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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ndymoon 發表於 2009-1-26 07:22 PM

杉井光 -【神的記事本.一】



【內容簡介】
 「我可不是普通的偵探,是尼特族偵探。專長是搜尋全世界,找出死者的話語。」統率聚集於暗巷中尼特族的『尼特族偵探』──愛麗絲如是說。
  高一那年冬天我和彩夏所捲入的怪異事件,以及侵蝕都市的惡質毒品『ANGEL.FIX』,所有謎底都是由足不出戶的少女偵探愛麗絲解開的。
  「了解真相可能會破壞你以往平靜的生活,即使如此你還是想知道嗎?」
  因為我的回答,平日無所事事的尼特族為了解決案件而出動了!
  描寫尼特族青少年有點不堪、有點可笑,又帶著一絲淡淡哀愁的青春冒險故事。


【作者簡介】
杉井光
1978年生於東京都,但出生地卻是連東京人都沒聽過,或是聽過也以為在神奈川縣的鄉下地方。
自稱尼特族小說家,目前主要承接株式會社メディアワークス旗下的工作。
高中畢業後當過六年自由工作者、三年尼特族。
2006年以《火目の巫女》一書榮獲第12屆電擊小說大賞〈銀賞〉。

原日文書名:神様のメモ帳
原所屬文庫:電擊文庫...<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windymoon 發表於 2009-1-26 07:23 PM

簡介

  我一直都是一個人,渾渾噩噩地度日。
  但那年冬天我遇到了很多人。
  大家各懷著內心的空虛,還是靠自己的力量前進。
  有時候相互依靠,有時候吵吵鬧鬧。
  我想:自己也可以這樣吧!
  和大家一樣微笑、生氣、哭泣。
  失去了很多,才終於發現——
  自己其實並非一無所有。


  ——這是我十六歲那年冬天的故事。






  「我不是普通的偵探,是尼特族偵探。搜尋全世界,找出死者的話語。」統率聚集於暗巷中尼特族的「尼特族偵探」——愛麗絲如是說。
  高一那年冬天我和彩夏捲入的怪異事件,以及侵蝕都市的惡質毒品「ANGEL•FIX」,所有一切的謎底都是由足不出戶的少女偵探愛麗絲所解開的。
  「瞭解真相可能會破壞你平靜的生活,即使如此你還是想知道嗎?」
  因為我的回答,平日無所事事的尼特族為了解決案件而出動了!
  描寫尼特族青少年有點不堪、有點可笑,又帶著一絲絲哀愁的青春故事。





  我一直都是一個人,腦袋空空的,覺得人生就是隨波逐流地度過。
  然而,那年冬天我遇到了很多人。
  拳擊手、拉麵店老闆、軍人、小白臉、偵探、黑道和學校同學。
  大家各自懷著內心的空虛,有時候相互依靠,有時候吵吵鬧鬧。
  即使如此還是靠自己的力量往前走。
  我稍微覺得:自己也可以這樣過日子吧!
  學會像普通人一樣歡笑,像普通人一樣生氣,像普通人一樣哭泣。
  失去了許多東西,我才終於發現自己其實並非一無所有。





  ——這是我十六歲那年冬天的故事。






    「表現感謝是一種原始的反應,為了給予對方快感。換言之,平日我們的宿主因為非常愚蠢,所以只能靠肉體的感覺表達感謝。」
    「謝謝。謝謝你選擇帶我來。」


    節錄自《The Starry Rift》中「這是唯一值得一試的辦法」
    (詹姆斯提普奇著/淺倉久志日譯)...<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windymoon 發表於 2009-1-26 07:24 PM

