的體內發出了某種東西龜裂的聲音。

  緊接著,身旁的聲音全都回來了。地下那有如喃念般的低沉聲音和震動聲在身旁迴盪,並迅速傳向牆壁和天花板,整個房間被震動所包圍。不對,是宇宙飛船本身在震動?

  之後,傳來如同大型挖土機挖掘大地般喀啦喀啦的激烈轟響。「哇——」猶如往上方彈頂般的衝擊,讓哈維從地面上彈跳了一公尺。當下一秒撞向地面的同時,變得脆弱不堪的地板發出了巨大聲響往下墜落。

  (啊……!)

  連自己都不曉得口中想喊什麼,總之也沒有發出聲音的時間,周圍的瓦礫和地板全捲入背部底下,往下方的空間墜落。

  這個方向應該沒錯吧?琦莉不安地在昏暗的通道上前進,突然周圍開始劇烈搖晃起來。

  幸運的是,沿著通道的牆上設有扶手,因此當大量瓦礫從傾斜的通道上方滑落掠過身旁,還有身體瞬間騰空,以及之後產生激烈衝擊時,琦莉都死命地抓住扶手而得以躲過災難。宇宙飛船應該不可能會突然發生像此時這樣,因衝擊而騰空的情形,但為何通道上會設有扶手呢?不管怎麼說,這可幫了琦莉大忙。

  劇烈的震動和轟響仍然持續著。琦莉抓住扶手忍耐著搖晃,邊將臉靠向牆壁上的裂縫觀察外面的情形。

  「在、在奔馳……」

  她忍不住發出了驚慌失措的聲音。

  理應插進大地的宇宙飛船,船體的底部卻摩擦著地面,揚起砂塵往前急速奔走。宇宙飛船在地上奔走的話,那應該就不叫宇宙飛船了吧?現在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艘宇宙飛船明明是早已無法運轉的遺跡啊……!

  「現在是什麼情形……?」

  琦莉困惑地左右張望,隱隱約約的雜音傳入耳內,她嚇了一跳搜尋著聲音的方向。方才滑落的瓦礫堆積在通道的後方(那裡是不久前呈現傾斜的通道下方,當宇宙飛船恢復水平開始奔馳後,現在則成了通道的後方),形成一座阻擋通道的瓦礫小山。

  琦莉發現從那堆瓦礫的空隙中傳出模糊的雜音。「……」她想跑上前卻因震動使得腳被絆了一下而跌倒。她憑藉著扶手站起身,然後就這麼拉住扶手回到通道的後方。

  琦莉抱著救援的心情,跪在瓦礫堆前開始挖了起來。她死命舉起像是牆壁殘骸的厚金屬板並推向一旁,挖開堆積在裡面的細小金屬碎片時,出現了一台埋在瓦礫中的小型收音機。

  琦莉拉出收音機並以雙手舉起。

  「下上,下士!」

  她禁不住不停地搖晃呼喚著。『……晃什麼晃啊!』夾雜著斷斷續續的噪聲,喇叭發出了惡狠狠的聲音。

  『……啊?這不是琦莉嗎?』

  「下士……太好了,能遇見你真是太好了……」

  琦莉抱著收音機癱坐下來。她將額頭貼在喇叭上,聽見這熟悉的微弱雜音,讓她安心的快要掉下眼淚。

  『發生了什麼事?這裡是哪裡?』

  「哈維呢?你們沒有在一起嗎?」

  雙方一同開口問了搭不在一起的疑問,又同時閉上嘴。『……』、「……」一陣沉默後——

  『發生了什麼事?』

  「哈維呢?」

  雙方又同時開口。然而這次琦莉的聲音佔了上風,收音機倏地發出怒吼:『俺哪知道!』

  『這次俺真的不再相信他了!妳知道那傢伙是怎麼說妳的事嗎?從今以後,絕對不能再把妳交給那傢伙了——』

  「下士,好好回答我的問題啊!」

  琦莉用連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尖銳聲音打斷對方的話,並用雙手抓住收音機,直視對方問著:

  「哈維怎麼了?你們沒有在一起嗎?」

  『俺說過不知道,妳不需要原諒那傢伙……』

  「下士。」

  『……』喇叭像是被琦莉的氣勢所嚇到,噤口不語。

  「哪,停止吧,我討厭這樣,現在所有的事都變得很奇怪,我們趕快回到以前吧!下士不是也說過嗎?你不是說過相信哈維的嗎?我是為了找你們才來到這裡的,我是來找哈維和下上你們的啊!」

  『琦莉……』

  「一起回去吧!三人一起回家吧!」

  回家吧!

  好像聽見某人的聲音,也或許只是自言自語。

  「咳……」

  哈維推開壓在背上的鐵架從瓦礫下爬出,弓著身體咳了兩、三聲。知覺多少已經恢復,但仍然不到可以真正行動自如的狀態。內心不禁感到一陣焦急,於是用右手撐起身體,深入胸膛的纜線束出現在眼前。

  (啊——還連接著啊……)

  他咂著舌,以左手抓住纜線,沒有小心翼翼的充裕時間,因此粗暴的一把扯去,作嘔的激烈痛楚頓時竄升,哈維最後又撲倒在瓦礫中。「倒、楣透了……」方纔那種強烈的掏空感:心臟彷彿被吸走般的感覺仍微妙地殘留著。緊接著,哈維聽見了某處龜裂的聲音,不會吧……

  (開玩笑的吧……)

  不想確認自己身體內部的他,就這麼將額頭貼在瓦礫上,抓住敞開的襯衫將之合起。

  被困在崩落的金屬板和鐵架中,視野所及只有狹小的範圍,不過哈維感覺自己似乎和地板一起跌落到宇宙飛船船體的下層。從瓦礫下方依舊傳來激烈的震動還有低鳴般的動力聲——宇宙飛船的遺跡正在移動。無法得知究竟是什麼情形,然而只能肯定此一事實。

  「艾麗娜……妳在哪裡?艾麗娜……」

  越過瓦礫聽見了呼喊聲。哈維凝視著變形的鐵架縫隙,單眼眼鏡的男子——達尼爾正爬過瓦礫堆挖著牆壁的殘骸。

  「喂,你啊……嗚!」

  哈維想站起身,但雙腳無力的往地上一跌,於是只好以雙手的力量翻越鐵架,往男子的方向爬去並質問著。

  「宇宙飛船為什麼會動啊?你不是說過無法產生讓宇宙飛船運轉的動力嗎……」

  「我沒有說那是以目前所殘存的資源狀態下嗎?可能是因為複製品爆炸的關係,使得你的『核』能量產生逆流,流入了動力部。臨時改造的動力機關不可能駕馭如此高的能量,這全都是因為所謂的不死人——」

  達尼爾並未停止用手撥開瓦礫,仍以淡然的語氣繼續說明。然而說著說著,突然提高音調變成了不一樣的尖聲:「所謂的不死人果真是一個無限的能源塊啊!如果我也像你一樣出生於戰前,那麼失去的技術豈不是近在咫尺,我一想到便感到相當惋惜!」

  「滔滔不絕說著我聽不懂的話……」

  哈維說到一半,發現對方的模樣相當不尋常。

  達尼爾的背後突出一根染血的鐵棒。那應該是連接駕駛艙的梯子殘骸,折成一半的鐵架從男子側腹剌入並往背部貫穿。單眼眼鏡的鏡片也已破裂,看不出具有任何功能。

  「喂……」

  「艾麗娜,艾麗娜……」

  然而,達尼爾完全沒察覺到自己的狀況,像被附身般低語著繼續挖掘瓦礫堆。終於在冷凍艙的殘骸下方尋獲少女的屍體,他挖出屍體後憐愛地擁抱著。「啊,艾麗娜,原來妳在這裡啊……」離開冷凍狀態的慘白少女屍體垂掛在男子的肩膀上。

