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毛利志生子 -【風之王國.五】月神之爪
頁: [1]

普普熊 發表於 2009-1-13 06:35 PM

毛利志生子 -【風之王國.五】月神之爪

本帖最後由 普普熊 於 2009-1-15 07:42 PM 編輯


【內容簡介】
翠蘭嫁到吐蕃已經過了一年半,她為了與利吉姆的父親松贊‧干布王見面,
啟程前往位於吐蕃西方的王都雅隆。
儘管翠蘭必須向大王坦承自己是冒牌公主,但是她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然而,此時大王的使者來訪,命令翠蘭與利吉姆在旅程中順道前往糜谷,迎接在該處靜養的兩位王妃一起回雅隆……
翠蘭與利吉姆是否能經得起前所未有的考驗!?
《作者簡介》
毛利 志生子(Mori Shiuko)
11月7日生,天蠍座,O型。居住於廣島縣。於龍谷大學文學部畢業後,陸續進入專門學校學習日本傳統花藝與寵物美容。以《カナリア・ファイル~金蠶蠱~》獲得1997年羅曼大賞。於集英社Cobalt文庫推出的作品有『深き水の眠り』
系列、『外法師』系列、『風之王國』系列、『遺產』。目前與四隻貓、三隻狗同居,每天爲了牠們的健康、對食物的喜好和個性而過著一喜一憂的日子。當完全被被這群寶貝們整得團團轉時,偶爾會懷疑其實自己才是被牠們飼養的寵物。

原日文書名:風の王國―月神の爪原所屬文庫:集英社Cobalt文庫...<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普普熊 發表於 2009-1-15 05:44 PM

本帖最後由 普普熊 於 2009-1-15 05:52 PM 編輯

  【一、來自王都的使者】

  忽然間,眼前籠罩著一片昏暗。翠蘭清醒過來後再無睡意,因而瞬間懷疑自己直到剛才為止是否曾經入眠。

  她靜靜地起身,視線落向身旁熟睡的拉塞爾。拉塞爾的另一邊則是利吉姆。

  帳篷內的昏暗滿是黎明的氣息,而帳篷外寂靜無聲。

  唯一聽見的,只有拉塞爾和緩深沉的呼吸聲。

  翠蘭將拉塞爾伸到頭上的雙手拉回毛毯裡。

  睡夢中的拉塞爾嘴巴大張,轉個身倚在利吉姆的手臂上又繼續睡。

  翠蘭不禁微微一笑,接著伸手想拉起毛毯蓋至利吉姆的肩膀。卻沒想到,她悄悄伸出去的手居然從下方被抓住。

  利吉姆烏黑的雙眼正透過黑暗凝視著她。

  「抱歉,把你吵醒了。」翠蘭壓低聲音道歉,利吉姆緩緩起身並搖搖頭。

  「不要緊,反正也已經是早晨了吧。」

  「可是天色還很暗,而且好像還沒有人起床。」

  翠蘭注意著帳篷外的動靜並且回答。

  因為隊伍裡的成員都很早起床,倘若連他們都還沒有開始活動,就代表現在的時間還非常早。

  「那不妨再睡一下吧。」

  翠蘭聽從利吉姆的建議打算再次躺下時,利吉姆出聲喚她。

  「不是那邊,來這裡。」

  利吉姆指指自己的右側,而非中間隔著拉塞爾的另一端。

  於是,翠蘭在地鋪上悄悄移動,然後窩進利吉姆的右側臂彎中,她有點拘謹地靠著利吉姆,利吉姆則像裹住似地環抱著她。

  「……你會覺得不安嗎?」

  利吉姆呢喃地問道。

  翠蘭輕輕地搖頭,小聲地表示不會。

  大約一年半前。

  翠蘭以唐的公主(皇帝的女兒)身份嫁給吐蕃王利吉姆。

  回溯到這場婚禮的三年前,當時吐蕃提出迎娶公主的要求遭拒,因此派兵進攻唐的領土松州,並以武力要求再次與唐交涉。皇帝李世民表面上應允吐蕃,事實上,卻是將自己的侄女翠蘭送上和親之路。

  儘管這是一樁為求兩國和平、甚至暗藏內幕的政治聯姻,翠蘭卻與利吉姆兩情相悅。

  她與利吉姆前妻蒂卡兒所生下的孩子拉塞爾之間,也建立起如同真正母子般的信賴關係,一家三口在東吐蕃的王都擦宿過著平穩的日子。

  然而,自從住在西吐蕃王都雅隆的松贊‧干布王表示想見翠蘭之後,一切便產生了劇烈的變化。

  松贊‧干布王——

  他身為利吉姆的父親,也是將吐蕃建設成足以媲美唐的大國之王。

  據聞,不惜訴諸武力也要與唐公主和親一事也是他的策略,他打算透過公主的居中協調,經由正當管道輸入唐的優良文物。

  為求實現這個理想,所以吐蕃希望能得到真正的公主,松贊‧干布王甚至還曾為此命令臣下暗中進行調查。

  就這樣,吐蕃大臣桑布扎與宰相噶爾都知道了翠蘭並非正牌公主的事實。

  利吉姆分析事情已經無法隱瞞,於是決定趁這次前往雅隆的機會,向松贊‧干布王坦承翠蘭其實只是唐皇帝的侄女。

  翠蘭完全支持利吉姆的決定。

  當然,在見到松贊‧干布王之前,心中的不安是不會消失的,然而比起煩惱不知還能隱瞞多久,如今的情況反而讓她輕鬆不少。

  「利吉姆……」

  「……思……?」

  翠蘭出聲呼喚利吉姆,但是他的聲音有點含糊。

  看來他雖然尚有意識,其實已經進入睡眠狀態了。

  「沒事。」

  翠蘭小聲地回答,然後埋入利吉姆的胸膛。

  「實在太不像話了。」

  噶爾不悅的低語讓翠蘭有點瑟縮,並慢慢咬下嘴邊的烤餅,冷掉的烤餅變得有點硬,使得塗在上頭的奶油無法融化,徒留一股討厭的餘味在口中。

  翠蘭忍不住皺起眉頭,不過眼尖的噶爾馬上注意到她的表情變化,並且予以追擊。

  「我想您應該也很清楚,這是自作自受。」

  「我知道。」

  翠蘭老實地點頭。

  她在一大早莫名醒來後,又在利吉姆懷中再次入眠,結果這次居然睡過頭。雖然利吉姆已經清醒,卻依然將翠蘭抱在懷中,暫時躺在帳篷裡。前來請他們起床的侍女,看到利吉姆那副模樣也只能保持沉默,然後就安靜離開。也多虧這樣,直到噶爾氣呼呼地跑來怒吼為止,翠蘭都得以像個發育期的孩子般盡情沉睡。

  不過,她也明白自己的行為並不可取。

  現在他們正在前往雅隆的路上。

  隊伍移動須有一定的進度,因此侍女和士兵必須手腳利落,絕不能耽誤到預定行程。他們必須拆解帳篷堆放至犛牛背上、替馬裝好馬鞍,還必須盡量準備好溫熱的早餐。

  噶爾極度無法忍受增加他們額外的負擔。

  「王族乃受到人民景仰的存在,其本身也有應盡的義務,也就是守護人民、展現出符合規範的行動,然而翠蘭殿下並沒有做到這點。」

  「今後我會注意的。」

  翠蘭無法保持沉默,只好開口表明自己反省的心意。

  沒想到,此話一出又遭到噶爾犀利的反擊。

  「正因為您已經說過好幾次『今後』,我才會這樣提醒您。即便隊伍裡的成員全都對翠蘭殿下相當和善,並決意要忠心地服侍您,但是吐蕃的臣子中,仍有不少人對您抱持著輕蔑的態度。」

  說的也是,翠蘭一邊吞嚥烤餅一邊點頭。

  正如同噶爾所言,儘管自擦宿出發之後穿越了好幾個領地,都受到領主們的款待,但是他們對翠蘭的態度卻各有不同。

  其中,有真心對翠蘭與利吉姆的婚姻獻上祝福的人,也有將她視為松州一役戰利品的人,甚至還有人主張吐蕃王應該另覓正妃,總之每位領主的反應各異。

  這時,利吉姆總會大方展現他對翠蘭的疼愛,讓對方說不出話來》

  噶爾雖然採取觀望的態度,卻仍舊是站在翠蘭這邊。

  不過另一方面,他的挑剔也讓翠蘭耳根子不得閒。

  他總是不厭其煩地提醒翠蘭身為王妃該有的應對進退。

  擅長以和藹態度影響他人判斷的噶爾,似乎決定這輩子唯一不去討好的人就是翠蘭:儘管如此,他仍然不忘說些可以讓翠蘭安心的話,像是吐蕃與唐的邦交會持續下去,所以不會有問題等等。

  只不過……

  翠蘭的視線越過裝湯的容器邊緣,向上看著噶爾。

  真要說的話,向來貪睡的自己會在一大早醒來,說不定就是噶爾的錯。

  隊伍從昨晚開始進入舊時被稱作塔布的土地。

  在那裡,噶爾為了阻止翠蘭單獨行動,於是在晚膳時間念了她一頓。

  塔布與隊伍至今通過的工布、娘布並列為歷史悠久的國家,而其領主與吐蕃王室有親戚關係,因此特別被允許稱為『王』

  可是在四十多年前——

  松贊‧干布之父朗日松贊遭人毒害。

  其後,領土位在雅隆旁邊、並因為與王室流有相同血液而受厚待的塔布,對松贊‧干布豎起了反抗的旗幟。

  塔布王的反叛激怒了當時年紀尚輕的松贊‧干布。

  松贊‧干布對塔布展開空前劇烈的攻擊,只要是阻擋松贊‧干布軍隊的人全數遭到處刑,即使是小女孩也不放過,而被捕的塔布王室成員亦全數殲滅。

  儘管翠蘭過去就曾聽過塔布的事情,卻依然為遭到殺害的人們感到難過。或許在潛意識之中,她認為自己的命運也將與他們的下場相同。

  當這件事再次被提起時,就會讓翠蘭忍不住揣測下令展開這場殘酷殺戮的松贊‧干布王的心境。她相當擔心,未來利吉姆要以大王身份君臨天下時,是否哪天也必須做出這麼殘酷的決定。

  每當翠蘭思及此,便認為噶爾的主張是正確的。

  至少不要引起額外的紛爭。

  翠蘭想要趕快做好出發的準備,於是一口氣暍光容器中的湯。

  時間來到自擦宿出發後第六十五天的傍晚。

  隊伍在臨著雅拉香波山的河床紮營。

  雅拉香波山是王家的守護神,雖然還不到聖壽大典的時期,但是利吉姆為了前往朝拜,便要求隊伍來到這座山峰旁。

  當帳篷佈置好時,太陽尚未西沉。

  翠蘭叫住正準備進入帳篷開會的利吉姆。

  「我和拉塞爾可以去河邊玩嗎?」

  利吉姆沒有馬上作出回應,而是隨即前去探查河川的深淺。

  他們在數天前進入藏布江支流旁的路徑,儘管河面幅度漸減、水流潺湲,但是由於現在正值多雨的季節,所以不可不慎。

  不過一來到河邊,便可以發現這裡的水相當平淺。

  利吉姆以眼神叮囑負責護衛的士兵注意,並以強硬的口氣表示:

  「不要離岸邊太遠,玩水時也要小心別受傷喔。」

  利吉姆一同意,拉塞爾的愛犬耶布立姆立刻跳進河裡,還濺起了水花。

  「啊!等一下嘛!!」

  拉塞爾也想追在耶布立姆後跟著衝進河裡,翠蘭和烏摩連忙從後面抓住他。

  侍女們一邊笑著一邊準備擦腳的毛巾,桑布扎則是將原本坐在河岸上的朱瓔抱到近水邊的岩石上,並用墊布撐住她的後背。

  利吉姆等人結束會議步出帳篷後沒多久,太陽已經西斜。

  西方山峰稜線上的夕陽斜斜地射來金色的光芒,將河面染得一片金亮。

  翠蘭此時依然踩在河裡,和拉塞爾及侍女們一同嬉戲;飛濺的水花同樣染上金色光輝,宛如砂金般點綴在她們的腳邊。

  耶布立姆不斷將頭伸進水中,完全無懼即將面臨的寒冷夜晚;烏摩則宛若護衛官的姿

  態,嚴肅地站在拉塞爾身旁。

  「玩得很開心哪。」

  桑布扎跟在利吉姆身後走出帳篷笑著說道。

  「不過也該上岸了,河水會讓身體著涼的。」

  桑布扎說著並走近朱瓔。

  利吉姆也定向翠蘭等人。

  就在這時——

  遠方上游的樹林問,一群水鳥驚慌地飛起。

  利吉姆顧不得腳上還穿著長靴便奔入水中,然後用雙臂護住翠蘭與拉塞爾。

  「怎、怎麼了!?」

  忽然被抱住的翠蘭疑惑地詢問。

  利吉姆只是沉默地帶她們上岸,然後讓兩人於墊子上坐好。

  「有人從上游接近。」

  利吉姆簡短地告知,這時噶爾與士兵們則連忙趕到他的身邊。

  他們圍住利吉姆等人,並以其為中心向外散開,手持劍柄警戒著。

  其中兩名士兵為了探查情形而前往上游。

  但是他們還沒走幾步,就有好幾名騎馬的男子從灌木叢中現身。

  帶頭的馬匹上插有小旗,那是吐蕃的旗幟。

  「看來……是來自雅隆的使者吧。」

  桑布扎有點訝異地喃喃自語。緊接著,男子們停下馬躍至地面,其中一人把韁繩交給同伴後走向前,其他人則留在原地等待那名男子步行到利吉姆面前。

  前進步幅小、動作不甚靈活的人,是個身高中等、體型略瘦的中年男子。

  利吉姆從對方的走路方式看出了他是誰。

  他是瓊保‧卡庫連。

  雅隆的事務輔佐次宮。

  他在離利吉姆稍遠處站住並跪下,直到利吉姆向他招手,他才將劍留在原地並繼續走近。

  利吉姆看到緩緩接近的卡庫連一臉正經,內心不禁歎氣。

  卡庫連是個性格溫厚的誠實之人,因此利吉姆對於五年後能再與他見面感到欣喜不已。

  然而,『這裡』並非他該出現的地方。

  他應該穿著大臣的正式服裝,在雅隆城的大廳迎接他們才對。

  卡庫連在幾步之遙的距離再次跪下。

  利吉姆向低著頭的卡庫連說:

  「好久不見,卡庫連。」

  卡庫連將頭抬起來,並以含笑的雙眼望著利吉姆。

  「很高興看到您一切安好。」

  他的口氣聽起來真的很高興,讓利吉姆面露苦笑,然後牽起卡庫連的手、拉他起身。

  「你看起來也很有精神。不過,你來這裡做什麼?」

  「在下前來傳達大王的旨意。」

  卡庫連滿臉笑容,但是說出口的話卻讓人高興不起來。

  一行人轉移陣地來到營火前,卡庫連再次向翠蘭請安。

  「初次見面,在下名為瓊保‧卡庫連,擔任雅隆的事務輔佐次官一職。」

  翠蘭向他點點頭並自我介紹。

  桑布扎立刻接著說明。

  「之前應該有告訴過您,事務輔佐次官這個職務等同於擦宿的副宰相。儘管目前西吐蕃與東吐蕃擁有各自的官位制度,但是一國之中如果有兩名宰相和副宰相的話會導致混亂。」

  「不不不,我們以在下的長官勒贊為首,全部都算是在噶爾大人底下工作的人。」

  卡庫連正經地解釋,然後將視線轉回利吉姆身上。

  「雖然有點操之過急,不過請先讓我傳達大王的旨意。松贊‧干布王原本計劃待公主殿下一進城就舉行慶祝宴會,可是現在城內沒有可以協助公主殿下的王妃。」

  「父王的王妃不在城內?」

  利吉姆忍不住回問後,卡庫連用力地點點頭。

  松贊‧干布王有三名王妃。

  她們分別名為『茹央妃』、『尺尊』與『妃勒托曼』。

  茹央妃是松贊‧干布即位前所迎娶的妃子,同時身為母親早逝的利吉姆之養母。由於她是吐蕃家臣之女,因此在三位王妃中地位最低;不過因為她也是利吉姆嫁往吐谷渾的親姊姊的生母,所以老臣們都非常信賴她。

  尺尊為尼波羅門君主之女,在二十三年前嫁進吐蕃;她是一位身材豐腴、長相艷麗的女性,相當致力於維繫尼波羅門與吐蕃間的友好關係。

  在尺尊嫁來吐蕃的幾年後,尼波羅門國內發生政變,王太子的王位資格遭篡奪,逃亡至雅隆尋求松贊‧干布的保護,並於兩年前借用吐蕃的兵力成功奪回王位。

  在這場尼波羅門戰爭中立下大功的人,就是卡庫連的兒子賽德雷克,而他也是利吉姆從小到大的親密友人。

  再來是第三位王妃——妃勒托曼。

  她是吐蕃北方大國象雄的公主。十年前,她以十五歲的稚齡嫁給松贊‧干布,因其高貴的身份成為正妃。

  她是個外貌無可挑剔的美女,因而擁有『月神』這個獨特的稱號。

  由於她擁有過於美麗的容貌,所以利吉姆周圍的人們總是不斷提醒他,要他別接近年齡僅和自己差三歲的正妃;但是利吉姆心想,就算大家不說,自己也不會主動去接近她的。妃勒托曼的眼神有如深淵般空洞,而且走起路來像是踩在雲上一般飄匆,是一個沒有什麼生氣的女孩。

  利吉姆不知道該如何與她相處。

  因此也不大瞭解她。

  可能是因為身體孱弱的關係,她極少在正式場合上露臉。

  所以多半是第二王妃尺尊陪在大王身旁。

  「尺尊殿下怎麼了嗎?」

  「尺尊夫人目前人在邏些,夫人從尼波羅門招攬土木師傅,計劃在邏些建造寺院,因此從去年年底便一直待在那裡。」

  「那義母大人與妃勒托曼殿下呢?」

  「兩位目前在糜谷的行館,妃勒托曼夫人生病了,所以茹央妃夫人陪同她前去靜養,不過,聽說茹央妃夫人在路途中健康狀況也變得不太好。」

  「你說義母大人嗎::」

  利吉姆相當在意養母的情況,身體頓時傾向前詢問。

  儘管兩人已經有五年沒有見面,但是利吉姆對於養母的季節獻禮卻從不曾問斷。不過,以她的年齡來看,就算哪一天忽然接到噩耗也不奇怪。

  「是哪裡不舒服呢?」

  「聽說是腰痛……根據茹央妃夫人派回城的使者所言,夫人雖然不至於臥病不起,但希望能暫時靜養一陣子,因此,茹央妃夫人希望能派適當的人前來接妃勒托曼夫人回城。」

  「那麼妃勒托曼殿下狀況如何?」

  利吉姆一問完,卡庫連就浮出意味不明的表情。

  「使者並沒有特別被告知這部分的詳細情形,不過,妃勒托曼夫人似乎從三個月前開始就變得悶悶不樂。我想利吉姆殿下您也明白,妃勒托曼夫人有點難以捉摸……」

  「……確實如此。」

  利吉姆歎了口氣,卡庫連則是繼續說:

  「雖然前往糜谷行館的路有點偏離原本路線,不過還是在前往雅隆的路上。松贊‧干布王

  指示利吉姆殿下先去探望茹央妃夫人,並將公主殿下介紹給她,然後再帶著妃勒托曼夫人一起回到雅隆城。」

  「原來是這樣。」利吉姆喃喃自語著。

  原本還以為大王會出多刁鑽的難題給他,沒想到這個要求還算合情合理。

  只不過,如果要順道去糜谷就必須將隊伍拆成兩組,讓載滿貨物的犛牛群先前往雅隆。

  「該如何安排才好呢?」

  利吉姆喃喃自語,這時噶爾面無表情地回答:

  「看來只好由我帶領犛牛隊先到雅隆。」

  桑布扎也表示同意。

  卡庫連是大王的使者,因而他的地位目前暫時僅次於利吉姆,但是實際上他的地位低於噶爾,倘若兩人一起行動的話,將會導致身份有些微的混亂:而地位較高者,此時通常會避免與之同行,這也被視為一種禮儀。

  正因如此,要說誰必須離開隊伍的話,除了噶爾之外也別無其他人選。

  但是若噶爾先進城的話,或許會被松贊‧干布問及翠蘭的身世。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也只能到時候再隨機應變了。

  利吉姆望向翠蘭,但是翠蘭的表情看起來毫無一絲擔心之情。

  正如同利吉姆所感覺到的,翠蘭一點也不擔心。

  因為之前翠蘭在挑選送給王妃們的禮物時,已經從擦宿的侍女長燕莎口中聽到很多有關松贊‧干布三位王妃的事情。

  翠蘭也已經知道剛才談話中提及的茹央妃,就是利吉姆的養母。對她而言,茹央妃就等於是婆婆,向丈夫的父母盡孝道一事,對身為漢人的翠蘭而言是根深蒂固的觀念,所以前去向茹央妃問安,她認為是相當自然的事。

  更何況,茹央妃是吐谷渾皇太后的生母。

  吐谷渾的皇太后在翠蘭的婚禮上親自幫了她許多忙,一想到能與皇太后的親生母親見面並當面向她道謝,翠蘭就相當欣喜。

  卡庫連結束說明後,隊伍隨即為了分頭行動而開始整理行李。因為是大規模的工作,因此翠蘭先請朱瓔陪拉塞爾到其他帳篷去玩,然後再請四名侍女過來幫忙。

  「從擦宿帶來的禮物該如何處理呢?」

  翠蘭提出疑問後,侍女塔瓦便立即開口回復她。塔瓦年約三十歲,由於學識豐富再加上責任戚很強,因此傳聞她會是下一任侍女長。

  「翠蘭殿下攜帶數樣要致贈茹央妃夫人的物品就好,您覺得這樣可行嗎?」

  「嗯,畢竟妃勒托曼殿下會回城……可是,如果都沒有帶東西給妃勒托曼殿下的話,不也有點奇怪嗎?」

  翠蘭的提問讓侍女們面面相覷。

  在短暫沉默之後,率先開口的人果然還是塔瓦,她那宛若樹根般細長,又有個尖削下巴的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妃勒托曼夫人的禮物……要怎麼辦才好?說實話,奴婢並不熟悉妃勒托曼夫人的性情,因為夫人她幾乎不離開自己的寢宮……」

  塔瓦看看其他侍女想尋求協助,但是視線所及的侍女們也全都搖頭。

  翠蘭這才想到,當初挑選獻給王妃們的禮物時,燕莎也沒有告訴她詳情。

  正當翠蘭在苦惱時,有其他侍女開口了。

  「要不要問問卡庫連大人?當初,妃勒托曼夫人的婚事是由卡庫連大人的父親負責打理,所以現在有可能是由卡庫連大人負責照顧妃勒托曼夫人。」

  侍女的提議讓塔瓦又重新打起精神。

  「一定足這樣。去問卡庫連大人的話,他一定會回答您的,奴婢自小便認識卡庫連大人,他是一位性格溫和又誠懇的人。」

  「不過他的父親嘴巴很壞。」

  一名年長的侍女補上這句話,讓大家都笑翻了。

  翠蘭等到大家的笑聲停歇後才繼續問:

  「卡庫連大人的父親也同樣擔任要職嗎?」

  「是的,他是在噶爾大人前一任的宰相。」

  其中一人回答之後,其他侍女紛紛發表意見:

  「他名叫蘇孜。」

  「蘇孜大人和妃勒托曼夫人一樣都是象雄人喔。」

  「由外國人士擔任宰相?」

  翠蘭納悶地問著。

  當然這並非絕無可能,唐境內同樣也充滿異國人才,像翠蘭的劍術師父敬德便是出身西域和闐,卻仍受封高位。

  儘管外國人士能夠受到提拔,不過宰相之類的要職人選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然而,松贊‧干布卻在外人稀少的吐蕃起用異地人士為宰相,如果不是因為他的肚量格外寬大或是有什麼特殊理由,就是蘇孜的確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吧。

  「蘇孜大人是個怎樣的人呢?」

  「關於這點塔瓦應該很清楚,奴婢聽說塔瓦的父親是直屬於蘇孜大人的家臣,而塔瓦也是來自蘇孜大人所治理的藏地。」

  「藏地?」

  這回輪到塔瓦開口了。

  「是的,藏地是位於吐蕃西邊的廣大領地,也是南臨尼波羅門、西與象雄國境接壤的交通要塞……話雖如此,別說尼波羅門和象雄了,就連國境我都沒有去過呢。」

  塔瓦說完便不好意思地笑著。

  「但是奴婢知道蘇孜大人喔,雖然他出身象雄的名門貴族,但是在很年輕的時候便拋下自己的國家,前去投靠松贊‧干布王之父——朗日松贊王。他同時擁有出眾的武藝與智慧,還曾經討伐過去治理藏地的馬爾門王,因此得到吐蕃中佔地最廣的領地。他在松贊‧干布王的統領期間,曾長期擔任宰相的職務。」

  「他現在的年紀應該很大了吧?」

  有一名侍女發問,塔瓦點點頭。

  「雖然我記得不是很精確,不過他應該快要八十歲了。五年前,他將宰相職位交給噶爾大人時曾經說過,這樣他就卸下肩上的重擔了。」

  翠蘭無法乾脆地點頭同意塔瓦最後那句話。

  既有實力、又曾高居能實際行使權力之位的人,多半會想干涉後繼者的做法。就連在長安,她也曾目睹規模龐大的商家,其年邁的老闆與兒子互不相讓、爭執糾紛。儘管在漢人的道德觀裡不容忤逆父母,但是背地裡進行陰險而悲慘的鬥爭之事例卻層出不窮。

  不過,塔瓦接下來的發言否決了翠蘭的疑惑。

  「蘇孜大人一辭去宰相職務就馬上返回藏地了。」

  「喔?藏地是個好地方嗎?」

  「是的,是一塊相當豐饒的土地,向北走的話,會到達一大片十分寒冷的草原,我的父親就住在其中一角……」

  「……塔瓦應該也很想回去吧。」

  翠蘭才剛輕聲說完,馬上就感到後悔,不過塔瓦技巧性地閃避了這個話題。

  「等婚事有譜之後再回去報告羅。」

  河岸邊的霧氣完全消退之際,兩支隊伍開始分頭往不同的方向前進。

  噶爾率領著後方跟有大批犛牛的大隊前往西北方,由利吉姆率領的小隊則朝向東北方前進,兩組人馬維持著各自的速度朝目的地行進。

  翠蘭自然是待在利吉姆的隊伍中。

  他們的隊伍由卡庫連帶路,而護衛工作則由他帶來的雅隆士兵擔任。這支隊伍的成員除了士兵,就只有拉塞爾、朱瓔和桑布扎,以及兩位利吉姆的共生。

  翠蘭很喜歡像這樣人數較少的旅行。

  卡庫連對她的照料也恰如其分。當翠蘭覺得熱時,他會遞來附遮帽的上衣;覺得疲倦時,卡庫連會在她尚未開口前就下令隊伍休息,在迅速搭好的遮雨棚下提供的涼水與香甜水果干,也充分撫慰了飢腸轆轆的肚子。

  而且卡庫連的貼心不是只有對翠蘭一人,而是對全員都一視同仁。

  有這樣一位值得信賴的指揮宮,不僅讓大家滿意,同時也提振了隊伍的士氣。雖然途中好幾次遇到下雨,但是遮蔽藍天的烏雲也沒有影響隊伍成員們的心情。

  兩支隊伍各自行動後的第三天傍晚。

  翠蘭一行人圍在晚餐的營火前,此時利吉姆開口問道:

  「卡庫連,賽德雷克還好嗎?」

  「還是老樣子。」

  卡庫連難得語氣煩躁。

  桑布扎悄聲告訴翠蘭,賽德雷克是卡庫連的兒子。最近桑布扎常像這樣暗地裡告知翠蘭一些小情報,以桑布扎的文官身份來從旁協助並無不妥,而且這樣的確幫了翠蘭不少忙。

  卡庫連以指尖揉著眉心,接著深吸一口氣之後開始說:

  「賽德雷克他啊,既不任公職也不娶妻,就這樣游手好閒地在藏地城中度日。雖然與他有關的傳言傳到我這裡的不多,不過全是些讓父母蒙羞之事。」

  利吉姆原本打算咬一口犛牛肉乾,聽聞此話後頓時又放下,然後深感意外地說:

  「他沒當宮嗎?他不是在尼波羅門戰役時擔任勒贊大人的副將,還立下很大的戰功?我還以為他一定會當上為最年輕的將軍。」

  「才不是那樣,尼波羅門一役是在勒贊大人指揮下才有那樣的成果,但是賽德雷克卻違反命令衝進敵陣,最後還毆打責備他的勒贊大人。」

  利吉姆輕輕咳了幾聲,邊用手背擦嘴邊露出苦笑。

  「那他這樣應該會被關兩、三個月吧。」

  「……沒有,因為我的父親向勒贊大人抗議,最後獲得松贊‧干布王的原諒,讓賽德雷克跟我父親回藏地。真是的……」

  卡庫拉嘴裡直嘀咕,肩膀往下垂還歎息著。

  「就連一向行事光明、嘴巴壞卻因誠信第一而倍受尊崇的父親,也無法不寵溺自己的孫子

  哪。因為這樣,每次他和我見面的時候,總是會一直嘮叨賽德雷克的教養問題,害我最近都不想回自己老家了。」

  利吉姆聞言乾笑著,桑布扎則答腔:

  「賽德雷克大人的性格真是無人出其右,聽說他在小時候曾經堅持要成為利吉姆殿下的共生,為此還直接跑去找松贊‧干布王,結果被蘇孜大人用鞭子抽了一頓。」

  「我聽說蘇孜大人是象雄人……」

  翠蘭輕輕地問出口,卡庫連點頭。

  「正如您所言,我父親是象雄人,母親則是吐蕃人,而且在我出生的時候,父親就已經到吐蕃定居,所以關於吐蕃和象雄的外交事務,我所知道的也幾乎與其他人相同……」

  「現在我們要去接的妃勒托曼殿下也是象雄人吧?」

  「是的,十年前她嫁來吐蕃時,是由我父親負責接待的。」

  「像雄是個怎樣的國家呢?還有,妃勒托曼殿下是個怎樣的人?我在隊伍分開前曾問過侍女們,她們說可以問卡庫連大人。」

  不過當天晚上,翠蘭並沒有時間詢問卡庫連該送什麼給妃勒托曼殿下,最後她挑選三個小飾品做為禮物。

  聽到翠蘭的問題,卡庫連用水潤了潤喉嚨,調整坐姿之後開始說明。

  「像雄是位於吐蕃西邊的國家,新月形狀的土地沿著綿延高聳的山脈橫貫於高原之上,北方與巴爾蒂人的國家相連,而且也和鄰國的疏勒與西方的迦濕彌羅進行交易。像雄與吐蕃也有很深的邦交,是個歷史悠久的大國。」

  「生活環境如何呢?」

  「和吐蕃很類似,像雄人騎馬,也養犛牛。」

  「那語言呢?」

  「這就與吐蕃不同,像雄人是講象雄話,不過妃勒托曼夫人也和公主殿下一樣,會說相當流利的吐蕃話,是一位非常美麗的女性。」

  卡庫連面帶微笑地說著。

  「雅隆的臣子中有人因而稱呼她『月神』。她是彈奏豎箜篌(注1P39)的高手,和公主殿下的年紀也很接近,相信你們一定可以談得來。」

  「這樣啊,真令人期待呢。」

  翠蘭也對卡庫連投以微笑。

  翠蘭等人的隊伍經過五天的旅程之後,終於抵達糜谷。

  茹央妃休養的行館位在翠綠的山谷間。

  從矮草覆蓋的丘陵走下佈滿灰色碎石的小路後,眼前出現的是一條清澈的溪流。行館就建在比溪流梢高一點的位置上。此時,山問照射而來的夕陽餘暉灑在白色石頭建造的行館上,讓建築物染上了一層淡淡的桃紅色。

  原本在行館前院剝著豆子皮的女性,一看到翠蘭等人的隊伍便立刻跑進館內。

  緊接著,好幾名男女陸續從館內出現。

  站在人群中央的是一名年約五十歲的女性,她一看到利吉姆,立刻滿面笑容地張開雙手,而利吉姆也跳下馬、直奔向那名女性,還將她一把抱起‧

  「好久不見了,義母大人!」

  「唉喲、唉喲!!快放我下來,利吉姆殿下。」

  這名身穿淺咖啡色樸素服裝的女性——茹央妃,連忙壓住裙擺嚷著。

  但是利吉姆依然笑著,而且還將她抱得更高。

  「奶奶!」

  拉塞爾下馬後跑過去,也向茹央妃伸出雙手。

  「唉呀,是拉塞爾殿下,您還記得我啊?」

  「嗯,奶奶的臉像烤餅一樣圓圓又皺皺的,雖然我討厭烤餅,可是我很喜歡奶奶。」

  拉塞爾奇怪的比喻讓茹央妃忍不住笑開懷。

  不過實際上,茹央妃的臉真的有點像烤餅,而且是很會燒菜的廚師所烤出來的圓形烤餅,再加上她將略為稀疏的頭髮緊緊地綁在後腦杓,更突顯出她圓滾滾的臉型。

  「好了,利吉姆殿下,快將我放下來吧,不然對夫人太失禮了。」

  可是利吉姆反駁她的要求。

  「義母大人不用擔心,對翠蘭而言,孝敬父母比什麼都重要。如果我沒有坦率地將看到您的喜悅表現出來,等到我們獨處的時候她會罵我喔。」

  「您怎麼這麼說。」

  「是真的。」

  利吉姆單手抱住茹央妃,另一隻手則伸向翠蘭的腰,將她摟近自己。

  翠蘭抱著拉塞爾,然後向被利吉姆抱住的茹央妃打招呼。

  「初次見面,我是翠蘭。」

  「真是好聽的名字哪。我是茹央妃,真抱歉居然從這麼高的地方問候您。」

  「不,請您別介意。」

  翠蘭與茹央妃雙目交會,開心地流露出笑意。

  多虧有利吉姆和拉塞爾,才能讓她們像真正的母女般貼近,而且以初次向對方問候的情

  況而言,兩人可以說是沒有什麼隔閡。

  「啊啊—真是喜事一樁。」

  茹央妃擦了擦自滿是皺紋的眼角溢出的淚珠。

  那雙被淚水濕潤的眼瞳,不但充滿溫和的光芒,並且還以體貼的笑容來回望著利吉姆與翠蘭。

  「沒想到利吉姆殿下與夫人能蒞臨,我真是太高興了,翠蘭殿下喜歡吃什麼呢?今晚我們打算烹煮魚肉膳食。」

  「翠蘭喜歡吃魚喔,不過請別要她吃奶酪和犁奶。」

  利吉姆代替翠蘭回答,然後換了個語氣問茹央妃。

  「對了,義母大人,您的身體還好嗎?」

  「唉呀,您擔心我啊。我原本想在聖壽大典的時候回城,可是腰與背都痛得不得了,原本想趁著白天動動身子,看會不會會好一點,但是到了早上卻動彈不得。雖然有點遲,不過我已經派使者去找目前人在拉薩的尺尊殿下,請她回城了。」

  「大夫怎麼說呢?」

  「他說這是老人的毛病,這倒是真的,因為我的母親和祖母也都是這樣。」

  茹央妃並沒有因而感傷,她再度展開笑容。

  「利吉姆殿下,快放我下來吧,不行再這樣站著講話了,得趕緊讓翠蘭殿下與拉塞爾殿下休息才行。」

  「那麼牢騷話就等晚膳時再說。」

  「那你要做好心理準備喔。」

  茹央妃和利吉姆互看一眼,接著,利吉姆輕輕地放下茹央妃,讓她於地面站好。

  總算從利吉姆手中重獲自由的茹央妃,吩咐一旁待命的侍女引領翠蘭等人進入館內:那位與茹央妃年紀不相上下的侍女,以謹慎的態度聽命。

  翠蘭等人將後續交給卡庫連處理後,便雙雙進入館內。

  傍晚時分的昏暗光線籠罩行館,流水聲悄悄地從窗戶流洩而進,室內也充滿綠色植物的清新芳香。

  晚膳的菜色以炸魚為主食,另外還端出許多精心準備的佳餚。

  不只是豐富的油炸酥魚,就連調味簡單的湯與各式炒菜都讓翠蘭大飽口福。

  畢竟旅途中的主食唯有烤餅或乾糧類食物,因而讓討厭那些食物的拉塞爾當下興高采烈地吃個不停,就連原本不愛吃的烤餅也塗上蜂蜜送進口中。

  這可讓翠蘭幫他擦了好幾次嘴角。

  有時拉塞爾吃到自己覺得好吃的食物,也會順手塞到翠蘭嘴裡。

  而當翠蘭輕咬住他的手指後,拉塞爾於是放聲大笑。

  因為他的笑聲太過高亢,讓翠蘭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卡庫連與桑布扎表示不便參與王室聚餐,所以目前只有茹央妃、利吉姆、翠蘭和拉塞爾四個人而已,但是就算只有家人一同用餐也該有規矩。

  翠蘭向茹央妃道歉,茹央妃笑著回答:

  「別介意,我好久沒有聽到小孩子的聲音了。利吉姆殿下自小就不愛吵鬧,墀邦小時候也很文靜。」

  「她是吐谷渾的皇太后對嗎?」

  翠蘭把握機會,將在吐谷渾舉行的婚禮從頭到尾描述了一遍。

  利吉姆的姊姊墀邦,以皇太后身份受到臣民的景仰,在翠蘭的婚禮期間也非常照顧她,她的貼心讓翠蘭得到不少幫助。

  但是,翠蘭也沒有一逕自顧自地說話,她不時注意著茹央妃的反應,卻在話說到一半時,發現茹央妃流下眼淚而將話題打住。

  「請問您怎麼了?」

  「對不起,我太高興了。」

  茹央妃陷在皺紋裡的雙眼泛著淚光,不過臉上仍舊帶著笑容。

  「自從那孩子出嫁之後,我就沒有再見過她了。雖然我們與吐谷渾常有使者往來,但男性間的話題也只有政治和軍事而已。」

  茹央妃安心地歎了一口氣。

  「啊……翠蘭殿下能來訪實在太好了,這樣我就沒有任何遺憾了。」

  聽見茹央妃忽然說出如此消極的話語,利吉姆不禁搖晃她的肩膀。

  「義母大人,您這麼說,我們怎能安心帶妃勒托曼殿下回城呢?」

  「討厭!!利吉姆殿下真是壞心。」

  茹央妃說著說著便嘟起嘴巴。

  利吉姆見狀露出苦笑,接著又問道:

  「妃勒托曼殿下現在狀況如何?」

  茹央妃用手撐住臉頰歎了一聲。

  「這個嘛……我也不太清楚,她並非健康狀況不佳,可是她大約從三個月前開始就變得相當鬱悶,最讓人擔心的是,她不再彈奏豎箜篌了,而且真的是連碰都不碰呢。」

  「這樣很奇怪嗎?」

  利吉姆的問題讓茹央妃不禁苦笑。

  「也難怪您不明白,畢竟利吉姆殿下已經五年沒回雅隆了,之前也是一直往返於吐谷渾和擦宿之間。」

  「抱歉。」

  「別這樣,沒關係的,如果王太子很瞭解自己父親的王妃才奇怪呢。送豎箜篌給妃勒托曼殿下的人可是松贊‧干布王喔,原本她是個只會用指甲撥動琴弦的生手,然而不知何時,居然已經進步到可以獨自彈奏樂曲了。」

  「您的意思是,自那之後她每天都彈豎箜篌嗎?」

  「是每天晚上,因為妃勒托曼殿下不喜歡曬太陽,呵呵~~」

  茹央妃有點難為地笑著,然後為利吉姆斟酒。

  利吉姆聳聳肩,露出不是很明白茹央妃言下之意的表情。

  *注1:豎箜篌是一種相當近似現代豎琴的樂器。

  ※※※※※※※※※※※※※※※※

  【二、救出女神】

  翠蘭感覺到肩膀被搖動而醒來時,室內還一片昏暗。

  門口附近的容器裡放著一盞獸脂燈,從走廊吹進來的冷風讓燈火搖晃不停。

  翠蘭揉揉惺忪的睡眼、爬起身,坐在她身旁的利吉姆迅速地吻了下她的額頭。

  「要不要去看日出?爬上溪流邊的山坡,上頭好像有座大岩石。義母大人說從那座岩石上看過去的朝霞非常美麗喔。」

  翠蘭因為睡意仍在而彎著身子,利吉姆微笑著撥開她臉頰上的髮絲。

  「如果你還想睡的話我不強迫你。」

  「不會,我們一起去吧!」

  翠蘭大幅伸個懶腰後回答道。雖然還有點想睡,不過待會兒稍微動一動,應該就會完全清醒了。

  「可是拉塞爾怎麼辦?」

  昨晚,拉塞爾、利吉姆和茹央妃三人在同一間房內休息。一開始,茹央妃表示想和拉塞爾一起睡,但是考慮到老人家的腰不好,所以利吉姆也栘到同一問房間。

  「拉塞爾還在睡,不過義母大人已經起床了,而我也拜託朱瓔照顧拉塞爾。有她們兩位的話,拉塞爾就算沒有我們也無所謂吧。」

  「別鬧彆扭了,利吉姆。」

  利吉姆被翠蘭挖苦,於是笑著親吻翠蘭的秀髮。

  「有什麼關係,這樣翠蘭才會願意陪我。」

  「那等我一下,我去換衣服。」

  「嗯,要穿外套喔,外面很冷的。」

  翠蘭忍住呵欠下床,到隔壁房間換上胡服,再將頭髮綁成一束馬尾。

  她聽從利吉姆的叮嚀穿上毛外套,室外空氣冰冷得讓人完全無法想像現在是初夏時節。

  行館四周被日出前的昏暗包圍,自溪流升起的晨霧在空中飄動。

  兩人繞到行館後方,在綠草覆蓋的斜坡上,有一條細長的小徑延伸而出,而小徑的前端隱沒於森林之中,看來無法騎馬上去。

  「怎麼辦?翠蘭,得用走的喔。」

  「沒關係,走吧。」

  翠蘭牽起利吉姆的手踏上斜坡。

  她很久沒有徒步登山了,和利吉姆兩人走在清晨昏暗小路的情形,讓她憶起婚禮前在吐

  谷渾的旅程,內心不禁升起一股奇妙的懷念之情。

  不過,她顯然還是不習慣走在過於陡峭的山坡路上。

  沒多久她就氣喘吁吁,變成是利吉姆在拉她前進。

  兩人的對話就此停住,耳邊只聽得見彼此那偶爾與鳥鳴重疊的呼吸聲,以及雙手亙牽的溫度。隨著兩人沿著狹長的山路向上爬行,平地的溪流也與他們漸行漸遠,不過這裡的溪水似乎是環山而流,所以仍舊聽得到水聲。

  籠罩在四周的霧氣也隨著地點不同而忽濃忽淡。

  「要休息一下嗎?」

  稍微走了一段距離之後,利吉姆停下腳步問。

  翠蘭注意到自己的膝蓋在發抖,於是點點頭。

  「我們都沒從行館裡帶些什麼出來,我去打水過來。」

  利吉姆笑著說道,話語剛落,他身後的樹林裡便傳出聲響。

  翠蘭當下立刻跳到利吉姆的背後,想擋在前面護住他;儘管翠蘭知道利吉姆的能力,但是因為她平常也是這樣保護拉塞爾和朱瓔,再加上身體疲倦的因素,導致她有點混亂。

  而在同時,利吉姆也試圖將翠蘭拉到自己身後保護。

  他似乎沒料到翠蘭也有動作,結果兩人的手臂打在一起,使得翠蘭往外跌出。

  此時,撥開叢林現身並伸手接住重心不穩的翠蘭的人,居然是卡庫連。

  「失禮了,公主殿下。」

  卡庫連將翠蘭扶好,出聲道歉時並無慌張的神情。

  不只翠蘭,就連利吉姆也一臉驚訝地問:

  「我還以為是熊呢,你在這裡做什麼?」

  「昨天傍晚,我聽見一名年輕的僕人說這座山裡有白色的猴子。如果是真的,我想親眼來瞧瞧——」

  卡庫連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住。

  唧——他們聽到一聲像猴子的叫聲。

  翠蘭與利吉姆豎起耳朵,不發一語地環視四周。

  可是——

  「是慘叫聲。」

  那道聲音再度出現,卡庫連這回冷靜地斷言。

  翠蘭也這麼認為,這個偏高而尖細的聲音是迴響在山林裡的女性叫聲。

  尖叫聲自道路左手邊的陡坡下方傳來,眾人望向那邊,還可聽見該處傳來的溪水聲。

  「往這邊!」

  翠蘭一說完,立刻奔入灌木林間的羊腸小徑。

  然而膝蓋卻馬上感覺到一陣痛楚,翠蘭難以忍受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沒想到就這樣一路滾落滿是灌木的斜坡。