第一章

  十六歲那年冬天,其實我邂逅了各式各樣的人,有拳擊手、軍人、小白臉、偵探和黑道。他們都是尼特族(注:NEET,Not currently engaged in Employment,Education or Training的縮寫,泛指不升學、不就業、不進修或參加就業輔導,終日無所事事的年輕族群),只是種類不同。尼特族這個詞偶爾會出現在新聞或是報紙上,我想是指沒有幹勁的無職年輕人。但同樣是尼特族,也有各種不同的面貌;並非所有人都因為相同的理由而不工作或是不上學。
  「所謂的尼特族呢,不是指『什麼都不會做的人』,也不是『什麼都不想做的人』。」偵探是這樣告訴我的。「不同的只是規則而已。就像大家的人生是升官圖,只有我們是西洋棋的棋子。」
  「我不是很懂,是指你們很礙事嗎?」那時的我稚氣地問了。偵探嘟起櫻桃般的小嘴想了一會兒,然後無聲地笑了。
  「對著想搶先前進的人而言應該是吧?我知道他們想把尼特族全部打包、貼上標籤,拖到垃圾場丟掉;也明白他們想指著尼特族大聲恥笑。要笑就笑吧,反正不管如何用言辭修飾,我們至今只對社會經濟帶來負面影響,這也是無法動搖的事實。」
  偵探望著自己張開的雙手,接著拾起頭。這次不是諷刺的苦笑,而是宛如冬日晴陽般的溫暖笑容。
  「我們是不會嘲笑自己的。就像蚯蚓不畏懼黑暗,企鵝不會因為自己不會飛翔而感到羞恥。這就是生存的意義,不是嗎?」
  我說不出話來,因為從來沒想得這麼深。就算賣弄一些看似艱難的字眼,總歸一句話——就是沒用的人嘛!
  但是,那年冬天我第一次看到死人,第一次揍了人,也逐漸開始用自己的腦袋思考關著生存這件事。親眼目睹放棄生命或是放棄尋死的人,大概誰都會變得跟我一樣吧!
  但那是很久之後的事了。首先,我想說的是那年冬天遇到的人當中,唯一不屬著尼特族的普通女孩的故事。