  眼前瘋狂的景象讓哈維目瞪口呆,但不知何故,視線就是難以從兩人——一個人和一具屍體的身上挪開。

  蹲下,危險……

  耳際傳來一聲低語。哈維一轉過頭,那張幾乎緊貼著自己臉頰的少女臉龐倏地消失不見,緊接著——

  砰!竄流而過的轟響撼動著空氣。眼前以達尼爾的腳下為中心,成堆的瓦礫往下墜落。包括達尼爾和刺入他腹部的梯子,還有少女的屍體都一同捲入崩落的瓦礫中。

  哈維並未本能地蹲下,反而還往前探出身體。他並非因為清楚的意識到而發出了指示,然而右手卻做出了反應,抓住墜落的梯子。

  「嗚……」

  兩個人的體重和梯子本身的重量,再加上夾雜著的瓦礫,幾乎要扯斷哈維的肩膀。從極近的某處傳來莫名的聲音,好像是從手還是肩膀亦或是腦中所發出來的聲音。

  崩落的瓦礫似乎穿透了宇宙飛船的外殼。因激烈的震動而晃動的視野中,眼下所及是高速疾走的荒野、捲起的砂塵,還有鏟著大地前進的宇宙飛船船腹。哈維頓時感到一陣暈眩,但又馬上振作起精神。

  「喂,你如果能動的話就自己爬上來!」

  他對著下方喊道。不知是幸還是不幸,總之,被變形鐵架穿刺的達尼爾掛在梯子中間。只要伸出一隻手似乎就可以勉強抓到對方的衣角,然而哈維也是自身難保,光是為了避免滑落而死命抓住外壁的裂縫,就已經讓他感到非常吃力了。

  不知對方是否聽見了,然而達尼爾彷彿就像是耳聾般,拚命對著掛在數段階梯下方的少女屍體伸出手。

  「艾麗娜!艾麗娜,抓好,艾麗娜!……」

  「你是笨蛋嗎!」那個是屍體啊!哈維著急的在心中大喊。「爬上來,快一點!」哈維已經無法再繼續支撐下去了,右手從剛剛早已發出奇怪的聲響——

  「……嗚!」

  義肢接合處的肉和皮膚撕裂開來,金屬骨骼從上臂的中央剝離。哈維吞下忍不住發出的慘叫,咬著牙抑制住痛覺。儘管如此,仍無法完全壓抑撕裂的激烈疼痛。右手的纜線連續被扯斷,只憑藉著勉強殘存的數條纜線支撐著,然而伴隨著尖銳的高音,那些纜線也出現了裂痕。

  不好意思。已經夠了,放手吧……

  少女的靈魂再度出現眼前,她靠向哈維的臉低聲要求。「不要——」不知為何自己會出現如此想法,竟然還脫口拒絕。少女微笑地搖搖頭。

  謝謝——

  少女留下這麼一句話就輕飄飄地轉過身,順著梯子往下滑。她的身影在中途融入風中消失了——同時,抱起屍體的達尼爾也自梯子上往下墜落。

  「哇——」

  哈維不禁發出了愕然之聲。

  宛如被狠狠丟擲出去的洋娃娃般,纏繞的兩具身軀重重跌向鐵架和瓦礫,接著被捲入底下的荒野。遙遠的下方捲起了砂塵,那兩人被迅速地還留在疾走的景色那一頭。

  「衣服換好了嗎?要不要喝杯咖啡?」

  爽朗的聲音詢問著,起居室的門口出現了一名嬌小的女子。對方凝視著坐在沙發上的貝亞托莉克絲後,露出了哇的嘴形,並微笑地說:

  「整理乾淨後還真是漂亮啊……」

  「……是啊。」

  貝亞托莉克絲的手往後重新將頭髮綁好,以乖僻的語氣坦率地肯定回答。

  這名女子自己都拄著枴杖,但從昨晚開始,卻讓人心情煩躁的不斷來回照顧著自己。「這樣會不舒服吧?」對方說完便拿來熱水,半強迫的要貝亞托莉克絲清洗被血弄髒的臉和頭髮,連換洗的衣服也硬塞給她。最後,她現在正用木頭固定住自己的右膝,並以繃帶牢牢捆綁。由於不可能讓女子做縫合斷面這種異常的事,因而斷然拒絕了對方。

  「在警衛隊或教會兵抵達之前,妳是故意在拖延時間嗎?」

  「什麼?」

  貝亞托莉克絲冷冷地望了女子身後的門一眼。女子的眼睛眨了兩、三下後,露出了十分遺憾的神情。貝亞托莉克絲以為對方要哭了,有點嚇了一跳。

  「……我是開玩笑的。」

  貝亞托莉克絲歎了一口氣,靠向沙發的椅背。「倒是妳若要通報,現在正是好機會哦!因為我目前根本逃不了。」貝亞托莉克絲冷淡的補上這麼一句。膝蓋以下毫無知覺,然而再過一會兒,應該就會自動連接起來,達到至少能夠走路的程度。

  然而不管是否能走,她平常是不可能在不知可否信賴的人家中,悠閒的接受照顧與咖啡的款待,實在是今天已經決定豁出去了。

  (好疲憊啊……)

  貝亞托莉克絲坐在沙發上環抱著完好的那只腿,並將下巴置於膝蓋上頭。不但適合居住而且還住了那麼久,現在不得不離開此鎮了吧?這全都歸咎於艾弗朗那莫名其妙的請托,現在的貝亞托莉克絲不禁怨恨起哈維。今後要去哪裡呢?反正是獨自一人,而且也沒有目的地,去哪裡都無所謂……

  「妳不覺得很像嗎?」

  將咖啡杯組擺在桌上,女子突然開口。貝亞托莉克絲嚇了一跳,凝視著對方的側臉後:

  「……是很像。」

  貝亞托莉克絲將膝蓋上方的眼睛挪開視線,繃著臉回答。她非常明白自己在說什麼,所以更加感到不悅。

  她總覺得彷彿就像在照鏡子一樣感到心情煩躁,所以才會偶爾對那男人說些囉嗦的事。不死人的同類,每個人的根本終究還是相同的吧?

  置於膝上的下顎感受到些微的震動,同時,桌子上的咖啡杯組也開始喀啦喀啦地晃動起來。

  透過客廳的窗戶可以隱約聽見騷動聲。貝亞托莉克絲本能地提高警戒,將目光轉到那個方向。看似三輪機車的車影和引擎聲相繼經過緊閉的窗簾那頭。

  (怎麼一回事?)