  斜坡下頭是佈滿砂礫的河岸。

  翠蘭無法起身只能順勢往下滑,這時,從後方趕來的利吉姆連忙將她拉起。

  卡庫連拔出劍,擋在翠蘭與利吉姆前面環顧四周,利吉姆也跟著拔出劍來戒備。不過由於離溪流很近,變大的水聲讓他們聽不到先前的慘叫聲。

  「怎麼回事?」

  「可能是聽錯了。」

  卡庫連依舊淡淡地說著,並將劍收回劍鞘。

  利吉姆歎著氣,然後抓起翠蘭的手腕往上一提。

  「都破皮了。」

  「清洗一下傷口比較好吧。」

  卡庫連這麼建議。

  「前方正好有河呢。」利吉姆笑笑地說道。

  翠蘭便走向河邊清洗,此時已經沒有再聽見慘叫聲,讓剛才的緊張感因而緩和不少。

  卻沒想到,她一走到河邊就看見令人意想不到的景象。

  洶湧的咖啡色河水沿著極為陡峭的岩石而下,驚人的水勢衝擊著河床上零星散佈的岩石,並激起陣陣白色水花。

  有位身穿白色衣服的女子倒臥在其中一座岩石上。

  那姿勢就像是用身體覆蓋住岩石般,但是人卻似乎已失去意識,癱軟下垂的手腳被水勢牽動著,看起來就快被洪流吞沒。

  那名女子離岸邊很遠,再加上河水湍急且深不見底,若貿然踏入水中,萬一不小心失足,連救人者都可能會因此被沖走。

  「利吉姆!卡庫連大人!」

  猶如回應翠蘭的呼喊般,岸邊的岩石後頭此時忽然有東西竄動。翠蘭定睛細看,一名身穿紅色衣裳的少女出現在她面前,她緊抓著翠蘭的腳並喊著:

  「請您救救我們……!!」

  那名少女紮著一束馬尾。

  她的頭髮從頭頂到馬尾中段編成辮子,中段以下則全是散開的,衣服下擺濕透,嘴唇也泛青紫。

  沒過多久,利吉姆和卡庫連趕來翠蘭身邊。

  卡庫連一看到這名少女,頓時換他臉色大變。

  「你不是夏拉嗎?莫非妃勒托曼夫人發生什麼事了……」

  翠蘭拉拉卡庫連的衣袖,並指著河上的女子。

  「妃勒托曼夫人……!」

  卡庫連低吼著。

  利吉姆立刻就衝進水裡,但是半途又折返回來。

  「不行,水流太過湍急。」

  「我去,請兩位將腰帶借我。」

  卡庫連說完便開始解自己的腰帶。

  翠蘭與利吉姆明白他的意思,也跟著解下腰帶。

  現在沒有時間對河上女子的身份感到驚訝,必須有人綁上以腰帶充當的救生繩索,涉水到妃勒托曼所在的地點並抱緊她,讓岸上的人將兩人一起拉回去才行。這樣一來,就算在急流中滑倒也不至於立即有生命危險。

  然而,問題在於要由誰涉水過去。

  不可能是身材壯碩的利吉姆,但是若讓卡庫連過去,只憑利吉姆與翠蘭的力量,似乎也無法承擔兩人的重量和強大水勢沖刷的力道;更何況,倘若不讓力氣大的人在岸上拉住繩子,就算綁上救生繩索也是枉然。

  利吉姆與卡庫連同時望向剛才從岩石後頭跑出來的少女。

  可是少女面色蒼白地搖搖頭,推拒他們無言的要求。

  「讓我去吧,那女孩沒辦法的。」

  翠蘭立即做出結論。要前去營救妃勒托曼的人,還必須有抱得動她的力量才行,這樣的話,就只有翠蘭能夠勝任。她原本以為利吉姆會阻止她,然而利吉姆只是微微啐舌之後,便將繩索的一端綁在她的腰上。

  「覺得有危險就一個人回來。」

  不知道這句令人不安的話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利吉姆說完後便轉身靠著岩石,做好拉繩的準備。

  翠蘭也壓低身子走進河裡。

  水流好急——

  水勢比在岸上看時還要來得猛烈許多,使得翠蘭才前進幾步就幾乎快站不住了,她將手伸入水中扶住河床以保持平衡。

  儘管雙腳有長靴保護而不覺得冷,雙手卻感覺到刺骨的冷冽,然而由冰冷衍生出的疼痛感又隨即消失,只剩下類似麻痺的酸痛殘留在關節上。在肌膚喪失感覺的同時,翠蘭也開始

  有點暈眩。

  更可怕的是,再前進幾步之後,河水忽然又更深了。

  翠蘭踩了個空並沒入水裡。

  雖然跌進水中讓人驚慌,但是也讓她想起腰上有綁著繩索。

  如今她已經搞不清楚是水勢拖著她還是靠著自己的腳步在走,不過她依然奮力擺動手腳,總算接近岩石並抓住上頭的妃勒托曼。

  「往回拉!」

  翠蘭抓住全身失去力量的妃勒托曼,並轉過頭一不意岸邊的人拉繩子。

  直到被拉回岸邊為止,翠蘭都緊緊抱著妃勒托曼,甚至連腳都勾在她身上。

  雖然她認為用走的比較好,但是光憑雙臂的力量實在無法撐住對方。

  此時翠蘭終於被拉上岸,可是她依然無法站起身。泡在河裡時,她原本認為只要被拉起來就能脫離險境,沒想到才剛離開水面,難耐的寒氣便直撲而來。

  籠罩濕漉身體的空氣比河水還要冰冷,簡直是凍到骨子裡;自身體內冒出的寒慄無法平息,牙齒也難以克制地不停打顫。

  翠蘭無法回絕利吉姆遞給她的外套。

  總之,現在她最渴望的就是能讓皮膚與冷空氣隔絕的物品。

  另一方面,被翠蘭等人救上岸的妃勒托曼則是癱在地上,雖然時而有風吹過河岸,但是她卻一動也不動。

  回程時,翠蘭不時被河岸的小石子絆到,於是伸手抓住利吉姆的衣擺,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回行館。

  失去意識的妃勒托曼由利吉姆抱著。

  卡庫連原本表示要背翠蘭,但是翠蘭請他先回行館報備,卡庫連只好先行返回。

  翠蘭一回到行館後立刻進入房間內,並且迅速脫下濕透的衣服。年長的侍女們全都前去幫妃勒托曼與利吉姆,所以沒有人到翠蘭的房間幫忙。

  不過,翠蘭現在也無心去在意這種事。

  籠罩全身的寒氣,一時之間讓她無法動腦思考。

  待她換好乾爽的衣服、披上毛毯之後,利吉姆的共生隨即惶恐地送來裝有熱水的桶子。翠蘭衷心地向他們道謝,然後等到他們離開之後急忙將腳泡進熱水。

  熱水一開始燙到讓人短暫失去感覺,不過馬上就變成舒適的溫度。

  一股難以言喻的舒暢感,同時隨著暖意自足部延伸而上。

  接著,翠蘭仔細地將頭髮擦乾後,身體才總算暖和起來。現在她的體溫正好回復到像夏

  天洗完澡後,體內散發出熱度的那種狀態。

  疲倦此時也以和體溫相同的上升速度朝她襲來,翠蘭因想梢事休息而躺在床上,意識旋即像斷了線的風箏般飄匆而去。

  待翠蘭再次醒來時,朱瓔的臉就近在眼前,幾乎要貼住她的鼻子。

  翠蘭嚇了一跳,瞬間睜大眼睛。

  朱瓔似乎也被嚇到,然後笑著問她:

  「您的身體還好嗎?」

  「嗯,已經不要緊了。」

  翠蘭爬起來伸展著手腳並向朱瓔點點頭。

  「妃勒托曼殿下現在怎麼樣?」

  「您是指從河裡被救起來的那位女性嗎?」

  朱瓔似乎沒有聽說詳情,於是先向翠蘭確認。

  「好像還在昏睡中。」

  「那她的身體狀況呢?」

  「沒有生命危險。」

  「那就好……」翠蘭鬆了一口氣。

  「現在已經過中午了,您要吃點什麼嗎?剛才行館的侍女送來熱湯,可是因為翠蘭小姐還在睡,所以就先端回去了。」

  「嗯……真想暍熱湯。」

  「您覺得口渴嗎?」

  朱瓔邊問邊將水瓶裡的水倒進容器裡。

  結果翠蘭一口氣暍下兩杯溫水。

  溫水舒解了乾渴的喉嚨,同時也將殘留在手腳末端的疲勞吹散。翠蘭跳下床,接著又伸個懶腰。

  「拉塞爾在其他房間嗎?」

  「沒有,桑布扎大人帶著他和烏摩它們到田野玩耍。」

  「那利吉姆呢?」

  「正在準備要給妃勒托曼夫人乘坐的轎子。」

  「卡庫連大人也和他們在一起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茹央妃夫人在妃勒托曼夫人的房間裡。」

  「那我用膳過後去探望她們。」

  翠蘭讓朱瓔待在房裡,自己走向廚房。

  一進入廚房,便覺得裡頭相當悶熱。

  可能是為了溫暖妃勒托曼的身體而燒了很多熱水之故。

  幾名年老的侍女疲倦地呆坐在準備菜餚處的四周。

  翠蘭一出聲,她們全都驚訝地拾起頭。

  看來她們完全沒注意到翠蘭走進廚房。

  「請原諒我們的失禮……請問有什麼事呢?若您要用午膳我們立刻準備。」

  其中一名年紀較輕的侍女站起來前去熱湯。

  翠蘭則先待在廚房裡等她們準備好,年老的侍女們也沒有特別請她先離開,而是緩慢地準備著烤餅與奶酪。

  途中,卡庫連抱著裝有水的桶子來到廚房。

  「公主殿下,您醒了啊。」

  卡庫連一見到翠蘭,於是露出安心的笑容。

  「真是太好了,雖然利吉姆殿下要我不用擔心,說您只是睡著而已,不過我還是相當地擔憂您啊……」「聽說妃勒托曼殿下平安無事,太好了。」

  「是啊。」卡庫連回答的同時,又帶著倦意歎了口氣。

  「可是為什麼會掉到河裡去呢?夫人並非獨自一人,而是有侍女隨侍在側,會發生這種事真令人不敢相信。」

  「妃勒托曼殿下的侍女叫夏拉,對嗎?」

  翠蘭想起在河岸邊遇到的那名少女,便向卡庫連這麼詢問。

  卡庫連無精打采地點點頭,還表示夏拉真是個沒用的女孩。

  的確,夏拉當時根本什麼也沒做,妃勒托曼一被救回岸上,她就開始啜泣,連利吉姆命令她回行館報備,她也沒有聽從,最後只是哭哭啼啼地跟在利吉姆與翠蘭後面回來。

  她回到行館之後怎麼樣了呢?

  就在翠蘭思考的同時,這個女孩——夏拉正好踏進廚房。

  在明亮的場所仔細一看,翠蘭才發現夏拉並不年幼。

  她是個身材嬌小,擁有一張少女臉孔的年輕女性。

  一頭偏咖啡色的頭髮,在後腦杓較高處綁成辮子垂在背後,而且因為頭髮往上綁,更突顯出削瘦的下顎線條,像松鼠眼睛一樣大的雙瞳,綻放著水潤的光芒。

  夏拉默默地向卡庫連點頭致意之後,就動作粗魯地翻找櫃子、準備餐具。

  她準備了兩人份的餐具。

  卡庫連見狀,不太高興地問夏拉:

  「夏拉,你有為茹央妃夫人送午膳嗎?」

  「沒有,這是我和妃勒托曼夫人的。」

  「妃勒托曼夫人醒來了嗎?」

  「還沒,可是我想先準備好……」

  卡庫連聽見夏拉的回答,忍不住煩躁地說:

  「等妃勒托曼夫人清醒後再準備就好,你先送去給茹央妃夫人。」

  「茹央妃夫人不是會到這裡用膳嗎?」

  「在妃勒托曼夫人醒來之前,茹央妃夫人不可能離開她身邊吧!」

  卡庫連的語氣頓時變得粗暴,並且用力拍了下準備膳食的檯面。

  夏拉受到驚嚇,不僅肩膀直顫動,大眼睛也開始浮現淚光。

  「……就算不那麼大聲人家也聽得到。」

  「好了好了,快送午膳給茹央妃夫人吧。」

  卡庫連似乎不想繼續追究,再度吩咐夏拉;夏拉則是一臉不服氣地倒好湯,然後逃跑似地離開廚房。

  翠蘭用膳完畢後,前往妃勒托曼的房間。

  她在掛有精緻刺繡布簾的房門外表明來意,結果出現的人不是夏拉而是茹央妃。此時茹央妃的圓瞼上也帶有些許倦意,然而當她一看到翠蘭,立刻高興地露出微笑。

  「唉呀,翠蘭殿下,您還好嗎?」

  「當然好,我還把兩碗湯和烤餅通通吃光了。」

  翠蘭開玩笑似地回答,讓茹央妃輕笑出聲。

  「您看起來精神很好呢,我聽說您為了救妃勒托曼殿下還進到河裡。」

  「是利吉姆與卡庫連大人救她上來的,我只是像只奇怪的蟲般黏著妃勒托曼殿下而已。妃勒托曼殿下現在狀況如何呢?」

  「還在睡呢,您請先進來。」

  翠蘭有點猶豫,但是茹央妃牽起她的手,帶她進入房間。

  妃勒托曼的寢室相當明亮寬敞。

  地板上鋪著白羊毛皮,窗台上的花盆種著各種顏色的花朵,石牆上則掛著刺繡布幔。

  牆邊還有一把豎箜篌。(*注:豎箜篌是一種相當近似現代豎琴的樂器。)

  可是有根弦卻不知為何斷掉了。「我們修了好幾次,她仍照樣將弦割斷。」

  茹央妃站在翠蘭旁邊歎氣說道。

  視線前方是沉睡中的妃勒托曼。

  再次端詳她面貌的翠蘭,因為她美麗的外表而訝異地說不出話來。

  她原本認為,所謂的美醜是會受各人喜好所影響的,然而她眼前的這名女性,卻擁有天下眾人皆深表讚歎的完美臉蛋。

  『月神』——

  翠蘭想起卡庫連的話。

  她美得不像平凡人,而是宛若月之女神。

  纖長睫毛形成的暗影落在她像牙色臉龐上,兩頰旁的麥穗色秀髮隱約散發出光芒:她的外貌彷彿是由神創作出來的藝術品。

  然而,她微張的桃色唇辦,卻散發出一股與年齡外貌不相符的稚氣,唯有這點讓人想起她並非女神,而是一個凡人。

  「她很美麗對不對?」

  面對茹央妃的詢問,翠蘭默默地點點頭。

  她的視線彷彿被定住般,無法離開妃勒托曼的臉龐。

  茹央妃深深歎著氣,並輕輕撥開妃勒托曼臉頰上的頭髮。

  「她為什麼會掉到河裡去呢……」

  「會不會……是因為在河邊散步呢?」

  翠蘭膽怯地提出這個可能性,茹央妃卻不這麼認為,她輕輕搖頭並呢喃似地說:

  「夏拉也是這麼講,但是我無法相信哪。」

  茹央妃繼續說著:

  「其實,妃勒托曼殿下不喜歡刺眼的光線或太大的聲音,因為她對那有點害怕,所以在她身旁服侍的人數也不多,一直以來都是由瞭解她的夏拉來擔任侍女,不過那女孩的能力實在不太好。我們在同一座行館裡待了兩個月,所以我很清楚。」

  「您說同一座行館,所以在雅隆城的時候,兩位的房間隔很遠嗎?」

  「對啊,妃勒托曼殿下的寢宮在另外一棟建築,尺尊殿下也是喔。雖然尺尊殿下現在不在雅隆城,但是她的寢宮也在不同棟。這是考慮到她們兩位是來自異國的公主,如果需迎接自故國前來的客人時,就不必擔心會打擾到王和其他王妃,如此才能盡情款待客人。」

  茹央妃又再次說:

  「這樣不行,我得回雅隆拜託松贊‧干布王,請他將妃勒托曼殿下身邊的侍女換掉才行,而且我也得參加歡迎翠蘭殿下的慶祝宴會呢。」

  「希望您不要勉強……」

  「唉呀,您不喜歡我參加嗎?」

  茹央妃促狹地問著。

  翠蘭連忙否認,並與茹央妃相視而笑。

  自從表示要回雅隆城之後,茹央妃三天來幾乎都待在館內。

  從落河之後就一直處於昏睡狀態的妃勒托曼終於清醒過來,她沒有表達自己有受傷或身體不適之處,也稍微能夠進食了。

  不過茹央妃還是請她多休息:而被吩咐要靜養的妃勒托曼,則乖乖地待在床上。

  在這段期間,翠蘭過著難以想像的愉快生活,她與利吉姆和拉塞爾一起到溪邊釣魚或騎馬兜風,還在行館的廚房向年長的侍女們學做膳食。

  第四天早上,翠蘭等人出發前往雅隆。

  茹央妃與侍女們都是騎馬,只有妃勒托曼乘坐轎子,負責拾轎的則是糜谷的村民。考慮到他們的行走速度與妃勒托曼的身體,隊伍的前進速度因而顯得緩慢。

  「平常只要花三天的時間就可以抵達雅隆了……」

  卡庫連騎馬趨前,向翠蘭深深致歉。

  在初夏的眩目陽光下,隊伍直朝雅隆前進。

  然而才離開行館沒多久,負責照顧妃勒托曼的茹央妃就倒下了。或許是為了不讓夏拉靠近妃勒托曼,才會導致她太過操勞。

  雖然不至於無法騎馬,但是為了讓茹央妃休養,於是便改由翠蘭照顧妃勒托曼。

  照顧上位者的工作應由地位相同的人來做,這是吐蕃的慣例,因此沒有人反對翠蘭代替茹央妃。雖然拉塞爾似乎對此不太情願,但是朱瓔與兩隻狗狗適時地安撫了他。

  就這樣,翠蘭與妃勒托曼同住一個帳篷的第一個夜晚來臨。

  翠蘭覺得整個情形非常不對勁。

  因為妃勒托曼完全不理會翠蘭。

  她覺得自己整個人就像融化在空氣之中,徒具意識在原地一樣。可是當兩人稍微相處一陣之後,翠蘭就明白妃勒托曼並非刻意無視她的。

  若主動和妃勒托曼說話,她也會回答。

  只是非必要時,她不會開口。

  翠蘭聽說妃勒托曼害怕吵鬧,再加上她也發現妃勒托曼並不認為自己礙眼,所以即使在沉默之中度過時間,翠蘭也沒有因此而鬱悶。

  自行館出發後的第四天晚上。

  翠蘭和妃勒托曼一起在帳篷裡吃著果實。

  自從妃勒托曼落河之後,就一直刻意被隔離開來的夏拉也在場。

  夏拉心不甘情不願地服侍著妃勒托曼,她近乎神經質地頻頻擦拭著妃勒托曼沾到果汁的手指,甚至抹著她沒有弄髒的嘴角。

  而且,夏拉始終沒看翠蘭一眼。

  很明顯地,她覺得翠蘭在這裡很凝事,而她之所以會這樣毛躁地服侍妃勒托曼,也是因為無法忍耐靜靜坐著不動吧。

  翠蘭覺得有些抱歉,妃勒托曼雖然什麼也沒說,但是被這樣粗魯地對待,想必心裡也不會高興。

  可是翠蘭與茹央妃約好了,她不能自己離開帳篷,只留夏拉和妃勒托曼獨處。

  翠蘭隨意環視帳篷內部,看見放在衣箱旁的豎箜篌。

  她記得卡庫連在離開行館之前,已經請工匠將豎箜篌修好了。

  然而現在這把豎箜篌就像翠蘭第一次看到時一樣,正中央的弦依舊是斷裂的狀態。

  茹央妃說弦是妃勒托曼自己割斷的,但是看她心不在焉地接受夏拉照料的模樣,翠蘭實在無法相信她會這麼做。

  「妃勒托曼殿下……真的是您割斷琴弦的嗎?」

  聽到翠蘭的問題,夏拉立刻轉過頭來。

  「問這麼隱私的問題太失禮了吧!!」

  「……不要緊的,夏拉。」

  妃勒托曼慢條斯理地回答,讓聽的人動作也跟著遲緩下來。

  「……誠如公主殿下所問,弦是我割斷的沒錯。」

  「您為何要這麼做呢?」

  翠蘭雖然擔心怒氣衝天的夏拉會不會揮拳相向,不過仍又接著問了『隱私的問題』。

  妃勒托曼梢梢傾著頭,思考了好一會兒該怎麼回答,最後終於用細微的聲音緩緩答道:

  「……因為非得安靜才行。」

  「您的意思是不能讓它發出聲音嗎?」

  「……不是的……因為豎箜篌的聲音就是我的聲音,所以……」

  妃勒托曼好像在思索更適合的說法,所以一時停下話語,結果夏拉趁機以剝皮般的粗魯動作為她換上睡衣。

  在這名侍女幾乎可以稱得上是攻擊的動作下,妃勒托曼再度陷入沉默。

  她與翠蘭的對話也因此被打斷。...<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普普熊 發表於 2009-1-15 06:16 PM

  【三、告白】

  時間來到自糜谷行館出發後的第六天傍晚。

  翠蘭終於抵達吐蕃自古以來的首都雅隆。

  雅隆與擦宿同樣位於河谷地帶,但是地勢比擦宿來得緩和,氣候也比較乾燥,完全沒有荒涼之感。遍佈山麓的農田與牧地充滿綠意,而且越靠近王城,住家的數量就越多。

  在屋前紡紗的老婆婆們,一看到隊伍就立刻跪在地上;提水的少女還有牽著犛牛的牧童也都恭謹地低下頭。

  這裡沒有出現當初進入擦宿時那樣的歡迎盛況。

  不過,這反而讓翠蘭鬆了一口氣。

  吐蕃大王松贊‧干布所居住的城堡,位於一座名為『虎峰』的山上。

  翠蘭自鎮中仰望那座城堡,覺得它看起來出乎意料地小。

  與宛若白鳥展翅高飛的擦宿城不同,松贊‧干布的城堡有著帶點黑色的深沉外觀,中央是一座有塔的大建築,四周則有較小型的建築物包圍。

  在前進途中,翠蘭下意識地策馬靠向利吉姆。

  「要坐我的馬嗎?」

  利吉姆貼近翠蘭的臉,開玩笑地小聲問她。

  翠蘭害羞地苦笑,然後輕輕搖頭。

  隊伍登上連接雅隆城的上坡路段時,士兵牽起翠蘭坐騎的韁繩。爬上長長的斜坡之後,眼前的城門廣場上有副熟悉的光景正等待著他們。

  廣場正中央放有一個巨大的銀盤,旁邊站著頭戴羽飾的祭司。

  僕人們出來將翠蘭等人的馬匹牽走,接著出現的是抬著豐只的男子們。

  祭司高聲念出對神明的感謝之詞,然後利落地砍下羊頭。

  裝滿羊血的銀杯遞到翠蘭手上,翠蘭暍下了杯中物。

  就算喝再多次,她也無法習慣生血的腥味,然而翠蘭將自己嫌惡隱藏得很好,並試著不去在意殘留在喉嚨裡的異味。

  妃勒托曼也走下轎子並喝下生血。

  此時的她依舊面無表情。

  隊伍在一連串的儀式結束後陸陸續續解散。

  妃勒托曼和一臉不悅的夏拉,隨著卡庫連派來的侍女一起消失在城中。

  翠蘭也在侍女的帶領下,來到位於城內深處的某問房。

  雅隆城的建築分為前後兩排,翠蘭的房間位在後排的建築物裡。

  掀起上頭縫有金線的厚重布簾,首先出現的是寬廣的起居間。屋內的擺設與擦宿相同,中央置有石台、牆邊堆放著木箱,不過這裡所使用的石頭黑得發亮,木箱則是以淡色木頭製成。

  雅隆的侍女引領翠蘭往裡面走,後方的房間裡並排著兩張床,塔瓦和另一位侍女正在整理衣物。

  「翠蘭殿下!」

  「您回來了。」

  兩人一發現翠蘭進房,立即規矩地低下頭行禮。

  等到所有行李都搬進屋內之後,翠蘭準備換上覲見大王穿的正式服裝。

  衣服的搭配由塔瓦等人協助。

  她們為翠蘭換裝時都沉默不語,看來似乎相當緊張,不僅臉色凝重、雙唇緊閉,甚至還皺著眉。

  換裝完畢之後,塔瓦她們精疲力盡地退出房間。

  翠蘭獨自留在房內,靜靜地坐在床上。

  她不想去思考還沒發生的事,然而一股無法壓抑的不安卻從思緒深處湧上。

  翠蘭緊緊握住放在膝蓋上的雙手,低下頭拚命與這股不安對抗。

  儘管如此,她並不想從這裡逃走,也沒有興起如果自己是李世民的親生女兒的話就好了的念頭。

  她害怕的是吐蕃與唐的關係惡化,老家的親人會受到處罰,或是得和利吉姆分開。

  「翠蘭,我要進去羅。」

  利吉姆就像往常一樣,不待對方回應就走了進來。

  翠蘭拾起頭凝視著利吉姆,他換下旅行裝束、穿上正式服裝,並將頭髮重新編好的模樣,散發出比平時更加精悍強韌的氣質。

  吐蕃的年輕國王——翠蘭的丈夫。

  可是翠蘭一看到他,馬上就感受到自己與他之間的距離。

  總覺得在獲得大王許可前,身為假公主的自己不能夠態意待在利吉姆身旁。

  「利吉姆……」

  翠蘭無意中發出無力的呢喃。

  利吉姆走到翠蘭面前,然後跪下來握住翠蘭的雙手。

  「怎麼了?看我看傻了啊?」

  語氣和他的玩笑話相反,當中充滿憐惜。

  「是啊。」翠蘭小聲笑著說道。

  利吉姆溫柔地牽起她的手站起身,翠蘭看到他的動作也從床沿起身。

  松贊‧干布的使者八成已經來接他們。

  翠蘭心想不走不行了,可是膝蓋卻微微發抖。

  「翠蘭……」

  利吉姆雙手捧住她的臉,並緩緩地印上她的唇。

  這只是雙唇短暫的輕觸。

  然而這個吻卻讓翠蘭百感交集。

  結束之後,利吉姆並沒有催促她立刻離開,而是抱住她不停發抖的身體。宛若純棉包裹住身體般的輕柔擁抱,讓人感覺非常舒服。

  翠蘭也環抱住利吉姆的背,然後與他手牽手步出房間。

  雅隆城和擦宿城一樣,走廊都十分昏暗。

  兩名中年侍女和衛兵一起在房間外頭等待。

  翠蘭與利吉姆在他們的帶領下,趕往松贊‧干布王所在之處。

  他們穿過走廊再爬上階梯後,來到一間小房間。

  大約只能容納五、六個人的房間裡頭有座大燈,還鋪有高級的毛皮。

  有位年約五十歲的男性坐在毛皮上。

  這名男子和大部分吐蕃人一樣擁有褐色的肌膚,雖然有個鷹勾鼻,卻不至於給人嚴苛的感覺。蓋住半張臉的鬍子摻雜著白鬚,除了顯示出他的年長之外,也為他的外貌增添一絲合宜的威嚴。

  他的體格與身高適中,穠纖合度的肌肉毫無鬆弛。

  男子看來有點漫不經心,即使翠蘭他們走進房間也沒有看向兩人,直到負責帶路的侍女再次告知,他才慢慢地抬起頭來,臉上帶著笑容望向站在門口的翠蘭與利吉姆。

  「從那麼遠的地方過來,不簡單呢。」

  男子向翠蘭兩人招手。

  利吉姆牽著翠蘭的手往房間裡走。

  翠蘭下意識地跟在利吉姆身後悄步走著。

  盤腿而坐的男子用力將雙臂舉向半空中,然後將手肘靠在一邊的膝蓋上,並且斜眼向上看著翠蘭。

  「我是利吉姆的父親,名叫松贊‧干布。」

  「……初次見面。」

  已經說出口的問候,突然卡在喉嚨裡又縮回去。

  翠蘭咳了幾聲並按住喉嚨。

  那名男子——松贊‧干布見狀低聲笑著,然後用手掌拍拍地毯。

  「坐吧,公主殿下看起來好像很緊張,我也是第一次和兒子的新娘見面。我不清楚漢土的禮儀,不過我們吐蕃人習慣坐下來再說。」

  利吉姆也要她坐下,翠蘭坐至地毯上再次望向松贊‧干布的臉。

  他透過反應出自己年紀的模糊視線,正面凝視著翠蘭。

  翠蘭覺得他和李世民很像。

  松贊‧干布灰色的眼睛深處,可以讓人感受到卓越的知性與力量。

  在他面前班門弄斧是沒用的。

  若要和他對話,唯有誠實地道出自己真正的心情。

  可是說完之後,他會做出什麼決定仍是不可知。就如同李世民用溫和的聲音強行命令翠蘭出嫁一樣,吐蕃的大王想必也會堅持自己的信念。

  翠蘭手按著地上的毛皮並深深低下頭,額頭幾乎要碰到地上。

  接著她拾起頭,此時她的心意已決。

  「請容我再次向您問候。我名為翠蘭,乃唐皇帝李世民的侄女,在這場為維持兩國和睦的婚姻締結之前,獲賜文成公主這個稱號。」

  「……侄女?」

  松贊‧干布發問的語氣以及凝視著翠蘭的眼神,都不見絲毫驚訝之情。翠蘭心想,這應該是他預料之中的事。

  「是的,我是皇上的侄女。」

  「這樣的話,你的母親是長公主囉(皇帝的姊妹)?」

  「不,我的父親是皇上的兄長。」

  「那麼你父親的職位是?」

  「官拜中書侍郎。」

  「……是很高的職務呢。」

  松贊‧干布喃喃自語著。

  他將身體重心栘向放在左膝上的手肘,並以充滿複雜情緒的眼神盯著翠蘭,看起來就像在思考該如何處理翠蘭告知他的消息。

  由翠蘭本人道出實情,似乎也令他感到些許困惑。

  「那麼……該怎麼辦呢?」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松贊‧干布展開微笑。

  但是那並非釋懷的笑,倒不如說是為了讓對方感到不安而露出的深沉笑容。

  「儘管是養女,不過以身份來看仍舊是公主。問題在於,公主殿下為何要自己表明真實身世呢……」

  「因為聽說松贊‧干布王對我的身世有所懷疑。」

  聽見翠蘭毫不遲疑的發言,讓松贊‧干布的表情不禁一沉。

  「所以呢?」

  「我想知道松贊‧干布王會如何處理這件事。」

  「知道之後又怎樣?」

  「這得等知道之後再來考慮。」

  「原來如此。」松贊‧干布自言自語著,嘴角微微上揚;和先前裝出來的笑臉不同,這次是發自內心的笑容。

  「那麼公主殿下覺得我會怎麼處理呢?」

  「我並不清楚,因為我是第一次拜見您。」

  「可是要說出這件事,一定讓你相當煩惱吧。」

  「是的,如果唐不誠實的行為讓您計劃再次開戰,我害怕祖國的家人可能會受罰,即便是站在旁觀者的立場,並將此事當作外交上的一樁交易,我也擔心是否會被迫和利吉姆殿下與拉塞爾殿下分離。」

  「公主殿下……想待在利吉姆身邊嗎?」

  「是的。」

  「他可是基於國家之間的約定才成為你丈夫的人哪!」

  「儘管如此,我依舊傾心於利吉姆殿下。」

  翠蘭以顫抖的聲音回答。

  這一年半的生活裡所培育出來的感情,她想傳達給松贊‧干布明白,但是卻又難以用言語表達。

  松贊‧干布打從鼻子哼出聲來。

  「倘若吐蕃與唐再次開戰的話,你也不能保有現在的地位。」

  「無所謂……可是如果到那時……」

  翠蘭希望到時大王能殺了她,然後將她的遺體送回唐。

  這樣一來,應該多少可以降低祖父母與雙親被問罪的危險性。即便自己再怎麼想待在利吉姆身邊,她依然無法割捨身在祖國的家人。

  然而,翠蘭卻無法親口說出自己希望能捨身一事。

  因為利吉姆就在她身邊。

  他在離開房間前給她的親吻與擁抱,讓她無法說出這樣的話。

  她並不畏懼死亡,但是若表達出自己願意捨命,似乎就代表否定利吉姆對她的愛意,只是默默地接受對方的賜與。光是這點,就足以讓翠蘭心中舉棋不定,這連她自己也不禁微微吃驚。

  「怎麼了,公主殿下?」

  「不……沒事。」

  「只有利吉姆知道你的真實身份嗎?」

  「這……」

  翠蘭打住話語,望向利吉姆。

  直到剛才都安靜聆聽的利吉姆,對翠蘭露出淺淺的微笑,然後以沉穩的聲調回答松贊‧干布的問題。

  「噶爾和桑布扎知道。」

  「嗯,大家都知道啊,既然這樣。」

  松贊‧干布喃喃自語,並再度望向翠蘭。

  「我確實收到公主殿下的問候了,請你先退下。正如同公主殿下所知道的,這樁婚事牽連到國事,關於身世的問題,讓我再一次和利吉姆談談。」

  「是。」翠蘭回答後再次磕頭,站在她身旁的利吉姆抓住她的手。

  但是翠蘭以輕柔的動作將手收回,接著離開房間。

  翠蘭回房後,取下身上的飾品並換下衣服。

  她向侍女塔瓦詢問拉塞爾在哪裡,塔瓦表示拉塞爾與朱瓔、齊夫爾一起去馬廄了。翠蘭心想,拉塞爾和他們在一起的話就不須擔心了。

  翠蘭換好衣服後請塔瓦先退下,然後坐到窗邊重重地歎著氣。

  一進入自己獨處的狀態,就讓她回想起先前與松贊‧干布的對話,而且她也很在意利吉姆與松贊‧干布現在正談些什麼。

  不過再怎麼想也沒用,如今她已道出事實,接下來也只能等待松贊‧干布的發落。

  翠蘭從窗戶俯瞰雅隆的景色,地勢比擦宿來得和緩的城鎮裡,井然有序的麥田染上了一片暮色。

  由於雅隆城面向東方,因此她看不見夕陽。

  翠蘭所在的位置已經被一片深色陰影所覆蓋,然而視線所及的廣闊景物,卻在融合了桃紅與天藍色彩的光線照耀下,醞釀出一股溫暖而充滿幻想氣息的氛圍。

  ——好美……

  翠蘭不禁感歎。

  夕陽的顏色,無論在擦宿或雅隆看都相同。

  翠蘭這麼想的同時,也注意到自己鮮少想起長安的事。她當然沒有忘記從前,只是在長安的歲月已經轉移到她的內心深處,如今若提到自己生活的地方,腦中就會浮現出擦宿。

  不僅是環境,就連她懷念的也是那些在擦宿的人。

  堤‧澀魯那黑眼圈很重的臉龐、微微發福的燕莎,還有很適合女裝扮相的護衛官姬兒的容貌二浮上心頭。翠蘭暗自祈禱自己能平安回到他們身邊。

  就在她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傍晚籠罩城鎮的天色也愈發深沉。

  原本的天藍色慢慢變淡,桃紅色也轉為紅色,而且逐漸加深,晚霞也同時閃耀出金色光芒。在大自然惡作劇般的光線下,還沒成熟的青色麥穗染上黃澄澄的秋色。

  帶著狗兒的孩子們奔跑在麥田問的小徑上。

  夕陽時分的晚風,讓麥穗宛若波浪般搖動。

  白色與黑色的山羊群排成長長的縱隊走下蜿蜒坡道。

  不知何時,翠蘭的腦袋停止思考。

  如今,只有色澤濃厚的景物映入她的眼簾。

  不知道經過多久,翠蘭才被利吉姆進到房內的聲音拉回現實。

  「不用再擔心了。」

  利吉姆一把抱住起身的翠蘭,並吻著她的額頭和臉頰。

  「翠蘭只要一如往常地生活就行了。吐蕃會繼續和唐交涉,但是無論交涉結果如何,翠蘭都還是吐蕃的王妃。」

  「……真的嗎?」

  「真的,這是父王親口約定的。」

  「……利吉姆!!」

  翠蘭緊緊抱住利吉姆。

  儘管她認為自己內心並沒有那麼不安,但是實際與松贊‧干布見面並獲得口頭承諾後,難以想像的安心戚立刻在胸中蔓延開來。

  膝蓋同時也失去力量。

  翠蘭抓著利吉姆,漸漸地滑坐到地上。

  利吉姆連忙扶住腿軟的翠蘭,並將她扶到床上坐好,但是他並沒有跟著坐下,而是用雙手捧住翠蘭的臉並吻了下她的額頭,然後急忙地說:

  「抱歉,我得先去個地方。」

        「去哪裡?」

  「……現在還無法說清楚。」

  半蹲著的利吉姆又再次道歉,然後便站起來。

  翠蘭也打算起身,但是利吉姆從上方壓住她的肩膀。

  「你不用送我,等事情處理完畢之後,我一定盡早趕回來……別擔心。」

  利吉姆再度吻著翠蘭的頭髮,接著便匆忙地離開房間。

  利吉姆接著來到馬廄,此時拉塞爾正與朱瓔、齊夫爾和兩隻狗一起玩耍。然而當齊夫爾看到利吉姆之後,便將手邊的事情交給衛兵,自己去牽馬出來。

  「您要去哪裡?」

  「去找金贊。」

  利吉姆歎著氣回答。

  他過於簡潔的答案讓齊夫爾摸不著頭緒,但是齊夫爾並沒有追問,而是要求與利吉姆同行。利吉姆允許之後,兩人便騎馬衝入夜色漸濃的城鎮中。

  先前與大王的會面處於一種不可思議的狀態之下。

  他覺得翠蘭表現出最好的一面。

  在她離開之後,大王對翠蘭的應對也十分激賞。

  『無論妃勒托曼還是尺尊,異國女子都相當有趣‧,你的妻子也是一樣。你是個無趣的男人,她作為你的妻子正好。』

  大王摸著摻有些許白鬚的鬍子,頻頻點著頭。

  利吉姆心裡明白,『有趣』這個詞的意思對大王而言就等同是最棒的,不過另一方面,利吉姆同樣很清楚,大王是一個會在必要的時候割捨這份『最棒』或任何東西的人。

  因此利吉姆希望得到清楚的結論,而非語意不明的讚美,否則翠蘭依舊會處在猶疑不安之中。

  『那麼,父王有何定奪?』

  「這個嘛,你覺得該怎麼做呢?』

  『我希望能讓翠蘭一生都保有王妃的地位。』

  利吉姆堅定的口吻,讓松贊‧干布沉吟了一會兒。

  『那就這麼辦吧。我從噶爾那裡聽到一些關於唐的反應,畢竟唐和吐蕃之間還夾著一個吐谷渾;不過唐對我方也沒有採取冷淡的態度,聽說他們也同意了留學生的提案,除此之外,如果唐還願意派工匠前來指導製造水車,就更能證明娶公主殿下這位新娘的確有幫助。』

  『關於水車一事,目前尚未有具體成果……』

  『這我知道,目前只有接受公主殿下的建議,並派遣使者前往唐對吧。不過,她不吝貢獻自己的知識與見聞挺討人喜歡的,之所以會注意到提水的辛苦,也是因為她出身低下的關係,這麼想的話,就代表她不是真正的公主這點也有用處,不是嗎?」

  松贊‧干布說著並露出深不可測的笑容。

  儘管他的發言有點輕浮,又一臉色老頭般的表情,但是利吉姆明白這全是他裝出來的。

  松贊‧干布只是想從利吉姆的反應得到一些樂趣。

  大王面對臣下時也常採取這樣的態度,他會在對話中隱藏不容動搖的目的,並利用許多舉動讓對方困惑,然後再從對方的反應來打量這個人的能耐。

  利吉姆從小就曾好幾次為此感到困惑。

  他總認為父親的態度是發自內心,沒想到下一秒就發現自己被騙了,光是被耍弄的次數就足以令他受創,最後利吉姆終於不再信任父親。一旦明白父親是這樣的人,無論他用什麼話或態度對待自己,利吉姆的內心都不再起波瀾。

  只不過利吉姆注意到,自己還是無法看穿父親話中所隱藏的真意。

  然而這一次,他應該可以得到他所希望的結果。

  眼前得到這樣的答案就足夠了。正當利吉姆放心之際,松贊‧干布又展開另一波攻勢。

  『根據桑布扎所言,你似乎相當迷戀公主殿下。』

  『還好吧。』

  『是這樣嗎?命令她沒有和你在一起就不准出城,這不是還好吧?」

  利吉姆在心中嘀咕,桑布扎還真是多嘴。

  但是他不能將不滿表現在臉上。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翠蘭剛嫁過來時對擦宿還不熟,所以只是預防萬一。』

  『這樣啊……那如果我要你娶第二名王妃,你會怎麼辦?』

  『這……』

  看利吉姆回答不出來,松贊‧干布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這只是假設而已,可是無論再怎麼寵愛一位王妃,也不至於不讓自己娶的第二位王妃進城吧?』

  『那當然。』

  『可是象雄王卻這麼做了。』

  『……您是說賽瑪噶嗎?』

  利吉姆皺起眉凝視著松贊‧干布的臉。

  賽瑪噶是利吉姆的親妹妹。

  五年前,她以吐蕃公主的身份嫁給象雄王。

  自古以來,吐蕃就曾多次與象雄通婚。儘管對大國象雄而言,和吐蕃通婚並沒有多大好處,可是吐蕃領土雖然不大,王室卻已擁有純正悠久的歷史。

  不過在這數十年中,吐蕃所擁有的領土已經凌駕於象雄之上了。

  這讓兩國之間的平衡關係陷入危機。

  在這期間,吐蕃為了與唐締結邦交而出兵,為了不讓象雄在此時從背後偷襲,有必要以顯而易見的方式加深兩國之間的友誼,於是吐蕃將公主賽瑪噶送上紅毯。

  當初利吉姆並不贊成這樁婚事。

  因為他聽說象雄王是個毫無霸氣之人。

  不僅在戰爭謀略方面沒有能力,對學問和音樂也沒有興趣,成天躲在瓊隆銀城裡與愛妾過著頹廢的生活。處在這種情況的不只象雄王一人,連位居要職的大臣們也都差不多。

  儘管如此,這件事在大議會上仍被認可為出兵計劃的一環,因而為賽瑪噶舉辦了盛大的婚禮。文靜又乖巧的妹妹,穩重地以祝福利吉姆戰勝的話語取代告別的問候。

  自此之後,利吉姆就沒有再見過賽瑪噶。

  這是因為與象雄的外交事務屬於雅隆的政務範疇,而在東吐蕃建城的利吉姆在政務上負責的部分是吐谷渾、唐與蘇毘。特別是分裂為兩邊的吐谷渾,這是利吉姆還住在雅隆時就負責處理的問題。

  在利吉姆完全遷居擦宿後,每當派遣使者前往雅隆時,他總想知道賽瑪噶的近況,然而使者卻從未真正向他報告詳情。

  『今年新年,我派金贊前去問候象雄王。』

  松贊‧干布提及已退任外交官的名字,接著用一隻手按住頭。

  『可是金贊從象雄回來後,報告的內容卻相當令人驚訝。他說賽瑪噶在象雄所受到的對待,完全不符合她吐蕃公主的身份,接下來的內容我就不能說了。』

  『那麼我會盡快去找金贊……』

  『噶爾已經去找他了。』

  松贊‧干布鬍子底下的嘴唇隱約浮出笑容。

  這讓利吉姆頓時失去冷靜。

  他當然不想將賽瑪噶的事擱在一旁,可是,起碼今晚他想待在翠蘭身邊,並好好慰勞她這陣子的辛勞。

  『怎麼了,利吉姆?你應該想保護公主殿下吧?既然如此,你就好好考慮該採取什麼行動。這很簡單的,只要你在內政和外交上都表現出自己適合居王位就行了。』

  『……正如您所言。』

  利吉姆站起身,並在離去前看了松贊‧干布一眼。

  該採取什麼行動——

  當中甚至包含與父王對決,這件事他連作夢都不敢想:然而面對這個事實,他卻沒有絲毫疑慮,利吉姆對於這樣的自己有點驚訝。

  等抵達金讚的住所時,太陽已經完全落下。

  雖然沒有先派使者前來告知,但是因為噶爾已於中午來訪,所以金贊早就準備好來迎接利吉姆。他們進入宅邸中的某間房,並在簡單的用膳中開始協商。

  「我想您已經聽說了——」

  在細微的燈火旁,金贊說出引言。

  「自從五年前的婚禮到現在,象雄王因為怕愛妾不高興,所以一次也不曾讓賽瑪噶殿下進入城內,賽瑪噶殿下就一直住在城外。」

  「怎麼會這樣……」

  利吉姆不禁喃喃低語著,金贊也難過地低下頭。

  這種事情任誰都難以置信,換做利吉姆身為象雄王,他在迎娶邦交國的公主之後,絕不可能以這樣的態度來對待她。

  這的確就像松贊‧干布所說,是一件『相當令人驚訝』的事。

  利吉姆當下甚至還懷疑金贊所言是否屬實。

  可是金贊並非會歪扭事實之人,況且向利吉姆報告捏造之事,並不會讓他獲得任何利益。當然,這也有可能是松贊‧干布安排了什麼用意——

  噶爾歎著氣,代替說不出話來的利吉姆發言。

  「雖然這樣說有點失禮……縱然賽瑪噶殿下的外貌並非特別出色,然而她其實相當聰慧,不但重情重意,禮儀方面也非常良好。正因如此,受到不公平的對待一定令她心如刀割吧。」

  金贊相當贊同,甚至還掉下了眼淚。

  看到他的樣子,利吉姆內心的某部分瞬間一冷。

  金讚的報告並無虛言,不過絕對和噶爾串通好了;噶爾也必定是受到松贊‧干布的命令在誘導自己。

  ——父王想和象雄作戰嗎?