  貝亞托莉克絲在沙發上做好心理準備,下意識環視整個房間,腦海中開始思考著以不波及這個家為原則的脫身方法。這個時候,一個壯漢的人影緩緩地出現在門口。「——!」貝亞托莉克絲一翻身,然而因尚無法站起,結果只起身一下後便又坐了下來。

  幸運的是,出現的只是這家的主人;對方是一名怎麼看都讓人害怕得想逃走的恐怖壯漢。女子不安地回頭望著男子問:

  「巴茲,外面發生什麼事了?」

  「遺跡往這個方向衝過來了。」

  男子唐突的話語,讓貝亞托莉克絲和女子同時露出了茫然的表情,又一同驚訝地問:「……什麼?」男子一臉認真地說明:

  「聽說宇宙飛船的遺跡在荒野上奔馳,如果直接朝這個方向過來的話,一定會從斷層上方衝向鎮裡,因此大家現在都在逃命。」

  「什麼意思?完全聽不懂。你所說的遺跡不就是琦莉去的那個地方嗎?」

  對於女子的提問,男子似乎也不清楚答案,搖了搖頭。

  貝亞托莉克絲透過窗簾的縫隙窺探屋外的情形。最初出現在眼前的,是置物台上塞滿了有如小山般行李的三輪卡車,接著是抱著大件行李的人們和擠滿礦工的三輪機車——他們全都往坡道下方前進。

  雖然是很荒謬的事,但不得不承認確實發生了這樣的事。那麼巨大建造物若從斷層上方衝下坡道,不僅是位在坡道上的礦山區,連下方的鎮中心全都會遭受相當大的災害吧?貝亞托莉克絲於內心痛苦地咂著舌。他們究竟做了什麼事啊……

  「我有個不情之請,若還有空車的話,能不能借我?」

  貝亞托莉克絲的視線從窗戶離開,對著壯漢請求。「妳打算去看看嗎?」女子即刻理解貝亞托莉克絲的意圖。

  「妳的腳這樣根本無法駕駛,我跟妳一起去。」

  「妳的腰在荒野那凹凸不平的道路上奔馳才更是不智之舉。只要是人類就會有所損耗,因此得好好保護自己的身體。別管我的事,你們趕快去避難吧。」

  貝亞托莉克絲撐著沙發的扶手,用左腳站起身,當伸出右腳而身體一陣踉艙之際,男子那粗壯的手伸了過來,從腋下支撐著貝亞托莉克絲。

  「我來駕駛吧。」

  「我說啊,你可真是多管閒事。」

  「我是要去接琦莉才和妳一起去的,妳有什麼意見嗎?」

  貝亞托莉克絲被低沉的聲音和眼前那恫嚇的恐怖表情所震懾,不禁感到畏怯。壯漢不讓她有說話的餘地,一把將她往肩上扛起。

  (不行了,連一步都不想走了。)

  加油,還差一點,再忍耐一下。

  (什麼加油,加油,你們自己已經不需努力所以才說得那麼輕鬆……)

  小心,右邊要崩塌了。

  「!」

  一聽見警告的聲音,哈維的身體微微往左邊閃躲,天花板的鋼骨發出了聲響,往接近右側的地方崩落。

  他瞥了一眼厚厚的鋼骨堆,背脊感到一陣寒意,沒辦法只好又踏出踉艙的步伐。這裡是被瓦礫阻隔的船體下層通道,至少得再爬上一層的船艙,否則繼續待在這裡的話,馬上就會被活埋。

  雖然是以自己的雙腳站著,但哈維幾乎是扶著牆壁和瓦礫,藉由拖拉的力量讓身體往前移動。就這麼吊著纜線往下垂掛的右手,偶爾會勾到腳邊的瓦礫,它只好困擾的以一己之力除去障礙物跟著哈維前進。哈維沒有阻斷痛覺的時間,因此從剛剛開始便感到手部疼痛萬分,然而他連反應疼痛的力氣也失去了,他只是在意識的一角平淡地想著:真痛啊!胸口上被剖開的傷口應該已經開始癒合了,但他並不願去看,因此不予理會。體內的某些部分一直殘留著鈍痛——他感受到一陣龜裂。

  雖說宇宙飛船隻是在地上奔馳而已,不過自己瞬間被吸走足以讓如此龐大的宇宙飛船移動的動力,體內會有一兩處龜裂也不足為奇(假若是足以飛向宇宙的能量,那麼實在難以想像後果)。

  這對於自己將會有什麼樣的影響……

  (……這種事我哪知道啊!)

  也可說是一種逃避現實的心態,哈維將此問題強制從腦中驅離,取而代之的是思考起墜落的那名男子。

  為何當時自己會瞬間抓住梯子,為何拚命想幫助對方爬上來,現在總算知道理由了。想讓死去的人以不死人之姿復活(而且還是那麼不完全的外貌),那實在太過荒謬了,因此既沒有無力感也不覺得同情,內心沒有湧上任何的情感。明明自己差一點被害死卻一點也不氣憤。

  然而總有一天,自己一定也會和那名男子一樣。如果琦莉——

  「……」

  哈維的手往牆壁一捶,瓦礫紛紛墜落。

  (啊——只要一疲倦就無法好好思考事情……)

  他甩了甩頭將堆積在頭上的細微碎片揮去,順便甩掉無謂的思考,專注於走路。

  哈維的感覺表層接收到從地板下方傳來的震動和模糊的動力聲,還有牆壁和天花板斷斷續續崩落的聲音,以及自己那與其說是步行倒不如以拖拉來形容比較貼切的腳步聲。另外還有,當右手偶爾被夾在瓦礫中拚命掙扎時,手部感到疼痛萬分等事,默默往前行進。

  好啦,終於到了。你很努力呢!

  哈維被耳膜內震盪的聲音引導著拾起眼睛,崩落的天花板空隙問射入了微弱的光線。金屬板和鋼骨高高堆積著形成一個不平穩的站立之處,看來似乎可以爬上去。

  「……謝謝你們為我指引方向。」

  哈維小聲答謝。

  有兩個人影穿過天花板的空隙飄向光亮之中。是兩名穿著天藍色連身服的男子,後方的那個人轉過頭,浮現安心的笑容並豎起大拇指;前面的男子只是冷淡地瞥了一眼低聲說道:

  未來還很長,好好加油。

  說完身影便消失在亮光之中。不是和我簡略的內容一樣嗎?同伴吐槽著追隨對方緩緩消失。「加油哦!」最後再度留下一句打氣聲——

  (……所以我才會說,說得輕鬆但努力是很辛苦的。)

  哈維低下頭發出夾雜著歎息的苦笑。這個時候——

  「哈維。」

  對於他所聽見的聲音,哈維不禁懷疑起自己的聽覺。

  他就這麼望著下方,一動也不動的經過數秒後,僵硬地抬起頭。

  「哈維,太好了,終於找到你了。」

  少女從連身服男子們消失的天花板裂縫間探出頭,收音機在垂掛於脖子上的提帶前端不斷搖晃著。

  「……妳,為什麼?」

  哈維呆立著,以沙啞的聲音問了這麼一句。在頭頂上方射入的微弱光線下,刺眼地浮現出貼在琦莉額頭上的紗布,原本心臟所感受到的悶痛突然像是針扎般剌痛。

  「我是來找你的。你有沒有受傷?」

  受傷的是琦莉自己,她卻毫不在意、一臉快哭出來的模樣將手伸向哈維。「你爬得上來嗎?要不要抓你?」當她探出身時,脆弱的裂痕擴大,部分的天花板隨即崩落。

  「啊!」

  少女和瓦礫一起從天花板上滑落。「啊……」已經無法行走也不想走的哈維反射地移動身體,滾向瓦礫所形成的立腳處,以左手接住琦莉的身體。當他就這麼抱住琦莉的頭時,瓦礫打在他的肩膀上,緊接著天花板的碎片也一股腦地往頭上落下。

  瓦礫打在背部、肩膀和身體的多處,哈維停止了呼吸。

  「好、痛……我說妳啊……」

  過了一會兒,他恢復呼吸後小聲低語。「對、對不起。」當哈維左手的力量一放鬆,琦莉便躍起身,哈維瞬間抓住她的手將她拉回。

  由於並非是刻意行動,因此哈維只是抓著手一動也不動。

  「哈維……?」

  琦莉一臉疑惑,而哈維就這麼將臉貼在瓦礫上,不發一語地緊握住琦莉的手。和自己的手相較之下,琦莉的手顯得格外瘦弱嬌小。為了自己,總是死命遞過來的這雙手……那個時候竟然揮開了它。

  「……超。」

  哈維在口中喃念。

  「……對不起,我……」

  「回家吧,哈維。」

  琦莉打斷了哈維的低喃,用另一隻手輕撫哈維的脖子。一定是多慮了,哈維感覺琦莉手掌那冰冷舒服的觸感,稍微舒緩了自己體內原本的疼痛。

  他的耳邊傳來平靜,夾雜著些許泫然欲泣的聲音。。

  「我是來接你的,我們回去吧!嗯?」

  拜託,就讓我先暫時埋在瓦礫中一會兒吧!哈維在心中祈求著,但並非是對著某人祈求。他無法將頭抬起,現在的自己究竟是什麼模樣呢?

  妳在思考該怎麼回去嗎?一聽到哈維的詢問,琦莉轉頭望著牆壁裂縫外,凝視著急速奔走的景象,「嗯——」然後不知該如何是好地傾著頭。哈維並沒有望著宇宙飛船外,而是凝視著琦莉的臉露出愉快的淺笑。

  「你知道我無法回答,所以才故意問的吧?」

  「嗯,沒錯。」

  「怪脾氣。」

  琦莉不高興的嘟著嘴抱怨,腦中的一角想著:如果哈維在平常露出這種笑容,就表示心情很好,自己也會樂於見到,不過現在總覺得他只是在強打精神。

  因為現在並非處於那種輕鬆的狀態。哈維右邊的義肢僅以纜線銜接垂掛著,雖然可以自己行動,但似乎並未和神經相連;義肢上方被撕裂的胳臂和襯衫的胸口處也沾滿了血漬,哈維正滿身創傷地倚牆坐著。

  還有一件令琦莉感到擔憂的事,那就是哈維偶爾會出現揪住心口襯衫的動作。

  「哈維,真的沒關係嗎……?」

  琦莉坐在哈維的斜前方望著他的臉。「沒事!啊——有點難過。」沒想到哈維竟坦率回答,並用手環過琦莉的頭將她拉了過去,讓她的額頭輕輕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以略為虛脫的聲音說:

  「我這樣會比較舒服……」

  琦莉的脖子感受著隱約的呼吸和紅銅色頭髮的觸感,保持這個姿勢正襟危坐著。兩人脖子的下方傳來收音機斷斷續續的雜音。下上似乎尚未氣消,發現哈維時還曾突然發出怒吼,然而一見到他的臉時『……你那是什麼模樣啊,真是的。』低聲丟下這一句後便陷入沉默。

  「好久沒這樣好好說話了,大概有一個星期左右。」

  「嗯。」

  聽見耳畔的聲音,琦莉贊同地點點頭。經過稍微思考後訂正說:「……兩天而已哦。」而哈維只是答案是什麼都無所謂般響應:「是嗎?」

  

  在賭場見到哈維和貝亞托莉克絲,然後哈維沒有回家是前天晚上的事。只不過經過兩天而已,總覺得早已遠離的熟悉香煙氣味現在就近在咫尺,感到放心的同時,夾雜其中的濃厚血腥味也讓琦莉湧現不安。

  「……琦莉,我想跟妳商量一件事。」

  「咦,嗯,什麼事?」

  哈維的字典中有「商量」這麼正經的詞彙嗎?因為哈維大量出血,讓琦莉非常擔心地詢問發生何事,哈維頓時躊躇的陷入一陣沉默後——

  「我暫時……」

  哈維的聲音被打斷,兩人所坐的地板突然猛烈震動。

  琦莉的肩膀微微撞向哈維的額頭,「好痛,咬到舌頭了……」哈維捂著嘴巴發著牢騷抬起頭,他驚訝得張大眼睛凝視著琦莉的身後。

  琦莉追隨哈維的目光轉過身的同時,伴隨著啪啦啪啦的毀壞聲響,外壁的龜裂逐漸擴大,部分牆壁剝落。厚重的金屬牆宛如紙屑般隨風飄著,不久就迅速吹向後方。

  「哇……」

  空無一物的牆壁那頭是遼闊的疾走景色,風聲和船底鏟過大地的轟然聲直接傳人耳中。

  「視野變得遼闊了呢。」

  哈維不在乎地說著爬向外壁(原來是外壁的地方),「好像會逐漸崩毀,看來我們不能好整以暇的等待宇宙飛船自然停止……」狂風吹亂了哈維的髮絲,他探看著外面的狀況,將目光投向行進的方向,表情瞬間凝結。

  「糟了……」

  「……怎麼了?」

  琦莉以雙手在持續震動的地板上爬向哈維的身旁並採出頭。「啊——!」林立在前方荒野的灰色煙囪群映入了視野——此時,在強風的狂吹下,琦莉的上半身差一點和收音機一同被吹走。

  「笨蛋,身體別探出去啊。」

  哈維趕緊用手抱緊琦莉,兩個人翻滾著逃向牆角。「妳做事前要謹慎考慮啊!這樣我會很擔心,決定……」哈維在琦莉的頭頂上方略帶不耐煩地歎了口氣。

  「……直接朝鎮上的方向去了。」

  他說到一半話鋒突然一轉,背貼在牆上注視著前方的荒野。

  「若從那個斷層滾落下去,我們也無法平安無事……」

  「我們不重要!倒是鎮上可就糟啦!要是被如此龐大的宇宙飛船衝撞的話……」

  琦莉倏地抬起頭,忍不住用苛責的語氣說著。哈維轉頭望著琦莉眨了眨眼。

  「……啊,對哦!」

  他只是流露出一副毫不關心的態度點了點頭,接著又將目光移至宇宙飛船外。琦莉不知該說什麼,於是緊咬著唇:「——我去想點辦法。」總之不能坐以待斃,當她一轉身站起之際——

  「琦莉!」

  一聽見制止,琦莉便以那個姿勢回過頭。哈維用貫有的冷漠眼神望著前方,以一如往常的淡然語氣問道:

  「妳喜歡這個城鎮嗎?」

  「……嗯,很喜歡。」

  琦莉依稀記得哈維之前已問過相同的問題,於是訝異地點點頭。哈維嘴裡小聲念著:「操作系統全被拿走了,所以沒辦法煞車與轉換方向,看來只能切斷動力……」他將視線轉向琦莉。

  「不,不行。」

  突然垂下頭歎了口氣。

  「如果妳不在的話……」

  「什麼意思?」

  哈維低聲說著琦莉難以理解的話語,接著閉上了嘴一動也不動。然而過了片刻,倏地想起什麼似的拾起頭,從宇宙飛船的外壁探出身子盯著行進的方向。

  「……?」琦莉也從哈維的背後迎風窺視著外面。斜前方有一團小砂塵逐漸靠近。由於宇宙飛船也以高速疾行,因此很快的縮短了兩者之間的距離,終於能夠確認砂塵的原貌。

  是一輛有著車篷的小型三輪卡車。

  「巴茲!」

  琦莉忍不住叫出聲。擠在駕駛座拘束地握著方向盤的,是一名滿臉鬍子的壯漢,而另一個人影從駕駛座旁的窗戶探出頭,往後紮起的金色長髮隨風飛揚著;對方仔細看著這個方向,接著轉身對駕駛座大喊了什麼。