  利吉姆心想,只要吐蕃出兵必定會贏。

  儘管有傳言顯示出象雄王室與重臣的腐敗,不過象雄仍舊是個大國,若能攻陷象雄,吐蕃就無後顧之憂了。象雄大部分的人民都和吐蕃人一樣豢養犛牛、種田騎馬,生活型態幾乎無異。再者,據說人民對王室的信任感相當薄弱,所以他們只要討伐象雄王室、更換幾名政

  務官員,應該就足以掌握民心。

  吐蕃的武將們應該也很樂於出兵才是。

  五年前的松州之役。

  還有兩年前遠征尼波羅門。

  近年來,他們不斷持續征戰,這些戰役帶有濃厚政治意義,但是家臣們卻無法獲得實質利益。入侵松州不用說,尼波羅門一戰也是為了幫助他人奪回遭篡的王位,目的皆不在於獲得領土或財富,而是為了確保與尼波羅門的邦交,還有確立穿越天竺的安全路徑。

  不過,倘若戰勝象雄,確實可以擴大領土。

  ——是看準了這點嗎……?

  利吉姆腦海中浮現出松贊‧干布的臉龐。

  ——不對,難道父王考慮的是之後與吐谷渾的戰爭嗎?

  在打贏後沒有豐富獎賞的戰事之間,穿插有實際利益的戰事,這對處於過渡期的吐蕃而言,或許是必要的作法。

  利吉姆也希望能讓賽瑪噶回到吐蕃,並另外嫁給好人家。無關身份尊卑,他只是希望將賽瑪噶托付給能認同她優秀人品,並且會善待她的人。

  可是若現在立即出兵,只會突顯吐蕃的暴虐而已。如果對方不是有錯在先就貿然出兵攻打,賽瑪噶之後可能會被認定是松贊‧干布為了出兵象雄,因而事先布下的棋子。

  而且利吉姆希望盡可能以和平的手段來處理。

  他還是希望能避免為了擴大領土而造成傷亡。

  「賽瑪噶有說什麼嗎?」

  利吉姆問金贊。

  金贊稍梢偏著頭思考,表示她並沒有特別說什麼。

  「那麼,先派遣使者去找象雄王,詢問他冷落賽瑪噶的原因,之後再視他的回復行事。」

  噶爾與金贊都同意利吉姆的看法。

  「可是要任命誰為使者呢?還有,要命使者問象雄王哪些問題呢?如果不是擁有相當身份且習於處理外交問題之人,恐怕會讓事態惡化。」

  「說的也是。」

  利吉姆不禁歎息,既然是要向蔑視吐蕃的異國君主提出異議,當然有必要細心挑選適任者,如果因為使者發言不當,導致賽瑪噶的立場更加難堪就不好了。

  當下利吉姆想到了兩個人。

  一位是象雄王的妹妹——妃勒托曼。

  原本在這種情況之下能請她幫忙是最好,然而根本無法期待她能採取什麼政治行動。

  另外一位則是身為象雄人的前宰相——瓊保‧邦色‧蘇孜。

  可是年邁的他已經回到自己的領地,雖然常有退任的大臣暫時回來充當諮詢者之例,然而蘇孜的領地藏地與其他臣子的領地相較之下,離雅隆有一段距離,命令一把年紀的他前來雅隆城似乎不太恰當。

  加上尼波羅門戰役時,蘇孜似乎因為賽德雷克的懲處問題,與雅隆的事務輔佐官俄梅‧勒贊之間有嫌隙。

  考慮到今後的發展,他認為有必要給予現任政務官更優渥的待遇,並重整體制才行。

  翠蘭睜開眼睛後頓時彈起身。

  她完全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

  室內一片昏暗,僅有微微搖曳的燈火提醒她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

  翠蘭連忙跑去起居問,塔瓦正在那裡等候。

  「您醒來了啊?需要用膳嗎?」

  翠蘭梳著凌亂的頭髮,並且回問塔瓦。

  「我是什麼時候睡著的?」

  「我進來時您已經睡著了。」

  「拉塞爾在哪裡?」

  「松贊‧干布王表示要和他一起共進晚膳,所以將他帶走了。朱瓔小姐也和他們一起,大王表示,明天晚上眾臣會在城內大廳與您問安,所以請翠蘭殿下現在先好好休息。」

  「這樣啊……」

  翠蘭大歎一口氣。

  儘管一直存在於心中的煩惱已然解除,讓她一時嘗到猶如飛上雲霄的輕鬆,然而現在,她的腦袋和身體卻被疲倦似的苦痛糾纏。

  她並不覺得有什麼東西結束,也不覺得有什麼事情正要開始。

  在夜晚時分不明就裡地被獨留下來,讓她感到些許困惑。

  不過,翠蘭試著將這種感傷的心情拋在腦後。

  「晚膳等會兒再吃沒關係,你可以告訴我馬廄在哪裡嗎?我想去看看馬的情形。」

  「那麼請讓我陪您一起去吧。」

  塔瓦拿起燈火邁出步伐。

  翠蘭在她的帶領下走向馬廄。

  雅隆城雖然不大,然而建築物比擦宿城還多,實際走起來會覺得雅隆城的內部結構十分複雜。轉過好幾個走廊、先上樓梯又下樓梯,然後穿過建築物問的連結走廊,最後翠蘭來到位於城邊的馬廄。

  一抵達馬廄,塔瓦便請附近的馬伕前去傳話。

  年老的馬伕立刻去請馬伕長過來。

  右腿裝著義肢、年齡約值壯年的馬伕長,帶領翠蘭來到馬匹所在之處。

  馬匹全身上下的毛都刷得光亮,它們在吃過上等的草葉飼料後,目前正沉浸在夜晚的小憩之樂。

  「公主殿下,這匹馬是您從擦宿帶來的對不對?讓它休息幾天比較好喔。倘若您需要代用的馬,我們隨時都可以為您準備最上等的馬匹。」

  「看來可以任我挑選呢。」

  翠蘭環視擠滿馬匹的馬廄並這麼說道,馬伕長爽朗地放聲而笑。

  「倘若這裡有您中意的馬也別說出去喔,如果公主殿下表示想要的話,我想無論是誰都會乖乖將馬匹交給您,但是他們若在私底下謠傳是被您奪走的,會導致您的聲譽受損。不過,若是您偷偷告訴我們,我們也有不引起騷動就能讓您得到馬匹的方法。」

  「什麼方法?」

  「就是趁半夜將相似的馬牽來替換。」

  馬伕長的計劃讓翠蘭不禁失笑。

  「那可行不通,吐蕃的人們都很懂馬,反倒是馬伕長如果牽來相似的馬給我,我才會被騙倒呢。」

  「可是,這匹馬是公主殿下自松贊‧干布王的贈禮中親自挑選出來的,對不對?這樣的話,不太可能瞞過公主殿下吧。」

  接著,馬伕長又帶翠蘭前往其他馬匹所在之處。

  好幾匹備用馬匹都是令人驚艷的良駒,而且穿戴的馬具都十分精細,在馬伕長的說明下,讓翠蘭樂不思蜀地度過了夜晚時光。

  就在此時,一群旅行者裝束的人們鬧哄哄地走人馬廄。

  這五名男子看起來好像才剛抵達雅隆城。

  這種時候還有人進城,翠蘭覺得有點奇怪,於是馬伕長趕緊向她說明:

  「那位是卡庫連大人的兒子。」

  「……嗯,他的名字是賽德雷克嗎?」

  「是的,您知道啊。他一定是代替蘇孜大人來參加慶祝宴會的,大部分的人都選在白天的時候進城,但是賽德雷克大人不太在意時間。」

  翠蘭沉吟著並細看這群男子。

  五名男子都穿著類似的服裝,並且各自大聲地向馬伕發出指示。

  翠蘭一開始並不曉得哪位才是卡庫連的兒子,但是梢加觀察他們的互動後,就逐漸瞭解他們的身份高低。

  那位個子最高、年約二十來歲的青年,應該就是賽德雷克了。

  卡庫連的態度相當謙遜,讓人想像不到他是前宰相的兒子:然而卡庫連之子卻正好與他相反,看起來像是會蠻橫對待他人的人。

  「賽德雷克大人也是利吉姆殿下的好朋友,利吉姆殿下搬到擦宿之前,他們兩人時常一起出去狩獵或騎馬兜風。」

  翠蘭再一次將視線停留在青年身上。

  而那群人彷彿在呼應她的視線般,吩咐完馬伕後走向翠蘭。

  「他們大概是想從後門出去吧。」

  馬伕長用手指指馬具收納處後方的小門。

  翠蘭為了避免擋住路而退到通路側邊,但是橫向並排前進的男子們若不相讓,也無法順利通過狹窄小路。

  翠蘭原本以為他們會改成直線前進。

  可是走在前面的三個人卻在她面前停下腳步,並且用不高興的聲音說:

  「不會讓路啊,真沒禮貌!!」

  此言一出,可讓馬伕長臉色大變。

  這時原本在遠方看守的兩名衛兵立刻衝過來。

  然而翠蘭不願看到一群人在這裡針鋒相對,於是揮手制止趕過來的衛兵。

  「很抱歉,這裡的通道狹窄,希望你們也可以讓一讓。」

  「什麼!?一介馬伕居然說出這種失禮的話……」

  「等一下,這傢伙不是馬伕吧。」

  男子們並沒有就此走掉,而是藉著馬廄裡的燈火打量翠蘭。

  「是女人嗎?」

  「是侍女吧?」

  「不對,她穿著男人的衣服耶。」

  男子們你一言我一語地發表著意見,並團團圍住翠蘭。

  以不在乎的態度望著自己同伴的青年——賽德雷克,終於走向前。

  與他面對面之後,翠蘭才發現他約比利吉姆高出一個手掌的高度。

  年紀大概比利吉姆梢長兩、三歲。雖然胸膛結實,可是嚴重下垂的肩膀讓他的手臂顯得很長,頭髮削得短短的,瘦長臉上的嘴角和眼角都帶著深長的皺紋,模樣看起來就像是立在

  荒野上的枯木。

  賽德雷克忽然將手伸向翠蘭。

  翠蘭往後退,欲躲避他朝自己伸出的手。

  沒想到,他手伸得比自己預測的還近。

  賽德雷克用力抓住她的下巴,接著毫不留情地抬起她的臉。翠蘭感覺到被他揪住的地方疼痛不已,不禁皺起眉頭。

  「賽德雷克大人……!!」

  馬伕長叫喊著,但是賽德雷克不予理會。

  「你為何要穿男人的衣服?」

  「……因為這樣騎馬比較方便。」

  「哼,你也不可能去打獵吧。女人在騎馬的時候就該讓衣擺飄揚,這樣才能讓我們賞心悅目啊。」

  賽德雷克擒住翠蘭的下巴並拉向自己,然後盯著她的臉。

  「你長得還蠻漂亮的嘛。我不曉得是誰帶你來的,要不要和我過一晚?願意的話,無論絹絲或寶石我都可以給你。」

  「我都不想要,放開!!」

  「如果我說不要呢?」

  「我可是公主喔!!」

  翠蘭終於喊了出來。

  她不喜歡大聲宣揚自己的身份,但是她現在實在太不舒服了,況且再這樣鬧下去的話,會給馬伕長和衛兵添麻煩,也可能導致他們必須對賽德雷克做出失禮之舉。

  翠蘭的發言讓其他男子發出驚呼。

  賽德雷克的表情也驟變。

  然而,他並沒有鬆開抓著翠蘭下巴的手。

  「你是利吉姆的妻子?哦……」

  賽德雷克發出低吟聲,再次將臉湊近翠蘭。

  「賽德雷克大人!」此時其他男子高聲阻止他,但是賽德雷克似乎沒聽進去,甚至還露出笑容。

  「既然是利吉姆的妻子,就更應該讓我會會你。」

  語畢,賽德雷克隨即將翠蘭一把抱起。

  面對突如其來的無禮對待,讓翠蘭完全反應不及。

  翠蘭就像貨物一樣被賽德雷克扛在肩上,她立刻出聲叫喊。

  「放我下來……!」

  她試圖用腳尖踢他的肚子,但是賽德雷克用單手就按住了她的腳。

  翠蘭還用拳頭槌打他的背,可是賽德雷克似乎一點也不痛。

  「走吧。」

  賽德雷克邁著大步向前走去。

  「賽德雷克大人!!」

  「請您住手,少主……!!」

  男子們紛紛開口制止,卻仍無法讓賽德雷克停下腳步。

  翠蘭十分害怕,她擔心自己真的會就這樣被他抓進房裡,而馬伕長和衛兵也僅能出聲制止,同樣無法阻擋賽德雷克的舉動。

  焦急的翠蘭四處張望,她注意到賽德雷克腰間佩劍的劍柄離自己雙手不遠,一鼓作氣用力伸出手的話,說不定可以將他的劍奪過來。雖然她不確定是否真的能將劍拔出,不過仍有一試的價值。

  於是翠蘭拚命伸長手,總算抓住了劍柄。

  可是賽德雷克從上方用一隻手壓住她的手。

  他只是輕輕一個動作,就讓劍連動都不能動。

  「公主殿下,你想做什麼?」

  賽德雷克的口氣裡帶著一絲冷酷。

  翠蘭瞬間感覺到一股涼意竄上背脊,她無法回答、手也無法離開那把劍,只能全身僵在那裡。

  然而——

  「請您住手,賽德雷克大人!!您於利吉姆殿下不在的時候引起這種騷動……」

  一聽到馬伕長的話,賽德雷克便將翠蘭放到地板上。

  原本腳被壓住的翠蘭膝蓋尚未恢復力氣,一個踉蹌差點跌坐在地上,但是賽德雷克粗魯地扶住她的手臂。

  「失禮了,公主殿下。我本來想要惡整一下利吉姆的,可是他不在就沒意思了。希望你別計較我的無禮。」

  接著,賽德雷克取下腰間的劍塞到翠蘭手上。

  「你好像想要是吧,那就交給你保管。」

  翠蘭還來不及對他自以為是的說法生氣,注意力馬上就被沉重的劍吸引。

  翠蘭所使用的劍講究輕巧,而賽德雷克的劍卻重得有如鐵塊。

  但是這把劍並非為了實用而鑄造,因為劍柄和劍鞘上都綴有精細的銀飾,特別是鑲在劍鞘上的土耳其石,差不多有小顆雞蛋那麼大,色澤也格外鮮艷美麗。在朱紅色火光照耀之下,亮麗的藍色寶石看來彷彿日落時分的湖面。

  「真是一把好劍。」

  翠蘭不自覺地喃喃低語道,讓賽德雷克一臉訝異。

  「只是交給你保管而已,可沒說要給你喔。」

  「就算你要給我,對我來說這把劍也太重了。」

  「喔?你會使劍嗎?你還真是個奇怪的女人哪。」

  賽德雷克伸手揪住翠蘭的耳朵。

  翠蘭頓時湧起一股戰慄,連忙搖頭甩開他的手。

  賽德雷克面對翠蘭明顯嫌惡的態度,故意接近她的耳邊低語:

  「如果你願意陪我一晚的話,劍也可以送你喔,如何?」

  「我不是說我不要嗎?」

  翠蘭推開賽德雷克的肩膀,但是賽德雷克抓住她的手,還將自己的唇貼上。

  「動粗不好喔,公主殿下。」

  賽德雷克用眼神告辭之後便轉身離開。

  他接二連三的無禮行為,讓翠蘭連憤怒的力氣都沒有,只得無力地目送他離去的背影。

  翠蘭拿著賽德雷克硬塞給她的劍,朝著城門的衛兵室走去。

  僅有一部分的衛兵被允許在城內佩劍,進出王城的人無論位階再高,都必須將劍交給城門的衛兵室保管才得以進入。

  然而,卻不知為何沒有讓賽德雷克交出自己的劍。

  恐怕是他沒有主動交出劍吧。況且,他不但是前宰相的孫子,又是卡庫連的兒子,衛兵室的衛兵八成迫於他的威勢而不敢要求他交出劍。

  ——真是個傷腦筋的傢伙。

  翠蘭帶著些許不滿的心情,以慌亂的步伐向前走著。

  不管基於什麼理由,如果可以輕易帶劍進王城就糟了。萬一發生什麼狀況,首當其衝的一定是拉塞爾或利吉姆。

  最後居然還得幫賽德雷克跑腿交出劍,這點也令翠蘭相當憤怒。

  「賽德雷克大人一直都是這樣嗎?」

  翠蘭問一旁護衛的士兵。

  他們似乎有點難以啟齒,最後努力擠出沙啞的聲音。

  「他是個相當勇敢開朗的人。」

  「聽說他身手很好……他比利吉姆還厲害嗎?」

  「利吉姆殿下從未贏過賽德雷克大人……啊,不是這麼說的,那些都是模擬作戰,如果真正在戰爭當中就不得而知了……」

  「這樣啊……」翠蘭喃喃著。或許是因為她的聲音聽起來不太高興,讓士兵因而不敢再講下去,兩名士兵部不再開口,周圍也似乎又更黑暗了。

  照亮四周的光源僅來自照明用的火把,以及連結走廊柱子的掛燈而已。

  火把劈啪作響的燃燒聲與飛鳥越過頭上的鳴叫聲,在黑夜中寂寥地迴響著。

  這時,翠蘭聽見有人自後方呼喚他們。

  她回頭一看,有名年輕的馬伕正從昏暗的另一頭跑過來。

  他一追上翠蘭,立刻跪下來交出一隻手環,這隻手環上鑲了好幾顆精巧的土耳其石,是件上等的好物。

  「很抱歉,公主殿下,請問這是否為您遺落的物品?」

  「不是,這不是我的東西,會不會是賽德雷克大人的呢?」

  翠蘭提出她的猜測。銀搭配土耳其石在吐蕃很受歡迎,現在她手上那把賽德雷克的佩劍,款式與那隻手環亦相當類似。

  「你要不要去問問賽德雷克大人?」

  翠蘭的提議讓馬伕面露難色。

  「可是奴才無法進入貴賓所在的建築物。」

  「請侍女或衛兵代為保管就好了吧。」

  「那是否能煩請您在現場作證呢?因為前幾天也有人將物品忘在馬廄裡,儘管馬上就找到失主是誰,卻沒想到後來重要的失物居然不見了。如果把手環交給冒失的人保管還弄丟的話,奴才會被問罪的。」

  「說的也是。」

  如果因為高級品遺失,而讓無辜者受冤枉就不好了。

  「……沒辦法,那就由我來保管吧。」

  儘管心裡不情願,翠蘭還是從馬伕手上接過手環。

  馬伕臉上浮現出安心的表情,並在深深一鞠躬之後返回馬廄。

  目送馬伕離開的翠蘭,先將劍交到城門的衛兵室,然後前往賽德雷克的房問;幸好曾與他同行的士兵知道賽德雷克往常都住在哪間房。

  來到賽德雷克房間所在的建築物之後,前院的樹林裡傳來男女對話的聲音。

  於是,翠蘭與士兵反射性地停下腳步、豎耳傾聽。

  其中一個聲音似乎是賽德雷克。

  翠蘭心想正好,沒想到此時卻傳來女子急切的聲音,讓翠蘭將話吞了回去。

  「都是你不好!」女子壓低音量,以尖銳的語氣叫喊。

  賽德雷克則試圖安撫她,要她冷靜一點。

  翠蘭與衛兵面面相覷,最後大大歎了口氣。

  「……明天再來吧。」

  「遵照您的意思。」

  士兵迅速地同意翠蘭的決定。

  就像那位馬伕不願意保管手環一樣,這名士兵也不想因為觸及貴客的異性關係而招致對方怨恨。

  由士兵護送回房的路上,翠蘭一直想著好像在哪裡聽過那名女性的聲音。

  回到空無一人的房間之後,她終於想起來了,那是來自妃勒托曼身邊的侍女——夏拉的聲音。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普普熊 發表於 2009-1-15 06:33 PM

  【四、宴會之夜】

  黑暗中隱約出現曙光。

  利吉姆壓抑著腳步聲,以滑行般的步伐穿過王城的走廊。

  已經可以聽見一樓的侍女房和廚房,傳來陣陣早晨忙碌的工作聲響,但是高位者所居住的上方樓層依然沉浸在夢鄉。

  利吉姆來到翠蘭房前,衛兵向他行禮。

  利吉姆隨即問他:

  「朱瓔也在裡面嗎?」

  「不,朱瓔小姐並不在裡頭。」

  與他們一同自擦宿前來的衛兵面無表情地回答。

  利吉姆於是大步跨進房內,穿過起居間。

  翠蘭獨自在寢室內沉睡著。

  不只朱瓔,連拉塞爾也不在。

  利吉姆靠近床沿,但是翠蘭依然沒有醒來。

  她閉著雙眼的睡顏毫無防備,微微張開的唇辦吐出安穩的氣息,蓋住身子的毛毯形成波浪般的形狀,披散在床單上的頭髮散發出艷麗的光澤。

  利吉姆微笑地望著妻子無邪的睡臉,並伸手想觸碰她的臉頰。

  然而他忽然停下動作。

  他注意到眼前的床上放著一隻手環。

  ——那不是賽德雷克的手環嗎?

  利吉姆拿起手環,轉動著它細細端詳。

  他聽說從今天傍晚開始,大廳要舉行歡迎公主的宴會,賽德雷克應該是為此而在昨晚代替蘇孜進城吧。

  利吉姆暗自期待著蘇孜的到來,不過,能在相隔五年之後與賽德雷克再度相會,也令他內心雀躍不已。

  ——可是,這個手環……

  利吉姆面露苦笑。

  賽德雷克從以前開始就是出了名的健忘,無論在公務還是私人的聚會場合,只要他離去之後必定有某些東西遺落在現場,他甚至曾將腰帶忘在私人宴席上,應該是吃東西的時候嫌麻煩才拿下來,但是由於忘記腰帶實在太過誇張,讓他一時之間成為眾人嘲弄的對象。

  可是,這回他的手環卻出現在翠蘭的房間——而且還是在臥房裡。

  利吉姆在翠蘭身旁坐下。

  床鋪因此往下沉,不過翠蘭依然一動也不動。

  利吉姆脫下外衣,鑽進翠蘭身旁的空位。

  翠蘭翻身轉了個方向,空出自己身旁的位置,改成面朝利吉姆。

  於是利吉姆輕輕抱住她。

  睡夢中,翠蘭將身體偎向利吉姆,並將臉埋進他的肩膀。

  利吉姆將她抱近自己,然後親吻她呼出無邪氣息的雙唇。他輕輕咬住她豐嫩的下唇,讓翠蘭發出細微的呻吟。

  翠蘭拾起放在利吉姆胸前的手,並且像是在確認似地摸索著他的下巴。

  「……嗯,利吉姆……?」

  伴隨著吐息般的呢喃,翠蘭睜開眼睛。

  她的雙眼慢慢地聚焦,眼裡映照出利吉姆後,又眨了好幾次眼睛。

  「……已經早上了嗎?」

  「天才剛亮而已。」

  「……歡迎回來。」

  翠蘭浮出安心的笑容。

  這樣的笑容頓時化解了利吉姆內心的微小疙瘩。

  「為什麼賽德雷克的手環會在這裡?」

  利吉姆用手指繞著翠蘭的頭發問道。

  翠蘭有點錯愕,但是旋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低聲說:

  「那果然是賽德雷克大人的手環,昨晚他忘在馬廄裡了。」

  「你和賽德雷克見過面了?」

  「嗯,我昨天去看馬時遇到他。對了!」

  翠蘭忽然想起什麼似地,語氣忽然急促了起來。

  「得趕快再次提醒看守城門的衛兵才行,請他們不可以讓客人攜帶武器進城,昨天晚上賽德雷克大人就把劍帶進馬廄了,就算他是卡庫連大人的兒子也不能例外吧?」

  「的確是不能例外,不過賽德雷克什麼都能忘,出去狩獵時也曾掉過小刀。那上面還鑲有大顆的蛋白石,撿到的人應該會相當高興吧。」

  「好可惜啊。」

  利吉姆聽見翠蘭的自言自語不禁失笑。

  賽德雷克的領地——正確來說是蘇孜的領地——藏地,堪稱是吐蕃裡面積最大的一塊豐饒土地,不但麥作收成好、礦物資源豐富,再加上位於吐蕃西側與象雄、尼波羅門國境相連,對通商往來也很有利。

  賽德雷克的祖父蘇孜很有品味,是個喜愛高級品的人,就算得付出高額金錢也堅持要用好貨。或許是受到祖父的影響,他從以前開始就偏好高級品,不過他與一樣物品可以用很久的蘇孜不同,賽德雷克樂於奢侈地花用金錢。

  「賽德雷克大人是利吉姆的朋友,對嗎?」

  「沒錯,去掉那幾位共生的話,最要好的應該就是他吧。」

  「可是他有點無禮呢,似乎想利用我來捉弄你。」

  「是啊。」利吉姆笑著回答。

  賽德雷克從以前就很喜歡捉弄利吉姆,他會故意和利吉姆吵架,或是做些無聊的惡作劇,搞得利吉姆不知該說什麼才好。有時他做得太過分,還會讓蘇孜大發脾氣,雖然蘇孜原本就相當嚴格又易怒,不過沒有人比賽德雷克更會激怒他:然而在另一方面,也沒有人比賽德雷克更會討蘇孜歡心。

  「等慶祝宴會結束之後,我再重新幫你們介紹。不過假使他邀你和他比劍的話,你可千萬不能答應喔,因為那傢伙根本不懂得手下留情。」

  「嗯。」

  「對了,拉塞爾呢?」

  「他好像睡在茹央妃殿下的房間。朱瓔也在一起,或許不用擔心吧。」

  「『或許』?怎麼了嗎?」

  「不,沒什麼。」

  翠蘭想裝傻帶過,不過利吉姆已經感覺到,獨自一人在陌生雅隆城裡過夜的翠蘭,內心有多寂寞膽怯了。

  「昨晚我去見一個名叫金讚的人。因為太陽就快下山了,所以離開得很匆促,抱歉沒能和你說清楚。我的妹妹在五年前嫁給象雄王。」

  「妃勒托曼殿下的父親?」

  「不,是哥哥。金贊在新年時曾代替父王前去拜訪……但是我妹妹和象雄王似乎相處得不太好。」

  「所以你是去問他詳細情形吧?」

  「是啊,等一下要和噶爾他們商量這件事。」

  「……好辛苦。」

  翠蘭起身俯視著利吉姆。

  我看起來有這麼疲憊嗎?正當利吉姆這麼想時,翠蘭隨即有些猶豫地彎下身子親吻利吉姆的唇。

  利吉姆有點訝異,同樣回視著翠蘭。

  儘管現在一片昏暗,依然能看出翠蘭滿臉通紅。從她害羞的眼神可以知道,她正擔心自己的行為是否會讓利吉姆不高興。

  利吉姆抓住翠蘭的手臂,將她拉向自己。

  原本坐在床上的翠蘭就這麼倒進利吉姆懷中,利吉姆轉身與她交換位置,嘴唇隨即覆上她的唇辦。

  他輕柔地撥著翠蘭凌亂的頭髮,並且加深這個親吻,另一隻手開始解開她的睡衣衣帶:翠蘭也用手環抱著他,指尖無力地揪著他的上衣。

  利吉姆在她的耳邊輕喚,翠蘭則以微熱的吐息聲回應他。

  利吉姆再度深深吻住翠蘭,雙唇接著滑至肌膚帶有無數細小傷痕、他最心愛也最想念的翠蘭身上。

  用過早膳之後,朱瓔與拉塞爾一同在馬廄裡度過悠閒時光。

  她稍早曾拜訪翠蘭的房間,但是為了幫翠蘭準備出席宴會而忙亂的侍女們,卻渾身怒氣騰騰。朱瓔僅和翠蘭打過招呼後,便由衛兵送她前往馬廄。

  雖然她無法和拉塞爾一起奔跑玩耍,然而光是在一旁看著,似乎也能讓拉塞爾放心:而且拉塞爾也一直關心著朱瓔,還不時和她說話。

  烏摩裝成護衛的樣子待在朱瓔身旁,其實是在打盹兒。

  耶布立姆則一頭衝進稻草堆裡,拚命想把稻草屑堆在拉塞爾頭上。

  「討厭!!不行啦,耶布立姆,我會被母親大人罵啦!」

  拉塞爾高聲喊著,然後笨拙地拍掉沾在衣服上的稻草屑。

  他的斥責讓耶布立姆瞬間垂下耳朵,但是沒過多久,它就將被罵的事情拋在腦後。

  結果耶布立姆又再度讓拉塞爾全身沾滿稻草,使得拉塞爾氣得追著它到處跑。沉溺在玩樂中的拉塞爾,似乎已經完全不顧週遭的狀況了。

  「拉塞爾殿下!!危險哪!」

  朱瓔高聲提醒。

  因為宴會的關係,馬廄裡拴著眾多出席者的馬,因而讓馬廄呈現擁擠的狀態,如果沒站好跌進馬房的話,有可能會被馬踩到:若沒注意到而站在馬的後方,也有被踢中的危險。馬雖然是種視野寬廣的動物,不過唯一看不到的就是自己的正後方。

  「誰快去拉住拉塞爾殿下!!」

  一名衛兵聽從朱瓔的指示,前去追拉塞爾。

  但是衛兵的手還沒抓到拉塞爾,出現在前方的松贊‧干布就比他早一步讓拉塞爾停下來。拉塞爾差一點撞上松贊‧干布的腿,因此急忙轉向,結果卻當場重心不穩,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烏摩立刻跑去他身邊,咬住他的領子拉他站起來。

  另一方面,耶布立姆則是偷偷摸摸躲到朱瓔背後,一副它什麼也沒做似地坐在地上。

  「你這樣太卑鄙羅,耶布立姆。」

  朱瓔冷冷地念了耶布立姆一句,然後轉回視線。

  松贊‧干布抱著拉塞爾走過來,然後單膝跪在朱瓔坐的地鋪旁笑著說:

  「你行動不便還要照顧孩子,很辛苦吧。」

  「我什麼也沒做……」

  朱瓔低下頭致歉。

  雖然她昨天已經在晚膳時與松贊‧干布見過面,不過僅止於自我介紹,並沒有提及任何私人話題。

  「昨天沒機會問你,聽說你會占卜啊?」

  「誠如您所言。」

  朱瓔點點頭後,松贊‧干布抱著拉塞爾在她身旁坐下。

  「是用什麼方式占卜?」

  「我是用排列水晶片的方式來占卜。」

  「這樣就可以算出真相嗎?」

  「是的,只要這件事並非占卜者內心想隱瞞或渴望的事情,就可以占卜出來。」

  「什麼意思?」

  「人心就像深淵一樣,有的人表面上拒絕,但是與其表面思考無關的部分卻渴望得到真相,這和表面的話語……譬如有人說『我不想講』而加以拒絕,或者閉口不語的行為無關;相反的,也有人以大方的態度面對,可是心底卻有無法告人的秘密。」

  「聽起來真是複雜。」

  松贊‧干布發出猶如貓頭鷹叫聲般的笑聲。

  「占卜的結果,會以只有你看得懂的形式出現嗎?」

  「不,占卜結果就和文字一樣,只要是看得懂顯示出答案『型態』的人,都可以瞭解。不過,像是『鳥』這種『型態』,只有靠占卜者的力量才能夠看出它是烏鴉或鷺、成鳥或幼鳥,或是有沒有精神等等。」

  「原來如此。桑布扎的眼光很正確,你相當聰明呢。」

  松贊‧干布直率地評論。

  「不敢當。」

  朱瓔迅速回復松贊‧干布的誇獎。

  看來桑布扎也將自己會占卜這件事全都告知松贊‧干布了。儘管朱瓔對他報告的內容有點在意,不過,一想到這是桑布扎的職責就不怪他了。

  大王思考著,然後望向朱瓔。

  「如果我拜託你的話,你願意幫我占卜嗎?」

  「您的要求我必定接受,但是也有可能無法得到結果。」

  「什麼情況下無法得到結果?」

  「會有這種狀況並非『情形』,而是『人』。占卜者向來必須摒除私心進行占卜,不過,若是為翠蘭殿下或利吉姆殿下這幾位和我很親近的人占卜,有可能只會出現我所希望的結果。儘管存有私心就代表占卜者本身不夠成熟,但是希望能趨吉避凶也可以視為是占卜者的一些誠意。」

  「誠意……嗎?如果出現委託人不期望得到的結果,你會怎麼做?」

  「我會選擇以最不讓對方受到打擊的說法來表達。」

  「如果你發現這個結果會危及自己性命呢?」

  朱瓔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直望著松贊‧干布。

  他打算丟給自己什麼難題嗎?

  然而她沒有迷惑的必要。

  「只要是我接下的委託,我必定會毫無隱瞞地傳達結果。」

  「這樣嗎?」松贊‧干布邊說邊露出老好人般的笑容。

  「是的。」朱瓔也穩重而堅定地點頭。

  等翠蘭用膳完畢,送利吉姆離開之後,侍女們似乎等得不耐煩似地蜂湧進她的房間。

  她們暫時無視身為主角的翠蘭,熱切地為翠蘭參加宴會一事準備物品。她們將衣服和飾品從角落到中央一字排開,然後針對要為翠蘭綁什麼髮型展開激烈的爭辯。

  不過,當派去妃勒托曼房間的使者回來之後,氣氛立刻轉為不安。

  原因就出自於塔瓦。

  塔瓦表示,得確認松贊‧干布的王妃們要在宴會上穿什麼顏色的衣服。就如同她所說的,假使和別人穿一樣顏色的衣服將有失禮儀,儘管身為主客,但是規矩上要由外來的翠蘭禮讓。

  前去茹央妃房間確認的使者,馬上就前來回報茹央妃穿桃紅色的服裝。

  可是前去妃勒托曼房間的使者,回報的卻是沒有人在。

  不過並非妃勒托曼不在房內,而是沒有可以幫忙使者前去詢問妃勒托曼的中間人。

  大家都知道妃勒托曼有一名叫做夏拉的侍女,正因如此,使者無法略過這名傳話者,直接前去詢問妃勒托曼要穿什麼顏色的衣服。

  身為傳話者的侍女不在現場,可說是不太尋常的狀況。

  就連凡事喜歡自己來的翠蘭,也都是由侍女向她通報來訪者。

  儘管如此,妃勒托曼房裡卻連負責收拾雜物的侍女都沒有。

  隨著時間流逝,直到第四次派使者前去之後,就連平日負責安撫其他侍女情緒的塔瓦也不禁生氣了。

  「這種時候,妃勒托曼夫人的侍女究竟在做什麼!?」

  塔瓦似乎把對方的行為解讀為不在乎翠蘭的結婚賀宴。

  翠蘭無法忽視這位能幹侍女的怒火,於是便站起身。

  「我去問妃勒托曼殿下好了。」

  在沒有傳話人的情形下由翠蘭出馬,就算有失禮儀也不至於不敬。

  「我陪您去!!」

  塔瓦連忙說著。

  彷彿在響應她的話似地,有三名侍女也自告奮勇要跟著翠蘭過去。

  翠蘭並不希望有四名侍女跟在身後,但是她們全都義憤填膺、無法阻止。

  妃勒托曼的寢宮位於王城最深處,一棟被岩石與綠意包圍的優雅建築。站在門口的衛兵一看到翠蘭她們,立刻露出抱歉的表情,沒多問話便讓她們通過。

  建築物內毫無生氣。

  不但見不到應該在走廊上穿梭的侍女,就連半點聲音也沒有。

  如此寂寥的狀況,讓陪著翠蘭前來的侍女也不禁消氣,翠蘭僅從茹央妃那裡聽過一些描述,然而真實的景況卻荒涼地令人覺得危險。

  「再怎麼說,這裡的人也太少了,茹央妃殿下曾經說過要追加侍女的……」

  「嗯,我已經下過指示了。」

  翠蘭原本在和塔瓦說話,不過回答她的卻是茹央妃。

  不一會兒,茹央妃便在四名侍女的陪同下從走廊轉角現身。

  她的手撐著臉頰歎氣,並且張望四周。

  「我已經吩咐過侍女長要追加侍女,結果還是如此稀少。」

  「夏拉到哪裡去了呢?」

  翠蘭一問,茹央妃便皺起眉頭。

  因為翠蘭的提問讓她明白到夏拉不在這裡。

  茹央妃煩惱地直呼怎麼會有這種事,然後命令身後的侍女。

  「請你們去照顧妃勒托曼殿下,不能再等侍女長安排,現在得趕快幫妃勒托曼殿下換裝梳洗才行。」

  茹央妃說完拍了一下手。

  「對了,翠蘭殿下要不要也在這裡打扮呢?雖然這樣說有點厚臉皮,但是我的侍女全都上了年紀,如果能請你們幫忙的話就太好了。」

  「請務必讓我們幫忙。」

  塔瓦對翠蘭說:

  「翠蘭殿下的房間位在讓貴賓使用的建築裡,雖然是一間寬敞的好房間,但是要洗頭的話不大方便。如果在這裡的話,就可以使用廚房邊的房間,放鬆心情地來洗頭髮喔。」

  「您覺得如何呢?翠蘭殿下。」

  「好啊,只要妃勒托曼殿下同意的話,我都可以。」

  「那我們去問她吧。」

  於是茹央妃邀翠蘭一起前往妃勒托曼的房間。

  妃勒托曼馬上就聽從了茹央妃的指示。

  但是她似乎不清楚夏拉的行蹤,只是一昧地搖著頭。

  侍女們遵照塔瓦指示,安靜地搬來桶子等用具,還叫來幾名下人,請她們幫忙在廚房裡多燒幾桶熱水。

  也多虧這樣,讓翠蘭不只可以洗頭,還可以在中午享受泡澡的樂趣。

  妃勒托曼不排斥沐浴,而因為泡在熱水裡使得色澤紅潤的雙唇也展露出笑容。雖然考慮到妃勒托曼的個性,眾人皆小心翼翼地不敢發出太吵鬧的聲音,卻反而讓忙碌於工作中的侍女們,彼此處於和睦的氣氛中。

  可是,當翠蘭與妃勒托曼在擦乾頭髮時,夏拉從外面回來了,她看起來憤怒不已,不僅高聲怒罵塔瓦,還嘲笑她是個不懂侍女禮儀的鄉下人。

  相較之下,塔瓦則相當冷靜。

  她表示大家都是依照茹央妃的指示在做事。

  「茹央妃夫人只不過是臣下的女兒罷了!」

  夏拉說出非常無禮的反駁。

  「妃勒托曼夫人可是象雄公主,而且還是松贊‧干布王的正妃喔!!完全沒與我這個第一侍女商量就自作主張進到宮裡,簡直和小偷沒兩樣!」

  「翠蘭殿下也知情唷。」

  塔瓦淡然地反擊。

  「你應該也知道,翠蘭殿下是大唐公主,而且是未來會繼承王位的利吉姆殿下的正妃,所以她毫無疑問是吐蕃裡地位最崇高的女性。要說能對翠蘭殿下提出意見的女性,除了利吉姆殿下已故的母親赤姜夫人之外,就沒有其他人了。」

  「你說什麼!?」

  夏拉怒吼著,但是塔瓦說的都是無可辯駁的事實,讓她說不出話來。

  所以她只好粗魯地將妃勒托曼身邊的侍女全部推出房間。

  原本這群侍女們並不打算靠蠻力爭奪服侍誰的權利。

  然而夏拉的態度似乎惹毛她們了,侍女們就像是要報復夏拉般將翠蘭團團圍住,並開始專心為她打扮。

  隨著她們激動的情緒高漲,侍女們工作起來也更有幹勁。

  不僅如此,她們還大聲說著恭賀詞,大概是為了讓夏拉明白翠蘭才是主角。

  「恭喜您,翠蘭殿下。」

  「您嫁來吐蕃即將滿兩年了呢。」

  「如果燕莎大人也在這裡,不知道會有多開心呢。」

  翠蘭心想的確是。

  如果燕莎在這裡的話,想必會輕鬆許多。

  這位能幹的擦宿侍女長無論多激動,為翠蘭束腰帶時的力道也不會有所改變:而且毫無疑問地,只要她一句話就可以把侍女們高漲的情緒壓下來。

  準備就緒後,原本回到自己房裡的茹央妃再度來訪。

  她的小圓臉堆起笑容,伸手攬住翠蘭的肩膀。

  「唉呀,真是漂亮,利吉姆殿下一定會更加神魂顛倒。」

  翠蘭也回抱她,並感謝茹央妃的讚美。

  不過,真正應該獲得眾人稱讚的,應該是以松贊‧干布王正妃身份盛裝打扮的妃勒托曼才對。

  她纖細的體型穿上藍色的衣裳,小麥色的秀髮整齊地盤起,還以雕工精細的髮簪插在頭上作為裝飾。

  在她白皙滑嫩的胸前,有一顆拳頭大小的蛋白石散發出光澤,蛋白石那宛如火焰的耀眼光亮,與妃勒托曼的雙瞳形成鮮明的對比。

  臉龐比例完美,五官在化妝的修飾之下更顯得深邃誘人;朱紅困脂塗在微張的雙唇上,

  讓她平日看來總是純真無邪的表情,此時散發出一股截然不同的艷麗。

  翠蘭欣賞著『月神』的美麗,甚至幾乎忘了呼吸。

  然而當她回過神來,赫然發現擦宿的侍女全都皺起眉頭。

  她原本擔心是不是妃勒托曼有哪裡沒有打扮好,不過看來不是這個原因,難道是自己?翠蘭連忙看了看自己的模樣,但是自己的裝扮也沒有任何問題。

  茹央妃看著翠蘭的反應,不禁面露苦笑。

  這一瞬間,翠蘭明白侍女們不高興的原因了。因為她們拿翠蘭與妃勒托曼相比較,於是對妃勒托曼的美貌心生嫉妒,並不是為了自己的緣故。

  不過輸給妃勒托曼,翠蘭一點也不覺得不甘心,就算真的嫉妒好了,也無法找到任何能與妃勒托曼之美抗衡的方法。

  所有準備工作告一段落之後,翠蘭等人向王城大廳前進。

  在離大廳有段距離的走廊上,可以聽到如波浪般襲來的喧鬧聲,看來眾臣都已經聚集在大廳裡了。站在門口待命的男子一看到翠蘭等人立刻舉起右手。

  頓時,熱鬧的樂聲響起,喧鬧聲也戛然而止。

  「來,兩位把手牽起來。」

  茹央妃將翠蘭的手放在妃勒托曼的手上。

  妃勒托曼的手在下方,由翠蘭負責引領她。

  但是妃勒托曼的手立刻就垂下,讓兩人的手浮在半空之中。翠蘭喚起她的注意力,然後重新握好她的手並跨進宴席會場。

  寬敞的室內點著大量的燈火,石造地板上鋪滿地毯,眾多與會者並坐在地毯上。

  與在吐谷渾舉行的婚禮相同,賓客之中有人戴著帽子,有人隨興紮起頭髮,也有配戴寶石和髮簪的人。

  眾人隨著翠蘭她們的進場,紛紛低下頭去。

  這讓翠蘭聯想到被風吹拂的花草。

  不過,翠蘭她們的腳步和風相較之下緩慢許多。儘管門口有條路直通到坐在最裡頭的利吉姆等人的位置,然而妃勒托曼的步伐卻奇慢無比。

  翠蘭原以為她是身體不舒服,但是翠蘭隨後卻發現她的眼神裡帶著怯懦之色。

  走到大廳中間之後,妃勒托曼終於停下腳步。

  她的臉色發青、額頭上也冒出汗珠,下一秒隨即倒向一旁。

  翠蘭連忙想扶住她,結果卻跟著一塊兒跌坐在地上。

  這副情景引起四週一陣騷動。

  此時松贊‧干布站了起來,踏著豪邁的腳步走向她們。

  他從翠蘭手中抱過妃勒托曼,面色慘白且顫抖不已的妃勒托曼緊摟住他的脖子。

  松贊‧干布就這樣抱著她,迅速回到上座。

  翠蘭被獨自留在一群家臣中,她呆坐在地上,完全壓抑不住自己激烈的心跳。

  原本只要跟在松贊‧干布身後過去就好,但是他剛才完全無視自己的舉動,讓翠蘭不知該如何是好。

  直到妃勒托曼在座位上恢復平靜,騷動依然沒有平息。

  翠蘭視線低垂,幾乎要掉下眼淚。

  好在此時立刻有隻手伸向她,翠蘭抬頭一看,站在她面前的身影,是不知道何時走過來的利吉姆。

  翠蘭拉著他的手站起身。

  翠蘭原本打算就這樣走向座席,沒想到利吉姆忽然將她抱起。

  利吉姆讓她坐在自己肩上,這讓翠蘭慌了手腳。

  可是利吉姆的步伐卻相當沉穩,他輕鬆地撐著翠蘭。

  「翠蘭,你對他們微笑並揮手看看。」

  利吉姆低聲吩咐她,翠蘭於是照做。

  她一抬起右手揮動並向他們微笑時,巨大的歡聲立刻響徹會場。

  好可怕——翠蘭這麼想著。

  不過利吉姆抱著翠蘭的雙臂,並沒有受到絲毫撼動。

  翠蘭的左手抓著他的衣襟,試圖抑制從體內湧上來的震動。

  翠蘭與利吉姆來到大廳最內側,在松贊‧干布的引領之下就座。

  兩位王妃分別坐在利吉姆的左邊與松贊‧干布的右邊,不過茹央妃沒有坐在大王身旁,而是坐在別的地毯上,位置與噶爾等重臣排在一起。

  待全員就座之後,音樂聲停止,大廳裡一片寂靜。

  松贊‧干布站起來,用足以傳到大廳每個角落的宏亮聲音祈求吐蕃的繁榮,並對眾臣的忠誠表示感謝。

  大王的話語中還夾雜了許多術語。

  每當有人被大王說到名字時,座席間就會發出一陣歡欣的喧鬧聲。

  這股喧鬧從上至下蔓延開來。

  短暫的演說告一段落之後,松贊‧干布將手伸向翠蘭。

  翠蘭站起身牽住松贊‧干布的手,大王隨即高舉並向眾人介紹她是『大唐帝國的公主,吐蕃國的王妃』。

  介紹完翠蘭之後,利吉姆也進行簡短的致詞。

  接下來的流程就和一般的筵席大同小異。

  餐點與酒送進大廳,眾人開始暢談起來。雖然可以自由起身,卻沒有人站起來走動。被隨從呼喚名字的人,依序前去和翠蘭等人請安。

  大臣們向前走出來之後,坐在斜前方的文宮會重新宣告其姓名與領地,大臣們接著會再次停下腳步,跪下來等待大王的許可。

  他們來到翠蘭等人面前時會獻上賀詞。

  等到恭賀結束之後,再換到利吉姆那邊,接著由翠蘭說點話回應他們。

  這樣既繁複又單調的流程無止盡似地重複著。

  第一次看到這些人,還得記住他們的名字,讓翠蘭逐漸產生混亂。

  因為不斷在重複相同的行為,讓她的精神越來越無法集中,而且一旦沒有聽清楚對方問候的話語,就會不知道該如何回話。翠蘭揉著臉頰,努力讓自己保持注意力。

  就在此時。

  「瓊保‧賽德雷克,汪杜大人。」

  隨著文官的叫喚,賽德雷克走向前。

  身材高大又壯碩的他,以桀騖不馴的威武走近。

  他並沒有在途中停下腳步,而是筆直來到翠蘭與利吉姆面前。

  「賽德雷克。」

  利吉姆口氣熟稔地喚他。

  然而賽德雷克卻毫無笑容,面無表情地望著利吉姆。

  「恭喜您結婚。」

  「嗯……」利吉姆回應的口氣也有點異樣。

  噶爾以責備的眼光看著利吉姆;而坐在噶爾對面的卡庫連,則因為自己兒子的失禮而顯得相當焦慮。

  賽德雷克光是前來打招呼,就已經讓大王的座席周圍產生一股不安的氣氛。

  「怎麼了,賽德雷克?」

  至今一直作壁上觀的松贊‧干布開口了。

  「難得看你一臉不情願的樣子。」

  結果賽德雷克立刻用演戲般的口吻回答:

  「雖然我想恭賀利吉姆殿下結婚之喜,但在下有兩件事想拜託松贊‧干布王,不過有點煩惱該如何說出口。」

  「那麼之後再聽你講吧。」

  松贊‧干布輕易地將這個話題帶開,讓賽德雷克一時為之語塞。

  但是他立刻重振旗鼓,眼神盯著松贊‧干布。

  「因為機會難得,在下想趁現在……」

  「不許無禮!賽德雷克!」

  一旁的卡庫連終於忍不住對無視松贊‧干布的話,執意繼續表達自己意見的賽德雷克怒吼出聲。

  但是卡庫連一爆發完,立刻又滿臉驚慌的表情。

  松贊‧干布看了他一眼,然後用小拇指挖了挖耳洞。

  「你們父子倆別在這裡吵架,賽德雷克的確無禮在先,不過倘若對方不是自己的兒子,卡庫連你應該也不會這樣怒言相向吧,這對身為武將的賽德雷克實在失禮。」

  「非常抱歉。」

  卡庫連彎身叩拜,這場騷動暫時平息。

  原本陷入一片寂靜的大廳,又再度出現略有節制的談笑聲。

  松贊‧干布將手肘放在膝蓋上,傾身向前問道:

  「那麼,當作是為我得力助手的失態致歉,我就來聽聽你的請托吧,賽德雷克。為頑強的年輕人保留面子,也算是咱們吐蕃的習俗哪。」

  「戚激不盡。」

  賽德雷克沒有低頭致意,立刻講述起自己的意見。

  「首先從小事開始說起,在下想迎娶妃勒托曼夫人的侍女夏拉為妻,您可否應允?」

  聽到他的話後,所有人的視線全都集中到夏拉身上。

  原本在妃勒托曼身後侍奉的夏拉,好像遭責罵似地縮起肩膀,但是不一會兒,她放鬆的嘴角便顯露出喜悅之情。

  處在她斜對面的卡庫連,則是驚訝地張大嘴巴。

  妃勒托曼和卡庫連正好相反,她完全沒有進入狀況,不但完全沒看向走近的賽德雷克,即便他表示要與夏拉結婚,也依然坐在原地毫無動靜。

  「妃勒托曼,你覺得如何?」

  「……什麼……?」

  直到松贊‧干布問她,妃勒托曼才終於抬起頭來。

  松贊‧干布似乎早已習慣這樣的她,所以耐心地慢慢問:

  「賽德雷克想娶夏拉為妻,你願意讓你的侍女嫁給他嗎?賽德雷克現在不住在雅隆,而是住在藏地,所以若夏拉出嫁的話,你就必須找其他侍女喔。」

  「……松贊‧干布王同意的話,我沒有異議。」

  妃勒托曼小聲地說著。

  聽到她的回答,夏拉原本喜悅的表情定住了。

  翠蘭忽然有點同情起夏拉。

  儘管翠蘭知道妃勒托曼的個性就是如此,但是她的回答也未免太冷淡了。自從妃勒托曼嫁到雅隆以來,一直都是由夏拉在服侍她,她卻完全沒有要慰留夏拉的意思。

  話雖如此,夏拉確實也有不對。

  她恐怕沒有向妃勒托曼表明自己和賽德雷克的關係。

  當然,並沒有全盤托出的必要,但是若要結婚就另當別論了。正如同松贊‧干布所說,侍女要結婚這件事,對她所服侍的主人而言可是很大的變動。

  然而,她卻沒有事先和妃勒托曼商量,由此可見夏拉並沒有將妃勒托曼放在眼裡:倘若是翠蘭,在公開場合遇上這種狀況應該也會覺得生氣吧。

  「哦,夏拉要當賽德雷克的新娘嗎?」

  松贊‧干布用手掌撫著膝蓋並喃喃自語道:

  「那可得送個什麼東西祝賀才行,有打算什麼時候舉行婚禮嗎?」

  「這個部分要再和祖父商量。」

  賽德雷克乾脆地回答,然後繃起臉孔繼續說:

  「松贊‧干布王願意聽在下的另一個請托嗎?」

  「是指結婚賀禮嗎?呵呵呵~~這你不說的話我就不知道了,說吧。」

  松贊‧干布命令著他。

  賽德雷克重新坐好,露出和先前完全不同的緊張表情說:

  「第二個請求乃我祖父蘇孜的宿願,他服侍吐蕃五十多年,得到了莫大的恩惠與廣大的領地,只可惜松贊‧干布王從不曾造訪祖父的領地——藏地。祖父希望能趁他尚在人世之際,迎接松贊‧干布王赴藏地城參觀。」

  松贊‧干布瞇起雙眼。

  「嗯……藏地嗎?我的確不曾去過。先前尼波羅門戰役之時,也只有狼狽地借道通過藏地前方而已。」

  松贊‧干布的厚唇在半白的鬍鬚下浮現出笑容的弧線。

  「好吧,賽德雷克,我去藏地城探望蘇孜吧!」

  松贊‧干布當場答應,噶爾等重臣這會兒都挺身向前欲阻止,臉上全都掛著批判之色;然而無論是誰開口,都無法勸阻松贊‧干布的決定。

  賽德雷克鄭重地跪拜答謝之後,便退回了下座。

  ※※※※※※※※※※※※※※※※

  【五、暗殺大王】

  宴會隔天,松贊‧干布王一早便募集同好前往狩獵。

  野獸毛皮在夏天派不上用場,因此狩獵者會專注於獵捕可食用的兔子或鹿。夏季有很多新生動物剛離巢獨立,所以擁有不讓它們逃脫的眼力,也被視為狩獵的能力之一。

  一行人在雅隆南方的森林裡紮營,並分成三組競爭。

  翠蘭與松贊‧干布和賽德雷克一組,利吉姆則與卡庫連同組,前往和翠蘭等人不同的方向進行狩獵。

  「卡庫連可是一個狩獵高手。」

  與翠蘭並騎的松贊‧干布這麼告訴她。

  自從前天的會面以來,翠蘭第一次與大王私底下進行談話,松贊‧干布的語氣並沒有特別親暱,也沒有刻意冷淡。

  「賽德雷克,你的狩獵技巧如何?」

  松贊‧干布轉頭詢問,賽德雷克很有禮貌地搖搖頭。

  「我比較擅長作戰,和人對戰比獵捕野獸好。」

  假如卡庫連在場的話,肯定會變臉斥責。

  不過就算遭卡庫連怒斥,賽德雷克也不會在意吧。看來,他似乎並不怎麼把自己的父親放在眼裡。

  昨天晚上也是,賽德雷克問候完便退回自己的房間。

  卡庫連在宴會結束後,開始著手準備隔天的狩獵活動,似乎也沒有時間和賽德雷克好好說話。今天早上在為狩獵活動搭建的帳篷旁,卡庫連好幾次想與賽德雷克說話,然而賽德雷克從頭到尾都沒有理會他,只顧著與年輕的武將和婦女們聊天。

  趁著松贊‧干布與他的共生談話之際,翠蘭放慢馬匹速度來到賽德雷克旁邊。

  「我聽說賽德雷克大人是利吉姆殿下的朋友……」

  「沒錯,不過看來這次沒什麼時間和他聊聊。我得趕快向祖父報告松贊‧干布王即將蒞臨一事。原本我想在雅隆待上兩、三個月,和利吉姆來幾場模擬戰或去打獵的。」

  「你沒有任公職嗎?」

  「沒有,因為我祖父不希望我離他太遠。可以的話我也想去擦宿,可惜沒辦法,所以只有在戰爭時出外征戰,平時就留在藏地發發牢騷。期待公主哪一天也能蒞臨藏地。」

  「說的也是,我也希望能和名宰相蘇孜大人見面呢。」

  翠蘭一說完,賽德雷克與松贊‧干布立刻異口同聲地說:

  「蘇孜可是個毒舌的壞老頭喔。」「現在的祖父只不過是個老爺爺而已。」

  儘管他們的說法不大一樣,但是同樣都是在說蘇孜的壞話。

  兩人互相對望一眼,並露出會意的笑容。

  「聞名天下的蘇孜,碰到最疼愛的孫子也沒轍。」

  「我只是實話實說罷了。」

  「關於妃勒托曼侍女的事,蘇孜知道嗎?」

  「我之後會去說服他,夏拉也是象雄名門之女,就家世背景而言應該沒什麼好反對的。」

  「如果蘇孜他看得上眼就好羅。」

  松贊‧干布露出意有所指的笑容。

  大王說完之後,走在前方、年紀與大王相近的共生通知大家有獵物出現。他所指的該處,有好幾頭鹿正悠哉地吃著草。

  翠蘭等人立刻打起精神,開始物色獵物。因為鹿群眾在一起,很容易看出狩獵目標——鹿群當中那只體型第二優良的公鹿。翠蘭、松贊‧干布和賽德雷克三人一組,另外兩名共生則與兩位士兵一起,他們兵分兩路,從鹿群側面展開攻擊。

  但是不知道誰的馬踩到了地上的枯樹枝。

  樹枝斷裂的聲音提醒鹿有敵人接近,於是鹿全部奔跑了起來。

  「快追!」

  松贊‧干布下令,眾人一同拾腳踢馬腹,向前追趕。

  急馳穿越綠色森林,堪稱狩獵樂趣所在的追逐劇碼就此上演。

  翠蘭為了不妨礙松贊‧干布等人而稍微放慢速度,同時也留心不要擋到擔任護衛工作的共生與士兵。

  儘管狩獵的目的是要取得可食用的獸肉,然而在招待賓客的時候,最首要的還是賓主盡歡。雖然士兵們也加入追逐陣容,不過他們的目的並非打獵,而是保護貴賓,不讓他們被未準確射中獵物的箭與盜賊所傷。

  翠蘭知道他們為此還排成特別的隊形。

  而且與狩獵隊伍同行的士兵,都有受過相關訓練。

  可是兩位士兵在前進一陣子之後便消失了。不僅是翠蘭,其他人也沒有及早發現他們不見蹤影。

  因為追鹿的關係,一行人遠離帳篷進入到森林深處。

  「回去吧,弄贊殿下!!」

  其中一名共生沒有以敬稱稱呼,而是叫了松贊‧干布的本名。

  另外一位共生則注意著四周,並且騎馬靠向松贊‧干布。

  就在這時,一支箭劃破空氣飛來,射穿了這名共生的喉嚨。

  隨著一聲低響,他的身體微微向後傾,然後靜止片刻後整個人摔落地上。

  因主人的動作而受到驚嚇到的馬匹拾高了前肢。

  「弄贊殿下!!快來這裡……」

  另一位共生直盯著箭射來的方向並伸出手,結果又飛來一支箭射穿他的肩膀。

  這兩支箭分別是從不同方向射來的。

  翠蘭想幫助按著肩膀呻吟的共生,所以策馬趨近,但是旋即又有第三支箭射中了馬的臀部,疼痛躍起的馬將翠蘭摔到地面上。

  翠蘭以防禦的姿勢跌落地面,松贊‧干布則及時向她伸出援手。

  翠蘭沒有考慮的空檔,她毫不猶豫地抓住松贊‧干布的手。

  松贊‧干布以超出想像的強大力道,靈巧地將翠蘭拉上馬,然後離開道路衝進一旁的雜木林。如此一來,放箭者會受到樹木的阻礙,難以鎖定他們。儘管馬在林中難以快速前進,但是考慮到箭是可以遠距離攻擊的武器,就證明松贊‧干布的判斷是正確的。

  然而他們才前進沒多久,兩名士兵居然持劍襲來。

  「設想得還真是周到啊!」

  松贊‧干布的口氣不知為何聽來挺高興的,接著他一腳踢向馬腹。

  可是,得一邊控制韁繩,一邊對付兩名士兵並非易事,松贊‧干布原本打算騎回帳篷附近,但是載著兩名成人的馬也無法加快腳步。

  在短暫的追逐之後,其中一名士兵追上了他們。

  由於路面狹窄,容不下三匹馬同時前進,另一名士兵只能跟在他們的正後方,也因為自己馬匹的頭阻隔在中間,無法向前揮劍攻擊。

  既然形成一對一的狀況,那就可以應戰了。當翠蘭心裡正想著她需要一把劍時,耳邊就響起松贊‧干布清晰的聲音:

  「公主殿下,你能應付嗎?」

  「交給我吧!」

  翠蘭大聲回答,並立即從松贊‧干布腰間拔出劍來。

  翠蘭一拿到劍之後,士兵那隱沒在頭盔下的臉色頓時一變,對方應該也沒料想到事態會發展成這樣,不過仍毫不留情地揮劍劈向他們。

  翠蘭擋下他的劍並予以反擊。

  兩者騎在馬上交鋒數回後,翠蘭一劍落下貫穿士兵的肩膀。

  士兵發出尖銳的慘叫聲,便向後仰摔下馬去。失去騎乘者的馬奔向斜前方,並在衝入樹林後停下來。

  翠蘭心想,第二個人馬上會追上來,因此絲毫不敢大意地向四周張望。

  果然,另一名敵兵很快就騎馬趕到,不過賽德雷克也從後方追上來,他宛若割草般輕輕揮出劍,士兵的頭便跟著落地。

  鮮紅的血沬噴濺在士兵的身體與馬背上。

  受到驚嚇的馬匹停下腳步,無頭的士兵屍體也墜落地面。

  這時賽德雷克已經超越敵兵的馬,近身來到松贊‧干布身邊。

  「您沒事吧?」

  賽德雷克邊問邊將劍上的鮮血以褲子抹去。

  「若沒有第四支箭飛來就沒問題。」

  松贊‧干布爽朗地回答著。

  「如果是從後面飛來的箭,公主殿下應該會幫我打落吧。」

  「射中公主的話,利吉姆可能會生氣喔。」

  賽德雷克說出讓人不安的話語。

  松贊‧干布縱聲而笑。

  翠蘭就這樣握著劍坐在松贊‧干布身後,與他共乘一匹馬回到帳篷。

  一得知大王遇襲,狩獵活動立即宣告中止,除了利吉姆那一組也被召回之外,武將與士兵還前去搜索賊人。

  襲擊翠蘭他們的兩名士兵遺體都被找到了。

  被賽德雷克斬殺的士兵早已氣絕,而被翠蘭擊退的士兵,隨後也被追來的賽德雷克的馬踢中,導致頸部骨折身亡。

  負責戒備狩獵活動的武將,在重新確認士兵們的遺體後,稟報並不清楚這兩人的身份,因此只好將參與狩獵者全部找來逐一詢問。

  「……這兩人是在下的家臣。」

  鐵青著臉色稟報的人,是汀瑪家的當家。

  留著長鬍子的汀瑪家當家,以顫抖的聲音為家臣所犯下的罪行致歉,同時提高聲音強調他們的行為絕非出自於自己的命令。

  「在下的家系中有多人乃松贊‧干布王的母方親戚,並且也得到大王莫大的恩賜,豈有可能謀反呢?」

  他的說詞似乎讓松贊‧干布不大高興。

  大王揚起嘴角,以不悅的口氣回答:

  「這些有血緣關係之類的話,和現在的情況根本一點關係也沒有。就連浦布、凱布和塔布

  王這些與王室有濃厚血緣關係的親戚,還不是曾一度背叛王室,就算曾受到恩惠者也一樣。而且我父親的宰相以及我曾任命為宰相的人,全部都曾反叛過。」

  「在下絕不曾想過叛變一事!!」

  「那這場意外要由誰來負責?」

  「……這件事的確該由在下來贖罪。」

  結果大王與汀瑪家的當家約定,汀瑪家必須獻上裝滿三根犛牛角的砂金。

  此外,還加上禁足兩年。

  這個禁足處分讓他臉色大變,然而一想到讓懷有二心者隨行,的確是自己的疏失,他也就無從反對,只能跪地叩拜接下命令。

  關於汀瑪家當家的處分暫告一段落,然而,是否有其他幕後黑手的疑惑也隨之而來。當然,那可能是汀瑪家的當家在裝蒜,但是也有可能是他的家臣想造反,並且想嫁禍於自己的主人。

  為了釐清疑慮,數名武將被任命為質詢官,仔細調查城內所有賓客身邊的人,

  這讓城內掀起一片騷動。雖然調查行動長達五日之久,卻沒有什麼具體的成果,直到好幾名領主得到返回領土的許可之後,調查才暫告休止。

  嚴格來說,這件事的確有必要查個水落石出。

  然而,調查工作是在沒有確切證據顯示幕後黑手存在的情況下進行。而且從初夏的聖壽大典,到為翠蘭舉行的結婚慶祝宴會,現在又加上偷襲事件的調查時間,使得這群來自地方的領主中,甚至有人已經在雅隆待了近兩個月之久。

  冬天的話還好,但是各領地在夏季相當忙碌。

  比起找出事件真相,松贊‧干布選擇體恤與此事件無關的人。

  為找出襲擊松贊‧干布的叛賊而進行的調查工作,讓原本為了象雄問題煩惱的利吉姆又多了一層負擔。雖然實際擔任指揮的人是事務輔佐宮勒贊,但是此事關乎眾多臣下,如果不由居於王位的利吉姆領導的話,勒贊也無法順利處理。

  當然,利吉姆很認真地調查。

  然而就在無法找到嫌犯的情況下,諸領主被允許返回自己的領地。

  調查期間,城內的人被要求加強戒嚴,翠蘭也只能一直待在城內房間裡,非必要時不得外出。

  因此,雅隆城在領主紛紛返鄉之後,恢復了安靜以及勉強平和的狀態。

  將最後一批客人送走的那天晚上,松贊‧干布邀利吉姆賞月。

  雖然美其名是宴會,實際上卻是在王城的屋頂喝酒,並順便進行密談。

  在王城最高的建築物屋頂上,不必擔心有人從上方偷襲,而且由於視野良好,也就不可能會有人躲在陰暗處偷聽他們談話。儘管就某方面而言,這裡就像一條死胡同般,是個無路可逃的場所,不過樓下部屬著眾多衛兵看守,在安全方面不需掛心。

  父王究竟要在這種地方和自己說些什麼呢?利吉姆光是在內心揣測,就覺得心情變得相當鬱悶。

  他在侍女的引領下來到宴席地點。月光照耀下,無風的屋頂平台已鋪好地鋪,而松贊‧干布和噶爾已經開始喝酒。

  「我來赴約了。」

  利吉姆無精打采地出聲後,松贊‧干布手拿酒杯,而蓋著一層深深暗影的臉立刻浮現出笑容。

  「辛苦你了。」

  松贊‧干布請利吉姆就座,於是利吉姆與兩人面對面,三人圍成一圈席地而坐。

  他一坐好,酒杯立刻送上來,並斟上氣味香甜的酒。

  金色的月亮映照在白色的混濁酒面上,看起來竟格外美麗,加上月影清晰可見,讓利吉姆一飲而盡時,有種喝下月亮的錯覺。

  「吶,利吉姆,你願意代替我去藏地嗎?」

  松贊‧干布沒有多說前言,而是直接切入正題。

  「雖然我回答賽德雷克說我會去,但是從勒贊、卡庫連到噶爾全都反對。自從在獰獵場遇襲以來就沒有再發生問題,所以我是很想去的,雖然也有考慮過延期出發,但是蘇孜也一把年紀了,我伯延期的話可能會錯過時機。」

  「您的意見並無不妥,但是由我代替的話,蘇孜恐怕不會滿意吧。」

  利吉姆想起三天前離開的賽德雷克。

  他在返回藏地時,還一直掛念著松贊‧干布要來訪一事,而且離開前他還前去和松贊‧干布打招呼,松贊‧干布也答應會在幾天之內自雅隆啟程。

  「我和蘇孜不久之後就能在冥府再會了。雖然他真心想邀我過去,不過他真正掛心的還是吐蕃這個國家,所以若你去拜訪,他應該會感動到落淚吧。」

  「如果蘇孜可以接受的話我是沒意見,不過,應該要先請賽德雷克將此事轉告蘇孜。」

  「是啊,而且賽德雷克還救了我一命,我卻沒給他什麼獎賞。不過,藏地本來就比雅隆豐饒嘛。」

  松贊‧干布笑著說,但是噶爾不高興的聲音緊接而來。

  「如果賽德雷克活捉盜賊的話,現在就可以毫無隱憂地出發了。」

  「別說這種強人所難的話,噶爾。」

  「翠蘭殿下沒有殺害對方就將其擊退了。」

  利吉姆想勸解,卻反而讓噶爾的回話語氣激動起來。

  不過正如噶爾所言,倘若賽德雷克的馬沒有踢死那名被翠蘭砍傷的敵人,應該就能順利解決這個事件。儘管翠蘭當時應該沒有考慮到這麼多,不過噶爾的激動話語中卻帶有對她的稱讚。

  「公主殿下很厲害呢。」

  松贊‧干布又笑了。

  「看來她的身手一定比我還了得。」

  利吉姆與噶爾都沒有出聲回應,不過兩人在心中默默同意。因為大王雖然威名遠播,可是若光論劍術,坦白說離高手還有一段距離。

  「請別稱讚翠蘭,她只是魯莽行事而已。」

  「那不是很好嗎?如果是位堅強的女性,我們也好要求她盡到王妃的職責。就讓公主殿下和你一起去藏地吧,這樣一來蘇孜會更高興的。」

  「讓翠蘭……?」

  「你應該也很高興吧,利吉姆?」

  松贊‧干布睜大雙眼望著利吉姆。

  他的樣子看似單純,其實帶有威嚇之意。

  利吉姆保持沉默,等待松贊‧干布的說明。

  對話一時中斷似乎讓松贊‧干布有點掃興,他舉起酒杯將酒飲盡,然後一邊撫順著鬍子一邊歎氣。

  「你沒有什麼要說的嗎?真是個無趣的人哪。」

  「為什麼要提議讓翠蘭同行?」

  「因為她是假公主。」

  松贊‧干布一改先前的表情,以冷酷的語氣說:

  「如果是真正的公主,我才不會讓她同行,因為若命令她前往遠方,卻讓她遭遇不測的話就不好了。不過,根據先前我從噶爾那裡聽來的消息,唐的皇帝不但沒有刻意隱瞞他送來假公主的事實,反而還很配合我們提出的要求。恐怕不只是吐谷渾問題,想必還有其他理由,使得唐想和我們在表面上維持友好關係。」

  「會是與他國的戰爭……嗎?」

  「大概是北方、南方或西域的國家吧,他們應該是有想要的土地,而且儘管為此想安撫吐蕃,卻也不想太厚待我們。吐蕃一有所抱怨,他們就挑一個合適的姑娘來打發。先前我們是要求公主『下嫁』,這也是自己壓低身段在先。」

  松贊‧干布將身子向前傾。

  「總而言之,那姑娘對唐而言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

  利吉姆心想,這點他也知道。

  但是這種話如果傳進翠蘭耳裡就糟了,就算她對這種事也有自覺,依然不希望從別人口中聽見這些話。

  「……所以意思是,翠蘭是生是死都無所謂嗎?」

  「別斷章取義。我的意思是,倘若唐不在乎那姑娘的生死,反而讓我們不會綁手綁腳的,只要將她當作你的王妃來對待就行了。年輕的國王夫婦一同造訪,也得以充分慰勉蘇孜的辛勞,不是嗎?」

  松贊‧干布再次露出別有用意的笑容。

  「更何況,有那姑娘陪伴的話,你會比較有動力吧。」

  「……您說的沒錯。」

  「我不打算和你爭,也不會把她從你身邊奪走。就算你這次不想帶她去也無所謂,這樣一來,就不會讓喜歡她的拉塞爾不高興。反正茹央妃好像也很喜愛那姑娘,我還可以找她陪我去打獵或釣魚。」

  利吉姆盯著父親的臉。松贊‧干布接著又說:

  「見到蘇孜之後,你打算拜託他幫忙與象雄交涉對吧?」

  「沒錯,我極力希望避免戰爭。」

  「既然如此,你就去討蘇孜歡心吧。吐蕃能與公主和親也算是蘇孜的願望,若能見到他衷心期盼的公主,應該可以讓他走得毫無遺憾。」

  「我會遵照您的指示。」

  利吉姆冷冷地回答,然後站起身。

  他想回城內去,但是松贊‧干布卻抓住他的手。

  「桑布扎和噶爾都說自從你得到公主,行動和態度就變積極了。倘若你想讓公主的地位能穩若盤石,就讓我這個做父親的給你一句建議。」

  「不用了。」

  「只要生下孩子就行了。」

  不理會利吉姆想退席的意願,松贊‧干布得意洋洋地繼續說:

  「無論出身如何,女性生下王的子嗣就能獲得相對的地位。如果生下你的孩子,公主殿下的地位就不至於動搖了。」

  「……我會努力。」

  「要比現在更努力喔。」

  松贊‧干布微笑地說:

  「拉塞爾身體虛弱,我還是不放心王位繼承人選只有他。延續王室血脈與處理國家政務同屬王的義務,我在你出生之前也是辛苦得不得了。」

  利吉姆不知該如何回答,只好沉默地告退。

  而松贊‧干布也沒有再留住他。

  慶祝宴會之後過了十天。

  翠蘭陪同利吉姆前往瓊保家的領地——藏地。

  同行者除了噶爾之外,還有兩名利吉姆的共生、八十餘名的士兵,以及來自藏地的六名侍女,再加上妃勒托曼的侍女夏拉。

  夏拉一得知是利吉姆要代替松贊‧干布前去藏地,立刻臉色大變並要求同行。她堅持無論如何也想和蘇孜見上一面,讓他同意這門婚事,而茹央妃也站在她那邊。

  只要夏拉出嫁,妃勒托曼就必須挑選新的侍女,可是若等到夏拉出嫁後才找人可能會一團混亂,所以茹央妃她們打算趁夏拉這兩個多月不在雅隆的時候,先行為妃勒托曼物色合適的侍女。

  這無疑會是很累人的工作,但是茹央妃偷偷告訴翠蘭,只要想到夏拉一直以來的蠻橫行徑,麻煩事處理起來也變得愉快多了。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茹央妃替夏拉準備旅行衣物時,情看來好極了。

  受到茹央妃的好心情影響,拉塞爾也糊里糊塗地接受必須被留在城內的事實。除了茹央妃之外,拉塞爾也倍受雅隆城中的人們寵愛,讓嘗到甜頭的他不再只是黏著翠蘭。

  只不過,拉塞爾雖然不再依賴父母,卻不允許朱瓔離開他身邊,無論做什麼都要叫她,而且無論去哪裡都要朱瓔陪伴。

  翠蘭也認為,如果他們兩人能作伴就太好了,因為可以放心將拉塞爾交給朱瓔照顧,而朱瓔和拉塞爾在一起的話,侍女和衛兵也會一併注意她的安全。

  隊伍中的氣氛相當和睦,並沒有受到出發前發生的不祥意外影響。

  經由翠蘭提議所選出六名藏地出身的侍女,獲允途中離隊返鄉探親,只要等隊伍返回雅隆時再歸隊就可以了。

  侍女中很多都是地方貴族之女,卻因為老家位於遠方而很難返鄉,就算有長假也不可能一個人單獨出遠門,因此就算有人好幾年沒回家也不稀奇。

  翠蘭認為只要到達藏地城之後,城內自然有侍女會協助她,到時如果隨行而來的侍女太多,說不定又會造成小團體競爭的場面。

  為了避免這種情形,她覺得侍女的人數少一點比較好。

  未曾想過可以返家探親的侍女們皆歡欣鼓舞,並競相將沿路的溫泉和景點告訴翠蘭。

  各個重臣的領地接連分佈在雅隆以西的區域。

  途中還經過了利吉姆生母的故鄉可羅甲谷,不過本次旅程最大的目的是前去藏地拜訪蘇孜,所以並沒有造訪各個領主的宅邸。

  自雅隆出發後的第十五天。

  翠蘭獲知隊伍已經進入藏地。

  然而沿途的風景並沒有什麼改變,讓人不覺得已經進入蘇孜的領地,只有麥田的數量隨著隊伍前進而逐漸增加。

  遠方頂著白雪的高山峰峰相連,山麓之處則有一大片青色麥穗所形成的海洋。

  這片景物的色彩,鮮明得幾近眩目。

  陽光在盛夏腳步逼近的中午時分格外強烈,因此隊伍選擇在早上與黃昏趕路。

  就這樣又過了十天。

  前方的街道分為左右兩條岔路。

  正好騎馬來到翠蘭身邊的噶爾表示,往右走是通象雄,往左走則通到尼波羅門。

  隊伍先向右邊的路前進一陣子後,又再度向右轉了一次。

  接下來的路況忽然變得十分惡劣,不但原先一路上可以看到的零星民宅消失不見,也看不到類似城鎮的聚落或村莊。每天只能越過險峻的山峰、通過險惡的道路。

  又過了好幾天之後,隊伍踏進了濕原地帶。

  這裡有連結領主宅邸與主要道路的路徑,而道路雖然是以原木和石子鋪成,但是建造之時似乎沒預想到會有這樣大批的人馬通過,所以路面並沒有鋪得很平坦。

  濕地的面積很廣,無法在一天內穿越。

  於是隊伍只好在泥濘土地的中央迎接夜晚到來。

  士兵們選擇地面比較乾燥的地點安置馬匹,讓它們靠近修補道路用的原木與砂石堆,然後還利用這些材料鋪成克難的臨時地板。

  在其上搭起的唯一一座帳篷,自然是提供給翠蘭與利吉姆使用。

  由於從雅隆一起過來的侍女中,已經有人在中途離隊回家,因此現在隊伍裡的侍女只剩下三位,不過也只能讓她們蜷起手腳、躺在沒有屋頂遮蔽的地方休息。大多數的士兵必須站著迎接早晨到來。

  利吉姆對於這種情形看不過去,因而提議將隊伍分成三批,讓其他人可以移動到適宜休息的地點,然而卻與重視防禦的噶爾意見相左,最後大家只好一起度過了難熬的一夜。

  時候都是這個樣子呢。」

  「你常在濕原上過夜嗎?」

  「這是第二次,上一次是前往雅隆城的時候在這裡紮營。記得那時候隊伍人數少,所以我還蠻害怕的,不過昨晚有利吉姆殿下的士兵在,就不會覺得恐怖了。」

  塔瓦接著擔心地皺起眉頭。

  一但是夏拉卻哭了,她和我這個地方管理官之女不同,聽說是象雄領主家的干金,在濕地過夜這件事想必讓她很害怕吧。如果您願意的話,請去和她說說話安慰她吧。」

  「說的也是,畢竟在濕地上會聽到一些不知名生物的叫聲呢。」

  翠蘭老實說出自己的感想,讓塔瓦再次笑了出來。

  「能夠因此而有來到藏地的實感,不是也很好嗎?穿過這片濕地之後,有一座不錯的溫泉,您可以在那裡把昨晚的不舒服全部洗掉,請您務必好好享受藏地的美景。」

  翠蘭望著邊說邊笑的塔瓦,想起剛嫁來吐蕃時的往事。

  初次來到擦宿城那天晚上,提燈過來給她的人就是塔瓦。

  那時翠蘭被她的赭面模樣嚇到,塔瓦也對翠蘭的反應表示不滿。

  儘管從那件事之後到現在還不滿兩年,翠蘭卻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十分依賴塔瓦,而塔瓦也支持著翠蘭。

  「翠蘭殿下?您怎麼了?」

  「啊,沒什麼,我沒事。」

  翠蘭輕輕地搖頭,並在內心品味著這份令人愉快的變化。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普普熊 發表於 2009-1-15 06:49 PM

  【六、險峻之城】

  藏地領主蘇孜的居城,位於岩石所包圍的山谷之間。

  城堡位於巖山的半山腰上,背後由一片陡峭的山崖形成屏障。由河川流經的山麓通往居城的道路也十分陡斜。

  山麓上沒有其他建築,只有宛若要塞般的藏地城聳立其上。

  藏地城以一座高塔為中心,再向左右延伸出同樣高度的建築,雖然周圍還有零星的附屬建築,但是整座城的外觀就像是一隻在巖地上展翅的老鷹。

  隊伍即將離開濕地時,曾先派出使者去藏地城通報隊伍目前的所在位置,還有來訪者是利吉姆而非松贊‧干布。

  想必蘇孜應該已經準備好迎接遠道而來的客人了。

  隊伍爬上斜坡之後,以賽德雷克為首的大批人員,這時候走到城門前的廣場上迎接翠蘭等人來臨。

  不過這次並沒有準備飲血的道具。

  這讓翠蘭鬆了一口氣,接著利吉姆將她從馬上抱下來。

  賽德雷克站在稍遠處,以略為凶狠的眼神望著翠蘭與利吉姆的動作。翠蘭心想,該不會是他不樂見自己跟來吧,但是當賽德雷克與利吉姆的眼神對上時,他立刻浮出微笑。

  「你真疼老婆啊,利吉姆。」

  「嗯,對我而言,翠蘭是勝過一切的寶物。」

  「啥,你在說什麼啊?」

  利吉姆與賽德雷克相視而笑,然後互相捶著對方的肩膀。

  接著,賽德雷克還將手搭在利吉姆的肩膀上。

  「贊普,請進城,先在房間裡好好休息吧。」

  「這次該不會又是沒地板的房間吧?」

  利吉姆的問題讓賽德雷克張大嘴巴。

  接著他整個人笑彎腰,甚至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如果你希望住那種房間的話,我會替你準備。不過在那之前,得請你去見我的祖父才行,如果我馬上把他請來的贊普藏起來,可是會被他罵的。」

  「蘇孜還好嗎?」

  「只有那張嘴和以前一樣。」

  兩人就這樣親暱地邊聊邊走進城中。

  翠蘭在侍女的帶領下跟著他們,不過她發現正在和藏地家臣對話的噶爾,用眼角餘光看著利吉姆與賽德雷克的互動,然後露出焦慮不安的表情。

  翠蘭不問也明白噶爾會有這種反應的最大理由,因為賽德雷克在迎接遠道而來的國王時,舉止也未免太過親暱了。

  翠蘭進城之後,和利吉姆住進不同的房間。

  她的房間位於樓上,裡面有兩間房相連,房內的用品也都是上等品,不過窗戶外卻是巖壁,就算將皮革窗簾掀起來,室內依然一片昏暗。

  「唉呀,看不見外頭耶。」

  手上提著行李、和翠蘭走在一起的塔瓦惋惜地說:

  「從窗戶眺望出去,可以看見這座城的美麗景色,不知是誰決定房間分配的呢?我去拜託這裡的侍女長幫您換個房間吧。」

  「不用了,家臣們現在應該也都聚集在城內,會被分配到這間房或許是考慮到護衛的關係吧。」

  「您說的也對,不過還需要幾位侍女……」

  塔瓦望向門口,看樣子她在等城內的侍女現身。

  一般而言,會派幾名侍女服侍外來的客人,她們不只協助照顧客人,還要負責為客人介紹城內與分配膳食,並且擔任賓主之間的聯絡人,但是負責帶領翠蘭進房的侍女馬上就離開了,似乎也沒打算將其餘行李送進來。

  「真傷腦筋,馬上要去見蘇孜大人,而且翠蘭殿下和利吉姆殿下都得換裝,現在卻沒有人過來幫忙。」

  翠蘭露出苦笑回應。

  行李沒有送來絕非塔瓦的過失,而是因為翠蘭減少侍女的數量所致。

  翠蘭至今無論前往哪裡訪問,總是會有大批的侍女跟著她,不過一旦帶著眾多侍女,就容易造成她們之間互相比較、競爭的情形,所以翠蘭趁著這次讓她們返鄉探親的機會,刻意減少隨侍的人數,沒想到現在卻反嘗苦果。

  「如果問衛兵的話,衛兵會知道利吉姆的房間在哪裡嗎?」

  「我想他們應該知道。」

  「那你先去利吉姆那裡幫他換裝吧,我可以自己打扮,所以等到利吉姆那邊結束以後,塔瓦你就可以先回家去羅。你的老家不是要騎馬兩天才能到嗎?再不趕快回去不行,趁天黑前出發比較好。」

  「我沒有打算回去,我想留在城裡服侍翠蘭殿下。」

  「可是……」

  「我的父親和兄弟會來藏地城。我向利吉姆殿下報告要留下的時候,包括使者在內,殿下還僱用了本地的牧童傳遞消息,所以我的家人應該已經知道我在城裡了,而且我的么弟應該也會一起過來。」

  「你不想和母親或妹妹見面嗎?」

  「嗯,再過一陣子。等到我要出嫁的時候再回去報告。」

  塔瓦露出微笑,那笑容彷彿吹散了潮濕的空氣。

  「侍女和待在家中的女孩子不同,在伴侶的選擇上比較自由,可以嫁給堅毅的下級武將,也可以選擇未來有表現機會的文官,屆時還請翠蘭殿下幫我美言幾句。」

  「嗯,到時讓我幫你縫製新娘禮服吧。」

  「……十分抱歉,這我無法接受耶。」

  「那我幫你烹飪宴會上要吃的兔肉吧。」

  「……我想我會被噶爾大人罵的。」

  翠蘭與塔瓦看著彼此捧腹大笑。

  說實話,有塔瓦在身邊服侍讓她放心不少,更何況,塔瓦無論對翠蘭還是藏地的事情都很瞭解。

  但是一想到這,讓翠蘭憶起夏拉的事。

  「不知道夏拉現在人在哪兒?」

  「應該在賓客用的客房裡吧?」

  翠蘭也認同塔瓦的見解。

  聽聞夏拉是象雄領主的女兒,再加上又是松贊‧干布正妃的第一侍女,而且還是賽德雷克的未婚妻,所以就算她受到和翠蘭同等的待遇也不奇怪。

  與翠蘭暫時分開的利吉姆,在賽德雷克的帶領下前往自己的房間。

  但是當賽德雷克帶他來到走廊上的房間門口時,他覺得有些不對勁,賽德雷克似乎也感受到他猶豫著要不要進去。

  「怎麼了?不喜歡嗎?」

  賽德雷克搶先一步跨進房間裡,並以不悅的口氣問道。

  「你想和公主殿下一起住嗎?就算你們住一起,晚上我還是會來找你喝酒,進來啦。」

  賽德雷克再次催促利吉姆,利吉姆踏進房內後,看到的是兩間房相連的客房,寬敞度與用品的擺設也都沒有問題。

  只不過,房內沒有窗戶。

  利吉姆還是頭一次見到沒有窗戶的客房。

  「幫我換問房吧。」

  利吉姆毫不猶豫地要求,讓賽德雷克揚起半邊眉毛。

  「我知道了,等酒宴結束之後就幫你準備,總之你先把手腳洗乾淨換件衣服。」

  賽德雷克說完拍了下手,抱著桶子的侍女立刻走進來。賽德雷克幾乎是用推的讓利吉姆坐在床上,侍女則用力幫他脫掉鞋子。

  儘管身為受邀的客人,卻遭到如此粗魯的對待,利吉姆依然沒有吭聲,而是乖乖地順從賽德雷克。

  不過,他不允許任何人碰到他的腰帶與劍。

  等侍女退下之後,賽德雷克站在床旁邊,以嚴厲的視線望著利吉姆問:

  「吶,為何是你來?」

  「之前應該已經有通知是由我代替了啊。」

  「那不過是三天前的事。」

  賽德雷克冷酷的語氣,讓利吉姆不禁歎息。

  「父王他一直到我們出發前都想親自前來,可是被勒贊和卡庫連阻止了。如果我是臣下的話,也會阻止父王的,因為在遇襲事件之後立刻出遠門並不妥當。」

  「原來是我老爸的關係……還有勒讚那個無能的……一

  聽到賽德雷克以憎恨的語氣喃喃自語,利吉姆加強了語氣:

  「稱呼勒讚的時候要稱他為事務輔佐官。難不成,蘇孜也對此感到不服嗎?」

  賽德雷克一聽,露出驚訝的表情搖頭否認。

  「祖父他非常高興,他很高興能看見你,再加上還有公主同行,讓他更是樂不可支、興奮得身體幾乎招架不住。也多虧這樣,我才被他命令負責籌備歡迎你們的宴會,給我添了個大麻煩。」

  接著賽德雷克忽然壓低聲音說:

  「話說回來,你這次真的是為了祖父才把公主帶來的嗎?」

  「沒錯,這是父王的命令,反正翠蘭在我也比較放心。」

  「哼,你對公主這麼著迷啊?不過會揮劍的女人當得了吐蕃的王妃嗎?而且五年前,你不是說過不需要大唐公主?」

  「……你是因為這樣才會在雅隆城的馬廄裡,對翠蘭做出奇怪的舉動嗎?」

  利吉姆的聲音頓時沉了下來,讓賽德雷克有點驚嚇,但是他馬上又悻悻然地將嘴巴歪向一邊。

  「是馬伕長和你打的小報告吧。」

  「不是打小報告,是報告。」

  「馬夫,那還不是一樣,實際上我可沒有對公主做任何事。」

  「廢話,別再開這種過分的玩笑了。就算不這樣,翠蘭隻身嫁來異國,她難免也會擔心害怕的。」

  賽德雷克哼了一聲,然後仰倒在床上。

  「好啦好啦,如果你真的這麼喜歡公主的話,我不會再找她麻煩了。反正她本來就不是我喜歡的類型,身材一點也不嬌小、個性又倔強,還會使劍哩。」

  「這和你喜不喜歡她沒關係。」

  「看她一臉不經世事的模樣,不知在床上是否也是那樣?那種女性的嫉妒心可是很重的,趁現在好好管教她吧。假如未來松贊‧干布王過世的話,他的三位王妃可都歸你所有囉。」

  「賽德雷克,別太過分了。」

  利吉姆大聲地歎了一口氣。

  只有他們兩人的時候大放厥詞就算了,但是這樣毫不在乎對方心情的發言無疑會傷及翠蘭,同樣也會危害到賽德雷克自己。

  只不過賽德雷克似乎完全聽不進去。

  就算賽德雷克實際上並不尊敬他也沒關係,但是利吉姆非常希望他至少在人前能分清楚公與私,這也是為了今後能保護他著想。畢竟那種即使闖了禍,也會因為是蘇孜的孫子而得到原諒的日子,早就已經結束了。

  然而,利吉姆也不知道該如何說服賽德雷克。因為他重視力量,所以得以比劍的方式贏過他才行嗎?但是這樣無疑會有一方變成對方的劍下亡魂。

  利吉姆想起松贊‧干布。

  松贊‧干布之父朗日松贊王過世時,松贊‧干布年僅十七歲,而且父王的劍術技巧離高手的境界還有一段距離。

  究竟他是如何讓那些在江湖上打滾已久的強者們服從他的呢?

  直到現在利吉姆才開始思考這件事。

  前來利吉姆房間的翠蘭,對於這裡沒有窗戶也感到驚訝,然而沒多說什麼就開始幫利吉姆整裝,而賽德雷克則坐在床上直看著他們。雖然這樣並未造成妨礙,但是翠蘭有一種受到監視的感覺,因此始終無法冷靜下來。

  此外,翠蘭也還沒將賽德雷克在雅隆城掉的手環還他。

  她原本心想來藏地之後可以還給他,於是將手環帶來,但是沒想到賽德雷克會在利吉姆房裡;可能是因為太在意對方的存在,讓翠蘭連續兩次踩到利吉姆的腳。

  翠蘭為利吉姆換裝完之後回到自己的房間,由塔瓦協助她換裝打扮,接著藏地城的侍女來了。

  這名年邁的侍女話不多,手上拿著燈帶領翠蘭走出房間。

  翠蘭與塔瓦一起離開房間,來到位於四樓的大廳。

  「請往裡面走。」

  侍女牽起翠蘭的手,帶她來到上座。

  沒過多久,利吉姆跟著賽德雷克來到大廳,並坐在翠蘭旁邊。

  賽德雷克則坐在離翠蘭最近的一個位置,大聲拍著手。

  「去把祖父請來。」

  被命令的侍女敬禮告辭,滑步般地離開房間。

  接下來是一段冗長的沉默,正當翠蘭開始疑惑之際,門口出現了一位老人,他的兩隻胳臂由侍女攙扶著。

  不過,侍女似乎只負責在走廊上扶他,接著由老人獨自走進來。

  鋪在地上的毛毯似乎讓他不太好跨出步伐,老人拄著杖搖搖晃晃地走向翠蘭他們。

  翠蘭見狀想起身去扶他,不過利吉姆與賽德雷克依然平心靜氣地坐著。想來是無關對方的年紀與身體狀況,不要出手幫忙似乎才是禮儀。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老人終於來到翠蘭他們面前,然而他似乎需要一點時間調整呼吸,所以暫時拄著枴杖,不停地喘著氣。

  削瘦的老人穿著衣擺很長的上衣,及腰的白色直髮自然地束起。

  他的外貌有點像一條魚。

  以鼻尖為中心,臉的兩側朝著耳朵傾斜,位於臉部兩旁的眼睛渾圓,眼白部分非常少,讓人無法判讀他的情緒。他的臉則因為眉問的突起而顯得有些滑稽,但是仍讓人感到某種精明的感覺。

  呼——老人深深地吐了一口氣,然後跪了下來。

  「兩位千里迢迢來探望,實在讓臣高興不已。」

  利吉姆笑著站起來,牽起老人的手扶他起身。

  「可以了,蘇孜,你不需要對我們盡這些禮數的,我身為晚輩,也深知你勞苦功高,若你還要對我們如此恭敬的話,反倒讓我們承擔不起啊。」

  「唉,歲月不饒人哪。想當初我也曾經毋須韁繩便能策馬沖人敵陣,還自由自在地揮劍或射箭打倒敵人,可是最近連伸手到枕邊都無法隨心所欲了,就好像身體不是自己的。」

  蘇孜繼續說著:

  「可是啊,能苟活到今日也算值得了,因為當初那個年輕氣盛、乳臭未乾的王太子殿下,如今已變成這麼優秀的贊普,還願意前來這個偏僻的地方。」

  蘇孜不改辛辣本色的喜悅之詞,讓利吉姆不禁失笑。

  「這樣啊,原來我以前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子。」

  「正是,不但不懂政治,還曾經一副無所謂地否定臣下的建言。」

  這突如其來的發言讓翠蘭感到驚愕不已,蘇孜的語氣雖然平穩,但是無疑是在斥責利吉姆,不過利吉姆只是心平氣和地點點頭。

  「我最近變得比較認真了,只可惜沒有機會表現給你看,好抹去你之前對我的印象。」

  「我的記憶再沒幾個月就會入土了。倒是松贊‧干布王、妃勒托曼夫人、尺尊夫人和茹央妃夫人還好嗎?」

  「我還沒見到尺尊殿下。」

  「她好像在拉薩是吧。」

  蘇孜不太高興地癟著嘴。

  「傳言松贊‧干布王打算在拉薩建立寺廟,我曾多次進言希望大王明白,倘若崇拜異國之神會引起不祥之事……」

  「那不是神,應該稱作佛吧?」

  利吉姆露出微笑,然後轉頭望向翠蘭。

  「這次我帶著妻子同行,父王打算引進的佛教也是她原本國家的宗教,我可以瞭解你的看法,不過就請別加以貶損了。」

  「喔,您是大唐帝國的公主殿下嗎?」

  蘇孜的臉上頓時進出光芒,利吉姆向翠蘭招招手。

  於是翠蘭離開座位,來到蘇孜面前彎身致意。

  「初次見面,我叫做翠蘭。」

  蘇孜用那因為年老而模糊的眼睛望著翠蘭。

  「嗯,您的名字叫翠蘭是嗎?在吐蕃的生活可好?」

  「多虧大家的悉心照料,讓我得以過著平安無憂的日子。吐蕃大自然的風景也相當美麗,還擁有眾多良駒,是個非常迷人的國家。」

  「喔,公主殿下會騎馬嗎?我曾聽說漢人的女性並不時興騎馬,看來傳聞不太準確。」

  「我也聽說過十幾年前騎馬的人並不多,但是在我出嫁之時,女性之間也逐漸開始流行騎馬了。」

  接著,翠蘭和蘇孜聊了會兒關於馬的事情。

  結果因為兩人聊得太過投入,讓利吉姆忍不住錯愕地打斷他們。

  「蘇孜和翠蘭,你們要不要在宴會上再繼續聊?」

  「的確如此,臣失禮了。」

  「其實我這邊也有事情,希望明天能找個時間和你談談。」

  「我明白了。」

  蘇孜低頭敬禮,就此結束進城的請安。接著,賽德雷克呼叫侍女將利吉姆隊伍裡的同行者和賓客請進來,侍女立刻點頭表示瞭解,然後利落地離開大廳。

  沒過多久,大批男女僕役抱著地毯和毛皮進入大廳。

  下人們很快便佈置好酒宴的座位,這時瓊保家的家臣紛紛從大廳另一端現身,在向利吉姆與翠蘭問安過後,便各自挑好座位坐下。

  「簡直就和山賊沒兩樣。」

  坐在翠蘭等人旁邊的蘇孜,以厭惡的口氣低語著。

  連很早就被請進來的噶爾也只能苦笑點頭,雖然此時的他笑容滿面,不過內心想必是在發火。

  翠蘭也認為蘇孜的比喻真是貼切。

  儘管這些家臣維持著起碼的禮儀,但是並不符合臣下迎接自己國家的國王時應表現出的態度;一些年紀較大的家臣則彷彿與其對照般,態度都相當恭敬,而且看來對年輕一輩的表現不大高興。

  不過賽德雷克毫無愧疚之色,還逕行拿起第一杯酒。

  接下來,瓊保家的家臣圍著利吉姆與賽德雷克高談闊論,翠蘭無法打進他們的圈子,此時蘇孜揮手叫她,兩人於是轉移到其他地方。

  「抱歉,用這種失禮的方式請您過來……」

  「不會,你幫了我的忙呢,因為我對他們的話題沒什麼興趣……」

  翠蘭拘謹地表示後,蘇孜皺著鼻子。

  「看來交代賽德雷克負責接待客人是錯誤的決定,那孩子淨和一些只會奉承自己的人來往。實在很抱歉,公主殿下,過幾天再容我重新為您介紹藏地的大臣。」

  「好的,不過今晚就請蘇孜大人講一些往事給我聽吧。」

  「呵呵,你願意聽我這個老頭子叨絮嗎?」

  「我很期待呢。」

  這並非客套,而是翠蘭的真心話。

  在唐的老家時,教導翠蘭劍術的武將們也會告訴她一些自己年輕時身處動亂的故事;翠

  蘭很喜歡聽紛亂時代裡開疆闢土之人的故事。

  「我在五十三年前離開自己的國家,侍奉松贊‧干布王的父親朗日松贊王。一開始,我打算服事朗日松贊王約十年就好,以便瞭解他的品格與政治方面的才能,倘若朗日松贊王不值得我服侍的話,我打算去跟隨其他的贊普。」

  「這麼說來,您會就此留在吐蕃,是因為朗日松贊王的人品羅?」

  「不是的,這過程可是非常曲折。我侍奉朗日松贊王之後沒多久,便攻陷了連結雅隆與擦宿的道路以南一塊名叫門卡的土地,那裡住著稱做羅巴的居民,而且山裡的資源也很豐富,但是贊普居然把那塊土地賞給自己的親戚了。」

  「蘇孜大人想要那片土地嗎?」

  「當然,因為收下自己佔領的土地在當時是理所當然的事。我原本認為這樣一來,也可以賞給家臣們一些一好處,沒想到卻有人從旁將其奪走。雖然我提出抗議,但是贊普告訴我,那下次就去攻陷藏地吧。」

  「就是現在這塊土地。」

  「沒錯,那時兼任吐蕃大將以及宰相的人是芒策布……也就是說,他是由利吉姆殿下的祖父任命的。後來我攻下藏地使其變成我的領地,但是這次輪到芒策布憤慨不已,後來他背叛了贊普。」

  蘇孜唉聲歎氣地揉著被白髮覆蓋的太陽穴。

  「芒策布大人、尚囊大人、孫囊大人……吐蕃的宰相全都無法善終。說到這個,公主殿下對吐蕃歷任宰相瞭解多少呢?」

  「我知道得不是很詳細……」

  「這樣啊。既然如此,還是清楚一點比較好喔。直到我當上宰相為止,有三人就任宰相一職,不過後來都因謀反罪遭處刑了。」

  「謀反……」

  翠蘭喃喃自語,而蘇孜用力地點了點頭。

  「芒策布大人是統一吐蕃度量衡的賢人(注1),尚囊大人則相當擅長演說,甚至曾在會議上駁倒我,他同時也是朗日松贊王駕崩後扶持松贊‧干布王的功臣。孫囊大人則被歌頌為吐蕃最武勇之人,也是在吐蕃戰亂時期支持松贊‧干布王的武將。然而他們全都因背叛贊普而慘遭誅殺。」
          (*注l:此段僅為書中所描述的故事,吐蕃史上真正統一度量衡的並不是此人,而是一位名為赤桑羊頓涅的大臣。)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

  翠蘭皺起眉頭一問,蘇孜便發出乾笑聲。

  「因為宰相是最接近贊普的人,想來是在與贊普合力為大事奮鬥的期間,忘記自己該扮演什麼角色了吧。這樣一來,就會產生某種認為自己可以取代贊普的錯覺。」

  「蘇孜大人不曾想要成為贊普嗎?」

  「哈哈哈……我當然想過,凡是關於國家之事,無論在發言還是行動上,贊普還是比臣下來得自由,但是這份自由也伴隨著責任。我和其他人不同,在贊普身邊時,讓我原本覬覦王座的想法消失了。反正我能安享天年,接下來就交給噶爾大人去維護吧。」

  蘇孜視線所及之處,不知何時追加了一個座位,噶爾正坐在那裡。

  他拿著酒器來為蘇孜斟酒。

  「蘇孜大人走後,我必定為您舉行風光的國葬。」

  「我這個老頭很煩人吧?」

  「沒這回事,只要想著可愛的孫子,您必定可以長命百歲。」

  就像剛才的蘇孜一樣,噶爾用眼神指向賽德雷克。

  翠蘭原以為噶爾笑裡藏刀的話語會讓蘇孜變臉,沒想到蘇孜竟垂下肩膀還歎著氣。

  「的確……養育兒孫比處理國政來得困難哪。」

  蘇孜無力的呢喃,讓原本想繼續批判的噶爾打住話語。

  這時,低著頭的蘇孜猛烈地咳嗽起來。

  翠蘭連忙將水遞到他面前,並撫著他的背。

  蘇孜痛苦地咳了一陣後拾起頭,眼神中帶著極度的疲勞。

  「今天晚上就到這裡,也差不多該休息了吧?」

  蘇孜發出低吟聲回應翠蘭的提議。

  「嗯,我說太多了,公主殿下也請回房歇息吧,畢竟我不知道那笨孫子又會做出什麼沒禮貌的事情。」

  「那我就不客氣了。」

  翠蘭即刻同意蘇孜的提議,但是忽然想起一件事,於是問道:

  「蘇孜大人見到夏拉了嗎?還是預定明天才見面呢?」

  「您說夏拉……嗎?」

  看到蘇孜一臉不解地偏著頭,翠蘭趕忙搖頭。

  雖然她一直惦記著夏拉的事,不過這件事若由旁人插嘴,可能會使事態更加複雜。

  「沒事,我想賽德雷克會來和您說的。」

  「又是女人的事情嗎?」

  蘇孜大歎一口氣。

  不過,當他在退席途中看到在翠蘭身後待命的塔瓦之後,那張像魚一般的臉上又浮現出可掬的笑容。

  「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你是葛拉尼家的姑娘吧?」

  被點名到的塔瓦恭敬地叩拜。

  「是的,很抱歉沒有向您問候。八年前我前往雅隆城服務時,承蒙蘇孜大人不吝指教。」

  「很好很好,侍女的首要職責就是保護主人,這次你很幸運能參加王室出訪的隊伍,如果你的父親有出席這場宴會的話就更好了。

  「很抱歉,不過我能同行並非幸運,是因為翠蘭殿下知道奴婢出生於藏地,而且還允許我可以暫時返鄉探親。」

  蘇孜以充滿笑意的眼神望向翠蘭。

  「公主殿下真是好主人哪。」

  「是的,我也獲得了利吉姆殿下允許,派遣使者前往家中傳話。」

  「那麼我會吩咐侍女和衛兵,在你的家人到達之後立刻通知你。」

  蘇孜與塔瓦約定好之後,將視線回到翠蘭身上。

  「真是一場愉快的宴會呢,公主殿下。一

  「我也這麼覺得。」

  「希望明天我們可以共進早膳。」

  「我也期待可以聽您繼續談談。」

  翠蘭向準備回房就寢的蘇孜打完招呼,再前去和利吉姆告辭後,就返回自己的房間。

  翠蘭離開沒多久,利吉姆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賽德雷克和他講好要換房間的事並沒有兌現,他只好回到沒有窗戶的房間。因為賽德雷克也和他在一起,所以利吉姆打算先進臥房,再向賽德雷克提出抗議。

  「我不是要你幫我換房間嗎?」

  「怎麼了啊?你這麼不喜歡這間房間嗎?」

  賽德雷克依然維持著昔日的強硬態度,面無表情地反駁。

  「你只是代替大王前來,別想獲得和大王同等的待遇。」

  「不是那個原因,我只是認為哪有領主住在這種沒有窗戶的房間裡!?」

  「這裡不就有一個?」

  賽德雷克邊笑邊用手指著自己。

  利吉姆準備踏出臥房,不想再和他多說。

  無論去哪個領地視察,都必須為自己預留兩條逃生路線,雖然利吉姆認為自己面對賽德雷克還有這種想法有點可笑,但是利吉姆習慣保持危機意識,這點依舊沒有改變。

  「不幫我準備其他房間的話,我就去城外過夜。」

  儘管利吉姆心想,這樣對賽德雷克過意不去,因而顯露出躊躇之色,但是雙腳依然走向門口,沒想到,賽德雷克竟然從背後抓住他,並使力將他拉回房內,腳步不穩的利吉姆就這樣摔倒在地。

  在這一瞬間,賽德雷克躍過利吉姆的身體,跑進起居間。

  利吉姆爬起來想要追上他,沒想到從連結兩間房的門口上方,居然落下由數十枝鐵桿組成的柵門。

  如果剛才利吉姆再往前半步的話,必定會被柵門打中頭部、當場死亡。

  鐵柵欄就像牢房大門一樣,將利吉姆與賽德雷克區隔開來。

  也就是說,利吉姆被賽德雷克關住了。

  「你這是做什麼!?」

  利吉姆用腳底踢著鐵柵欄。

  然而黑色的柵門完全不為所動,反而讓利吉姆的腳底感覺到陣陣刺痛。

  賽德雷克看來像在思考,過了幾秒後,他一臉嚴肅地說:

  「妃勒托曼夫人懷了我的孩子。」

  「……你說什麼?」

  這句令人意想不到的自白,讓利吉姆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賽德雷克皺起眉頭,一個字一個字咬牙切齒地說:

  「大約四個月前,我潛入妃勒托曼夫人的寢宮,當時大王去拉薩,所以城裡的人很少。就那麼一次而已,妃勒托曼夫人就懷孕了。」

  「……妃勒托曼殿下允許你這麼做嗎?」

  利吉姆堅定地問,但是賽德雷克的回答卻很曖昧。

  「大概吧,因為我並沒有用言語徵求她的同意,但是我進入她的房間之後,她非但不出聲,而且從頭到尾都沒反抗。」

  利吉姆心想,是因為太過害怕而發不出聲音吧,但是若中途提出自己的看法,讓賽德雷克把話題岔開就不好了,因此他選擇繼續保持沉默。

  賽德雷克似乎將利吉姆的沉默解讀成同意,得意洋洋地又接著說:

  「妃勒托曼夫人也不是基於喜歡才嫁給松贊‧干布王的,與其作為那種鬍鬚老人的慰藉品,她應該覺得和我在一起比較好吧?她一定是因為這樣,才沒有將我做的事對任何人說。」

  「你一定也不准她說出去吧?」

  「沒錯,我告訴妃勒托曼夫人,如果暗通款曲的事被揭發,我和她都會被大王殺掉。」

  由於賽德雷克講得太過理直氣壯,讓利吉姆不禁感到有點暈眩。

  妃勒托曼之所以沒有吭聲,一定是因為害怕賽德雷克,然而這之後也依舊保持沉默,想必是擔心受到松贊‧干布責難。

  妃勒托曼總是在畏懼些什麼。

  這也是利吉姆不知該如何與她相處的原因之一。

  不過,賽德雷克對她的印象似乎並非如此,接著他又自信地提出其他見解。

  「只要她發現自己懷了孩子,就更不用擔心她會說出口了。就算是正妃所生,私通生下的孩子一樣會被殺掉吧,女人不都想保護自己的孩子嗎?聽說就連很討厭你的蒂卡兒殿下,也很寵愛你們生的孩子呢。」

  賽德雷克搬出蒂卡兒,讓利吉姆皺起眉頭。

  對方一拿她來比喻,就讓利吉姆內心的『常識』產生動搖,而且他實在無法相信賽德雷克的話,就算再怎麼愚蠢,也不至於會對大王的正妃出手才對。

  「那妃勒托曼殿下寢宮裡的衛兵呢?」

  「原本人就不多,要潛進去輕而易舉。」

  「那侍女……不,夏拉呢?」

  利吉姆一問,賽德雷克便大笑道:

  「那位派不上用場的侍女和巴哈度去賞月了。」

  聽到『巴哈度』這個名字,利吉姆於是皺起眉頭。他是尺尊的護衛官,性格勇敢又善於和人相處,外表也相當俊俏,在侍女之間相當受歡迎。他是個盡忠職守之人,不曾聽過什麼關於他的不好傳言——

  「尺尊殿下那時不是在拉薩嗎?」

  「是啊,因為巴哈度要護衛送件的侍女回國,所以先回來了。那個男的應該也沒想到夏拉居然沒有交待其他侍女便離開,就這樣讓宮裡放空城:多虧這樣,我才得以潛進宮裡,就連一時大意把腰帶忘在妃勒托曼夫人房裡,夏拉也只能保持沉默。」

  「那你為何要迎娶夏拉……?」

  「那只是一種障眼法罷了,就算妃勒托曼夫人本人不說,等到她懷孕的事被發現,開始全盤搜查有靠近過寢宮周圍的人就糟了。不過只要利用夏拉,就可以找到好理由脫身,加上夏拉又是個虛榮心很強的女人,在迎接公主到來的宴會上,被吐蕃首屈一指的武將求婚,一定讓她樂不可支吧?」

  「……你接下來打算怎麼做?」

  賽德雷克瞬間浮現出邪惡的笑容。

  「我要去雅隆殺掉松贊‧干布王。」

  「你說什麼!?……難道,狩獵場的偷襲行動也是你幹的好事!?」

  「沒錯,汀瑪家的當家欠我兩、三個人情,所以我要他幫我找幾個身手利落的刺客,沒想到,他找來的人居然差勁到連公主都能擊退他們,真是失敗。」

  賽德雷克嘀咕著,口氣聽起來就像是在狩獵時沒射中獵物一樣遺憾。

  「祖父他平時就常講,身為贊普倘若怕被暗殺而躲在城裡,反而容易引起叛變。我原本認為他或許多少也會有這種想法,沒想到因為爹和勒贊多嘴,最後變成是你來。」

  「你原本打算在藏地殺了父王嗎?」

  「正是,我要讓它看起來像意外。」

  「……蘇孜也知道嗎?」

  「他不知情,和祖父說的話,他一定會把我關進大牢的。就算現在火速趕去雅隆,來回至少也要花兩個月,不如拿你當餌威脅公主,讓她去安撫我祖父吧。」

  賽德雷克的口氣聽來相當陰險。

  「利吉姆,接下來咱們商量商量。我並沒有覬覦王位,殺松贊‧干布王也只是為了除去即將面臨的危險。王位就由你去繼承,但是你不能將我定罪,連同王位一起接收妃勒托曼夫人之後,希望你能將她賞給我。」

  「我做不到。」

  利吉姆立刻回答,讓賽德雷克憤怒地皺起臉來。

  「為什麼?」

  「妃勒托曼殿下是象雄的公主,贊普不可能因著一己之念,就將基於維繫兩國邦交嫁來的異國公主轉給臣下。」

  「像雄王會抗議嗎?」

  賽德雷克拍了一下手。

  「既然如此,殲滅象雄就好了,你任命我為大將的話,只要三個月我就可以攻下象雄。」

  「……象雄可是蘇孜的祖國喔。」

  「可是他早就捨棄那個國家了,而且我的祖母和母親也都是吐蕃人,我也曾數次和象雄的親戚碰面,可是他們根本就把吐蕃當成貧窮的野蠻國家。」

  「賽德雷克……」

  利吉姆歎起氣來。

  賽德雷克的計劃也未免太不經大腦了。

  然而,利吉姆對於自己居然這麼快就掉入陷阱也感到羞愧,在思考該如何說服賽德雷克之前,得先想辦法脫離這個牢房才行。

  賽德雷克沒有注意到利吉姆在想什麼,接著又乾脆地說:

  「總之這兩個月,就請你乖乖待在這裡吧。」

  「這樣行不通的,賽德雷克,你停手吧,應該要想辦法讓妃勒托曼殿下的孩子不被殺害,還有你自己也……」

  「用不著你擔心,我一定會取下松贊‧干布王的項上人頭,如果我被逮捕的話,會說是被你命令的。聽說王太子殺害父親篡奪王位,在其他國家也非稀奇之事。」

  「住手,賽德雷克!!想想更妥當的解決方法吧!」

  利吉姆吶喊著,賽德雷克的手忽然伸進鐵柵欄,一把抓住他的衣襟。

  「利吉姆,別叫那麼大聲,我不想殺你,所以拜託你安靜點,我準備明天一早就要出發去雅隆了。」

  「……賽德雷克。」

  利吉姆的衣襟仍然被揪住,同時也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賽德雷克推了他一把,然後大步離開房問。

  夏拉躲在利吉姆房間附近的陰暗處,而當她聽到鐵柵欄落下的巨響時,整個人嚇得幾乎要跳起來。

  她一進到城裡,就為了避人耳目而躲在馬廄的稻草堆中,不過當太陽下山以後,獨自躲藏在那裡讓她覺得很恐怖。她沒想到自己所犯下的嚴重過錯,竟會讓自己不得不如此害怕地躲起來,雖然梢嫌遲了些,但是她現在決定向利吉姆供出一切,然後尋求他的保護,所以夏拉才趁著晚上潛進城中。

  事件始於四個月前。

  在某個月色很美的夜晚,夏拉受巴哈度之邀離開妃勒托曼的寢宮,享受過和心儀對像在月下散步的美好時光之後,夏拉心情愉快地去查看妃勒托曼的情形,沒想到,她卻近乎全裸並一臉茫然地仰躺在床上。

  夏拉一瞬間還不明白發生什麼事。

  但是當她冷靜下來之後,她看見妃勒托曼被月光照耀的肌膚上有好幾塊紅斑。

  等到她意識到那是什麼之後,當場無力地跌坐在地上。

  倘若那時她立刻叫衛兵前去搜索城內,並向茹央妃報告就好了;然而,夏拉不想負起沒有拜託其他侍女照顧妃勒托曼就逕自離開寢宮的責任,因而選擇保持沉默。

  反正其他侍女總是隨意要求更換負責崗位,不然就是為了結婚回國去,她們會這麼任性又不是自己的責任,雅隆為妃勒托曼找來的侍女也一樣。

  夏拉只要一對她們說重話,那些侍女馬上就逃離寢宮。

  所以這十年來,夏拉只得獨力照顧迷糊又搞不清楚狀況的妃勒托曼。

  當然她多少也懷有野心。

  就算在這個貧窮的野蠻國度,只要能當上正妃的第一侍女,必定可以獲得相對的權勢。

  夏拉雖然是象雄領主之女,卻是由側房所生的第七個女孩,所以並沒有得到父親的期待與關愛,因此她想靠自己的力量獲得可以受到注目與尊敬的地位。

  在妃勒托曼快要出嫁前,夏拉才第一次見到她,不過幸好她是個很好伺候的女主人。

  妃勒托曼擁有出眾的美貌,夏拉心想,就算是野蠻的吐蕃王也必定會迷上她的。

  然而,夏拉費盡千辛萬苦才得到的第一侍女寶座,卻沒有什麼實質意義可言。因為妃勒托曼雖然文靜,卻不會明確表現出喜好或感情,對別人的事也不大有興趣。

  或許是受不了這位總是恍恍惚惚的王妃,松贊‧干佈一個月也僅來訪一、兩次而已。

  即便身為正妃,如果得不到贊普的寵愛,周圍的人也會冷淡地對待她。

  城裡的人多半將目光集中在與松贊‧干布王同進同出的第二王妃尺尊身上,有問題發生時,則會去找第三王妃茹央妃幫忙。

  儘管如此,夏拉仍執拗地維護自己第一侍女的頭銜。

  因為她也沒有其他地方可去,加上身為第一侍女無疑還是會引人注目。夏拉賣弄著虛無的權力,等她注意到時,其他侍女都已經因無法忍受,而從妃勒托曼的寢宮消失。

  再加上這次的事件。

  一想到會被松贊‧干布王斥責或是被加諸什麼刑罰,就讓夏拉的腦袋一片空白。

  當她扶起倒在床上的妃勒托曼後,妃勒托曼立刻啜泣起來,但是夏拉覺得自己才是想哭的人。為什麼妃勒托曼不大聲呼救呢?一鼓作氣大喊的話,在寢宮出人口看守的衛兵應該聽得到,但是她卻選擇沉默,該不會是她自己也心甘情願吧?

  總而言之,得封住妃勒托曼的嘴巴才行。

  夏拉搖晃著哭泣的妃勒托曼,對她重複說了好幾次:

  『今晚發生的事情絕對不能和任何人說,知道嗎?被松贊‧干布王知道的話,他會用鞭子打得你皮開肉綻喔,如果連大王對你的那一點寵愛都消失的話,以後他就再也不會踏進這座寢宮了。』

  夏拉說完後,妃勒托曼哭得更凶了。

  這是夏拉頭一次看到她將自己的情緒表現出來,可是這反而讓夏拉更加焦躁。

  她為哭個不停的妃勒托曼換上睡衣,然後詢問對方的名字。

  但是妃勒托曼不斷重複著她不能講。

  夏拉看向房間他處,好壓抑自己想打她的衝動。

  就在這時,她發現一條鑲著土耳其石的腰帶。

  夏拉記得她看過這條很粗的男用腰帶。

  這是賽德雷克的腰帶——

  賽德雷克的惡行惡狀無人不知,而且他可是前宰相的孫子,又是現任事務輔佐次官的兒子,無論要告發他或是與他對決,都沒人可以對抗得了。

  基於這些原因,夏拉始終努力不讓妃勒托曼說溜嘴。

  她認為隨著時間過去,妃勒托曼便會忘了這件事。

  然而妃勒托曼不但沒有忘記,甚至還出現懷孕的徵兆。她想讓孩子流掉,因此試著讓妃勒托曼彎身進入河中,沒想到妃勒托曼卻在水中失足,甚至差點溺水。

  她們因此被利吉姆等人帶回城中,但是翠蘭等人為了宴會的準備,居然自作主張讓妃勒托曼入浴,當時夏拉嚇得幾乎快暈倒了,雖然很幸運地沒有人發現妃勒托曼懷孕,但是她的肚子遲早會大到連穿著衣服也看得出來,被發現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等到那時,夏拉絕對會受到比當初讓賊潛進來時更嚴厲的懲罰。

  所以她和賽德雷克交換條件。

  她拜託賽德雷克,希望他讓自己盡早回到象雄,賽德雷克則表示要夏拉成為他的新娘。原本她認為這樣就可以離開妃勒托曼,沒想到,賽德雷克竟然命令她,在他順利完成暗殺松贊‧干布的行動之前,她必須一直隱瞞住妃勒托曼懷孕的事。

  然而等到隊伍出發前,居然變成由利吉姆代替大王出訪。

  松贊‧干布留在城裡的話,一定很快就會發現妃勒托曼懷孕的事,夏拉害怕會被追究責任,因此拚命拜託隊伍讓她同行,所以她才來到了藏地;但是若讓賽德雷克知道她逃避監視妃勒托曼的職責,她應該也會被殺掉。

  因為這樣,夏拉才會先躲起來,後來她潛進城裡躲在暗處時,幸運地看見自酒宴歸來的利吉姆身影。

  可是……

  賽德雷克也在利吉姆身邊,他們一起走進房間,而且沒過多久,夏拉就聽到巨大得彷彿連地板也為之震動的聲響。

  夏拉試圖壓下自己的恐懼,然後從陰暗處探出頭來想瞧瞧房內的情形。

  不久,賽德雷克獨自離開房間,他命令衛兵留守監視,並表示要去公主的房間看看後就離開了。

  利吉姆房前站了五名衛兵——

  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進得了房間。

  夏拉心想既然如此,她決定跟在賽德雷克後面,如果可以見到那位愛管閒事、身手也不錯的公主,或許就可以從這絕境中脫困。

  塔瓦離開之後,翠蘭也就寢休息。

  但是由於心中有些事無法釋懷,導致翠蘭沒辦法入睡。

  蘇孜表示不知道夏拉的事,而夏拉明明是賽德雷克的未婚妻,但是翠蘭進城之後卻一次也沒有見過她。

  翠蘭罕見地在黑暗中翻來覆去,最後終於起身。雖然現在已經是三更半夜,不過她還是想去詢問衛兵或侍女夏拉在哪裡。

  翠蘭走向起居間想換衣服,結果隔開起居間與走廊的布簾另一頭傳來了低語聲。

  透過門簾可以看到另一頭搖曳的燈火,說話的好像是賽德雷克和衛兵,於是翠蘭屏氣凝神地偷偷聽著。

  「我把利吉姆抓起來了,別讓公主離開房間。」

  賽德雷克的聲音像在講悄悄話。

  翠蘭用雙手摀住嘴巴,強行壓抑住幾乎脫口而出的驚叫。

  雖然她不清楚理由和情況,但是翠蘭心想得先去救利吉姆才行。

  等到賽德雷克走遠之後,她從門簾一邊的空隙偷看走廊上的情形,注意到自己門外有兩名衛兵在看守。

  看來賽德雷克並沒有特別在乎翠蘭這邊。

  翠蘭趕緊動起腦筋,然後返回寢室發出小小的哀號聲。

  「您怎麼了!?」

  衛兵從外頭出聲詢問。

  翠蘭從門簾後採出頭,一臉困擾地說:

  「我的戒指滾到床底下去了,可以幫我撿嗎?」

  兩名衛兵面面相覷,語意含糊地表示等到明天早上再說。

  翠蘭鼓起臉頰表示不滿,同時瞪著他們說:

  「那就算了,我去找賽德雷克大人,要他找其他人來幫忙。」

  「賽德雷克大人已經休息了。」

  「那我就去找蘇孜大人喔,那可是我很重要的戒指,人家才不要一整晚都不知道它躺在哪裡呢。」

  翠蘭那副任性的模樣,讓衛兵不禁歎口氣。

  「我明白了,可是希望您能保密,別向他人透露我們曾經進入您的寢室。」

  其中一名衛兵提出要求,然後和翠蘭一起進入寢室,另一名衛兵則放下門簾,繼續站在走廊上看守。

  翠蘭隨便指了個位置,衛兵便將鐵棍靠在床邊、彎身趴在地上,翠蘭立刻抓起鐵棍敲向衛兵的後頸。

  衛兵被擊中後,發出一聲悶哼就昏倒了。

  翠蘭連忙拿著鐵棍回到起居間,呼叫另一名留在走廊上的士兵。

  「不好意思,可以來幫忙嗎?不把床抬起來的話拿不到戒指。」

  「我明白了。」

  衛兵以相當不情願的語氣回完話便踏進起居閣,結果隨即被翠蘭用鐵棍擊中側腹。衛兵因痛楚而彎下腰,翠蘭又接著在他的後腦杓上追加一棍。

  沒意料到會被偷襲的第二名衛兵也昏倒了。

  翠蘭連忙迅速換好衣服,手持著提燈和賽德雷克的手環踏上走廊。

  她小心翼翼地走著避免被其他衛兵發現,而就在前進幾步之後,暗處突然伸出一隻手扯住她的袖子。翠蘭差點沒尖叫出來,卻還是硬生生把聲音嚥下,拿著提燈的手也握得更緊。

  「公主殿下,您要去哪裡?」

  壓低聲音發問的人是夏拉。

  「利吉姆殿下被賽德雷克大人關起來了,我建議您帶著來自雅隆的士兵趕緊出城。」

  「夏拉,你知道士兵的宿舍在哪裡嗎?」

  「不知道。」

  「那就先去救利吉姆吧。」

  翠蘭思索片刻後做出結論。

  她不願自己一個人離城,雖然找士兵來幫忙是個好方法,但是要在賽德雷克掌控的藏地城內行動的話,人數梢嫌不足;若是引起騷動,也有可能會危害到被囚禁的利吉姆。

  翠蘭決定前往利吉姆的房間,夏拉也跟在她身後。

  翠蘭靜靜地穿過走廊、走下階梯,謹慎地不發出任何聲音,此時的藏地城寂靜得近乎詭異。途中曾兩度與巡邏的衛兵擦身而過,但是她們趕緊低頭靠在牆邊,衛兵也絲毫不在意便從一旁走過。

  翠蘭與夏拉來到利吉姆房前,門口有五名看守的衛兵。

  儘管夏拉抓著她的衣袖,翠蘭仍毫不畏懼地走到衛兵面前。

  「我奉賽德雷克大人的命令,前來慰問利吉姆殿下。」

  翠蘭說完,亮出事前準備好的賽德雷克手環,沒想到衛兵們隨即卸下警戒,恭敬地讓翠蘭進入房內。

  翠蘭一定進起居室,立刻注意到擋在寢室門口的黑色鐵柵欄。

  她趕忙衝過去,坐在床上的利吉姆一看見她,立刻露出驚訝的神情。

  「翠蘭……!!你來做什麼!?」

  「我是來救你的。」

  「用不著管我,快回房間!!如果被賽德雷克發現的話,他會殺了你的!」

  「告訴我怎麼打開這個柵門。」

  翠蘭不理會利吉姆的遊說,快速地問著他。

  利吉姆啐了下舌,並打算保持沉默,但是翠蘭一直盯著他,他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將手從柵門縫隙間伸出並指向牆壁。

  「賽德雷克好像碰了那附近。」

  翠蘭將燈往牆上一照,上頭的確有個鐵製的機關,有點像將物體釣上高處時所使用的滑輪手把。

  「我馬上拉起來……」

  翠蘭握住手把往前方轉。

  唧唧唧……沉重的聲音隨之響起,鐵柵門也緩緩上升,但是機關的設計讓重量全都加到手把上,因此重得讓翠蘭轉不動了。

  翠蘭咬緊牙關努力轉動手把,然而夏拉卻只是在一旁看著。

  就在這時——

  走廊上的門簾被掀開,衛兵探頭進來。

  「公主殿下!請您住手!!」

  過了幾秒後,衛兵跑進來阻止翠蘭。

  翠蘭並沒有想到要反擊,她顧不得那麼多,硬是先將手把轉一圈,就算衛兵的手搭上她的肩,翠蘭仍堅持不放開手把。

  這些衛兵雖然監視著利吉姆,但是面對王與王妃似乎還是有所顧忌。他並沒有攻擊翠蘭,而是試圖將她的手拉離手把。

  等到翠蘭的手終於被衛兵扳開後,兩名聽到騷動聲的衛兵從走廊衝進房間。

  不過,這時利吉姆已經從狹窄的縫隙脫身了。

  利吉姆一拿到劍,衛兵們全都握緊鐵棍,而其餘兩名在走廊上的衛兵也衝進來。

  「翠蘭!!退到一旁!」

  利吉姆喊完便立刻揮劍。

  下一秒,一陣刀光劍影——

  三名衛兵的脖子噴出血來,還來不及發出聲音便倒在地上。

  站在翠蘭旁邊的衛兵不禁吞了口口水。

  翠蘭趁勢拔出衛兵腰間的小刀,用力抵住他的脖子。

  「別出聲,我並不想殺你。」

  可是衛兵仍大吸一口氣,張開嘴巴作勢要大叫。

  正當他要喊出聲時,利吉姆便一劍貫穿了他的側腹。

  衛兵遭到劍擊,隨即嘔出鮮血、倒在翠蘭腳邊。

  利吉姆拉著翠蘭的手,連同夏拉一起在漆黑的城中狂奔。

  他們沿著牆邊穿過走廊,又下了好幾層樓梯之後,忽然眼前視野大開,三人來到了城外的前院。

  他們繼續沿著外牆往前進,看到庭院的樹蔭下有兩匹馬,旁邊站了兩名正專心地把韁繩綁到樹幹上的男子。

  馬匹的呼吸急促,看樣子應該剛從外頭回來。

  擦宿禁止將馬拴在庭園的樹上,藏地城應該也有同樣的規炬,不過他們一定有什麼急事才會暗自違反規定。

  「吶,還是把它們牽進馬廄裡吧?」

  其中一名男子不安地說。

  可是另一名男子綁繩子的手並沒有就此停下。

  「雅隆士兵所騎來的馬不是已經塞滿馬廄了?等我們牽它們到最裡頭、打點好之後,其他人早就跑去和賽德雷克大人報告了。這回可是先到先贏啊,因為不曉得會是誰作出最後的關鍵一擊。」

  「可是真的不要緊嗎?那個男的不是宰相大人?就算是賽德雷克大人的命令,若被人知道砍死宰相的話……」

  躲在草叢裡的翠蘭,聽到男子們的對話不禁呆住。

  ——噶爾大人被砍死了……?

  幸好男子並沒有注意到翠蘭,他繼續心不在焉地說著:

  「那也沒辦法,假使忤逆賽德雷克大人的命令,就換我們被殺了,快一點啦。」

  男子抓起另一名不安的同伴的手,然後從翠蘭他們剛出來的門口進入城中。

  翠蘭用顫抖的手抓住利吉姆的袖子。

  「他們說噶爾大人被殺了……」

  「現在別去想,總之先出城。」

  利吉姆輕拍著翠蘭的手,然後利落地解開韁繩,再將翠蘭推上馬鞍。

  翠蘭將手伸向夏拉,將她拉到自己身後坐好。

  利吉姆則跨上另一匹馬,小聲並快速地說:

  「城門可能關上了,不過毋須擔心,好好跟著我。負責守衛的士兵用的側門應該還開著,走吧。」

  利吉姆說完便騎馬向城門前進。

  他們一靠近城門,負責警戒的士兵立刻跑向前。

  翠蘭原以為利吉姆要強行突破,但是他停下馬對士兵說:

  「我奉賽德雷克大人的命令,前去回收噶爾的遺體。」

  「請小心安全。」

  士兵向利吉姆致意。

  利吉姆點頭並一腳踢向馬腹,翠蘭也跟著照做,不過她從眼角餘光看到有士兵從城裡跑出來,向別的士兵耳語著。

  緊接著,告知有緊急狀況的警鐘鏘鏘作響,站在城牆上的士兵一齊架好了弓箭。

  「快跑!」

  利吉姆大喊。

  他的聲音和咻咻的飛箭聲重疊,夏拉的慘叫聲此時也在翠蘭耳邊響起。

  似乎是衛兵嚇阻用的箭刺中了夏拉的背。

  翠蘭的背感覺到夏拉的體溫離她而去,於是她轉身抱住跌下馬的夏拉,然而第二支箭擦過了馬匹的腳,讓馬兒痛得往上跳,連帶讓翠蘭也一併被摔到地上。

  「過來,翠蘭!」

  利吉姆怒吼著,並從馬上伸出手。

  翠蘭也為了抓住他的手而站起身。

  可是當兩人的手快要碰到時,第三支箭又射過兩人之間。

  翠蘭嚇了一跳,身子一縮又跌坐到地上。

  這時從城裡湧出大批士兵,他們手上都拿著弓箭或長劍。

  「快走!利吉姆!」

  翠蘭坐在地上大喊。

  騎在馬上的利吉姆,臉部因內心的痛苦而相當扭曲。

  但是在瞬間的躊躇之後,他將馬轉向,接著從城門前的斜坡狂奔而下。

  為了追逐利吉姆,好幾名騎馬的士兵衝過跌坐在地的翠蘭,騎至她身邊的士兵則恭敬地將她拉起。

  翠蘭帶著一絲寂寞與安心感,聽著馬蹄聲漸行漸遠。

  翠蘭想像著在暗夜中奔馳的利吉姆,但是夏拉的呻吟聲將她拉回現實。

  翠蘭連忙彎下身,扶起因背上中箭而痛苦不已的夏拉。

  「振作點!!馬上就會替你治療!」

  夏拉緊抓翠蘭的手,因為疼痛而淚流滿面。

  翠蘭抬頭望向士兵,但是手上握著弓箭的士兵全都滿臉猶豫,沒有一個人願意移動自己的腳步。

  「誰快去叫大夫……!!」

  「沒有找大夫的必要。」

  賽德雷克從士兵之間現身,並以沉肅的口氣回應翠蘭的叫喊。他在凌亂的衣服外頭披著皮革外套,俯視翠蘭的那張臉還浮現出凶暴的笑容。

  士兵們全都在一旁等待賽德雷克開口。

  「是你讓利吉姆逃走的嗎?」

  賽德雷克問著翠蘭。

  「別管那些了,先把夏拉……」

  翠蘭話才說到一半,臉頰上頓時感受到強烈的衝擊,人也同時與夏拉往後飛去。彈出去的力道讓她的手掌磨破,而且也感到頭昏眼花。

  翠蘭驚愕地抬起頭,但是賽德雷克卻依舊那副表情,接著他用不具威脅氣息的腳步走向翠蘭,然後拔出劍。

  「你多次破壞我的好事,災禍的嫩芽理當及早除去才對。」

  「請您住手!」好幾個人出聲阻止賽德雷克,但是他依然揮劍砍下。

  下一秒,翠蘭身上濺滿灼熱的鮮血。

  她轉過身,只見夏拉的頭在地上滾動。

  翠蘭見狀頓時發出慘叫聲。

  夏拉因痛苦而扭曲的表情,似乎無法理解自己發生什麼事,那張沾滿鮮血和泥巴的臉,直直地向上注視著翠蘭。

  賽德雷克又再次舉起劍。

  當他正要揮下之際,蘇孜在衛兵的一片喧鬧聲中現身。

  步履蹣跚的蘇孜,走近不悅地皺著眉頭的賽德雷克與翠蘭,然後以顫抖的聲音問自己的孫子:

  「賽德雷克,你在做什麼……?」

  「和祖父無關。」

  「你說什麼!?你這蠢材!」

  蘇孜邊罵邊舉起枴杖想打賽德雷克,沒想到賽德雷克卻毫不在意地接住。

  被輕易奪去枴杖的蘇孜,一個沒站穩跌坐到地上,更因突如其來的屈辱而渾身發抖、下巴激動地顫動著。賽德雷克對士兵下令:

  「帶祖父回他的房間。」

  「賽德雷克!!喂!放開我!!」

  蘇孜揮舞著雙手試圖抵抗,但是衛兵們仍舊架著他的臂膀,將他帶回城裡去。

  賽德雷克頓時似乎失去幹勁,他用夏拉的衣擺擦去劍上的血後,將劍收回劍鞘。...<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普普熊 發表於 2009-1-15 07:18 PM

  【七、蒼穹之虜】

  噶爾目送翠蘭離開宴會會場,又看見利吉姆也跟著離開之後,便從座位上起身。

  於是立刻就有四名衛兵前來帶路,噶爾便跟著他們。

  離開雅隆前,噶爾曾被松贊‧干布請進房裡密談。他命令噶爾氣攻下藏地,不過並非以武力討伐,而是找出蘇孜或賽德雷克的過失,以當作沒收大部分領地的借口。

  藏地是吐蕃中面積最大的一塊豐饒土地,再加上處於吐蕃、象雄和尼波羅門三國的中心,因此是屬於交通要衝的地理位置。

  松贊‧干布表示,他希望能讓這塊地成為王室的直轄管區。

  過去將藏地賜給蘇孜的人,是松贊‧干布之父朗日松贊。當朗日松贊稱王之際,當務之急是盡速為國家打好根基,所以將奪來的土地,全部轉贈給擔任大將或副手的武將乃當時的慣例。

  然而到了現在,這反而對吐蕃的國家發展有害。

  無論蘇孜對吐蕃再怎麼盡心盡力,也不可能奉還自己的領地。擁有廣大領地的領主相對也擁有眾多家臣,這些家臣靠著服侍領主獲得職務或土地。

  地方上的家臣對君主懷有一定的敬意,但是仍舊聽命於自己直屬的領主;相對的,領主也必須為他們的生活負起責任。

  蘇孜絕不可能選擇走上一條會讓家臣的生活產生遽變的路。

  ——或者,如果是卡庫連大人的話……

  噶爾在昏暗的走廊上前進,並想起了卡庫連。

  盡忠職守的卡庫連,以和蘇孜不大相同的方法對吐蕃鞠躬盡瘁。對他而言,效忠松贊‧干布王就像呼吸一樣自然。

  那些父親是優秀武將或文官的中年大臣,或多或少都和卡庫連一樣,保有身為吐蕃臣子的自覺。

  這恐怕才是最重要的。

  倘若能在不引起波瀾的情況下,削減瓊保家的領地,吐蕃便能前進到下一個階段。

  對於那些因為祖父和父親的努力而不愁吃穿,甚至將年輕氣盛的武勇誤認為是自我實力的年輕一代,如果能好好鎮壓住他們,就可以確保王國永無內憂了。

  最具危險性的,就是像賽德雷克那樣的人——

  此時,噶爾的注意力忽然回歸現實。

  他注意到走在他前後的衛兵手上都握著鐵棍,鐵棍是可以透過最小的動作逮捕武裝對手的裝備,而每座城裡的士兵部持有這樣的武器,不過只有擔任要職的衛兵才會額外佩劍。

  然而,為噶爾帶路的四名衛兵除了拿著鐵棍,腰間都還掛了兩把劍。

  真奇怪……

  噶爾暗自皺眉,偷偷觀察他們的樣子。

  仔細看就可以發現,他們之間飄散著一股緊張感。衛兵們屏住氣息、不發出腳步聲,宛若準備襲擊獵物的猛獸。

  「帶我去利吉姆殿下的房間。」

  噶爾對他們下令後,前方的衛兵立刻停下腳步,並且一臉不服地回答:

  「現在已經很晚了,我們的職責是送宰相大人回房,之後的事情請您吩咐專供您使喚的侍女。」

  「別在我面前要把戲了。」

  噶爾帶著笑意挑釁,結果衛兵們當場準備要拔劍攻擊。

  不過,噶爾的動作比他們早一步。

  他低下身子往前踏一步,伸手壓住前方衛兵所握的劍柄,同時拔出對方另一把劍刺向他的腹部。

  衛兵發出呻吟之後往前倒下。

  噶爾從他的腹部拔出劍來,接著直接把劍刺向身後衛兵的肚子。

  衛兵們除了甲冑以外,衣服底下還有穿戴鐵製護胸,因此攻擊心臟也沒用,何況噶爾的目的並非殺死他們。

  儘管如此也不能手下留情。

  在他毫不拖泥帶水的利落攻擊下,每一劍都確實劃穿了衛兵們的喉嚨。

  噴出的鮮血讓噶爾四周充斥著鐵銹般的腥味。

  可是當四名衛兵全被打倒之後,噶爾就後悔了,至少應該留下一名活口、問出他們究竟有什麼陰謀才對,但是他隨即明白自己當下沒有那種時間。

  聽到騷動聲的衛兵,已經自走廊前後兩端趕來。

  他們似乎已經不再隱藏自己的殺氣。

  以先前那四名衛兵的態度看來,他們是真的打算置噶爾於死地。倘若不全力殺出一條活路、自城內脫身的話,恐怕就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這是蘇孜大人的命令?還是賽德雷克大人……?