  卡車捲起砂塵,做了一百八十度的轉彎,並行在琦莉他們探出頭的宇宙飛船外壁旁。

  貝亞托莉克絲從駕駛座旁探出身子喊著。雖然被周圍的轟然聲所掩蓋以致於幾乎聽不清楚,不過應該是說:「你們在做什麼啊?為什麼總是要麻煩別人啊?」

  「碧,妳真是太棒了!來得正是時候!」

  哈維也從外壁探出身,一點也不在意貝亞托莉克絲的怨言,反倒回以讚美的言詞。他那難得的開朗語氣讓琦莉嚇了一跳。

  「這傢伙就拜託妳了!」

  琦莉的肩膀被哈維抱著往前一推,驚訝得轉過頭。

  「哈維,怎麼一回事?你在說什麼?」

  「我要在衝撞城鎮之前阻止宇宙飛船的暴走,所以妳先下去。」

  「不要,這是什麼意思……」

  「別擔心,可以跳過去的,我會幫妳,相信我。」

  「我不是這個意思。」

  琦莉用盡全力大叫,打斷哈維的話。恐懼似地緊緊摟住後退的哈維脖子,「這次我絕對不要。」先前也曾發生過相同的事,那是在教會兵的列車上,從約雅敬手中逃走時的事。逃走後有兩個星期見不到哈維——琦莉絕對不要再發生那樣的事了。

  「琦莉,妳聽我說。」

  「我不要聽,不管你說什麼,不行就是不行!」

  聽見耳旁傳來的說服聲,琦莉激動地搖著頭,緊緊箍住哈維的手。

  「琦莉,拜託,聽我說。」

  耐著性子重複勸說的哈維,其呼吸輕輕拂過琦莉的耳際。一如往常的壓抑語氣,還有帶著些許雜音感的低沉聲音。

  「我經過百般思考,自己對於這個城鎮毫無依戀,它會如何我也不在意,甚至認為恰可藉此機會摧毀警衛隊的團員。這是我個人的想法……不過,妳喜歡這個城鎮,這裡還有照顧妳的人,如果妳想這麼做,那麼我也想保護這個城鎮。我是打從心底這麼想的,所以……」

  哈維說到此,一度停了下來。似乎是說累了,休息了一會兒後又繼續道:「所以,我絕對會讓宇宙飛船停下來,妳先下去。我只能想出粗暴的手段,因此會產生極大的衝擊。現在我都自顧不暇了,沒有信心可以保護妳,所以拜託妳,乖乖聽我的話。」

  「……不要,可是哈維你……」

  「我沒關係,我一個人會有辦法的。好嗎?」

  「……不要……」

  「琦莉!」

  「……」

  琦莉緊抿著唇低著頭,緊箍的手略為放鬆,微微離開哈維的身邊。頓時像是怒視般凝視著眼前哈維的頸子,那被血和灰塵弄髒的脖子滲出了汗水。

  琦莉緩緩地鬆開了手。

  「謝了,去吧!」

  耳邊傳來哈維放心的聲音與歎息。琦莉的肩膀被往前推,她再次轉過頭仰望哈維,然而哈維的眼神早已望向他處。

  「艾弗朗……!」

  從並行的卡車上隱約傳來貝亞托莉克絲的聲音。

  「再靠過來一點!我要讓她下去!」

  不知道貝亞托莉克絲是否聽得見,哈維於是也輔以揮動雙手示意。巴茲將方向盤一轉,卡車往宇宙飛船的外壁貼近。駕駛座旁的車門敞開著,貝亞托莉克絲似乎喊著你是認真的嗎?還是什麼的,探出了身體。

  哈維那垂著纜線的右手有如救生繩般從後方抓住琦莉的腰際,而琦莉也扶著哈維的左手踩向外壁邊緣。此時——

  『哈維。』

  收音機驟然發出聲音。

  『俺留下來陪你。』

  收音機只淡淡地說了這一句。琦莉驚訝得低頭俯視收音機,然後不解地轉頭望著哈維。

  哈維一臉訝然僵了數秒。

  「……太好了。」

  他的表情略微緩和,從琦莉的脖子上拿起收音機的提帶,將提帶繞在左手上,再度支撐著琦莉的背部問:「可以吧?」、「嗯。」琦莉俯視著眼下飛掠而過的地面,緊張地點點頭。

  「只要用力一蹬,跳過去就可以了。貝亞托莉克絲值得信任,我可以做擔保。」

  「嗯,貝亞托莉克絲值得信任。」

  「很好,太棒了。」

  哈維從後方將琦莉推出,琦莉順勢朝地上用力一蹬,哈維的左手觸感逐漸遠離。貝亞托莉克絲極盡所能探出身並伸出了手,當琦莉的指尖一觸碰到那雙手時,哈維那有如救生繩的右手離開了琦莉的身體——此時,從前方吹來一陣強風,琦莉的身體被吹向後方。

  「琦莉!」

  貝亞托莉克絲及時抓住了琦莉的手腕,將她拉進助手席。

  琦莉撞向貝亞托莉克絲的胸口,兩人同時滾向駕駛座。壯漢巴茲恰巧形成一個軟墊,適時吸收了衝擊力道。「咳……」儘管如此,琦莉還是旋即從痛苦得不斷咳嗽的貝亞托莉克絲身上跳起喊道:

  「哈維——」

  琦莉貼在助手席的車門仰望著並行的宇宙飛船。哈維蹲在外壁的邊緣,以左手將被風吹起的右手纜線拉回。僅一瞬間,他的目光望著琦莉露出微笑。

  砰!

  後方發出沉悶的爆炸聲,卡車好像被什麼拉住似的突然減速,他們很快就被疾行的宇宙飛船遠遠拋在後方。

  大地劇烈地震動著,最後從卡車旁邊掠過的是截至方纔還被埋在地下,斷了尾翼的宇宙飛船後半部。琦莉愕然地目送著從裸露的噴射口吐出濃厚黑煙,在荒野上往前直衝的圓筒形船體,那彷彿就像是一輛脫軌的列車。

  「下士。」

  『哈維。』

  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閉上嘴。「……」、『……』一陣沉默之後——

  「對不起。」

  『不好意思。』

  兩人又同時開口,接著又陷入沉默。

  「我早一步開口道歉,所以我贏了。」

  『你啊——』

  「你能夠釋放一發巨大的衝擊波嗎?」

  『如果是要將你撞飛的力量,俺早就充分保留下來了。』

  「現在的我只需輕輕一推就可以輕鬆打倒。」

  『……你又死不了。真的能這麼做嗎?』

  「或許。」

  哈維苦笑回應。他說話說得有點疲憊,於是閉上嘴默默走著。

  好不容易才爬了出來,最後又得再回到下層的通道。哈維抓著瓦礫、踩著不穩的腳步朝船體的後方走去。原本連一步都走不了,沒想到強打起精神,似乎還能再走上一陣子。

  在持續震動著,偶爾還有瓦礫坍塌的通道中,穿著米黃色囚服的模糊亡靈們從剛剛開始便一直在空中盤旋著。看起來好像只是單純地四處亂竄,然而一到了分叉處,卻全都一起鑽進同一方向,好歹也算是一種道路指引。

  『琦莉真堅強啊。你不覺得為了窮極無聊之事吵架的咱們像笨蛋一樣?』

  「嗯。」

  『她是個堅強、勇往直前且努力的孩子。真是的,跟你在一起真是糟蹋啊!』

  「嗯,跟我在一起的確是糟蹋了。」

  哈維並非隨口響應,然而,他的語氣聽起來卻像是機械般的應答。『……喂。』收音機過了片刻才開口:

  『你是不是在盤算什麼?』

  『……沒什麼。」

  『說啊。』

  哈維被那低沉的聲音所震懾,沉默了數秒後凝視著腳下。每一個步伐都極端沉重,只要稍一鬆懈便無法前進。他使用八成的精神再次跨出步伐,然後以剩餘的兩成精神將所思考的事情轉換成語言。

  「……我認為不要像現在這樣和琦莉拖拖拉拉下去比較好。」

  『那孩子希望維持現況,所以這不是問題吧?』

  「問題不在琦莉,最大的問題在於我啊。我糟蹋了琦莉剛起步的人生,我沒有自信認為這無所謂,也沒有人生可以重新開始這種覺悟。」

  『你還真有點笨、孩子氣、少根筋。』、「囉嗦死了。」別和貝亞托莉克絲說相同的話。『不管怎麼樣,那孩子是因為相信你,所以才跟著你的吧?因此那孩子的內心非常堅定。』

  「正因為琦莉如此,所以我更覺得自己不該再繼續用不成熟的想法依賴琦莉。我想先暫時獨自好好想一想。」

  『為什麼你只有在這種奇怪的事情上不知變通啊?』

  「不好意思。」

  『真是的。』

  以為會惹來一陣怒吼,然而喇叭只傳出死心的歎息。雖然收音機不可能真的歎氣,但哈維總有這種感覺。

  『……反正你那麻煩的個性,現在也無藥可救了。』

  收音機蹦出這句話後便噤口不語。

  前方的天花板崩落,眼前的通道形成一個狹窄的隧道狀。亡靈在半空中飄浮,然後相繼消失在通道深處。哈維追著他們向前爬行。當他往深處前進之際,熱氣和老舊油料般的臭味越來越濃烈。身旁的牆壁和天花板偶爾因震動而剝落,細碎的瓦礫往哈維的頭頂落下。

  動力聲越來越靠近,轉變成在腦中砰砰敲打的低沉轟響時,哈維已經穿出隧道,抵達一處稍微寬廣的地方。

  粗大的配線管密密麻麻地爬滿大半金屬板剝落的牆壁和天花板,而且全往位在最裡面的動力機集中。而在此錯綜複雜的動力機後方,隱約綻放著琥珀色的光芒——那應該是屬於心臟部分的反應爐吧?頓時難以相信,利用此星球的資源竟然能夠驅動來自遙遠母星的恆星宇宙飛船,看來那時注入的「核」能量,非常不湊巧的發揮了它的效能。

  「幸虧有你陪在我身邊。老實說,我實在想不出什麼方法。」

  『要俺將那個摧毀嗎?可是萬一有什麼閃失,我們也會受到波及哦。』

  「總之,盡快逃離。」

  『真是不智之舉……』

  收音機發出無力的抱怨,但立即改變語氣說:

  『當俺一擊中,你要盡量全力衝刺離開這裡,躲進能夠掩護的場所。』

  「知道了。」

  哈維蹲下身將收音機置於前方,喇叭對準反應爐。當他在腦中開始倒數時——

  『你會回來吧?』

  收音機忽然提及其它的事。哈維霎時無法立即做出回答。吵雜的動力聲侵蝕著思考回路,讓他難以思考過於深入的事。

  過了半響,哈維低聲說話了。聲音沒入周圍的噪音之中,不知對方是否聽到了。

  「……我會回來。」

  喇叭釋放出強大的衝擊波,音速之風呈一直線衝向反應爐的中心。半秒後,哈維的視野被白光所包圍——

  僅僅一瞬問,從噴射口進出有如弓箭般的白光,宇宙飛船的後半部脫落,宛如火球般滾走;而後半部被切斷的宇宙飛船船體金屬牆則散落四周。不僅如此,船體本身在大地上彈跳著往前衝撞,轉了一圈半後船腹朝上停了下來。

  當這些景象陸續在眼前發生後,只能冒著黑煙緩緩前進的三輪卡車終於趕到了現場。琦莉從助手席探出身,焦急不安地注視著前方。

  「盡做些毫無意義的事,笨蛋……」

  一起擠在助手席的貝亞托莉克絲放心地低語。然而琦莉卻感受到貝亞托莉克絲那副快受不了的聲音中夾雜著苛責的意味,於是就這麼凝視著前方緊咬住下唇。

  來到散落在宇宙飛船周圍的殘骸外緣,卡車正猶豫是否要停下時,琦莉早已按耐不住跳下車。

  「哈維!」

  她對著左右兩側大喊著闖進瓦礫堆中。由於船體先與動力部分離,因此非常幸運並未引燃大火。瀰漫的濃厚粉塵覆蓋在琦莉的臉上,她心裡祈禱著環顧四周。

  「哈維,回答我!哈維!」

  「琦莉。」

  身後傳來一個粗厚的聲音。琦莉一轉過身,將卡車停妥的巴茲踏過瓦礫追上前來,中途好幾次試著舉起金屬牆,最後大步定到琦莉身旁。「要從這當中找出一個人並不容易,需要人手幫忙。」巴茲還憾地垂下眼搖了搖頭。

  「只要有耐心去挖就可以了吧?因為不管埋多少年,他都不會死。」

  現在才拖著一隻腳走過來的貝亞托莉克絲從容不迫地說著。一看見琦莉氣憤地瞪著自己,她縮了縮哮子:

  「知道啦,我是開玩笑的。」

  歎了口氣,逃避似的將眼神挪開。她眺望著附近一帶的瓦礫,抿著那漂亮的嘴唇。

  「……你們有沒有聽見什麼聲音?」

  她突然低喃並靜止不動,略為歪著頭仔細傾聽。琦莉眨了眨眼回望貝亞托莉克絲,接著也跟著集中聽覺神經。

  傳進耳中的,是吹過荒野的風聲和偶爾崩落的瓦礫聲音,還有在更遠處的動力部殘骸正蹦著火花的爆音。

  在那些聲音中,的確可以隱約聽見別的聲音。斷斷續續無法聽得很清楚——是混雜著噪聲的絃樂聲。

  琦莉倏地拾起頭轉向聲音來源處。是在脫落的宇宙飛船船體最後方——當她一閃過此念頭時便迅速跑了過去,中途被瓦礫絆倒的她沒有多餘的時間起身,於是用爬的越過瓦礫,搜尋著傳出聲音的地方。只憑隱約聽見的斷續噪聲,並無法確認其方位。

  琦莉幾乎快哭了出來,拚命望著周圍。

  「下上,你在哪裡……」

  喀……

  就在她臉部下方的附近,傳來瓦礫摩擦的聲音。

  當琦莉的眼神移往下方時,從她趴在瓦礫堆上的雙手之間,驟然伸出一隻手。琦莉忍不住發出悲鳴遠離當場,結果一屁股跌坐在另一頭。她仔細一看,金屬骨架的右手正掙扎著從瓦礫縫中爬出。