  噶爾一邊思考,一邊毫不留情地揮劍應戰。

  在狹窄的走廊上,戰鬥的致勝關鍵在於不做出無謂的動作。

  衝過來的衛兵們互相碰撞,更因為同伴過多導致動作不靈活,噶爾揮劍砍著他們,並踏過堆疊在地上的屍體、向城外奔去,同時也對事情演變成這樣感到憤慨不已。

  等到他憑著之前的記憶和第六感來到前院之後,噶爾陷入了短暫的煩惱。

  ——該去幫利吉姆殿下嗎……!?

  然而此時的他,已經沒有體力再去對付城內的衛兵了。再者,倘若事件主謀不是蘇孜而是賽德雷克的話,他應該不會殺掉利吉姆,只會把他抓起來而已。

  賽德雷克過去就很疼愛比他小三歲的利吉姆。

  而且他總是以朋友的立場與利吉姆相處,而不是臣下的身份。

  正因如此,或許他會有超乎常理的做法也說不定。

  噶爾砍倒庭院裡的衛兵之後就跑向馬廄。

  可是馬廄周圍也佈滿了衛兵,他們一看到噶爾便立刻拔出劍來,此時連噶爾身後也湧出衛兵。

  ——看來無法順利奪取馬匹了!!

  噶爾無計可施之下,只好從藏地城所在的巖山斜坡一躍而下,凹凸不平的堅硬石頭劃破了他的衣服,撞擊著他的手腳,噶爾就這樣從陡峭的斜坡跌落。

  身處黑暗中的衛兵們瞬間找不到噶爾的蹤影。

  或者應該說,他們壓根兒沒想到噶爾會跳下山崖。

  噶爾在痛楚中感覺到自己頭上搖曳的搜尋燈火遠離,而抵達山腳的他也已經全身是傷。

  然而,這裡並非他的目的地。

  噶爾毫不遲疑地站起來,在黑暗之中跌跌撞撞地前進。

  他想盡可能遠離藏地城,並藏身在安全之處等待天亮,再設法取得馬匹趕回雅隆。動作太慢的話,蘇孜或塞德雷克必定會將主要街道封鎖起來。噶爾並不熟悉這裡的地理環境,所以想要循山路回雅隆也不可能,更何況他並不清楚在廣大的藏地中,反叛的命令已經傳達到哪裡了。

  沒錯——噶爾對這裡完全不熟。

  漫無目的地跑了一陣子之後,前方傳來流水聲。

  似乎是來到了河邊。

  可是提著燈的士兵們也從後方騎馬追上來。

  沒過多久,他們便追上了噶爾。噶爾在河邊被騎兵們包圍住,他靈活地閃避從馬上刺來的劍。

  頑強的噶爾讓好幾名士兵火冒三丈,他們跳下馬來準備對付他。

  在三個人的聯合攻擊下,噶爾不小心絆到了河岸上的小石子。

  噶爾腳步一個踉蹌,接著立刻有刀從他背後劈過來,橫切過他的腹部。

  瞬間,噶爾隨感覺到痛楚——緊接著,這股疼痛轉化為難忍的劇痛,然後他就這樣失去平衡、跌入水中。

  嘩啦!一陣壯大的水聲響起。

  噶爾聽到士兵們高聲喊叫,無情的河水同時也衝進他的口鼻,讓他無力抵抗。

  說不定——還有餘力起身。

  可是,他已經沒有力氣了。

  士兵們大喊著要給噶爾最後一擊並朝他揮劍,他為了盡量遠離那些士兵,只能用無力的手臂推著岸邊,讓俯臥在水中的身體不斷流往河川中心。

  士兵們揮空的劍刺在水面上,噶爾就這樣被急流吞噬。

  翠蘭被賽德雷克抓住,推進城堡角落某個平台屋頂的建築物之中。

  她一進到室內,立刻聞到一股讓人忍不住別過頭去的腐臭味,手掌碰到地板也感覺黏答答的。

  翠蘭抬起頭望向昏暗的室內,房內有如倉庫般寬敞,牆壁和地板都是以裸露的石頭築成,地上還有數十個細長的物體。

  翠蘭藉著掛在牆上的燈火,好不容易才看清周圍的景象,看清楚了之後,卻被室內的慘狀嚇得頓時忘了呼吸;那些倒在地上的物體,是從雅隆一同前來的士兵們。

  大多數的士兵看來都已經斷氣,但是還有好幾個人躺在地上呻吟,士兵們的臉和衣服都被嘔吐物弄髒,房內到處散落著鍋子與碗,食物也全撒在地上。

  「這是……」

  翠蘭驚訝地說不出話來,賽德雷克冷冷地對她說:

  「我讓他們吃下毒藥。原本要摻在贊普的食物裡的,不過後來直接給他們服下了。」

  「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因為這些人很麻煩啊。」

  賽德雷克的口氣毫無愧疚之意。

  「我打算留利吉姆的命到殺死松贊‧干布王為止,可是要養這群人兩個月就太累人了,他們趕快死去也比較輕鬆吧。」

  「……你!」

  翠蘭沒有再說什麼,抬手一掌揮向賽德雷克。

  但是她的手在半空中就被賽德雷克抓住了。

  他抓著翠蘭的手,膝蓋猛力撞向她的肚子。

  翠蘭悶哼一聲跪在地上。

  「別搞錯了,公主,你和他們也一樣是個麻煩。雖然我沒有在祖父面前殺你,不過在利吉姆回來之前,你也得待在這裡!」

  「等一下!」

  賽德雷克打算走出房間,翠蘭連忙緊抓住他的腳。

  她原以為賽德雷克會踢她,但是賽德雷克停下腳步轉過身。

  「怎麼?你想從這裡出去嗎?說的也是,高貴的公主殿下應該無法忍受待在這種垃圾堆裡頭吧?」

  賽德雷克問話的語氣裡充滿嘲諷。

  「好,我就特別給你優待。不過,假如被你想成是理所當然就不好了,我可是被你的『辛勤工作』弄得頭大不已,得請你付出相對的代價才行。」

  賽德雷克浮現殘酷的笑容,並將右腳伸到翠蘭面前。

  「給我舔。」

  「……什麼?」

  「公主,這群傢伙是你的士兵吧?因為他們的關係害大爺我弄髒了鞋子,可以請身為主人的你負起責任嗎?」

  「你說的是什麼話!!」

  忽然有人叫喊出聲,讓翠蘭不禁嚇了一跳。

  就連賽德雷克也一時露出心虛的神情望向四周。

  從士兵屍首之間爬出來的,是頭髮如幽魂般蓬亂,臉上也佈滿淚水的塔瓦,她宛若厲鬼般地高聲咒罵賽德雷克。

  「你這無禮的叛徒!!你對翠蘭殿下說的是什麼話!!虧你還受到贊普與蘇孜大人的恩惠,卻搞不清楚自己的身份!?」

  賽德雷克一語不發地拔出劍來。

  翠蘭慌忙揪住塔瓦的衣襟,還打了她一巴掌要她住口。

  翠蘭的手打中塔瓦臉頰的瞬間,手掌上的疼痛也傳遍翠蘭全身,但是她強忍住痛楚,大聲斥責塔瓦。

  「住嘴,塔瓦!我正在拜託賽德雷克大人。」

  接著,翠蘭抬頭望向賽德雷克。

  「可是,我並非想離開房間,而是希望你能提供飲水和藥草給那些一息尚存的士兵。」

  「喔……?好吧,如果你真能辦到的話。」

  翠蘭不理會賽德雷克的嗤笑,她彎身趴下。

  倒在地上的士兵們的呻吟音量提高了,翠蘭心想,他們恐怕很失望吧,他們應該希望自己的主人能毅然決然地與對方戰鬥。

  但是翠蘭覺得士兵們的性命重要多了。

  正因為她過去在長安的時候,身為必須忍受蠻橫貴族的平民,因此對於被他人踐踏的痛苦與悲哀有切身之痛。

  翠蘭希望讓他們回到在祖國等他們的家人身邊,就算只有多一個人回去也好。

  絕不能讓他們和夏拉一樣,連說一句話的機會也沒有就被殺害。

  在短暫的猶豫之後,翠蘭便伸出舌頭舔著賽德雷克的鞋子。

  一陣粉末般的苦味傳到她的舌尖,讓她的胃部一陣收縮並湧上嘔吐感。

  但是翠蘭依舊繼續舔著賽德雷克的鞋子。

  室內不知何時恢復一片平靜。

  在莫名的沉重氣氛下,賽德雷克發出怒吼。

  「夠了!……等一下我叫人送水和藥草來。」

  他的話讓翠蘭鬆了一口氣,她原先一度擔心對方不會守信用。

  賽德雷克離開房間後沒多久,裝入熱開水的大鍋與容器,以及裝有數種藥草的籠子被送進來。

  這時已經天亮,陽光從高處一扇采光窗照射進來。出入口的鐵門依然緊閉,而房內兩名被抓來時僅受輕傷的利吉姆共生,幫忙把已經死亡的士兵搬到房間角落。

  腳部扭傷的塔瓦幫忙搓揉藥草,然後讓存活的士兵和著熱水暍下去。

  儘管知道這樣很殘忍,但是翠蘭依然脫下死亡士兵身上的衣服,用來擦拭存活的士兵嘴角,以及將衣服墊在他們的身體下面。

  逃離藏地城的利吉姆,壓低身子策馬奔馳。

  儘管他想找地方躲起來,但是藏地城四周並沒有適合藏身的地方。

  從東方升起的曙光沒多久便轉化為強光、驅散了黑夜,雖然利吉姆和追兵保持一定的距離,但是仍舊無法甩開他們,只能漫無目的地向前跑。

  就在此時,有兩匹馬從路旁的灌木林衝出來。

  騎在馬上的,是兩位身穿華麗服裝的男子。

  利吉姆不禁啐舌心想,追兵該不會繞到自己前方了吧?然而對方分別來到利吉姆左右兩旁,還以相同的速度與他並騎,接著開口問道:

  「您是貢松‧貢贊王嗎?」

  「我們奉噶爾大人之命前來接您,請往這邊。」

  較年長的男子說完便騎到利吉姆前方。

  沒有反抗餘地的利吉姆在他們的引領下,渡過流經山谷的河流淺灘,然後踏進巖山。

  穿過狹窄的小路後,男子停下馬來,利吉姆望向他所指的方向,這時從較高處的岩石平台出現了數十名男子,他們一齊放箭射向追趕利吉姆的士兵。

  一陣箭雨停止之後,賽德雷克的士兵們踱著懊惱的步伐掉頭而去。

  看著他們全部撤退之後,男子也將馬轉向。

  這裡是前往巖山山頂的必經之路。

  利吉姆跟著這兩名男子,並與他們排成縱隊前進。一方面是為了能聽清楚他們的談話,另一方面則是為了在受到攻擊時,不至於成為主要的攻擊目標。

  男子似乎也察覺到利吉姆的意圖,轉過頭來露出意味深遠的笑容。

  另一名跟在後方的男子,則解下自己的佩劍交給利吉姆。

  利吉姆接下他的劍,然後系到自己腰上。

  「您很謹慎哪。」

  男子笑著表示,利吉姆則一派認真地點頭。

  沿著巖山的小路往上走一段路之後,前方出現一個眾落,不過那只是幾座架設在巨大洞窟前的帳篷,不太像是固定的居所。在距帳篷區梢遠處,還有數名男子正在搬運拳頭大小的石頭。

  「……那些人是在挖金礦嗎?」

  「不,他們挖的是鐵。」

  男子如此回答,然後在帳篷區之外下馬。

  「請您一起過來,我來為您介紹我們的族長。」

  利吉姆由男子領進族長的帳篷後,競意外看見噶爾也在裡面。他的腹部包著繃帶、背後倚靠著折疊起來的毛毯,神情憔悴地對利吉姆說:

  「能與您再會真是太好了。」

  「的確,我還以為你被賽德雷克殺掉了呢。」

  利吉姆的玩笑話,讓噶爾也露出自嘲的笑容。

  「我逃出藏地城、掉進河裡時,也不覺得能再活著見到您,不過當時衛兵的劍好像刺中了腰帶,所以我腹部的傷口不深。蘇孜大人說的果然沒錯,在正式宴會上應該要配戴金或銀製的腰帶才對。」

  「……這次的事件似乎與蘇孜無關喔。」

  利吉姆簡略地告知,並以手制止將身子向前傾、打算發言的噶爾,然後轉身面向族長。

  「很抱歉這麼晚才向你打招呼,首先感謝你救了噶爾一命。」

  「毋須道謝。」

  族長露出微笑。

  這位族長年約五十歲,個子嬌小、五宮也有點秀氣,膚色白皙的右半邊臉頰上,有道紅黑色的燒傷痕跡,而且右眼呈現朦朧的藍灰色。

  暫且不論那道疤痕,利吉姆只覺得他的容貌似曾相識。

  「看來您可能還記得我的兒子呢。」

  「啊……你是卡汪的父親嗎!?」

  利吉姆這麼喊著,族長聽了之後更加深笑意。

  在此同時,帳篷的門簾被掀起,一名青年捧著熱水走進來。這名個子和族長一樣嬌小、神情溫和的青年露出笑容,然後在利吉姆面前跪下。

  「好久不見,很高興見到利吉姆殿下依然如此健朗。」

  「對了,你也是藏地人嘛。」

  利吉姆拍著青年的雙臂,並懷念地微笑著。

  這名青年——卡汪,五年前曾是利吉姆的共生。

  在為爭取與公主和親的松州進攻計劃實行前,他的兄長為表抗議自殺了。侵略鬆州雖然獲得了大議會的認可,但是有好幾名不願違背個人理念的武將,自行結束了性命。

  原本自殺被視為一種禁忌。

  不過若自殺是用來向眾人表達憤慨之時,卻可以受到認可。

  於是,利吉姆將卡汪兄長的遺體清理乾淨並放入棺木,再將遺體送回他的家鄉。由於卡汪家的血脈只有他們兄弟倆人,為了不讓他們的父母擔心傳宗接代的問題,利吉姆解除卡汪的共生職務,讓他跟著靈柩一起回家。

  「說實話,當時我並不服從利吉姆殿下的決定,能夠成為您的共生可是我的榮耀,然而您卻剝奪了這份榮耀。」

  卡汪笑著繼續說:

  「可是現在我卻覺得太好了,因為這樣我才得以救助噶爾大人和利吉姆殿下。」

  「前去接我的人是你的家臣嗎?」

  「是的,在河邊搭建帳篷的族人發現了噶爾大人,聽說城裡有人謀反,於是我立刻派人前去一探究竟。」

  噶爾焦急地問:

  「城內究竟發生什麼事?」

  什麼事——?

  利吉姆不知該如何回答,他最後選擇略過妃勒托曼遭賽德雷克侮辱一事,大致說明對方的企圖。

  「賽德雷克想殺害父王。」

  「什麼……!!可是,蘇孜大人是怎麼想的呢!?」

  族長伸長脖子,一臉嚴肅地問。

  看來他打算服從蘇孜的決定,也就是說,倘若這個事件是蘇孜屬意的,他或許會抓住利吉姆,將他送回藏地城。

  利吉姆望向噶爾,噶爾也對他點頭。

  不過,兩人無言的對話全被族長看在眼裡,族長於是加強語氣,反駁利吉姆和噶爾心中的想法。

  「即便這是蘇孜大人的命令,我也不會背叛松贊‧干布王的!」

  族長說到這裡皺起眉。

  「然而就算這是賽德雷克大人一人引起的,也有可能是蘇孜大人在背後幫助他,因為蘇孜大人實在是太寵賽德雷克大人了。蘇孜大人是個很有自制力之人,但是一碰到和賽德雷克大人有關的事,就完全變了個樣。」

  「如果這一切是蘇孜下的令,事情會變得怎樣?」

  「將會引發藏地與雅隆之間的戰爭。」

  「那若是蘇孜不配合賽德雷克又會如何?」

  利吉姆問到了重點。

  族長低頭歎息,並用右手食指摸摸自己臉上的燒傷疤痕。

  「那樣的話,現在聽命於賽德雷克大人的人,不久之後也會叛離,使得賽德雷克大人的造反計劃瓦解吧。」

  利吉姆也對此表示同意。

  士兵和下級武將被教育成要服從上級的命令,他們不會逐一考慮自我行為會造成的結果,而是以迅速的行動與服從為最優先考慮;這是為了在戰鬥場合中確保自己的生命安全。

  特別是賽德雷克還曾在松州與尼波羅門兩戰立下大功,實際上,跟隨他上戰場的年輕武將們,如果沒有在特別感受到危機的狀況下,應該也會一味地聽從賽德雷克的指揮。

  可是若展望長遠的未來,必定會出現不信任他的人。

  如此一來,可能會定向城內勢力分裂為兩派的衝突局面。

  假如是這樣——

  利吉姆心想,是否可以不讓雅隆知道、秘密地解決這件事呢?

  但是他馬上就告訴自己,這事不可能有辦法隱瞞,因為賽德雷克是如此肆無忌憚地展開行動,大王恐怕也已經發現妃勒托曼懷孕一事了吧。

  「噶爾,你能動嗎?」

  「若有利吉姆殿下的陪伴,臣必能像駕馭天馬一般策馬奔馳給您看。」

  噶爾含蓄比喻下的真意,是要利吉姆和他一起回雅隆。

  族長也點頭同意,然後拍拍卡汪的背。

  「就由小犬為兩位帶路吧,再不趕快動身,這附近的街道都會被封鎖的。」

  「不,我要留下來。」

  利吉姆予以回絕。

  現場包括噶爾在內的三個人,全都用不可思議的眼神望向他。

  「您說什麼!?」

  「由我們來監視城裡的動向就可以了……」

  「只有監視不夠,應該要動員散佈在藏地各處的蘇孜家臣,命他們包圍藏地城、封鎖賽德雷克的行動。假使賽德雷克捏造一切都是蘇孜的命令,進一步控制整個藏地的話,就會造成大量死傷的。」

  賽德雷克原本就不打算稱王,他先前基於事態發展而企圖殺松贊‧干布,現在又想要捉

  拿利吉姆。

  而且賽德雷克還不一定會失敗,這點正是這場戰爭的可怕之處,既然如此,更應該趁早使出所有可用的招數來阻止賽德雷克。

  再加上翠蘭現在人在城裡。

  儘管賽德雷克對自己中意的人很好,卻完全不會去在乎對方的心情或立場。

  想必他對翠蘭也不會手下留情,他可能對於在狩獵場上救了松贊‧干布王,還讓利吉姆逃走的翠蘭心懷怨恨。

  儘管抱持著這樣的隱憂,利吉姆還是獨自從藏地城的前院逃走了。在那種情況下,身為國王的利吉姆,有義務確保自身的行動自由。

  然而——

  現在的他已經無法再離開更遠。

  幸好利吉姆所該採取的行動,正好與他想留下的願望相符。

  「我要去召集願意反抗賽德雷克叛變計劃的人,然後包圍藏地城要賽德雷克投降。」

  「我們也來幫忙。」

  族長加入了利吉姆。

  「由利吉姆殿下親自擔任指揮的話,大家也比較容易凝聚起來。賽德雷克背叛雅隆絕非為了藏地,只要趕快讓大家明白哪一邊比較有利,就可以阻止藏地人民之間的內鬥了。」

  「可是……」

  面對無法爽快同意的噶爾,利吉姆開口:

  「你回雅隆向父王報告。」

  利吉姆與噶爾的眼神在沉默之中纏鬥了好一會兒。

  不久後,噶爾用他那線條優美的嘴唇吐出表示投降的歎息。

  「臣明白了。」

  清醒過來的蘇孜一睜開眼睛,立刻感受到被寂靜包圍的壓迫感。

  他轉動眼球望向四周,無論是天花板的顏色或裝潢都是他熟悉的,然而他卻覺得很悶熱,於是慢慢將手放到額頭上,額上的汗水多到幾乎讓手指滑落。

  ——我剛做夢了嗎……?

  蘇孜緩緩起身,並從放在枕邊的容器中舀水來暍,他拿起杯子準備湊近嘴邊的手晃個不停,最後溫水有一半都灑在蓋住膝蓋的毛毯上。

  「有沒有人在啊?」

  蘇孜聲嘶力竭地問,並且環視房間四周。

  然而卻沒有半個人出現,他獨自一人沉浸在寂靜之中,於是逐漸想起天亮前發生的事。

  ——那時也是在做夢嗎……?

  蘇孜問著自己。

  最近他時常夢到過去的事,但是醒來後,夢境與現實的差異卻讓他覺得不對勁。相反的,有些事情他認為是現實,後來才知道那是夢。

  賽德雷克的暴行讓蘇孜不敢置信,他由衷希望那段記憶只是自己的夢境。

  然而記憶卻是如此鮮明。

  「有沒有人在啊!?」

  蘇孜再度拉開嗓門問,此時門口的布簾被掀起。

  不過,出現的並非他的側房也不是侍女,而是賽德雷克。蘇孜那引以為傲、身材魁梧的孫子,此時正用桀騖不馴的眼神俯視著他。

  「賽德雷克!!你這……!」

  蘇孜以沙啞的聲音怒吼,旋即劇烈地咳著。

  因為痛苦咳嗽而流出的淚水,沾濕了他那年老模糊的雙眼,但是他依然瞪著賽德雷克。

  「你為何要做出那種事……?」

  面對祖父的質問,賽德雷克不耐煩地用小拇指搔搔耳朵。

  「『那種事』指的是什麼?是指我抓住利吉姆?還是用毒將把雅隆的士兵趕盡殺絕呢?」

  「你……你說什麼!?」

  蘇孜驚呼出聲:

  「你……你……賽德雷克……!!」

  「很吵耶,不要大叫啦。」

  賽德雷克不耐煩地說完,接著一屁股坐在床沿。

  「我之所以抓住利吉姆,是因為他會阻撓我去殺大王,我打算現在馬上出發去雅隆取下大王的首級。就算不幸被揭發,只要能控制利吉姆,情勢就還有可能對我有利。」

  「別……別說這種蠢話了!」

  「如果我不殺了大王就會被他殺掉,演變成這種狀況沒關係嗎,祖父?」

  賽德雷克浮出冷笑,讓蘇孜忍不住嚥下口水。

  「怎麼回事……?」

  「我讓妃勒托曼夫人懷孕了。」

  蘇孜自喉嚨問發出呻吟,聽到這句話,他全身的血液都凍結了。

  一瞬間,他只覺得眼前一片昏黑,但是他仍努力維持住意識。

  「……雖然我不想再問一次……你剛才說什麼?」

  「妃勒托曼夫人的肚子裡懷有我的孩子。」

  賽德雷克語氣中的逞兇鬥狠消失了。

  「祖父,我這十年來一直都暗戀著妃勒托曼夫人,我也知道這是離經叛道的單戀,所以也試過其他很多女人,但是無論哪個女人都無法和妃勒托曼夫人相比。」

  「你這蠢材……十年又怎樣!!就算一百年你也得給我忍下去!」

  「反正又沒人看見。」

  賽德雷克毫無悔意地強辯著。

  「去年底我不是送東西去雅隆嗎?就是那個時候發生的事,原本妃勒托曼夫人的寢宮人就不多,所以我潛進去的時候根本沒人看見,可是我一時糊塗把腰帶忘在她房裡,結果被夏拉要脅,不過那個女的今天早上已經被我解決掉了。」

  「……妃勒托曼夫人一定記得。」

  「這個我也不清楚,夏拉是說妃勒托曼夫人絕對不會說出對方的名字啦,她無論怎樣也不會出賣孩子的父親吧。」

  蘇孜完全無法回話。

  他的孫子怎麼會這麼天真呢?

  同時,他也想起象雄的祭司對妃勒托曼美貌的評論。

  原本她並不是要嫁給松贊‧干布。

  過去象雄的犛牛曾因傳染病導致數量銳減,那時吐蕃方面贈送給他們為數龐大的犛牛,不過這並非為了外交,而是吐蕃希望能透過類似買賣的形式獲得黃金和玉。

  當時侵略鬆州的計劃尚未成形,也還沒有決定何時出兵尼波羅門,然而無論蘇孜或松贊‧干布都已經預期,未來將展開一場無法賞給部下豐碩戰利品的戰爭,因此他們希望透過和平的行動來得到必要的物資。

  然而就在支付這些物資之前,像雄表示要將妃勒托曼嫁給大王。

  過去象雄出身的王妃很多,但是身份不明者也不少,蘇孜於是透過門路查出妃勒托曼的來歷。

  妃勒托曼是象雄王與西域的樂手所生的孩子,從小被軟禁在北方領地的塔裡扶養長大。

  深受象雄王信賴的祭司似乎曾經告訴象雄王,如果繼續將妃勒托曼留在王宮中的話會招致不幸。

  事實上,有不少大臣被還不滿十歲就相當美麗的妃勒托曼迷住,因而向象雄王表明想娶她;在這些大臣之間,甚至還發生過好幾次爭風吃醋的傷害或殺人事件。

  然而,蘇孜第一次見到妃勒托曼的時候,感受到的並非那令人驚歎的美麗外貌,而是她那無法聚焦、飄忽閃動的迷濛眼神,她不曾得到任何身為公主應受的基本教育,只是一個快被無言壓力擊倒的可憐女孩——

  若考慮到之後與吐谷渾、大唐帝國、尼波羅門的交涉,當時的局勢並不適合為了犛牛與象雄爭論,不過當蘇孜與松贊‧干布商量,而大王也同意這門婚事後,反倒讓他有種安心的感覺。

  能加強與象雄的邦交也不是什麼壞事。

  要說真有可能引起問題就只有一點,就是會不會有愚蠢者被妃勒托曼的美貌迷昏頭、跨越了主從之間的藩籬呢——?

  不過,一般而言不會有人做出這種事。

  因為王妃是身份特殊的女性,光是對其心懷不軌就罪該萬死。

  像這種連五、六歲的孩子都懂的事情,身為臣下的賽德雷克居然不知道!?不對,他根本就懶得去分辨對錯。

  蘇孜頓時感到全身無力。

  賽德雷克從以前就相當任性,凡事只以自己的心情為優先。

  他出身顯赫又橫行霸道,所以誰都不敢阻撓他想做的事,能斥責他的人就只有他的祖父蘇孜而已;但是就連蘇孜也曾為了賽德雷克,好幾次做出不合常規的處理方式。

  所以呢?

  賽德雷克因此變成一個異想天開的青年嗎?

  還是說他厭煩了蘇孜的斥責,所以才獨自實行這次的計劃呢?

  如果賽德雷克早一點來和他商量的話,他會想盡辦法處理一切。

  可是,已經太遲了——

  「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聽到蘇孜這麼問,賽德雷克低聲笑著。

  「利吉姆逃走了,所以只剩去雅隆這條路羅。在這之前我想先集結藏地的士兵。祖父,幫我向士兵下令。」

  「……我拒絕。」

  儘管聲音很小,蘇孜拒絕的口氣卻相當堅定,此時他心中滿是哀傷而非憤怒。

  草率出兵絕不可能戰勝雅隆的軍隊,藏地臣子多半滿足於松贊‧干布統治之下的治世,而且根本沒有時間募集願意配合賽德雷克的人,再這樣發展下去的話,藏地的家臣也會為了自保而背棄賽德雷克。

  賽德雷克有如手足般信賴的士兵將會成為他的敵人。

  賽德雷克是強者。

  所以每個人都服從他。

  但是這多少也基於他是領主的孫子,賽德雷克從小就習慣被人捧得高高的,從來沒有被要求或質疑過他的資質或度量。

  蘇孜本身面對賽德雷克的時候,也比對自己的兒子卡庫連更加寬大。

  他喜歡賽德雷克標新立異的個性,也覺得他對事物毫不顧忌這點相當率真。

  ——該怎麼辦……?

  蘇孜不斷思考,這時賽德雷克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祖父!!再這樣下去雅隆的士兵就要來了喔。」

  「……就算如此也不能動員藏地的士兵,賽德雷克你聽好,家臣不是任憑你的意思就能隨便動員的,人民為領主工作,領主也必須守護人民才行。」

  「說得真好聽!!你當初還不是率兵攻打才佔領藏地的?你有什麼立場批評我的做法!?」

  賽德雷克冷不防地站了起來,將劍拔出。

  鏘啷一聲,刀刃與刀鞘摩擦的清脆聲音在悶熱的房內響起。

  「祖父,如果你是『反對派』的話,我可就傷腦筋了。」

  「……你想殺了我嗎?」

  「如果我說是利吉姆殺的,士氣應該會提升吧。」

  「既然這樣你就動手吧,不過就算你殺了我,還是會暴露出罪行喔。」

  蘇孜用他泛黃的模糊眼珠瞪著賽德雷克。

  賽德雷克則緊閉雙唇揮舞著劍。

  看著這樣的他,蘇孜提議道:

  「……去叫利吉姆殿下回來。」

  「你說什麼?」

  「我來和他談,只要利吉姆殿下回來,我一定會想辦法解決這件事。」

  「哈!!利吉姆早就逃回雅隆去了吧。」

  「不,利吉姆殿下一定藏在城的附近,他應該會連絡上藏地的家臣們,然後包圍藏地城。我有指揮過軍團的經驗,所以明白他會採取什麼行動,如果他回雅隆,就會讓你有時間召集士兵,那就會造成更多無辜的死傷。」

  賽德雷克對蘇孜的話嗤之以鼻。

  「哼,死幾個士兵也不成問題,如果他有多給我一些時間,那他也能召集更多士兵,這對他不是更有利?」

  「我的意思是,利吉姆殿下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利吉姆殿下有正當的攻擊理由,倘若不趕快收拾這件事的話,只會讓藏地陷入危機而已。」

  賽德雷克又一次悶哼,但是表情逐漸顯露出不安之色。

  「只要叫利吉姆回來就好了嗎?祖父?」

  「沒錯,只要問問附近的家臣,應該就可以知道殿下身在何處,但是絕對不能殺了他,知道嗎?」

  賽德雷克沒吭聲,點頭完便走出房間。

  翠蘭的脖子上不斷流下汗珠。

  隨著太陽升起,密閉房間內的溫度也開始上升,好不容易撿回一命的士兵們,原本的呻吟聲也轉化成痛苦的喘息。

  翠蘭左右揮動手掌,朝士兵的臉揚著風。

  塔瓦則在她身旁搓揉藥草。

  「很熱呢,您要不要休息一下?」

  塔瓦邊用手拭去汗水邊問。

  「說的也是。」翠蘭微笑回答,但是揚風的手卻沒有停下。

  儘管還不到中午,室內的溫度卻節節升高。城內的士兵送來的小水桶已經快要見底,受這樣下去,高溫勢必將造成死亡人數增加。

  而且翠蘭同時感到飢腸挽轆。

  塔瓦和沒有吃進太多毒藥的士兵們,恐怕也是同樣飢餓吧。

  然而,賽德雷克卻連一片烤餅也沒有給他們,空腹感再加上嘔吐物散佈四處的強烈臭味,讓翠蘭的胃開始翻騰。

  「好想吃冰喔。」

  意識逐漸朦朧的翠蘭,耳邊傳來塔瓦開朗的聲音。

  她揉著藥草,並露出如往常般的笑容說:

  「每到夏天,雅隆城內就會送來從西南山脈切下的冰。一開始,明明為了不讓冰塊融化而在外頭包了好幾層稻草,但是原先很大一塊的冰送到城裡時,卻只剩下連原本一半都不到的大小呢。」

  「嗯,長安的人也很喜歡冰喔。」

  翠蘭也露出微笑說:

  「不過長安的冰塊聽說不是取自山上,而是在洞窟裡做的。冰塊裡還會放入花朵,我們會把它放在家裡裝飾,只要一靠近冰塊就會很涼快,而且花也很漂亮喔。」

  「有冰塊真好呢。」

  「嗯,真想趕快回到雅隆。」

  翠蘭與塔瓦相視而笑。

  她很慶幸自己不是孤獨地留在城裡,雖然塔瓦也吃了很多苦頭,但是翠蘭卻因為有塔瓦陪伴得以堅強起來。

  接著,又有兩、三名士兵加入冰塊的話題。

  他們笑著形容河川的水流有多冷。

  接著,大家開始回憶起這裡沒有的東西,人數一多,氣氛也變得相當愉快。

  然而翠蘭也開始憂心,再這樣一直被關下去沒有進食的話,沒過多久大家都會死的。

  ——再不想辦法的話……

  正當翠蘭思考之際,被打開的鐵門響起一陣低沉的聲音。

  一道清涼的風吹入,關在房裡的眾人全都舒服得瞇起眼睛,然而當賽德雷克大步走進來之後,緊張戚又迅速充斥整個房內。

  「賽德雷克大人……」

  請給我們水——當翠蘭正想這麼要求時,賽德雷克隨即粗暴地抓住她的手臂,一把將她拉起。

  「給我出去。」

  賽德雷克的嘴角掛著笑容。

  塔瓦一看到這個情形,立刻跳起來緊抓住賽德雷克的手臂。

  「你想帶翠蘭殿下去哪裡!?」

  「祖父要我去把利吉姆叫回來,所以我要把這個女的吊在高塔上。」

  聽到賽德雷克說得如此果決,塔瓦不禁一臉錯愕。

  賽德雷克冷冷地繼續說下去:

  「不過我不會殺她的,只會用繩子把她吊起來。照祖父的說法,利吉姆似乎在監視這座城,如果他珍惜公主就一定會回來的。」

  「請住手,賽德雷克大人!!」

  塔瓦大聲抗議著,但是賽德雷克一點也不在意,仍舊想把翠蘭拖出房間。

  翠蘭也拚命用腳抵住地面。

  就算現在不殺她,被吊在這種炙熱的艷陽之下,不到半天時間必定一命嗚呼。如果能死得乾脆就算了,但是還有被禿鷹或老鷹攻擊的危險。若在活著的時候被啄食,就算是翠蘭也撐不下去的。

  「不要!!放開我!不要……」

  翠蘭拚命反抗,塔瓦也整個人貼在她背上,努力想拉住她。

  「請你發發慈悲!!不要做出這種慘無人道的事……嗚……」

  塔瓦說到一半便沒有了聲音。

  沒過幾秒,她的胸前噴出鮮血,身體就這樣癱軟倒地。

  原來是賽德雷克突然拔出劍,無預警地朝塔瓦的胸前黥去。

  「塔瓦!!塔瓦……!」

  翠蘭向倒在地上的塔瓦伸出手。

  塔瓦用左手按住胸口,而另一隻手伸向翠蘭。

  但是那隻手咚的一聲垂到地上,塔瓦的臉也同時朝下俯向地面。

  「放開我!!賽德雷克,放開我!塔瓦!!塔瓦……!」

  翠蘭努力扭動身體,得趕快救起塔瓦,為她止住胸前傷口的血才行。她是如此期待能和父親與兄弟重逢——更何況她還是賽德雷克的家臣之女,為什麼必須遭受這種不幸?