  「……!」

  琦莉慌慌張張爬了過去,幫右手撥開瓦礫。巴茲也上前將金屬牆搬開,原本模糊的微弱噪聲立刻清晰可聞,在巴茲最後所舉起的金屬牆下方,露出蒙上粉塵而染成白色的紅銅色頭髮。

  「……哈維!」

  被埋在瓦礫中的哈維宛如斷了氣般垂著頭,只有左手像是保護著收音機似的緊抱著。勉強以纜線連接著的右手為了求援而獨自爬出。

  「哈維,你沒事吧?……」

  琦莉叫喚著,等了片刻沒有反應。

  她鑽進瓦礫縫隙間窺視哈維的臉。「你還活著吧?喂……」戰戰兢兢地伸手撥開哈維額頭上的髮絲,這時終於有了些微的反應。哈維緩緩睜開眼睛,略微安心地眨了眨眼,接著緩緩將目光移向畸莉。

  「……我成功了嗎?」

  「……!」

  一開口差一點放聲大哭,於是琦莉默默地點頭回應。

  哈維的嘴角浮現出小小的,只有在心情好時才會露出的會心笑容。「……嘿嘿,太好了。」一說完,似乎相當疲憊的再度閉上眼睛。

  見到警衛隊的卡車從鎮上朝這裡接近,於是一行人趕緊離開現場。

  所有的事情演變成一團混亂,應該無法再回到鎮上了。雖然一直嚷著「我們回家吧!」然而卻已經失去回歸之所了。

  雖然感到惋惜,但不知何故又有種回到原點的感覺。

  琦莉低頭望著久未掛在脖子上的收音機,獨自露出微笑。回頭望著停在不遠處的三輪卡車,哈維正靠在敞開車篷的載貨台側邊呆坐著。脫落的右手先暫時粗略的以布與上臂連接固定,並置於工作褲的口袋中。不僅是哈維,貝亞托莉克絲也是如此,琦莉希望不死人能更謹慎對待自己的身體。

  「琦莉上車,要出發了。」

  貝亞托莉克絲從駕駛座採出頭,綁起的金髮垂在肩膀上。

  借來的小型三輪卡車是停放在原本宇宙飛船遺跡旁的卡車。根據哈維所言,現在可以毫無顧慮使用這輛車了。

  「我馬上去——」

  琦莉先響應對方後再度轉向前,拚命抬起頭仰望眼前的壯漢。

  「多謝關照,能不能也幫我向蘇西轉達謝意?」

  「嗯。」

  「還有,請你轉告她,沒有當面道別就離開,非常抱歉。」

  「嗯,我會幫妳轉達。」

  對於依然冷酷的巴茲所表現出來的反應,琦莉有點不知所措,最後低頭道謝:「真的很謝謝你。」當她抬起頭時,巨大的手從琦莉的腋下一把將她抱起。

  「哇!」

  巴茲將琦莉的臉壓向他那強壯的脖子,緊緊地擁抱著。琦莉的臉貼在沾了灰塵、汗水,還有散發出牛奶與奶油氣味的脖子上,微微閉上了眼睛。

  「保重。」

  直率的道別後,巴茲放下了琦莉。

  「琦莉,要丟下妳不管嘍!」

  一聽見焦急的催促,「來了!」琦莉慌張轉過身(貝亞托莉克絲那個人真的會丟下她不管),跑向卡車,當她正要爬上載貨台之際,卡車發出了震動,真的開走了。

  「哇,真過分……」

  當琦莉快被丟下而感到心急時,哈維的左手抓住了她,總算千鈞一髮的將她拉了起來。琦莉坐在載貨台的邊緣,放心地拾起頭,哈維並沒有特別說什麼,又靠著牆凝視車外。

  後方的排氣管噴出煙霧,卡車很快地加速前進,巴茲的卡車及站在一旁目送的巴茲身影與荒野景色一同漸行漸遠。琦莉從載貨台上採出身,揮著手,巴茲立刻點頭響應,接著似乎露出了微微的笑容。由於已經相距甚遠,所以這或許只是琦莉的錯覺。

  琦莉從載貨台邊緣垂下腳坐好,聽著卡車的引擎聲和奔馳在荒野上的輪胎聲,目送著周圍的景致。她瞥了身旁的哈維一眼,哈維靠著側壁,視線並非凝視著什麼,只是飄向半空中。

  「哈維。」

  琦莉客氣地呼喚。一秒後,哈唯輕輕眨了眨眼望著她。

  「……啊——不好意思,我沒聽見。」

  「我還沒說什麼。」

  「是嗎?什麼事?」

  「嗯……」

  琦莉對於哈維那少根筋的響應感到詫異,但並沒有說什麼,視線又回到車外的景色。

  逐漸遠離的荒野盡頭,幾縷像是被吸入砂色天空般的黑煙緩緩升起;那裡正是宇宙飛船動力燃燒的地方。

  「遺跡消失了……」

  「只不過是形體和場所改變而已。」

  「……也對。」

  哈維直接的響應,讓琦莉感到莫名認同。

  原本立於大地的宇宙飛船變成了橫躺在地面的宇宙飛船殘骸,而場所也略微改變,比昨天更接近城鎮。儘管如此,大致上和昨天之前並沒有多大的差異。從今天開始,那個地方應該將成為南海洛的宇宙飛船遺跡——若幾年之後還有機會再度造訪那裡,相信就算是幾百年後,也會像是早已存在於那裡般,與大地化為一體靜靜存在著。

  希望有一天能夠再度來到此處,來到這個巴茲和蘇西所居住的城鎮。儘管時間並不長,但是對琦莉而言,這是一個有著回歸之所的城鎮,也是哈維說過想要保護的城鎮。...<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1-12 04:19 PM

〈前往惑星的旅人們〉


  琦莉被車篷吹得獵獵作響的聲音吵醒。

  從臉頰貼著的車板下方傳來喀答喀答的震動和卡車的驅動聲。她在載貨台的一角裹著毛毯,已經記不得究竟是何時入睡的了,但好像的確睡著過。置於頭頂上方的收音機以有如融入震動中的音量,流洩出夾著噪聲的音樂。

  琦莉微微睜開眼,只確認了周圍的漆黑後又再度合上眼,好想繼續睡。

  自從告別了巴茲後,車子又繼續在南海洛的荒野上奔馳,現在是第二天夜晚了。途中遇見了親切的卡車駕駛,分給他們毛毯、水和糧食。看見一位滿身是血和灰塵的人之後,連換洗的衣物也送給了他們。

  當琦莉再次墜入睡意的深淵時,聽見前方座位傳來模糊的說話聲。由於被卡車的噪音所掩蓋,因此只能聽見微弱的聲音,交錯著像是爭吵般簡短、尖銳的言語。

  最後只聽見「債」和「欠」等單字。對話一中斷,卡車也立即停下。接著傳來助手席的車門打開、關上的聲音,感覺有人掀開後方的車篷爬上了載貨台。從收音機傳出的音樂驟然消失,微妙的沉默了數秒,當卡車一啟動,又再度聽見了那耳熟的噪聲和音樂。

  「……哈維?」

  「不好意思,吵醒妳了嗎?」

  「嗯,沒有……」

  琦莉邊揉著惺忪的雙眼起身。黑暗中,修長的人影用單手爬了過來,靠在側邊坐著。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後,打火機的火光亮起,浮現點著嘴上香煙的哈維側臉。

  「我能不能到你旁邊?」

  哈維沒有回應,但香煙前端亮著的微小火光上下晃了晃,於是琦莉就拉著毛毯坐到哈維的身邊旁說道:

  「我剛剛夢到一個有趣的夢。」

  「哦,是什麼樣的夢?」

  「不告訴你,是一個無聊的夢。」

  「妳到底想不想說啊?」

  兩人僅簡短交談,對話馬上結束。

  琦莉夢見了過去,時間是和祖母兩人住在東貝裡公寓。夢到一半時,不知為何祖母換成了母親,琦莉在母親的目送下前往學校。座位旁坐著貝佳,而下士成了歷史老師,不過仍以收音機的姿態置於講台上授課。

  琦莉覺得這真是一個太完美的夢了,很想再繼續夢下去,因為哈維並沒有登場,好想看看他到底是擔任什麼角色……

  琦莉想著想著,不知不覺就這麼迷迷糊糊往身旁的肩膀一靠。

  「唔,抱歉……」

  「沒關係,妳睡吧,離天亮應該還有段時間。」

  哈維輕輕將琦莉的頭靠向自己。琦莉的臉貼在哈維的襯衫上,感覺額頭上的OK繃有手指輕拂而過的觸感。「嗯……」被舒服的體溫和香煙的氣味包圍著,眼皮自然而然的越來越沉重,現在應該還可以接續剛剛的夢,於是琦莉接受了誘惑將自己交付給睡魔。

  「晚安。」

  低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為什麼聽起來感覺好像是在道別呢?琦莉想著想著陷入了睡夢中,意識越來越遠。

  「我打算去首都看看,想去確認猶大的生死。」

  「首都太危險了,你這簡直是自己投向追捕不死人的巢穴啊!」

  「船到橋頭自然直。」

  「你還是一樣,思慮不夠深遠……」

  「我想拜託妳一件事,麻煩妳暫時照顧琦莉。」

  「什麼?」

  「我要一個人去,因為不能帶琦莉前去,所以想先托妳照顧。」

  「別開玩笑了!我不要。最重要的是,你打算怎麼跟那孩子說?」

  「……」

  「你說不出口吧?」

  「……只好跟她說抱歉了。」

  「那孩子會哭的。」

  「……啊。」

  「……我說你啊,如果會露出這種反應,那帶她一起去不就得了?」

  「妳明明要我將她托給別人的啊……」

  「雖然我說過要你將她托人照顧,但可沒說過我要照顧她哦。」

  「除了妳,我沒有其它人可以拜託了。」

  「別只有考慮到自己時才來求人。」

  「碧。」

  「不關我的事。」

  「貝亞托莉克絲。」

  「……不要只有考慮到自己時才喊我的全名。」

  「拜託。」

  「……這份人情債可是很重的哦!」

  「先欠著。」

  佈滿頭頂上方的藍灰色雲隙間,灑落了微弱的砂色光線。哈維停下腳步轉過頭,凝視著逐漸變得明亮的視野前端。原以為還可以看見不久前才離開的卡車車影,然而除了零星佇立的細瘦灌木外,一望無際的眼前儘是南海洛不毛之地的荒野,連些許的砂塵也看不見。

  他輕輕歎了口氣低下頭,突然想起什麼似的俯視自己的鞋尖。

  用鞋底再次踏了踏地面,心想:現在是站在自己的道路上嗎?說不定正走向錯誤的道路也不一定。他完全沒有自信,自己今天所做的決定會足正確的。

  「……算了,船到橋頭自然直。」

  而且只要往前走,總有一天應該可以抵達某處吧?

  好久沒有獨自試著往前看看了。

  不過,以前的自己和現在的自己有著些微的不同——

  此時,右手肘附近像是發出自我主張般傳出微弱的馬達聲。

  「啊——不好意思,忘了還有你陪我。」

  哈維俯視插入口袋中的右手,露出了苦笑。

  右手幾乎已經連接起來了,但神經尚未完全接合,總覺得或許無法再回到之前那樣完美的同調狀態了——雖然沒有真正測量過,只是就感覺上來說,但傷口的再生似乎莫名變緩了,偶爾完全淡忘之際,體內會突然感到悶痛。

  ……算了,船到橋頭自然直吧!對於自己的事情該說是冷淡還是漫不經心呢?總覺得毫不在意的樣子。

  「走吧!」

  半對著夥伴,半自言自語著,哈維轉過身再度邁開步伐。

  混著砂子的乾爽微風吹拂而過,搔亂了頭髮。肌膚重新感受著熟悉到已感厭倦的荒野空氣,好像長久以來一直獨自如此,踩著不疾不徐的普通步伐走著。

  和以前比起來,普通的步伐感覺變緩了些。

  哈維停下腳步再度轉過身,將目光投向籠罩著砂色雲靄的地平線那頭——應該有著那輛老舊三輪卡車喀啦喀啦奔馳的荒野彼方。

  以前的獨自一人和現在的獨自一人有著些許不同。

  現在的自己已經有回歸之所了。

  



〈後記〉


  書寫這篇後記的此時,正好處於搬家打包行李之際。房間如茂密森林般擁擠,僅保有工作和睡覺的場所,其它地方都得在紙箱、塑料袋和欲丟棄的書本堆間穿梭。也曾經發生過門前被裝滿書的紙箱阻擋,以致被關在浴室內,在家中遇難之事。(也可以說自己原本就欠缺整理的能力,因此房間和平常也沒有多大的差別……)

  住在這間房子時,受到幸運之神極大的眷顧,一想到竟讓自己寫了三本書,總覺得有種捨不得離開的情感。

  大家好,我是壁。

  這本《琦莉3前往惑星的囚犯們》是《琦莉》系列的第三集,也是第二集的後續故事。若有看了這個故事的序章而疑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接著翮閱後記又看到含糊不清開場的讀者,真是抱歉!這本的確是《琦莉》。

  這次的故事舞台是以緊貼斷層巖壁、擁有冒著煙霧之巨大排氣管的煤礦鎮為主,甚至還出現了宇宙飛船遺跡,是個帶著微妙SF感的小說。故事仍延續先前的內容,述說性格彆扭的少女和凡事都嫌麻煩的男子間若即若離的關係,還有這名對人生感到厭倦的男子,其不成熟的一面和被綁架的故事。

  從旅行變成定居,連續的短篇風格變淡了,比較像是長篇故事,或許氛圍與前兩本有著若干的不同,但還是希望大家會喜歡。

  那麼這次也要對全力製作本書的相關人員,和百忙中總是應付著我的訴苦和任性的責任編輯致上深深的謝意。我總是猶豫不決,給您們添了許多麻煩。

  還有以更加洗練的漂亮插圖負責本書部分內容的田上老師。不論是哈維的義肢還是奇怪科學家的單眼眼鏡,我總是莫名堅持著一些奇怪的機器,在此仍要跟您說聲抱歉。從第一集開始,彼此告訴對方:「今後也請別拋棄我——」全托這句話的福才能夠一起合作到第三集。請今後也別拋棄我……

  另外還有家人、朋友以及所有認識的人,等我搬完家一切安定下來之後,一定會洗心革面展開新生活……不過,內心也有不知何時才會穩定下來的疑惑。自己有預感,約有半年的時間,紙箱會就這麼堆放著。

  寫信給新手作家的讀者們,真的很感謝你們閱讀我的作品。從編輯部拿到信件,在回家的電車上偷偷讀著那些信件時,有種品嚐秘密的幸福。不過,閱讀時忍不住露出害羞笑容或是苦笑的我,看起來還真是一名非常怪異的乘客。

  最後向拿著本書的你,誠心誠意獻上最高的感謝。

  期待後會有期!

  窗外傳來首班電車經過平交道的聲音。

  馬上就要告別這棟沿著鐵道數來第三棟的五層樓鋼筋建築了。

  壁井...<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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