  「你真卑鄙!!居然用劍刺向無力抵抗的女子……!」

  翠蘭想捉住賽德雷克,卻被他毫不留情地狠狠打了一巴掌。

  翠蘭突然感到脖子快要扭斷的衝擊,同時有一股鐵銹味在口中擴散開來。翠蘭因為驚嚇而停止掙扎,沒想到腹部又立刻被賽德雷克用腳尖狠狠一踢,讓她在劇痛中吐出了胃液。

  「吵死了,那女的會死還不都是因為你吵鬧的關係。」

  就這樣,賽德雷克拖著痛苦喘息的翠蘭離開房間。

  沒過多久,盛夏的酷熱籠罩翠蘭全身。

  她在絕望中抬起頭來,只見白色高塔聳立在晴空萬里的藍天之中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普普熊 發表於 2009-1-15 07:22 PM

  【八、紛亂】

  拉塞爾匆然睜開眼睛。

  他淡紅色的嘴唇輕輕呢喃著翠蘭的名字,不過在朱瓔用指尖溫柔地撥開他被汗水沾濕的瀏海之後,拉塞爾又再度陷入沉睡。

  朱瓔將薄被拉過來蓋住拉塞爾的肚子。

  接著,她也為睡在拉塞爾身旁的妃勒托曼蓋好被子,這位二十五歲的大王正妃,此時正天真無邪地熟睡,身體一動也不動。

  西琳在一旁為午睡中的兩人搖扇漏風,她低聲對朱瓔說:

  「真是不可思議。」

  「的確。」

  朱瓔也點頭回應她的話,接著望向妃勒托曼被薄被蓋住的腹部。

  二十多天前還微微隆起的肚子,如今已經陷下去:原先妃勒托曼的確出現懷孕的徵兆,但是由於發生了某件事,導致她的身體狀況回復原樣。

  那是在翠蘭等人前往藏地後第八天的晚上——

  西琳一臉擔憂地造訪朱瓔的房間。

  西琳是由茹央妃直接指名、取代夏拉成為妃勒托曼第一侍女的人。朱瓔看到幾天前才與她打完招呼的西琳來到她的房間,心中頓時浮現出一股不好的預感。

  『妃勒托曼夫人的肚子不大對勁……』

  西琳話說得很含糊,還拜託朱瓔和她走一趟,朱瓔與她一同來到妃勒托曼的房間之後,馬上就明白西琳不安的原因了。

  她看到妃勒托曼的下腹部微凸。

  雖然那看起來像是飲食過度或肥胖造成的腫脹,朱瓔卻直覺那是懷孕的跡象,過去她在酒樓工作時,曾經數次見過懷孕的女子。

  原本正妃懷孕是一樁喜事。

  可是夏拉不可能不知道妃勒托曼懷孕,或許是因為她離城的時候,妃勒托曼的肚子還沒有大起來,但是身為照料主人身邊大小事的侍女,應該會仔細觀察主人的月事與飲食習慣的改變才對。

  再加上對侍女而言,主人懷孕是件值得高興的事。

  只要產下王的孩子,主人的地位就可以穩固,其侍女的地位同樣亦可獲得保障。

  但是夏拉卻沒有將妃勒托曼懷孕一事告訴任何人,不僅如此,她甚至還以自己的婚姻為

  優先,逃難似地離開了雅隆城。

  也就是說,妃勒托曼懷孕並非喜事——其中必定隱藏什麼問題。

  『該如何是好?』

  西琳問朱瓔。

  這八天來,想必西琳照顧妃勒托曼的同時也在煩惱吧。

  在稟報松贊‧干布王之前先與朱瓔商量並無不妥,因為朱瓔與她同為侍女;另一方面,朱瓔所服侍的人是身份高於妃勒托曼的翠蘭。雖然目前翠蘭不在,但是商討此事並沒有錯,而且西琳也擔心自己的報告會引起軒然大波。

  妃勒托曼腹中孩子的父親是誰這件事,必定會引發一番爭論。

  至今一直跟在妃勒托曼身邊的夏拉也不在。

  除了夏拉之外,恐怕只有妃勒托曼本人知道事情真相了。

  朱瓔請西琳為妃勒托曼換好衣服,然後讓她坐在床上。

  『您腹中孩子的父親是誰呢?』

  朱瓔問完後,妃勒托曼過好一會兒才回答:

  『……我不能講。』

  『那麼向松贊‧干布王報告吧。』

  妃勒托曼虛弱地點點頭。

  朱瓔也和西琳互相點頭,確定彼此的想法,如今已經無法再隱瞞下去了。

  接下來——

  西琳前往松贊‧干布的房間,請其他人都迴避之後,她向大王報告妃勒托曼懷孕一事。

  松贊‧干布立刻就趕過來,不過他的臉上毫無驚訝之色。

  『妃勒托曼。』

  松贊‧干布用和往常一樣的口氣呼喚她,然後單膝著地半跪於地板上,握住坐在床上的妃勒托曼的手,但是妃勒托曼仍舊神情恍惚。

  不過,朱瓔注意到她的表情顯露出一絲安心。

  松贊‧干布撫摸著她的手,並以沉穩的聲音問:

  『對你做出無禮之舉的人叫什麼名字?』

  下一刻。

  有顆水珠滴落至松贊‧干布的手背。

  原來是妃勒托曼流下的眼淚。

  妃勒托曼沉默地流著眼淚,松贊‧干布則以大拇指為她拭去滑落臉頰的淚水。

  『我知道了,不說也沒關係,你別哭。』

  妃勒托曼邊哭邊點頭。

  松贊‧干布撫摸著她的頭,然後望向朱瓔。

  『占卜師小姐,你覺得如何?』

  『……應該就和您想的一樣。』

  雖然朱瓔的內心歎著氣,然而她依然老實回答。

  松贊‧干布沉吟著並露出笑容。

  『那麼請你告訴我,妃勒托曼想要傳達給我知道的那個名字。』

  『不先詢問衛兵或侍女,追查可疑之人嗎?』

  朱瓔無意反駁松贊‧干布,但是仍舊提出自己的看法。

  松贊‧干布聽完露出微笑,接著緩緩地搖頭。

  『不知道事情是何時發生的,而且時間已經間隔太久,若開始找尋犯人的話,人們就會知道妃勒托曼所遭受的侮辱。別人怎麼說我,我都無所謂,但是我不希望讓妃勒托曼受流言蜚語所擾。』

  『……您說的沒錯。』

  朱瓔這次真的輕歎一口氣,西琳則以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她。

  接著,朱瓔向松贊‧干布表示她要先進行準備工作。

  隔天早上——朱瓔再度前往妃勒托曼的房間。

  皮革窗簾依然垂掛,房內呈現出夜晚的氣息,房間的四個角落也點著燈火。松贊‧干布坐在地毯上,朱瓔則與妃勒托曼面對面坐在床上。

  『昨晚您睡得好嗎?』

  朱瓔問完,妃勒托曼點點頭。儘管她…一語不發也面無表情,不過當朱瓔從袋子裡倒出水晶片之後,她淡色的雙瞳頓時浮現出孩子般的好奇光芒。

  當她的眼睛發出光芒時,朱瓔抓到了『占卜時機』。

  接下來毋須特別集中精神。

  朱瓔保持平靜,將水晶片分成左右兩邊。

  占卜來到關鍵之時所呈現的忘我境界,與現實世界不可思議地重疊。

  平常兩者之間應該會有被間隔開來的感覺,但是與妃勒托曼接觸時,朱瓔就這樣失去自我、進入了另一個『境界』。

  恐怕妃勒托曼也和占卜者感受到類似的感覺了,儘管沒有受到任何指示,她卻自行握住右邊的其中一片水晶。

  朱瓔沒有在意她的動作,按照往常的步驟繼續進行。

  她將水晶片四片、四片排在一起,再把多出來的水晶片推到一旁,然後不斷重複一樣的動作,讓水晶片的數量慢慢地減少。接下來,模糊的狀況便逐漸化為具體的形狀,並且浮現出事實。

  朱瓔同樣的流程重複了三次。

  然後再重複六次這三個動作。

  不知從何時起,朱瓔眼中只看見妃勒托曼。

  而映照在她眼簾上的妃勒托曼身影則吞噬了她的意識。

  待回神過來時,『朱瓔』穿著絹絲衣裳坐在床上。

  石造房間裡的擺設相當簡潔,然而,即便看到房內高級的家飾品,『朱瓔』的心情也絲毫雀躍不起來。

  眼前所及、肌膚感覺到的,一切都忽近忽遠。

  她的感覺無法順利與感情銜接。

  就和當初待在酒樓的惡劣環境中:心靈逐漸萎縮的朱瓔一樣。

  現在的朱瓔恐怕正窺視著妃勒托曼的記憶。

  房內散發著清香,而且該有的用品一樣也不少,然而『朱瓔』的內心卻有一股難以壓抑

  的空虛戚。

  不久後,走廊上傳來腳步聲,然後在房前停駐。

  『朱瓔』感到害怕,卻無法將自己的心情表現出來。

  門口的布簾被掀起,一名高瘦的中年女性出現,這名女子用銳利的目光瞪著『朱瓔氣然後將手上端著的食物放在桌台上。

  『請用。』

  『朱瓔』點點頭並拿起湯匙。

  但是對方忽然用力拍了下她拿著湯匙的手。

  毫不憐惜的一擊,讓『朱瓔』的眼眶忍不住溢出淚水。

  結果對方又擰著她的側腰。

  腰部的肉被對方掐住,讓她疼痛不已。

  但是女子卻毫不在乎地說:

  『身為王室,不能這麼輕易就表露出情感。』

  『朱瓔』想要反擊。

  但是下一秒,對方又將手伸向她的側腰。

  就算她只抱持了一絲反抗之意,心情卻還是反應在臉上:光是這樣的表情,就讓她受到皮肉之痛。

  那女子對她說,發笑、憤怒都會引發不祥之事,她還說外表太過美麗的孩子,是災厄之神為了讓人間引起紛爭才送下凡的。

  所以『朱瓔』忘卻了歡笑與憤怒,就這樣度過每一天。

  不久後,她被帶出石造房間,坐上轎子。

  她所抵達的目的地有很多人。

  這時,有個留著鬍子的男人從人群之中走來,向『朱瓔』伸出手。

  對『朱瓔』而言,他人的手會為她帶來痛苦。

  但是她被其他女性命令,無可奈何之下,只好牽住他的手;那雙手雖然粗糙又乾燥,卻溫暖無比。

  這雙手將『朱瓔』抱起,讓她坐到馬上,接著帶她前往別的場所。

  在那裡沒有人會打『朱瓔』,只有一個名叫夏拉的年輕侍女會對她大呼小叫,但是夏拉並不會打她或用力擰她。

  時間就這樣緩緩流逝。

  男子的那雙手送給她一把豎箜篌。

  『朱瓔』接下豎箜篌,並用指甲撥動琴弦。

  豎箜篌遂發出如月亮碎片般透明的音色。

  『朱瓔』收集這些碎片,曾幾何時,她已經可以拼湊出一首曲子。

  豎箜篌的弦音,就是無法發聲的『朱瓔』之聲。

  留鬍子的男人有時會來訪,他會豎耳傾聽『朱瓔』的聲音,然後出言誇讚她的琴藝;他還會在月夜裡,帶她離開房間前去騎馬,聽話又乖巧的馬兒載著『朱瓔』嚏嚏嚏地走著,男子總在一旁牽著韁繩,帶著她繞城一周;遇到寒冷的夜晚時,還會脫下自己的皮車外套披在她的肩膀上。

  當男子的手碰觸到她時,『朱瓔』心中就有某些東西溶化。

  因此當男子沒有來看她時,『朱瓔』會感到寂寞,當她得知男子去拉薩時,雖然別人告訴她男子不久後就會回來,但是她依然眷戀著男子溫柔的手。

  只不過——

  突然間,朱瓔被彈出妃勒托曼的意識之外。

  『朱瓔』——與妃勒托曼被劃分開來。

  失去依靠的她,在五顏六色的混亂光芒中翻來覆去,接著被吸進深處的黑暗。

  黑暗裡閃著片段的光景。

  朱瓔透過夜晚的黑暗看到一張臉——那是賽德雷克的臉。

  認清之後,朱瓔的意識旋即被複雜而混亂的感情淹沒。

  朱瓔睜開眼睛,眼前出現的是妃勒托曼的臉龐。

  她還是和先前一樣,用恍惚的表情望著朱瓔。

  朱瓔對她露出微笑,接著面向松贊‧干佈滿臉鬍子的大王也沉默地看著她,他右側的牆邊放著一座弦被切斷的豎箜篌。

  就是那座豎箜篌。茹央妃說無論為妃勒托曼換過幾次弦,她依舊會將琴弦切斷。

  妃勒托曼被賽德雷克命令要保持沉默,因此將『自己的聲音』封印起來。

  她害怕賽德雷克與夏拉威脅她的話會成真,也就是她害怕松贊‧干布對她的愛情真的會消逝無蹤。

  呼……朱瓔大歎口氣,然後望向膝前的卜卦結果。

  『高個子的男人』、『暴君』、『誤解』、『擁有地位者之親人』、『同鄉』、『非本人意願的秘密』——就算不深入解讀,結果也一目瞭然。

  『……結束了嗎?』

  松贊‧干布問。

  朱瓔點頭回應,心裡猶豫著是否該在妃勒托曼面前,把大王想知道的答案說出來。

  可是告訴朱瓔答案的就是妃勒托曼本人,於是——

  『對妃勒托曼殿下做出無禮之舉的是賽德雷克大人。』

  『喔,是他做的嗎?』

  『沒錯,而且這並非出自妃勒托曼殿下的所願。』

  朱瓔肯定地回答。

  做出過於武斷的判定,其實是有失占卜者的自覺,然而當賽德雷克的暴行重現時,妃勒托曼卻將朱瓔彈出她的意識之外,這就代表那段時間對妃勒托曼而言,是她不願再度想起的回憶——然而卻又無法忘記。

  她想求助卻被命令保持沉默,不得不遵守這項命令的妃勒托曼內心有多苦惱,朱瓔也感同身受。

  『……妃勒托曼。』

  松贊‧干布走向床邊,在自己正妃身旁坐下,他的體重讓床往下沉,使得妃勒托曼的身體也歪向一邊;松贊‧干布抱住妃勒托曼傾倒的肩膀,不斷地輕輕撫著。

  『不用再擔心害怕了,吃點好吃的東西,安心睡一覺吧。』

  『……是。』

  『派兵去逮捕賽德雷克。』

  松贊‧干布有如自言自語般地說著。

  就在這時,朱瓔想起翠蘭等人的隊伍。

  隊伍自雅隆城出發已經是九天前的事了,若前去逮捕賽德雷克的士兵速度夠快,或許可以在翠蘭抵達蘇孜的城之前追上他們。

  朱瓔雖然這麼想,卻沒有開口問松贊‧干布的詳細處置。

  率領雅隆軍秘密前往藏地的人是卡庫連。

  朱瓔得知這個消息時,不禁對松贊‧干布的人性有所懷疑,她認為松贊‧干布的決定下得太遲,就算秘密派兵,然而命令父親去逮捕兒子,讓朱瓔覺得大王未免思慮不周。

  不過根據西琳的說法,藏地面積寬廣,沿路上好像還有很多由瓊保家家臣負責看守的要塞,倘若派出其他武將有可能會遭到阻撓。

  再加上賽德雷克是公認的驍勇善戰,與其派出不適合的對象反遭擊潰,不如派父親去說服他。從這點來思考的話,松贊‧干布的判斷或許是正確的。

  然而另一件令人擔憂的事——妃勒托曼懷孕的問題,竟然馬上就解決了。

  當告知松贊‧干布賽德雷克所犯下的惡行之後,妃勒托曼隆起的肚子就消了下去,再過兩天之後,懷孕的徵兆也完全消失。

  由於變化來得太突然,讓西琳在房裡焦急得團團轉。

  朱瓔雖然驚訝,但是她心想妃勒托曼腹中的應該不是嬰孩,而是被禁止道出的『心情』。

  過去她待在長安大宅時,也曾經看過未懷孕肚子卻脹大的女性,那名女性因為不孕而被丈夫休掉。

  自己無法說出口,但是希望有人可以發現——

  這對被禁止發言的人來說,是用盡全力的傾訴。

  朱瓔想起當時的卦象,當中並沒有任何一項顯示出妃勒托曼有孕在身。

  自從肚子恢復原狀之後,妃勒托曼的氣色也變好了。

  她開始進食,也得以安眠,雖然她對朱瓔或西琳依舊採取近乎無視的態度,不過當拉塞爾拿著玩具前來時,她會默默地陪他一起玩。

  月色皎潔的夜晚,她還會和松贊‧干布一起騎馬繞著城兜風。

  松贊‧干布對妃勒托曼相當溫柔,朱瓔可以從他的眼神中感受出對妃勒托曼的愛;另一方面,當朱瓔道出賽德雷克的名字時,松贊‧干布眼神中閃過的『笑意』也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腦海中。

  松贊‧干布是個在必要之時會當機立斷的人。

  他會在思考與感情之間多方巡搜,然後選出最能有效達到目的的處理方法。

  來到雅隆城之後,當朱瓔得知松贊‧干布用平淡的態度面對翠蘭是假公主一事時,她終於感到放心;而利吉姆與噶爾之所以會如此緊張,絕非因為他們膽小怕事。

  雅隆的大王就如同傳言中的一樣。

  既然如此,人在藏地的翠蘭他們如何了呢?

  ——希望他們平安回來……

  朱瓔凝視著沉睡的拉塞爾,並且在內心祈禱。

  ——好熱……

  高掛在晴朗藍天中的烈日,讓翠蘭渾身籠罩在無情的酷熱之中。

  翠蘭為躲開直射而來的日光閉上眼睛。

  但是當她一閉上雙眼,暈眩感與嘔吐感便同時襲來,翠蘭只好趕緊張開眼睛,然而折磨著身體的苦痛仍舊不變。

  由於雙手被反綁在背後,使得疼痛逐漸在動彈不得的肩膀上擴散。

  加上雙腳無力地垂吊在半空中,導致腰部也開始感覺酸痛。

  由於翠蘭本身的重力,讓捆綁住身體的繩子深深陷入肉裡。

  日照依舊強烈,讓翠蘭覺得時間並沒有經過多久。

  然而,她在精神上已經達到極限。

  ——好熱,誰來……給我水……

  吊在烈日之下,讓翠蘭不時陷入意識模糊的狀況,但是身體承受的巨大痛苦卻不允許她昏倒。圓形汗珠不斷滑落頸部的不適感喚起她的焦慮,然而這份焦慮又被口乾舌燥和對自由的渴望吞沒。

  剛被吊起來時,翠蘭對賽德雷克感到憤怒。

  但是現在的她,腦海裡只能想像繩子被解開瞬間的自由,還有能痛快喝水的滿足;如今就算是呼氣與吐氣之間的短暫片刻,也讓她覺得漫長無比。

  賽德雷克自城的一隅看著被吊在塔上的翠蘭。

  當然他並不是一直站在那裡看,他只不過是在環視城的下方時,偶爾抬頭看一下翠蘭的狀況而已。

  賽德雷克抬頭往上看時,翠蘭正在擺動著雙腳。

  不停動著的雙腳讓身體也跟著搖晃,翠蘭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不已。

  ——再這樣下去大概撐不到晚上吧。

  賽德雷克冷漠地想。

  看著被吊起來的女性,他一點也不高興,但是心中卻也沒有絲毫悲憫。

  賽德雷克心想,利吉姆回來的話一定會前去搭救翠蘭,倘若利吉姆不回來,對他也沒有任何影響,他就把翠蘭丟在那裡。

  就是如此而已。

  雖然翠蘭的命運掌握在賽德雷克手裡,但是她的生死卻是利吉姆的責任。

  不過,若利吉姆回城時翠蘭已經死掉的話,他應該會生氣吧。為什麼蘇孜要把利吉姆叫回來呢?賽德雷克最討厭處理麻煩事了,這讓他不禁打從心底歎息。

  ——去看看祖父吧。

  賽德雷克一走到門口,就有好幾名男子衝進他的房間。

  他見狀忍不住顯露出厭煩。

  這群未經允許便衝進來的人,是聽命於蘇孜的年老武將,他們氣急敗壞地跑來對賽德雷克諫書。

  「您為何要做出這種事情!?」

  「將女人吊起來,可不是吐蕃男兒應有的行為!!」

  「況且那名女子還是利吉姆殿下的夫人,那不就是大唐帝國的公主嗎!?」

  「蘇孜大人在哪裡?他豈可能允許這種事……」

  然而賽德雷克並沒有對他們怒吼,反倒拔出劍來。

  七嘴八舌的武將們瞬間全部閉嘴。

  家臣進城的時候必須將自己的佩劍交給衛兵保管,因此這群趕來找賽德雷克的武將全都手無寸鐵。儘管他們跑來向賽德雷克抗議,但是沒有一個人願意成為第一名刀下亡魂。

 賽德雷克心想,如果他拔出劍來還有人敢諫言的話,不妨就聽個一、兩句,不過看到他們全都乖乖閉嘴,他也懶得理他們了。

  「衛兵!!將這些人關進牢裡!」

  賽德雷克高聲命令,讓武將們臉色大變。

  衛兵原先有點躊躇,但是其中也有人率先行動,不久之後,武將們全都被抓起來帶離賽德雷克身邊。

  「……哼,一群膽小鬼!」

  賽德雷克在空中揮舞著劍,畫了一圈之後收回劍鞘。

  反正這些上了年紀的武將都只會要嘴皮子,平常把禮節和理想放在嘴上,真的遇到戰爭時,就通通忘記平時的主張,做出各種殘忍的舉動。

  在佔領的土地上爭相好淫擄掠,然後把這些成果當成茶餘飯後的自誇話題,根本不瞭解戰爭的目的,只是按照武將的指示保住性命,卻不曾真心服從。

  正因為他們是這樣的一群人,所以才應該服從領主、乖乖聽命就好。

  而且現在也不必在乎一個女人痛不痛苦。

  賽德雷克有自信可以率領藏地的年輕武將,只要將那些仰慕蘇孜、瞧不起賽德雷克的資深武將全部抓起來關進牢裡,或許一切就可以順利進行。

  正當賽德雷克這麼想時,這回輪到蘇孜在侍女的攙扶下進來。

  蘇孜一臉蒼白、全身微微顫抖,汗水浮現在他臉上的深刻皺紋問,蘇孜因為憤怒與驚訝而怒瞪著雙眼,眼珠子好像快要掉出來了。

  「那……那是怎麼一回事!?」

  「那是指什麼?」

  賽德雷克歪著頭裝蒜,蘇孜看他這副模樣隨即舉起枴杖。

  「就是公主殿下啊!為什麼要把公主殿下吊在塔上!?馬上放她下來!」

  「因為祖父說要把利吉姆叫回來嘛。」

  「笨……」

  蘇孜原想大罵賽德雷克笨蛋,聲音卻卡在喉嚨裡,無法控制地咳著。

  他膝蓋一落、滑跪至地上,猶如烏龜般縮成一團。

  賽德雷克就這樣冷冷地望著倒在地上的祖父,他想起剛才跑來抗議的老武將們,頓時覺得蘇孜很礙眼。

  「把利吉姆叫回來之後,祖父你打算怎麼做呢?」

  「私……私下求他寬待處理……」

  蘇孜看著單膝跪在自己身旁的賽德雷克,並以沙啞的聲音回答。

  賽德雷克笑著說:

  「那好,我去攻擊利吉姆,只要讓那些家臣看到哪一邊比較強,我想他們應該就會臣服於我了吧。」

  「你要做什麼……愚蠢的……」

  「祖父,快下命令,現在已經沒有退路了。」

  「別、別開玩笑了!……藏地人民的性命……」

  賽德雷克完全不把蘇孜聲嘶力竭的斥責聽在耳裡,他只想叫蘇孜幫他命令家臣。

  「給你一點時間重新考慮好了。喂,誰過來把祖父帶去高塔裡的小房間!」

  聽見賽德雷克的命令,讓站在蘇孜身後扶著他的侍女嚇得倒抽一口氣。

  高塔裡有好幾個小房間,但是這個時間房內處於相當高溫的狀態,賽德雷克這樣無疑是對蘇孜施以漫長的拷問。

  衛兵在猶豫片刻後拉起蘇孜,但是這時又有另一群男子趕過來。

  這讓賽德雷克相當不耐煩,不過對方隨即報上自己的名字。

  「我們來自阿斯哈瓦的葛拉尼家!!」

  「……喔,好久不見。」

  賽德雷克看了男子們幾眼,然後心不在焉地回答。

  一身旅行裝扮跑進來的人們,是管理藏地北方原野阿斯哈瓦的葛拉尼家當家與他的三個兒子。

  「有何貴事?現在這裡正在處理事情……」

  「小女以侍女的身份前去擦宿服侍,這回陪同公主殿下前來藏地並獲得返鄉許可,所以在下前來見她,但是聽城裡的人說小女遭到懲罰。」

  「我不曉得你女兒的事。」

  賽德雷克豈能說出自己殺了她,他企圖蒙騙過去。

  然而葛拉尼家的當家依然不肯罷休。

  「您豈會不知道!!如今城內混亂至極,塔上還吊著一名女性,那位女性是誰!?難不成您將公主殿下……」

  賽德雷克沒讓他說完,便命令衛兵將他們全數捉起來。

  利吉姆自卡汪的聚落派使者前去鄰近的部落,在思考該如何部署及等待回復時,他得知翠蘭遭逢殘酷的對待。

  他希望盡可能多招募一些士兵包圍藏地城,並且完全切斷城的對外聯絡。由於藏地城位於視野很好的巖山山腰,無疑是一座堅固的要塞,不過只要切斷它與外界的連結,城堡就會化為一座陸上孤島。

  利吉姆的目的並非攻陷藏地城。

  然而——

  負責監視藏地的人回傳的報告,徹底打亂了他的計劃。

  ——翠蘭被吊在高塔上!?

  利吉姆衝出帳篷抬頭望向天空,只見烈日高掛在晴朗無雲的藍天中。

  剎那間,他感到背脊發涼。

  「……族長!得改變預定計劃!」

  利吉姆急切地大喊,族長也沉痛地點頭同意。

  「請帶小犬和我的部下去吧。」

  族長對已經準備完畢的家臣們下達命令,要他們與利吉姆同行。

  利吉姆簡短致謝後,跨上向族長借來的馬衝入邊閭小路。

  除了卡汪之外,跟隨利吉姆的武將與士兵共有九十多人。

  當他們行至一半的路途後,卡汪率領數名士兵騎到利吉姆前方,原來他們打算以自己的肉身當盾來保護利吉姆。

  可以想見賽德雷克會命令士兵自城裡大量放箭,光憑這點就能預測,與利吉姆同行的士兵之中必定會出現傷亡。

  儘管如此,他們仍然必須策馬前進。

  利吉姆咬緊牙齒,怒瞪著城所在之處,這時卡汪退到他的身邊問:

  「利吉姆殿下,您在煩惱什麼嗎?」

  「嗯,看來得讓你們就這樣毫無防備地衝進城裡去哪。」

  「原來您是擔心這個,不過這也算是一場保衛藏地的戰爭,而且能在像您這樣珍惜部下性命的領導者底下服侍,實在是我們這些武將求之不得的夢想。」

  「……另外尋覓更好的夢想吧。」

  「那麼事情解決之後的日出時分,我們一起舉杯慶祝吧。」

  卡汪高暍一聲,一鞭打在馬身上加速前進。

  有如呼應他的聲音般,其他士兵也都加快速度。

  就這樣,騎兵們飛也似地趕到了城門下。

  「來了!!那是卡汪大人的兵團!」

  正當賽德雷克與幾名武將商討城內戒備時,負責看守的士兵前來報告。

  賽德雷克立刻拿劍站起身。

  「全體就位!」

  賽德雷克簡短地下令,武將們也開始動作。

  不過,如今聽命於他的人數只剩下不到原來的三分之一。

  自從翠蘭被吊在高塔上後,對賽德雷克提出異議的人便接二連三地出現,賽德雷克卻將

  他們全部踢進地牢裡。

  如今,城內的地牢已是人滿為患。

  另外也有好幾具屍體自塔頂掉落。

  因為賽德雷克砍死了好幾名想把翠蘭拉上來的武將;一部分武將因此大戚震驚,反抗聲浪也更加強烈。

  賽德雷克數次去找蘇孜,拜託他用自己的名義對武將發號施令。

  然而蘇孜卻頑固地不肯接受,只是不斷地要他放了翠蘭。

  最後,賽德雷克只能靠著自己的部下來應戰。如此一來,卻反而更加堅定他背水一戰的決心。

  他在城的前院與進城必經的斜坡路上部署了弓箭手,做好攻擊的準備。

  其實他早就預測到卡汪一族會變成利吉姆的夥伴。

  因為卡汪曾是利吉姆的共生。

  而且賽德雷克曾在藏地城的酒宴上,針對卡汪那位自殺的兄長說了些壞話,結果被卡汪痛毆。那時蘇孜判斷錯在賽德雷克,因此卡汪並沒有特別受到處罰;自從那件事之後,卡汪就再也沒有進城過。

  結果這次來到這裡,卻是要攻打自己領主的居城。

  賽德雷克心想,他要真是藏地的家臣,就應該抓住利吉姆並交出來才對。

  ——那個叛徒……

  賽德雷克憤怒地瞇起眼睛。

  或許自己一開始就該考慮出兵才對。

  他並不想奪走利吉姆的王位,但是自己比利吉姆還強,就算利吉姆被稱為戰神,他的實力還是比不上自己。既然如此,就應該由具有王者資質的自己來統治國家。

  賽德雷克來到前院,確認過捲起沙塵奔馳而來的馬群之後,大聲地發號施令。

  「等卡汪的兵團一逼近就給我全力射擊!!」

  「喔!」士兵們回應。

  賽德雷克不滿意他們回答的音量,接著又說:

  「射中一名士兵賞黃金七兩!!打倒武將者,賞黃金二十兩!」

  話一說完,站在前院的士兵們隨即發出震耳欲聾的吶喊,並紛紛架起弓箭。士兵們的箭都有獨一無二的記號,藉以分辨是誰的箭;而若有好幾人射中相同敵人的話,還能以誰射中的箭數多來決勝負。

  ——哼,貪心的傢伙。

  賽德雷克以鄙視的眼神望向士兵,接著再次定進城中。

  「利吉姆殿下,請別往上看。」

  在快要來到藏地城所在的山腳下之際,卡汪急忙對利吉姆這麼說道。

  當時,利吉姆正好拾起頭想確認被吊在塔上的翠蘭。

  「我們一定會帶您抵達藏地城的,在這之前,請您先盡量壓低身子。」

  卡汪的聲音充滿自信,利吉姆對他用力點了下頭。

  前往城門前的巖地四周,到處佈滿等待他們到來的敵方弓箭手。

  「張開!」

  正當敵兵拉緊弓弦之際,卡汪也對部屬們下令。

  跑在利吉姆左右前方的士兵們,握住了一樣不知為何物的龐大物體,然後將那個物體用力往上一拋。

  下一秒——

  隨著一聲巨響,一張巨大的皮革瞬間在利吉姆頭上展開。

  皮革內側還縫上好幾片薄鐵片,被風吹得上下搖動的皮革想必相當沉重,但是男子們卻若無其事地持續高舉著。

  「咱們一口氣突破!」

  卡汪一聲令下,士兵們也隨即壯聲回應。

  數匹身上配有鐵甲防禦的馬匹,由同樣身著鐵甲的武裝騎兵駕馭來到隊伍最前方,他們的手上全都握著長鞭。

  長鞭的前端安上銳利的鐵刺,只要一鞭出去就能打倒好幾名敵兵。

  不過在攻擊數次後,士兵立刻退到隊伍後方,即便他們身上有鐵板保護,如雨般飛來的箭矢仍舊刺中他們身體各處。

  好幾名士兵倒下,而失去騎乘者的馬匹也擋住隊伍前進的路,然而,他們已經成功地保護利吉姆不受飛箭所傷;被無數箭矢射中的馬匹以慘不忍睹的姿態倒在斜坡上,四肢伴隨著嘶吼聲在半空中掙扎。

  利吉姆藏身在皮革防護罩下,聽著箭矢群劃破空氣的聲音,其中還摻雜著士兵因箭刺穿肉身而發出的哀號——

  他的眼前不斷有血肉模糊的人馬倒下。

  但是他完全沒有時間確認那些人是誰。

  看到第一名犧牲者出現時,利吉姆的內心不禁緊揪,不過他仍試著要自己深呼吸,立刻重振精神。

  保持冷靜才能看清眼前的狀況,也才能精準迅速地作出反應,唯有如此才有致勝的機會,並將犧牲降到最低。利吉姆的職責是找出最好的對策,引領大家向前邁進。

  當他們登上連接前院的斜坡時,卡汪部下的人數只剩下原來的一半了。

  不過只要在平地對峙,就會對騎馬的士兵有利。

  這時敵方通常會棄守前院,改從城牆上方放箭才對,然而賽德雷克的士兵全都停留在前院應戰,不知道對方是否原先就打算採取這種戰略,或是沒有下達命令的指揮宮呢?

  「利吉姆殿下!!來這邊!」

  卡汪大喊,並向正門方向騎去。

  利吉姆也揮劍殺出一條血路。

  他的眼前血肉橫飛,耳邊響起士兵死前痛苦的慘叫聲,然而只攻下前院並無意義,卡汪的部下們也都瞭解這點,因此一個個全都跟在利吉姆身後前進。

  接下來,利吉姆一行並末折損任何兵將就順利地在城門前重新集合。

  集結起來的士兵們立刻排好隊形,有好幾人下馬、從背後守護同伴,同時將帶鉤的繩索拋上城牆。

  鐵製大鉤隨著重力高高飛向空中。

  等到大鐵鉤勾住城牆上的突起物,士兵們拉了好幾次確認牢固之後,便一齊爬上城牆。

  在下方等待的人除了持劍防禦,也負責對付敵方的弓箭手,要在敵方攻擊前先將他們射下來,這樣才能保護攀牆而上的同伴。

  但是當中依然有兩人中箭摔落。

  其餘三人順利爬到城牆上,並與上頭的敵兵展開戰鬥。

  正當下一批人握緊繩索準備攀爬之時,另外有一群騎兵登上了城門前的斜坡。

  打前鋒的士兵舉著綠色的旗幟。

  「是塔洛古大人的援軍!!」

  卡汪高興地說道。

  於是原本握緊繩索的士兵迅速攀上城牆。

  援軍的到來分散了前院士兵的注意力,使得利吉姆這方輕鬆奪下城牆。率先登上城牆的三人展開防禦,讓其他人不用再擔心會有飛箭自上方射來,陸續登上城牆的士兵們也組成了好幾個小隊,準備打開城門。

  舉著綠色旗幟的援兵,一邊攻打城內的敵兵一邊接近。

  緊接著,他們後方又出現了一群持黃色旗幟的軍隊,這支軍隊雖然沒有立刻加入戰局,不過有名貌似指揮官的男子騎到塔洛古軍隊的主將旁,擊退攻過來的敵兵同時向主將問話。

  「那是葛拉尼家的人!」

  在卡汪急速告知時,城門開啟所發出的沉重聲響也隨之響起。

  此時敵我雙方的士兵都發出高聲吶喊,其中有人從裡頭逃出來,也有人奔向城門。

  利吉姆跳下馬,與卡汪等人一同衝進城內。

  打開城門的士兵也加入利吉姆的行列,但是才來到走廊的一半,賽德雷克的士兵便自前方湧現。

  然而石造城堡的走廊過於狹窄,就算帶領著眾多士兵,直接與敵人交鋒的也只有隊列最前面的幾個人,倘若被前後夾擊,不僅將演變成消耗戰,還會浪費時間。

  「讓開!」

  利吉姆怒吼。

  他的大吼聲讓帶領敵軍的男子嚇得肩膀發抖。

  利吉姆認出這個男子,他是平時跟著賽德雷克進出雅隆城的人,賽德雷克的計劃他恐怕知情,既然如此,他應該不會輕易退下。

  就如同利吉姆所預測,男子叫喊著並揮劍砍來。

  不過,身處恐懼之中的他不可能有致勝機會,利吉姆避開他破綻百出的攻擊,同時給予對方電光石火的一擊。

  鮮血剎時噴出,男子臨死前的哀號響徹走廊。

  敵我雙方的士兵再次叫喊起來。

  接著彷彿水勢逆流般,賽德雷克的手下開始節節敗退,不過前方想逃的人卻被後方的士兵擋住去路,因此無法順利逃脫。

  「利吉姆殿下,請往這邊!」

  卡汪的士兵從後方趕來,並向利吉姆提議調頭走別的走廊。

  持綠色旗幟的援軍——塔洛古軍也進到城內。

  葛拉尼家的軍團也跟在他們後面,並到地下室救出被關起的自家當家。

  還一併救出遭逮捕的蘇孜家臣們。

  蘇孜的家臣從賽德雷克的士兵身上搶過劍,並前去要求與賽德雷克見面。

  於是,敵我之間出現了一群所謂的中立人士,導致戰局顯得極度混亂。

  利吉姆要卡汪去和蘇孜的家臣談判,另一方面要求賽德雷克的士兵投降,同時答應讓配合者出城避難。

  然而混亂並沒有就此平息。

  下了這道命令之後,大家反而為了取得利吉姆的諒解而無法順利行動;被交付處理善後的人忙著為自己的任務奔走,讓各處上演難以控制的小團體競爭。

  ——翠蘭……!!

  利吉姆拚命壓下想立刻狂奔去救翠蘭的衝動,持續對眾人下達指示。

  儘管他與翠蘭就在同一座城內,通往高塔的路卻愈行遙遠。

  意識回復的瞬間,一股強烈的反胃感向翠蘭撲來。

  五臟六腑彷彿全都變成異物,讓翠蘭忍不住想把體內的東西全部吐出,同時還有濕黏的唾液從她的嘴角流下。

  可是她體內已經沒有可以嘔吐的東西,就連唾液也乾涸了。

  即便睜開眼睛,也只看得見殘缺不全的景象,眼球深處只有鮮明的光線不斷閃爍。她聽到城內傳來怒吼與喧嘩聲,但是那些聲音也馬上被刺激鼓膜的耳鳴聲覆蓋。

  ——利吉姆……

  翠蘭腦中浮現出一個『名字』。

  可是她的思考能力驟降,一時之間記不起這是誰的名字。

  過了一陣子,她總算憶起這是她丈夫的名字,卻仍然想不起他的容貌,可是只要在腦海中復誦這個名字,內心便不可思議地冷靜下來。

  不知從何時,先前散發著強烈光線的烈日已經西斜。

  正當翠蘭因為刺眼的餘暉瞇起眼睛時——

  「喂,你還活著嗎?」

  上頭有聲音在呼喚她。

  緊接著,匆然有人從上頭拉起吊著她的繩子,這個動作讓翠蘭全身刺痛不已。

  最痛苦的,莫過於身體被拉進塔裡的時候,原本已經失去知覺的身體與石牆摩擦,痛楚立刻襲擊而來。

  就連身上的繩子終於被解開後,比起獲得解放的自由,肉體的痛苦反而更為強烈。

  不過當短暫的劇痛消失,一股近似酸疼的安心感隨之而來,讓翠蘭的意識在同時逐漸遠離現實,只是她的身體依然渴求水分。

  翠蘭呈現半失神的狀態,並用手指無力地抓著地板。

  「水……」

  過了一會兒,有水袋湊到她嘴邊。

  口中忽然被灌進大量的水,翠蘭大口大口地暍著。

  「……我還要。」

  我還要喝——

  翠蘭以為自己在和利吉姆說話。

  多虧喝了水,讓她有些回復意識,也有餘力可以思考,所以她以為是利吉姆救了她。

  然而回答翠蘭的聲音卻不是利吉姆。

  「別傻了,公主。」

  翠蘭睜開眼睛,模糊的視線裡出現的是賽德雷克的臉。

  翠蘭嚇了一跳,趕緊想逃離賽德雷克身邊,但是身體卻動彈不得,雙腳只能拚命蹬著地面,腰部周圍也逐漸麻痺。

  「……利吉姆在哪裡?」

  翠蘭小聲地問,賽德雷克挑起單邊眉毛。

  「天曉得,大概在城內某處吧,雖然下頭一團混亂,不過我方兵力被壓制也是遲早的事,在那之前得盡量遠離藏地城才行。」

  「你想逃嗎……?」

  「沒錯。」

  賽德雷克的回答乾脆至極。

  「守著這座即將淪陷的城也沒用,而且士兵們早就無心戰鬥了。」

  賽德雷克丟下這句話之後,又再次將翠蘭的雙手扭至背後。

  「你……你要做什麼……」

  雙手被反綁的翠蘭想大聲抗議,結果嘴巴被賽德雷克用東西塞住。

  「給我安靜點。」

  賽德雷克低聲命令完,就將翠蘭塞進一隻大皮袋扛在肩上。

  翠蘭頓時被黑暗包圍,在呼吸困難與頭暈目眩的狀態下,她明白自己正被人扛著走。腹部受到壓迫的她,差點將先前暍進去的水吐出來。

  翠蘭被逐漸上升的反胃感與頭痛糾纏,最後在痛苦中失去意識。

  卡汪在前院看到有人將公主拉回塔中。

  這時他們尚未完全壓制住城內的叛軍,不過投降人數已經超過了一半,因此他以為有人奉利吉姆之命前去營救公主了。

  但是隨著時間經過,卡汪開始覺得不對勁。

  陸續有投降者與收回據點增加的報告傳回來,卻始終沒有救出公主的消息。儘管這場戰爭起於賽德雷克的反叛,但是會派兵攻進城內,也是因為公主被吊在塔上的關係。

  卡汪基於臣下的立場服從利吉姆,並認為一定要去營救公主,雖然因此失去好幾名部下的性命,但是他深信利吉姆絕非將犧牲視為理所當然之人,即便在必要之時他也會下達殘酷的指令,不過利吉姆向來瞭解自己言行的份量與其連帶責任。

  正因如此,他一定也明白公主獲救的好消息能夠振奮軍心。

  ——難不成,公主已經死了嗎?

  卡汪抬頭望向高塔,並在短暫思索之後轉身跑進城中。

  利吉姆內心和卡汪一樣,再次浮現出不安。

  稍早他派出幾名投降的賽德雷克陣營武將,以及卡汪的部下前去高塔營救翠蘭,可是不但沒有看見得救的翠蘭,就連成功救出她的消息也沒有傳來。

  眼見局勢終於穩定下來,利吉姆將後續交給葛拉尼家的當家之後,叫其中一名投降的武將帶路趕往高塔。

  途中利吉姆遇見滿臉疑惑,同樣急著前往高塔的卡汪。

  卡汪一見到他連忙問:

  「利吉姆殿下,公主殿下平安無事嗎?」

  「我正要去確認,明明早就派了好幾個人過去,卻完全沒人回報。」

  聽到利吉姆的話,卡汪的表情瞬間一沉。

  「公主殿下很早就被拉上來了啊。」

  「沒有任何人告訴我這件事。」

  利吉姆感到一陣惡寒爬上背脊,並立刻開始奔跑。

  看到贊普拿著劍凶神惡煞地衝過來,士兵們不分敵我全都讓出一條路。

  卡汪也拔出劍跟在利吉姆身後。

  雖然利吉姆陣營在短時間內便壓制住城內的叛軍,但是死傷者人數仍然很多,到處都躺著等待救助的傷兵,無人處理的屍體也遍佈各處。

  等他們來到高塔附近時,屍體的數量更是多不勝數。

  然而倒在此處的遺體,身上的傷口都相當平整,與其說是在戰鬥中被敵人命中,看起來反而像是在沒有抵抗的情形下被砍死的。

  利吉姆對如此不尋常的情形中嗅到一絲危機。

  「利吉姆殿下,暫時先返回比較好吧……」

  「不,應該要加快速度前進。」

  利吉姆拒絕卡汪的好意,專心三思繼續向前跑。

  儘管如此,可能還是太遲了,利吉姆如此想著。

  殺死那些士兵的人恐怕就是賽德雷克,他比利吉姆派出的人早一步將翠蘭拉上來,然後把她帶走了。

  來到高塔下方之後,利吉姆超越帶路的武將。

  然而卡汪又拚命地超越利吉姆。

  「讓開!卡汪!!」

  「由我先去!」

  卡汪拒絕讓路,並絲毫不敢大意地握著劍、奔上狹窄的階梯。

  利吉姆也緊跟在他後面。

  高塔內似乎沒有人,只聽得到利吉姆等人的腳步聲。

  接著——

  等他們上氣不接下氣地趕到塔頂時,只見利吉姆派出的武將倒在地上。他們全在對手利落的劍法下失去性命,遺體以空洞的眼神望著天空,彷彿不知道自己已經離開人世。

  卡汪低聲呼喊他們的名字,並憤怒地咬緊牙齒。

  利吉姆則用握劍的手捶向牆壁。

  「卡汪!!剛才有人騎馬出城嗎?」

  「沒有,馬廄已經由塔洛古家的人控制了。」

  「立刻在城內展開搜索!!連投降的士兵也全派出去,給我搜遍每個角落!」

  「是!」

  卡汪大聲回答,然後迅速跑下高塔。

  利吉姆打開階梯旁一扇扇木門確認裡頭,不過正如同先前他們感受到的,每問房都空無一人。

  但是當他打開某扇位於高塔中段的木門後,看到房間深處有個東西在動。

  利吉姆屏住氣息,慢慢踏進房內。

  悶熱得令人呼吸困難的房內,利吉姆看到的是臉色發青地躺在粗糙床台上的蘇孜。

  利吉姆一靠近,蘇孜就睜開了眼睛,但是他的眼神就如同剛才的遺體般無神。

  「啊啊……松贊‧干布王……」

  蘇孜的嘴角浮現出無力的笑容。

  「真是好久不見了……」

  利吉姆跪在床邊,握住蘇孜佈滿老人斑的削瘦雙手。

  他心想蘇孜八成是被賽德雷克關在這裡的,儘管得馬上叫人來照顧蘇孜,但是他無法什麼都不說就離開蘇孜身邊。

  「蘇孜,你不認識我了嗎?」

  被利吉姆一問,蘇孜眨著混濁的眼睛。

  他的眼神逐漸恢復生氣,充滿皺紋又乾燥的雙唇微微動起來。

  「……利吉姆殿下?啊,我在做夢嗎?這裡是哪裡……?」

  「是塔裡的某間房,是賽德雷克把你關在這裡的嗎?」

  「啊……啊,是的,那小子將公主殿下吊在塔上……」

  蘇孜話說到一半,睜大了眼睛。

  「公主殿下呢……!?她沒事吧……!?」

  「她被賽德雷克帶走了,現在我正派人搜索城內。」

  「……怎麼會這樣……」

  蘇孜以雙手無力地覆蓋住臉,低下頭呻吟。

  利吉姆則拍著他的肩膀安慰他:

  「別擔心,我一定會把翠蘭奪回來,如果你的身體還撐得住,能不能下去對城內的人說幾句話……」

  「他不會留在城內的!」

  蘇孜打斷利吉姆的話,喊叫出聲。

  「賽德雷克那小子八成不在城內了,利吉姆殿下!!趕快騎馬追上去!那傢伙一定從地下通道溜走了。通道在這座塔的地下室,從這裡可以穿到這座城所在的巖山東側!」

  利吉姆一聽到他的話立刻站起身。

  一想到翠蘭他們有可能還在城中,總算讓他慌亂不已的心得以冷靜。

  「我會報答你的,蘇孜!」

  利吉姆說完後衝出房間。

  利吉姆疾下高塔之後與卡汪會合,這時卡汪已經下令展開城內的搜索工作,正準備回來繼續保護利吉姆並向他報告,跟在他背後的有葛拉尼家的幾個兒子,還有幾名卡汪的部下。

  利吉姆吩咐葛拉尼家的兄弟前去搜索高塔的地下通道,以及照顧蘇孜:接著詢問卡汪出巖山東側後能夠逃脫的路徑,卡汪表示有東西兩條路可走。

  「好,你負責帶人往東,我走西邊。」

  利吉姆連忙下令並趕至前院,然後跳上早已準備好的馬匹。另外有好幾名士兵也迅速動身,負責為利吉姆帶路或跟著卡汪。

  從聽到蘇孜告知地下通道的存在到派出追兵,僅花了一點時間而已。

  但是騎馬奔馳的利吉姆,內心卻有如糾結般地焦慮。

  ——翠蘭……!!我馬上趕到!

  將翠蘭丟在敵陣、又讓她被吊在烈日之下,利吉姆只要一想到她在這段時間內身心所受到的煎熬,就不禁對賽德雷克燃起一股熊熊的怒火,同時他也對天真的自己感到陣陣無法壓抑的憤怒。

  賽德雷克是他從小到大的好朋友。

  所以他才說不會殺了利吉姆,只會把他關起來。

  事實上,這代表賽德雷克根本就瞧不起利吉姆,他認為自己的一句話就能左右利吉姆,正因為如此,他就算在人前也不曾對利吉姆表示敬意。

  利吉姆一直到五年前,也都還很肯定賽德雷克這種無懼威權的態度,因為過去利吉姆對於大家為何都要向年紀尚輕的他磕頭,始終有著無奈鬱悶的情緒。

  如今,他已經無法再抱持這麼單純的想法了。

  不斷放任賽德雷克對他無禮怠慢的利吉姆,也要為這次的騷動負起責任,慘遭毒殺的雅隆士兵和侍女、卡汪的部下,都是因為利吉姆的天真才犧牲的。

  利吉姆緊閉雙唇、咬緊牙根,快馬加鞭向前奔馳。

  前後的馬匹也配合他加快了腳步。

  西側的捷徑比想像中來得和緩,不過左右兩邊都是陡峭的山崖,巖台上還有好幾隻禿鷹佇立,虎視眈眈地往下瞪著利吉姆他們。

  夕陽的紅色光輝自巖山較高處射來,餘暉偶爾會直射到臉上,刺眼得讓人幾乎無法睜開眼睛。

  「利吉姆殿下!!我們來到山的另一頭了!」

  在前面帶路的武將高喊。

  隊伍幾乎同時奔出左右兩邊的山崖,前方出現一片寬廣的草原。

  轉頭望向巖山,也只能看見在夕陽照耀下變得赤紅的巖壁。

  利吉姆吩咐眾人散開進行搜索,自己則騎馬登上附近的岩石平台環視草原。

  連結西側的另一頭巖山,在夕陽照映下所產生的陰影,落在沉浸於暮色中的草原上,讓草原出現斑駁的紋路,草地外圍則有一群正在吃草的野驢。

  利吉姆向右邊望去,此時野驢群突然開始奔跑。

  它們前進的路線形成一道圓弧,接著立刻又停住。

  看來大概是被突如其來的聲響嚇到——

  一想到這裡,利吉姆也策馬接近。

  膽子很大的野驢不可能這麼輕易受驚,雖然只有一會兒,但是它們之所以會忽然散開、奔跑,應該是有不具威脅性、體形卻巨大的東西靠近之故。

  會讓野驢警戒的東西——除了人類以外沒有別的。

  ——會是賽德雷克嗎……!?

  利吉姆沒有告知其他人便獨自穿越草原。

  他心想也有可能是自己猜錯了,況且一大群人追過去的話,賽德雷克說不定會因為覺得身邊的翠蘭礙事而殺了她,所以他選擇獨自前往。

  讓野驢奔跑起來的,確實是個騎馬的男人。

  這個男人沿著巖山邊前進,身後載著一個巨大的皮袋。

  利吉姆由後方跟著這個男人,並盡可能不讓對方發現自己的存在,但是追到一半時,騎在馬上的男子卻轉過頭。

  那人果然是賽德雷克。

  儘管暮色籠罩在有點距離的兩人之間,但是利吉姆仍察覺出兩人的視線交會。

  「賽德雷克!」

  利吉姆大喊。

  然而賽德雷克卻沒有任何回應,接著一鞭打在馬的身上。

  利吉姆也挺起腰並以膝蓋抵著馬背追趕,背上負擔減輕的馬兒飛也似地狂奔。

  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展開短暫的追逐。

  追趕者與被追趕者穿過巖山山腳下的草地,又衝下和緩的斜坡,待兩人來到山峰之間的狹小山谷後,利吉姆追近賽德雷克旁邊。

  「賽德雷克!!快停住馬!!」

  與賽德雷克並騎的利吉姆大喊,但是賽德雷克沒有搭理他。

  取而代之的是拔出劍來,並且不發一語地砍向利吉姆。

  利吉姆立刻退到後方,並繼續吆暍他停下。山谷中有小河流經,馬蹄踩過時濺起了水花,而周圍地上有圓形的小石子,石子還不時絆到賽德雷克的馬匹。馬身只要一傾斜,被綁在馬鞍上的皮袋就會彈起來。

  ——翠蘭在那裡面嗎……!?

  利吉姆心想,如果和當初在工布遭逢的事件一樣,袋子裡面裝的是小羊就好了:原本被吊在塔上,現在又困在皮袋裡,說不定翠蘭早已經不行了。

  「站住!賽德雷克!」

  利吉姆也拔出劍,再次趕到賽德雷克旁邊。

  現在沒有時間思考如何與賽德雷克談判,若再不趕快將翠蘭自袋中救出,將會造成無可挽回的慘劇。

  利吉姆聚精會神地揮出一劍,企圖讓賽德雷克落馬。

  但是賽德雷克立刻策馬轉向、閃開攻擊,然後慢慢停下馬。

  「……利吉姆。」

  「將翠蘭還我,賽德雷克!!不……把她從袋子裡放出來!」

  利吉姆一喊,賽德雷克便歪著嘴露出笑容。

  「只有你一個人追來嗎?」

  「沒錯,城另一頭有幾個人,但是我沒時間叫他們。」

  聽到這,賽德雷克頓時縱聲大笑。

  「賽德雷克!」

  「你吼什麼,公主又還沒死,你看。」

  賽德雷克邊說邊改用拿劍的手握住韁繩,然後用左手打開皮袋的束口繩。

  一束黑髮自袋口掉出,發出啪沙啪沙的聲音。

  賽德雷克粗魯地拉起袋口,讓翠蘭的頭部露出,連帶使其餘的頭髮也垂落,她的臉也無力地低伏著。無法看清楚翠蘭的表情,只有那快要碰到地面的黑色長髮在利吉姆面前飄動。

  「這樣看不到她的臉耶。」

  賽德雷克揪住翠蘭的頭髮並用力往後拉。

  這讓翠蘭的頭微微抬起,同時也發出細微的呻吟。利吉姆看見她的嘴被塞住,嘴部四周也被嘔吐物弄髒,儘管眼睛是睜開的,眼神卻相當朦朧,她似乎認不出利吉姆是誰。

  「瞧,雖然看起來很慘,但是她還活著對吧。」

  賽德雷克接著又說:

  「如何?放我走吧?這麼一來,我就會在途中放走公主,還可以用金子當報酬,找個人送她回雅隆喔。」

  「你才不會做這種麻煩事,等翠蘭沒有用處之後,你八成就會拋下她。」

  「相信我嘛,我們不是一起長大的嗎?」

  「正因為是一起長大,我才知道你會採取什麼行動。」

  賽德雷克聽見利吉姆的話,臉上的笑容陡然消失。他自然地抬高下巴,面露凶光瞪著利吉姆。

  「你這個輕而易舉被我捉住的笨蛋,還真會說大話。」

  「沒錯,所以我不會再犯相同的錯誤了。」

  賽德雷克忽然緊咬雙唇,用劍抵住翠蘭的喉嚨。由於他鬆開韁繩讓馬身不停擺動,使得刀刃切斷翠蘭好幾撮頭髮。

  「吶,利吉姆,你再這麼苦苦相逼的話,我可能會當場殺了公主喔,這樣好嗎?」

  「殺了翠蘭你就沒有人質。」

  「哼,就算沒有人質,若對手只有你的話,我必勝無疑。」

  「那就來一決高下吧。」

  利吉姆認真地說著。

  然而賽德雷克繼續嘲笑他。

  「你這麼想死啊?」

  「要騎馬或徒步都可以,但是你得先把翠蘭放下來。」

  「哈,明明是你向我挑戰,還想命令我?」

  「在對我不利的情況下打贏我,這樣也稱不上是勝利吧?」

  利吉姆的反問,讓賽德雷克揚起半邊眉毛。

  雖然賽德雷克將利吉姆視為笨蛋,但是這時似乎有將他的話聽進去。

  他低聲同意,接著解開將皮袋綁在馬鞍上的繩子,啪嚓一聲,皮袋就這樣掉到地上。

  利吉姆還來不及伸手去接,翠蘭就已經摔落地面。

  「賽德雷克!」

  「死不了啦。」

  賽德雷克用手指向利吉姆挑釁著。

  利吉姆斜眼望著地上的翠蘭確認她的呼吸,同時用右手重新握好韁繩,並計算著自己與賽德雷克之間的距離。

  率先展開攻擊的是賽德雷克。

  他大呼一口氣,同時騎著馬衝向利吉姆,接著從上方一刀朝利吉姆砍下。

  利吉姆把劍一橫擋住他的攻擊,同時感受到一股手腕近乎折斷的衝擊,當然馬匹也感受到這股衝擊,因而踏著激烈的步伐後退好幾步。

  「怎麼了?利吉姆殿下,不反擊嗎?」

  賽德雷克臉上浮現出兇惡的笑容,並再度騎著馬衝向前。

  利吉姆旋即策馬轉向,雖然攻擊的賽德雷克破綻百出,但是利吉姆卻怎麼也抓不到反擊的空隙。

  從以前到現在,利吉姆就不曾贏過賽德雷克,即使尋遞吐蕃境內,恐怕也沒有人可以當他的對手。賽德雷克總是如此氣傲、力強、毫不留情。

  「來啊,利吉姆!!」

  賽德雷克一口氣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再度攻向利吉姆。

  利吉姆擋住他的攻擊後予以反擊,並試圖從其他方向進攻。

  儘管他考慮該如何有效地反擊,不過就是抓不到時機。

  無論是劍術還是馬術技巧,賽德雷克都在他之上,而且賽德雷克駕馭馬匹就好像移動自己的雙腳一樣輕鬆。

  遭攻擊的話就遠離,接近的話就攻擊。

  賽德雷克就像在練習一樣從容,但是他似乎沒發現兩人交鋒了數回合之後,他的攻擊方式逐漸變得千篇一律。

  利吉姆向前一步,再次展開攻擊。

  這次他的刀鋒突破賽德雷克的防禦,一劍削過賽德雷克的臉頰。

  鮮血在黃昏的風中飛散,賽德雷克的表情瞬間如野獸般猙獰。

  「該死的傢伙……!」

  他的劍劃破空氣,對利吉姆展開激烈的連續攻擊。

  然而就在見血的瞬間,利吉姆的心境也和他一樣產生變化。

  全身的熱度消失,身體中心只留下敏銳的感覺,自己的呼吸、馬匹的脈動,就連賽德雷克的氣息,利吉姆全都可以清楚感受到。

  我看得到賽德雷克的劍路——

  緊接著,利吉姆穿過賽德雷克的攻擊,全力奮勇一擊。

  他再次破解對方的防禦,打斷賽德雷克引以為傲的劍,同時一劍劃過他的側腹,失去平衡的賽德雷克就這樣跌下馬鞍。

  像賽德雷克這樣的男人居然會落馬,讓利吉姆著實訝異。

  他原以為賽德雷克就算負傷也不會認輸,然而賽德雷克卻一臉茫然地坐在地上,直望著按住側腹的手指所沾染的鮮血。

  看來他已經完全喪失鬥志了,即便利吉姆跳下馬,他依然沒有站起來。

  但是當利吉姆一跨出腳步,賽德雷克立刻連滾帶爬地衝到裝著翠蘭的皮袋旁。

  利吉姆也跑向皮袋。

  然而,賽德雷克卻在利吉姆一劍刺過來之前,早一步抱住了皮袋。

  只有翠蘭的頭露出皮袋,只要袋子一動,她的頭也跟著晃動,黑色長髮伴隨著她無力晃動的腦袋飄飛。

  賽德雷克將折斷的劍抵住她的喉嚨。

  「給我退下!」

  賽德雷克以清晰而低沉的聲音下令。

  利吉姆後退了半步。

  他不認為賽德雷克會做垂死的掙扎,賽德雷克似乎也是這麼想的,他的臉孔不由自主地扭曲。

  他沒想到自己居然也有失敗的一天,還有,他也沒想過自己輸了之後該怎麼辦。

  賽德雷克或許意識到自己已成手下敗將。

  想必也認為自己被捕之後會遭處刑。

  儘管如此,現在支撐著他的卻是那股認為自己還有可能逃脫的自信。

  然而,當原本氣傲、力強、毫不留情——不知失敗為何物的猛將面臨死亡的恐懼時,終於知道自己也有卑怯、慘不忍睹、丟臉——這些平時隱藏起來的一面。

  「……利吉姆,牽馬過來。」

  利吉姆拒絕賽德雷克的要求。

  假如在這之前,他一定會立刻答應,因為若考慮到賽德雷克討厭麻煩的談判,他可能會當場殺了翠蘭,然後向利吉姆展開攻擊。

  但是現在的他不會殺翠蘭。

  不對,是不能殺。

  如今翠蘭對賽德雷克而言是保命符,撕掉保命符的話,自己也會丟掉性命。

  雖然利吉姆看清這點,但是他仍然無法採取任何行動,要是被逼到窮途末路,或許賽德雷克又會有什麼變卦,更何況,現在的他只要稍微一個動作就能讓翠蘭喪命。

  「賽德雷克,放開翠蘭吧……我一定會想辦法救妃勒托曼的孩子,我還可以將她連幫忙接生的人一起帶回擦宿……」

  「小孩怎樣都無所謂!」

  賽德雷克激動地怒吼。

  「別再說了,先把馬給我牽來!快點!這個女人死了也沒關係嗎!?」

  然而怒吼的賽德雷克手卻抖個不停,劍刀竟然就這樣劃上翠蘭的脖子,接著,一道鮮血流過銀白的劍刀。

  利吉姆見狀立刻想答應他的要求。

  就在這時——

  「要殺的話就動手吧,不過你也會當場斃命喔。」

  暮色包圍的山谷中迴盪著噶爾威風凜凜的聲音。

  同時,巖山各處都出現了架著弓箭的士兵。

  趁著賽德雷克的注意力被轉移的瞬間,利吉姆奪下他的劍、將他拉離翠蘭身邊。

  當利吉姆制伏賽德雷克之際,自岩石後方現身的卡庫連將翠蘭從皮袋救出,並用自己的外套裹住翠蘭被汗水與嘔吐物弄髒的身體。...<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普普熊 發表於 2009-1-15 07:27 PM

本帖最後由 普普熊 於 2009-1-15 07:30 PM 編輯

  【九、宰相的密旨】

  卡庫連進入房間時,原本以為蘇孜或許還在睡夢中,不過這次他卻很早就清醒了。

  看到蘇孜的臉,卡庫連微微皺起眉頭,不曉得該以什麼樣的心情面對他,於是卡庫連選擇沉默地跪到躺在床上的蘇孜身旁,然後平淡地說:

  「我想您應該已經聽說了,賽德雷克對妃勒托曼夫人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我是奉命前來逮捕他的。松贊‧干布王做出的裁決是將賽德雷克流放異鄉,並將瓊保家的領地縮小為八分之一。」

  卡庫連繼續說:

  「不過,關於這次的叛變事件的處置,還要等待松贊‧干布王的指示。」

  「……賽德雷克怎麼樣了?」

  「他被利吉姆殿下抓住,現在關在城內的地下牢房裡。」

  「……那公主殿下呢?」

  「她平安無事,但是身體相當虛弱;我救起她時她已經失去意識,加上城內各處都還躺著士兵的屍體,所以先將她送去卡汪他姊姊的行館休養了。」

  「這樣啊……」蘇孜邊說邊歎氣。

  他的心情變得黯淡而沉重。

  因為他有點後悔當初在高塔的小房間裡獲救時,告知利吉姆有地下通道的存在。

  如果沒有說出來的話,賽德雷克或許還可以逃跑。

  可是這樣公主就難逃一死。

  那時蘇孜內心湧現的,並非對年僅二十歲的公主的憐惜,而是不願枉費當初吐蕃進攻松州時所費的心力。攻打松州一事在大議會上引起激烈的爭辯,而實際開戰後,吐蕃雖然獲得壓倒性的勝利,但是仍然有非常多士兵喪命。無論以前宰相或吐蕃臣民的身份來看,蘇孜都不願毀掉那場戰爭所換來的成果。

  「卡庫連……」

  「是。」

  「你認為松贊‧干布王為何要派你來?」

  蘇孜的問題,讓至今維持一貫冷淡態度的卡庫連,表情略微出現變化。

  「藏地面積寬廣又設有許多要塞,派我來的話,就算不和路上的家臣一一解釋,他們也會讓我進城。來到濕地眾多的藏地城周圍之後,我也知道該選哪一條路最好走……不過,我想最主要的理由,是因為我比其他大臣還適合遊說賽德雷克吧,雖然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卡庫連最後又小聲補了那一句。

  「說的也是。」蘇孜自言自語後再次歎息,松贊‧干布作出適當的處理方式,他保全蘇孜面子;然而罪行最重的,應該是沒有阻止賽德雷克的脫序行為,因而導致事情結果如此淒慘的——蘇孜。

  蘇孜啞然失笑。

  宛如陣風的悔恨席捲過後,他又接著無法遏抑地笑出聲。

  四十五年前,當十七歲的松贊‧干布即位時,蘇孜做夢都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來臨。那時蘇孜已經成為藏地的領主,以這塊豐富的土地資源為後盾,一直守護著松贊‧干布成長,並支撐著吐蕃的發展。

  那時他相當自傲。

  但是如今想想,那時在他心底或許也對松贊‧干布帶有輕蔑的態度,又或許是這份認為吐蕃是由自己在支撐的自負,讓他逐漸看不清時局。

  ——若藏地被接收,就代表中央可以直通象雄和尼波羅門……

  至今為止,蘇孜對於吐蕃兵借道藏地,不曾抱持過任何一絲疑問。

  不過就算身為吐蕃臣子,贊普的軍隊要借道通過也必須徵求領主同意,因為吐蕃的領主至今,和被稱作『小王』的人相同,可以獨自行使權力並保有一定的地位。

  松贊‧干布什望可以打破這個規炬。

  ——這恐怕是從兩年前的尼波羅門戰役開始打算的吧。

  還是從五年前的松州戰役開始的?

  總之,蘇孜也認為為了吐蕃今後的發展,稍微削減『小王』的權力是對的,但是第一步就從蘇孜下手,並任命卡庫連為先鋒的松贊‧干布,其『眼力』之準確的確令人讚歎。

  這是無論在戰略、佈陣、學識、外交手腕、所有與國政相關的一切,甚至是武勇方面都稱不上特別卓越的松贊‧干布,唯一勝過他人的地方。

  那就是看人的眼光。、

  他憑著自己的眼力看透了蘇孜。

  回想起來,兩年前的尼波羅門戰役之時,賽德雷克無視主將勒讚的指示就擅自衝入敵陣,雖然很幸運並沒有造成任何憾事,但是勒贊仍上奏要求嚴懲賽德雷克,那時蘇孜曾經對他施加壓力。

  之後,他也屢次為了賽德雷克做出違背常理的舉動。

  松贊‧干布看出蘇孜沒辦法壓住賽德雷克,而賽德雷克不受控制的態度人盡皆知,所以根本沒有必要再額外設陷阱。

  可是——

  「卡庫連……領土會留在你手上。」

  「我僅等待松贊‧干布王的裁決。」

  「這麼清心寡慾啊?」

  「盡心盡力服務國家的,不是父親大人嗎?」

  「……說來也是。」

  蘇孜再次露出笑容,並三度歎息。

  松贊‧干布認同卡庫連是國家所需的臣子,所以才會任命他去逮捕自己的兒子。

  卡庫連得知賽德雷克將受到流放的處分時,並沒有提出異議。即便是平民,犯了強暴罪也會受到處罰,雖然不至於被砍頭,卻會被去勢後遭流放。這麼一想,賽德雷克被判的罪刑算很輕了。

  倘若自己能管住賽德雷克的話——

  蘇孜心中不禁浮出這個假設,而他試著以笑聲驅散自己的想法。

  卡庫連剛開始會露出那種無奈的表情,恐怕也是因為懊悔自己無法阻止賽德雷克,才會表現出身為父親的悔恨吧。儘管卡庫連默默地完成了任務,但是他絕非冷血之人,反倒是一位喜歡以常理判斷一切、充滿人情味的人。

  儘管如此,即便卡庫連是自己的兒子,他仍羞於表達情感——

  「就算領地被縮小,也要給我盡全力照顧家臣們。」

  「我一定會竭盡全力。」

  卡庫連充滿自信地點頭。

  「那請你先退下,我想再睡一會兒。」

  「是……希望您別太沮喪。」

  卡庫連拘謹地表示慰問之意後,便離開房間。

  蘇孜躺在床上,用泛黃的模糊雙眼盯著黑暗。

  利吉姆在昏黃的光線下,不厭倦似地直盯著翠蘭的睡臉。

  他的左手置於翠蘭的右臉頰下,右手則被翠蘭緊抱在懷中。鴉雀無聲的房內,唯一的聲音來自獸脂燈燃燒時發出的滋滋聲。

  翠蘭偶爾會動一下,臉頰便會擦過利吉姆的左手,那瞬間她的臉上會浮出輕笑。

  利吉姆看著她的笑臉,不斷回味著這份安心感。

  噶爾在山谷的河邊捉到賽德雷克,並且稟報利吉姆當初他趕回雅隆途中,遇上奉命前來逮捕賽德雷克的卡庫連,於是加入他們的行列。

  卡庫連用外套包住翠蘭滿是髒污的身體,並謹慎地讓她暍了幾口水之後,將松贊‧干布的話傳達給利吉姆。

  然而松贊‧干布原先的命令已經失去功效,如今蘇孜與藏地的家臣們,必須等待松贊‧干布重新發落。

  利吉姆回城後,與噶爾和卡庫連作了些商討。

  翠蘭被送往卡汪的姊姊嫁去的地方,在失去意識的情況下接受醫治。

  賽德雷克則被關在地下牢房裡。

  利吉姆前去看他的時候,賽德雷克緊抓著鐵欄桿要利吉姆放他走。

  接下來,他恐怕會被送回雅隆,然後在諸臣面前被斬首,又或者會直接在藏地被處刑,之後再將首級送至雅隆。

  利吉姆內心已不再憎恨他。

  僅有令他喘不過氣的無力戚和一絲絲憐憫。他想起他們小時候初次見面那天,兩人一起去打獵的時候,在未成年時躲起來偷喝酒,還有全身沾滿泥巴與塵埃共赴戰場的時光,這些都一一浮現他的腦海中。

  『救我,利吉姆!!我不想死!』

  賽德雷克的喊叫聲不斷在他耳邊響起。

  然而,利吉姆沉默地離開地下平房,隨後來到卡汪的姊姊所在的行館探望翠蘭。

  之後不知究竟過了多久。

  翠蘭的眼皮微動,接著慢慢睜開眼睛。

  「翠蘭,你醒了嗎?」

  利吉姆一問,翠蘭隨即嚇得全身發抖,就像受驚的動物般蜷縮起身體。

  但是她立刻就想起那是誰的聲音,然後怯懦地抬起頭。

  「……利吉姆……?」

  利吉姆輕輕微笑並彎下身親吻翠蘭的臉頰。

  翠蘭放開原本緊抱的利吉姆右手,並且抬起頭。

  下一秒,她望向利吉姆的雙眼忽然溢出淚水。

  翠蘭彷彿想要隱藏自己的淚水般又低下頭。

  利吉姆小心翼翼地抱住她。

  「……是利吉姆救我的嗎?」

  「我只成功一半而已,最後是由噶爾完成的。」

  利吉姆苦笑著回答。

  翠蘭躲在他懷裡,以不可置信的表情偏著頭問:

  「噶爾大人還活著呀?……太好了,可是那個……怎樣了?賽德雷克大人的叛變……?那麼……!!士兵們和塔瓦呢!?」

  「被關在宿舍裡的士兵裡,大約有十二個人獲救,但是塔瓦……」

  利吉姆實在不忍說出塔瓦的死訊,所以講到一半就停住了。

  翠蘭意會到他未說出的事情,雙眼再次湧出淚水。由於感情一時起伏太過劇烈,讓她說不出話來。

  利吉姆輕輕攬著她的頭,翠蘭則抓住他的衣服,被眼淚沾濕的臉頰緊緊貼著他。翠蘭那因為被吊在高塔上而紅腫瘀血的肩膀,此時正微微顫動。

  過了幾秒鐘後。

  利吉姆抱住她。

  直到翠蘭不再嗚咽為止,他都這樣一直將她抱在懷中。

  後來翠蘭的臉終於抬起來,並用手指拭著淚水向他道歉。

  利吉姆吻著她的眼皮和臉頰,表示沒有必要道歉。

  「……賽德雷克大人為什麼要抓利吉姆呢?」

  翠蘭想起這件事,便開口詢問利吉姆。

  利吉姆盡量選擇不會對她造成太大打擊的說法,將起因於妃勒托曼的一連串過程告知翠蘭。包括因為翠蘭將自己從牢裡救出,才使得賽德雷克的計劃所造成的傷亡降到最低——

  「那賽德雷克大人怎麼樣了?」

  「他被噶爾捉住,現在關在城裡的地下牢房。」

  「這裡是……藏地城裡嗎?」

  「不,我們借用了城附近的行館,因為現在城裡還是一片慘狀,恐怕無法讓翠蘭在那裡好好休養。」

  「……也對,那裡發生戰爭了。」

  翠蘭一說出這話又重重地歎息。

  利吉姆抱著全身無力的翠蘭同時思忖著。

  這次的騷動應該會讓松贊‧干布不得不先暫停攻打象雄的想法,而預定派出使者處理賽瑪噶所遭受的不平等待遇一事也得中斷。

  在這幾年之內,吐蕃或許會與象雄或是其他國家開戰,不對,在那之前,吐蕃境內還存有發生內亂或小規模叛亂的危險性;這樣一來,翠蘭就有可能再次遭逢危險。

  此時,利吉姆想起那時在藏地城前院,翠蘭對他喊『快走!』那瞬間的表情。

  結果,自己又一次將她丟在敵陣之中。

  「吶,翠蘭……你想回長安嗎?」

  「咦……?」

  這個問題讓翠蘭猛然抬頭,接著以顫抖的手抓住利吉姆的衣袖。

  「我……我會被送回唐嗎?是松贊‧干布王說了什麼嗎?」

  「不是的,和父王無關,只是我……有這個想法而已。」

  利吉姆一邊思考著適合的講法,一邊忐忑不安地說:

  「無論公主身份是真是假,唐皇帝都有意和我們繼續維持邦交,既然如此,如果我們假冒翠蘭因為意外而身亡,然後再私下讓你回國應該也不成問題,若繼續讓你待在吐蕃,你就會不斷遭遇危險……」

  「那也無所謂!」

  翠蘭雙手緊抓利吉姆的袖子吶喊:

  「我想待在利吉姆身邊!!……雖然我也想見長安的家人,可是我不希望以後再也見不到利吉姆,就算避不開危險我也會忍耐的!!」

  「翠蘭……」

  「……你不是說過,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要保護我的嗎?還是你氣我被賽德雷克大人捉住?你已經不想再保護我了嗎……?」

  「不是那樣的……」

  「那我要留在這裡!」

  翠蘭全身緊貼在利吉姆的手臂上。

  就好像想要躲進利吉姆體內般,她用力縮起自己的手腳。

  沒多久,翠蘭在昏黃的光線下開始啜泣。

  她的哭泣讓利吉姆強烈地感到後悔。

  他覺得自己不該說出這種話。

  可是現在的利吉姆,內心已不再安穩。如果能更早一點注意或許就能解救賽德雷克的悔恨,還有當翠蘭被劍尖抵住時的焦慮,種種情緒此刻全部混雜在他的腦海。

  利吉姆早已深知自己再無法放開翠蘭了——

  「翠蘭別哭了,抱歉,都是我不好。」

  利吉姆立刻和翠蘭道歉,但是翠蘭沒有回應。

  利吉姆在百戚交集中,伸手緊緊抱住翠蘭。

  第二天早上,翠蘭在男子們的爭執聲中醒來。

  從聲音聽起來,似乎是利吉姆站在連結起居間與走廊的門口和訪客說話。

  「……利吉姆……?」

  翠蘭小聲呼喚之後,利吉姆不一會兒便回到房裡。

  雖然他原先滿臉憤怒,但是眼神一對上翠蘭之後,表情就立刻改變。

  「你的身體狀況如何?」

  「已經不要緊了。」

  其實翠蘭全身上下還相當酸痛,手腳也十分沉重,但是她竭盡全力表現出自己已經恢復的模樣。

  「有人來拜訪嗎?是不是來自藏地城的使者?」

  「……嗯,噶爾派使者來傳達要我帶你一起回城裡。事件才剛經過沒多久,噶爾究竟在想什麼啊……」

  「我回城裡會給大家添麻煩嗎?」

  「沒這回事,翠蘭平安無事的模樣一定可以為雅隆的士兵、或是協助我們的藏地家臣打氣,不過你沒有必要勉強自己。」

  「如果不會造成困擾的話,我想回城裡去。塔瓦的父親也在城裡對嗎?我希望能盡快見到他,向他懺悔並表達悼念之意。」

  而且翠蘭很在意雅隆士兵們是否安好,也希望能盡可能多瞭解這場也將自己捲入其中的動亂。

  翠蘭腦中一一思索著回城的理由。

  「只是我還無法好好站穩,需要有人幫忙扶我……」

  「這點不用擔心,不過你真的不要緊嗎?」

  翠蘭點點頭,利吉姆只好無奈地答應讓她回去。

  噶爾早已在藏地城前院等待兩人到來。

  當利吉姆將翠蘭抱下馬的同時,噶爾壓低聲音說:

  「蘇孜大人自刎了。」

  「咦……!?」

  翠蘭不禁提高音量。

  自刎就是砍下自己的頭,這並非單純的自殺,而是武將表明自己最終決意的方式。

  利吉姆皺起眉並反問噶爾:

  「遺體清理好了嗎?」

  「還沒,因為想先讓利吉姆殿下檢查。」

  噶爾說完,利吉姆點點頭並望向翠蘭。

  「要一起去嗎?」

  「……嗯。」

  「請往這裡走。」

  利吉姆抱起翠蘭,由噶爾帶路前往。

  穿過已經清理完畢的走廊後,噶爾帶他們來到位於上層的房間。

  手持鐵棍的兩名衛兵一看到他們,立即退到旁邊並低頭致意。

  掀開縫有金線的黑色布簾進入房內後,翠蘭等人第一眼看到的是搖曳的燈火。

  房間地上鋪有長方形的地毯,中央蹲踞著一個圓形的暗影。

  這讓翠蘭嚇了一跳。

  當下她不想再靠近,然而利吉姆卻開始向前走。

  原來那團黑影是蘇孜的遺體。

  他身穿高官的正式服裝,宛如叩拜般向前趴倒在地,但是由於頭不見了,所以看起來就像是地上放了一團衣服。本來應該是頭的部位流出大量鮮血,將地毯染出一片不規則的暗紅色污漬。

  翠蘭下意識地尋找起蘇孜的首級。

  雖然她並不想看,但是應該存在的首級如果憑空消失,只會讓人更加不安。

  翠蘭四處張望,噶爾也在同時有所動作。

  他抓住蘇孜的肩膀,扶起他的上半身,結果一把很大的劍與蘇孜的首級出現在遺體的胸部下方。

  蘇孜用繩子將梳理整齊的白髮末端與衣帶綁在一起。

  這是為了讓被砍斷的頭不至於難堪地滾到太遠的地方。

  蘇孜削瘦的臉龐沾有已經乾涸的血沬,梳理好的白髮也染上血塊,然而他緊閉雙眼的臉上卻毫無痛苦之色。

  他的臉看起來好像沒有表情,又彷彿很沉穩,也好似已然放棄一切。

  他的嘴角看似帶著一絲微笑。

  「利吉姆殿下、翠蘭殿下,請移步到這裡。」

  短暫檢查完室內之後,噶爾從隔壁房呼喚翠蘭與利吉姆。

  兩人移動到有大窗戶的明亮鄰室之後,噶爾交給翠蘭一份木簡。

  「這是蘇孜大人的遺言。」

  「給我的嗎?」

  翠蘭納悶地問,噶爾對她投以溫柔的笑容。

  「這可能要看過內容才知道,不過現在這裡可以理解內容的人,只有翠蘭殿下而已,請您過目。」

  翠蘭在猶豫中打開木簡後,立刻明白噶爾話中之意。

  蘇孜的遺言是用漢文寫的。

  讀寫漢文相當困難,即便頻繁進出長安的西域商人之中,能讀寫漢文者也是少之又少。噶爾雖然會說流利的漢語,但是聽說他並不會讀寫。

  翠蘭很快地瀏覽內容,然後又再度感到震驚。

  「上面寫了些什麼?」

  利吉姆問著,翠蘭不禁吞了吞口水。

  接著她望向噶爾,只見噶爾一臉嚴肅地對她點頭。

  翠蘭帶著某種覺悟的心情,開始道出遺言的內容:

  「昨晚……蘇孜大人想和賽德雷克大人進行最後一次談話,於是前往地下牢房,但是那裡既沒有衛兵也沒有獄卒。」

  聽到這裡,利吉姆對噶爾露出責備的眼神。

  但是噶爾伸手制止準備開口斥責的利吉姆,一不意他先聽下去。

  翠蘭也慢慢地繼續說下去。

  「至此,他明白了噶爾大人的意圖,所以他好像打開牢房放賽德雷克大人逃走了。他猜想噶爾大人或許會立刻從後面追上,並砍殺賽德雷克大人,然而倘若賽德雷克大人真的成功脫逃的話,他深感抱歉……」

  「原來是這樣。」噶爾沉重地回應。

  利吉姆眉頭深鎖,瞪視著噶爾問:

  「噶爾,這是怎麼回事?」

  「就如同蘇孜大人的遺言所述,臣昨晚偷偷監視著蘇孜大人的動向。蘇孜大人身為藏地的領主,同時也對自己身為吐蕃臣子有著深刻的自覺,不過另一方面他卻相當寵溺賽德雷克,因此昨晚臣認為他可能會採取某些行動。」

  噶爾說完便苦笑著。

  「只不過,臣實在無法預測也無法想像,他究竟是會親手懲罰賽德雷克抑或讓他逃走。」

  「蘇孜讓賽德雷克逃走了嗎?」

  利吉姆急切地追問,噶爾點點頭。

  「就算蘇孜大人想要親手處決賽德雷克,當他拿著劍打開牢房時,應該反而會被賽德雷克攻擊吧。如果賽德雷克搶到劍,那幾名獄卒和衛兵也不會是他的對手。我為了避免無謂的犧牲,所以吩咐他們當蘇孜大人來到地下牢房時,就先離開原本站崗的位置。」

  「這是……為了讓蘇孜落入圈套嗎?」

  「您如果要這樣解讀也無妨,不過蘇孜大人其實也很清楚喔。」

  噶爾望向翠蘭手上的木簡,然後又凝視著利吉姆的臉。

  「他應該已經由卡庫連大人那裡得知賽德雷克對妃勒托曼夫人做出的暴行,這條罪狀再加上這次的叛亂行動,將導致瓊保家的領地被全數沒收,而想要避免這個結果的方法,就是用眾人可以認同的方式謝罪。」

  「就算是這樣……」

  「對我國而言,卡庫連大人是必要的人才,而且松贊‧干布王希望他能長期擔任事務輔佐次宮這個職務,所以才任命他前來逮捕賽德雷克,但是若自己的家族因贊普的裁決而遭逢如此遽變,就算他是個再有才能的人,松贊‧干布王也無法安心讓這樣的人擔任要職。」

  噶爾的解釋讓利吉姆再次皺起眉頭。

  「卡庫連知道這件事嗎?」

  「當然不知。倘若卡庫連大人得知內情的話,想必會毫不猶豫地辭退官職,又或者會在自刎後,將藏地家臣及後續一切委任給松贊‧干布王處理。」

  噶爾加強語氣繼續說:

  「恐怕蘇孜大人也捨不得親手殺了賽德雷克吧,在他年老力衰之前,他就知道自己無法親

  手用劍對付賽德雷克,所以才會將賽德雷克交由我們處置。我們也很慶幸能及早封住賽德雷克的嘴,畢竟那種卑劣之人,可能會到處吹噓自己對妃勒托曼夫人做的事。」

  噶爾歎著氣,然後望向翠蘭。

  「那麼,接下來就要和藏地的家臣們進行協商。可否請翠蘭殿下一同出席,並向大家說明遺言內容是『蘇孜大人殺了賽德雷克後自刎』呢?」

  「沒這個必要!」

  利吉姆改變口氣並緊抱翠蘭。

  「翠蘭的身體還沒完全恢復,我要讓她回卡汪他姊姊的行館休息!」

  「但是光憑我們的說詞,藏地家臣恐怕是不會接受的。這座城中,看得懂漢文的只有翠蘭殿下一個人而已。」

  「既然如此,就說我們已經在其他地方讀過遺言了。」

  「這樣不夠真實,雖然我們希望的是盡量保留瓊保家的領地,維持卡庫連大人的地位,但是若有人對此存疑或挑出破綻可就不妙了。」

  「你的意思是要翠蘭說謊嗎!?」

  「正是如此。」

  噶爾乾脆地回答,利吉姆瞪著他。

  「……別把翠蘭拖下水。」

  「拖下水?利吉姆殿下您在想些什麼啊?這不是有沒有被捲進來的問題,因為翠蘭殿下打從成為您的妻子那一刻起,就已經身處在這股漩渦之中了。」

  噶爾端正的嘴角浮現出完美的笑容。

  「無論怎麼說,利吉姆殿下都必須為這場動亂善後,即便還有一些領地留在卡庫連大人手上,那些家臣還是會為他帶來負擔,我們必須漂亮地將那些不滿的聲浪全數擺平。」

  「就算如此……」

  「翠蘭殿下以一介女子之身被吊在烈日之下,受到賽德雷克如此殘暴的對待,不僅如此,她還竭盡全力照顧雅隆的士兵們。從惡臭四溢的牢捨裡獲救的士兵們,絕大多數一出來就先問翠蘭殿下是否平安無事,這點應該也讓藏地的家臣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噶爾……!」

  利吉姆的怒吼聲,終於讓噶爾住嘴。

  利吉姆抱住翠蘭的手因為憤怒而發抖。

  「你打算利用翠蘭來收拾殘局嗎!?」

  「臣只是請她盡王妃的義務,雖然這樣說很失敬,不過利吉姆殿下您現在各方面都還遠不及松贊‧干布王,而您所欠缺的部分就請翠蘭殿下來補足,難道您認為臣這樣的提議不夠中肯嗎?」

  「不要說得那麼好聽。」

  利吉姆還想繼續爭辯,但是翠蘭用手指輕輕壓住他的嘴。

  「別氣了,利吉姆。我照噶爾大人所說的去做。」

  翠蘭凝視著露出淡淡微笑的噶爾,而她放在利吉姆肩上的手則抱得更緊了。

  噶爾或許原本就打算讓蘇孜落入圈套,他預測到蘇孜會前去地下牢房,並事先撤走獄卒才導致這樣的結果。

  而在地下牢房察覺噶爾意圖的蘇孜,深知自己只要將計就計,便能減輕藏地即將面臨的懲罰。

  另一方面,他也想到賽德雷克有可能真的順利逃走。

  所以他才會在遺書上寫『賽德雷克真的成功脫逃的話……』

  蘇孜表明他清楚噶爾的意圖,同時也吐露自己對孫子的心情。遺言中滿是他悲哀的矛盾,然而,他最終就是希望瓊保家得以存續下去;既然如此,翠蘭也希望能為他的遺願盡一點心力。

  更何況——

  「噶爾大人,可以暫時讓我和利吉姆兩人獨處嗎?」

  「臣明白了。」

  噶爾恭敬地行禮後便走出房間。

  翠蘭目送噶爾的背影離開,接著要利吉姆放她下來。利吉姆讓翠蘭坐在地毯上,自己則坐在她面前。

  兩人面對面讓翠蘭有點緊張,但是她深呼吸讓自己冷靜下來。

  「我前去參加協商的話,會給利吉姆帶來困擾嗎?」

  「沒這回事……只是你要仔細想清楚,若在藏地家臣面前偽造蘇孜的遺言,未來若發生問題,所有的責任都要由翠蘭來扛喔。」

  「嗯,這我知道。」

  翠蘭點點頭。

  噶爾的確是要『利用』翠蘭沒錯。

  不過只要依照他的指示,或許就能以最好的形式解決這場騷動,就算噶爾的目的只是為了維護自己的立場也無所謂。

  翠蘭希望能幫上利吉姆的忙。

  而且就如同噶爾所說,翠蘭只要以王妃的身份待在『這裡』,就已經處在被要求負起責任

  的立場上。儘管她是以假公主的身份嫁來吐蕃,但是她在吐蕃以王妃身份所度過的時間卻是貨真價實的。

  既然已經獲得松贊‧干布對自己的認可,就不應該再拿假公主這件事來當逃避的借口。

  王妃原本就擁有這個地位應有的『權力』。

  就如同賽德雷克利用自己是領主之孫的『權力』引起騷動,還有利吉姆利用『贊普』的權力鎮壓這場動亂,翠蘭也想發揮自己身為王妃的『權力』來圓滑地處理後續。這並非僅為了安撫藏地的家臣,而是希望在這場動亂中失去性命的塔瓦,還有每一位士兵們,都不至於被遺忘——

  然而,一想到利吉姆會拒絕她的行動就令她退縮,畢竟年僅二十歲的王妃之力,並沒有強大到可以獨斷邁進。

  無論何時,她都渴望聽到利吉姆的話。

  她希望利吉姆能對她說,他是需要她的。

  儘管她知道利吉姆剛失去那位雖是謀反者,卻又是自己好友的賽德雷克,此時不應該再向他要求更多,她依然希望利吉姆能這麼對她說。

  「利吉姆,我能參加協商嗎?」

  「可以的話,我真希望能把翠蘭藏到誰都碰不到的地方……看來辦不到吧。」

  利吉姆投降似地低語著。

  這讓翠蘭忍不住低下頭,但是利吉姆卻親吻她的額頭。

  翠蘭揚起臉,只見利吉姆的雙眼充滿笑意。

  「好了,走吧!」

  利吉姆以充滿力道的雙臂抱起翠蘭。

  翠蘭也用力地環抱住他的脖子。

  ※※※※※※※※※※※※※※※※

  尾  聲

  石台上放了一組酒器,昏黃的燈火搖晃。

  隨著不斷閃動的火光,桶子映照在石牆上的黑影也微微晃動著。

  松贊‧干布待燈火靜止之後,坐到石台前的椅子上,鬍鬚垂到胸前的身影與那只桶子的影子一併被映照在牆上。

  ——好久不見了,蘇孜。

  松贊‧干布將手伸向桶上的蓋子。

  然後用他粗糙不已的手輕撫桶蓋。

  桶內是浸泡在鹽裡的蘇孜首級。

  雖然桶子已經用釘子釘住,但是卡庫連先前將桶子交給他之後,他仍是打開確認裡頭蘇孜浸泡在鹽中的容貌。

  不過他無法從失去水分的首級上面看出表情。

  松贊‧干布將桶子搬回自己房間,並對著蘇孜的首級舉杯對飲。然而與已經不能再開口的人一起喝酒,讓他腦海一一浮現出過去的往事。

  五十三年前——

  松贊‧干布九歲時第一次見到蘇孜。

  這位捨棄了祖國象雄、才剛歸化吐蕃沒多久的二十五歲年輕人,帶著些許桀騖不馴的眼神望著他,並過了幾秒鐘後才跪下。

  那時松贊‧干布心想,真是個討厭的傢伙。

  然而為官的蘇孜,確實擁有他人無法相比的才幹。

  身為武將的他,降伏了來自門卡、攻擊連結雅隆與擦宿街道的侵略者,還打敗了過去佔領藏地的馬爾門王;身為文官的他,能夠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與外國的使者們爭辯,甚至一度同時處理數件個案。

  就任宰相之後,他又以犀利的發言讓所有人大感震驚。

  然而,蘇孜的毒舌通常只針對在場的本人,當他提到不在場的人時,發言通常僅止於切中要害的單純評論而已。

  吐蕃能有今天全是蘇孜的功勞。

  宰相是王國最重要的夥伴、同時也是敵人,但是蘇孜自始至終都維持著自己的信念,而且一直都站在吐蕃這邊。

  儘管松贊‧干布也明白這點,卻還是將擴展的觸手伸向蘇孜——他命令噶爾去沒收蘇孜的領地。

  他認為這對吐蕃的未來而言,是絕對必要的改革。

  但是在現實上,很多部分都遠遠超越他原先的計劃或擔憂。

  向來都是這樣。

  凡事只要牽扯上一大群人,就必定無法順利照計劃進行。

  事情真的很不可思議。

  攻下藏地,是為了讓吐蕃連結象雄的道路直屬中央而設下的佈局,隨著蘇孜之死,儘管會讓象雄稍微警戒,不過他們的警戒也頂多維持個兩、三年罷了。

  反正沒過多久,他們應該就會失去戒心,重新變回那個奢靡的大國。

  等年輕的吐蕃王將自己的實力充實完備的時候——

  聽說利吉姆順利地為藏地的動亂善後。

  松贊‧干布經噶爾建議派去與利吉姆同行的翠蘭,也充分發揮輔佐利吉姆的功能,平撫了藏地家臣的不滿。

  特別是塔瓦的父親,他感受到翠蘭對自己女兒的真摯情意,因此打算在利吉姆歸城時,差派自己最小的兒子,以拉塞爾的共生候補者身份與隊伍一同返回雅隆。

  至於同時失去了父親與兒子的卡庫連,也對利吉姆他們誇讚連連。松贊‧干布心想,或許利吉姆他們的表現真的很不錯吧。

  究竟蘇孜當初看到他們兩人的時候,有什麼樣的感想呢?

  ——已經聽不到了,蘇孜,雖然我不希望走到要你項上人頭這一步……

  松贊‧干布用指尖輕輕敲打桶子。

  指尖敲著桶子的聲音,與自窗外流洩而入的豎箜篌聲重疊一起。

  豎箜篌聲出自妃勒托曼之手。

  這名美麗的正妃所彈奏出的愉悅音色,傳進松贊‧干布的耳朵,同時溶化在黑暗的夜色之中。...<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普普熊 發表於 2009-1-15 07:38 PM

  後  記

  大家好,最近各位過得好嗎?

  為各位讀者獻上《風之王國》第五集。

  這次的後記要來講地理位置……我原本是這麼打算的,不過因為只有一頁的篇幅,總之就先來介紹象雄的位置。觀看公元七世紀的吐蕃地圖時,像雄是沿著左側喜馬拉雅山的新月形大國,這樣想應該滿接近的。

  希望能親眼瞧個仔細的人,可以去翻閱山口瑞鳳老師的著作《チべツト‧下》(編註:本書有譯為中文出版,書名為《西藏》上、下冊)或是《吐蕃王國成立史研究》。(佐籐長老師的著作中也有地圖,但是關於地理方面,筆者是參考山口老師的論述。)

  附帶一提,藏地就是現在的後藏地區,包括了日喀則、拉孜一直到北邊為止的區域。我想這樣一來,原本知悉西藏地理的人應該可以馬上明瞭才是。

  不好意思,結束得如此匆忙,在此先與大家暫別羅。

  毛利志生子

  主要參考文獻

  《吐蕃王國成立史研究》山口瑞鳳卅巖波書店

  《古代チべツト史研究》佐籐長卅同朋社

  《チべツト‧上‧下》山口瑞鳳卅東京大學出版社

  《チべツト文化史》David.L。Snellgrove、Hugh E.Richardson卅譯:奧山直司卅春秋社

  《チべツト全史》佐伯和彥明石書店

  《チべツト大唐帝國の女性たち》高世瑜卅譯:小林一美卅任明卅岩波書店

  《チべツト語辭典》Kelsang Tahuwa卅kawachen

  《チべツト‧全チべツト文化圈完全ガイド》旅行人—ノ—ト

  《易學》本田濟平欒寺書店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頁: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