  *



  十一月的尾聲,我和彩夏初次相遇。
  星期二放學之後,我坐在南校舍屋頂上的水塔,茫然地望著遠方的高樓大廈。平常一下課,我總是馬上到電腦教室報到,專注著只有一名社員的社團活動。但是有電腦選修課的下午,放學之後也還是有大批學生留下來玩平日難得接觸的電腦。我無法毫不介意地走進去,所以每個星期二跟星期四總是到屋頂打發時間。望著北校舍二樓的電腦教室,發射大量的「趕快滾回去吧!」電波,然後歎著氣眺望街道。
  我現在住的街道可以分成兩種顏色,像病人靜脈般細長的河川就是顏色的分界。靠近我這邊的是屋頂生銹的小工廠、肩並肩排排站的廉價公寓,然後是高中。不知道為什麼,這三市寺廟跟墓地很多;我家也在這一邊。對岸是首都高速公路的高架橋、彙集無數條鐵路的巨大車站、沿著錯綜複雜的坡道並排的大樓、百貨公司和電視臺。天氣晴朗的時候,還可以看見遠方都廳的影子。東京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地方,竟可以讓日本隨處可見的無趣住宅與大廈林立的都會在此和平共處。
  從屋頂眺望,車站附近就彷佛電視廣告裏的一幕,沒什麼真實感。大概是因為我不想靠近那一帶吧?由著放學後可以穿著制服直接跑去玩,聽說我們學校在東京都內外都還頗有人氣;要是水手服的顏色亮麗,好像還能增添四成左右的吸引力吧。
  那天是陰天,剛好可以仔細觀察平日反射刺眼陽光而看不清楚的大廈玻璃帷幕。話說回來,那也不過是一堆切割手法相似的並排玻璃窗而已。我總是在腦海中為那些玻璃方塊著色,描繪著點陣圖。
  我習慣這樣獨自消磨時間。因為父親工作的關係,我經常轉學;也因此養成了這個習慣。十月上旬轉進這所學校,基著沒有其他社員這個理由進了電腦社,過著無人注意的學校生活。我經常覺得上高中沒有意義,課業也完全跟不上。
  就在我遙望大廈時,腳下突然出現金屬嘰嘎聲,著是我往前探出身子。水塔建在屋頂樓梯間的上方,金屬聲是有人爬上來打開門的聲音。
  「咦?不在嗎?」
  一個女生的聲音傳來。我戰戰兢兢地探出身子朝下望,她正好回頭,兩人四目相接。
  女孩留著一頭俏麗的短髮,眉宇看似堅毅,眼眸卻和藹可親又可愛,令人印象深刻。我總覺得好像在哪里見過她。正想起身的時候,女孩卻露出非常驚訝的神情「哇」地叫了一聲,害我從水塔上跌了下來。
  好在是腳先著地,但是手背卻因為和水泥牆磨擦而出現一大片擦傷。我們相遇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她用灑水器幫我清洗並包紮傷口。
  「為什麼要爬到那麼高的地方去呢?很危險的!」
  在傷口上貼了一堆0K繃的她如是說。被這樣一問,我也回答不出個所以然。
  「……俗話說笨蛋和什麼東西都喜歡高處。」(注:日本俗諺「煙霧和笨蛋都喜歡高處」)
  「要說什麼東西和煙霧都喜歡高處才有自嘲的意思啦!」
  她冷靜地吐我槽。我雖然很想逃走,卻因為手被抓住而沒辦法這麼做。
  「來,包紮奸了。不可以再爬到那麼高的地方去羅。」她輕拍了一下我貼滿0K繃的右手,就像保母訓斥幼稚園小朋友一樣,接著又笑眯眯地對我說:「雖然這麼說,我自己也爬過。看到梯子就想爬上去,對吧?」
  話說回來,這傢伙究竟是誰?因為不記得學校裏任何人的臉和名字,所以完全想不出來哪個女生會用這麼親昵的口氣跟我講話。
  突然,我發現別在她左手上的黃色臂章。雖然很舊而且早已褪色,但勉強可以分辨出「園藝委員」四個字。那時候,我才終著注意到欄桿旁排列了大量的花盆。學校有園藝委員會嗎?
  「啊,原來要爬到那麼高才看得見電腦教室啊!藤島同學也是那種人嗎?房間裏有人就無法專心?所謂的藝術家類型?」
  女孩手握欄桿,一邊望著對面的校舍一邊這麼說道。我嚇了一跳。
  「——為什麼你會知道?」
  我發出連自己都嚇一跳的驚叫。她一臉驚恐地轉向我。
  「因為我們教室在這一側的三樓,所以看得見電腦教室,而藤島同學又總是坐在窗邊。」
  被發現了。我知道自己血色盡失。這女人究竟知道多少?難道連我為色情圖片上色她都知道嗎?不對,那不是重點……
  「為什麼你知道我的名字?」
  這次換她像投球前的棒球選手一樣高舉手臂,大吃一驚。
  「你不記得我嗎?我們明明是同班同學啊!」
  「咦?」
  我焦躁了起來。轉學到這所學校以來,我幾乎不和任何人交談,所以完全想不起來同班同學的名字。
  「是我告訴你福利社在哪里,還收集了世界史的資料給你。連體育課換衣服的時候,我都幫過你!」
  「等、等一下。」
  「最後一句是騙你的啦!」
  這女人……
  「雖然我曾想過你大概不記得我,可是沒想到還真的忘記了……」
  女孩淚眼汪汪地這麼說,讓我覺得好像有點對不起她。
  「我叫篠崎彩夏,就坐在你旁邊的旁邊。為什麼這樣你還記不得我呢?」
  「對不起……」
  「藤島同學不覺得自己是一年四班的一分子吧?校慶時也蹺掉了。」
  可是我轉學一星期之後就遇到校慶,只好不去啊!
  「也沒有別班徽。都立高中有班徽的學校可是很稀奇的喔,不別多可惜啊!」
  我是不清楚哪里可惜,只好騙她說:「我搞丟了。」
  「那我的借你好了,我家裏還有備用的。」彩夏如此說道,並摘下水手服領上的班徽。
  「咦?不要,不用啦。」
  「好啦,乖,不要亂動。」
  她從背後一把抓住想逃的我,我不由得停住呼吸,全身僵硬。她的雙手從背後環了上來,將班徽別在我西裝外套的領口。從客觀的角度看來,那就像是她從背後抱住我吧?不,等一下,我得冷靜下來。
  仿佛經歷了好長一段時問,她的體溫終著從我背上離開。
  「嗯,這樣才乖。」
  她把我轉了過來,很滿意地點點頭。我懷著複雜的心情,低頭看了看藍色和綠色的班徽,宛如脖子上給系了項圈。為什麼這傢伙要做到這種地步呢?我見過許多非常照顧轉學生的人,這麼不拘小節的還是頭一次遇到。
  「學校規定一定要別,不准拆下來喔。」
  「為什麼東京的學校有這麼多怪校規呢……」
  不對的應該是擅自覺得東京很自由的我吧?其中最麻煩的規定就是至少要參加一個社團。都是因為這些規定,我才會遇到這種事。
  「如果學校沒規定,藤島同學應該就是回家社的吧?」
  怎樣?不行喔?
  「不過電腦社明年就要消失了喔?」
  「……咦?」
  「因為三年級馬上就要畢業了。聽說四月決定預算的時候,成員不到兩個人的社團,就必須廢社。」
  這麼重要的事情,我竟然第一次聽說。我想起電腦社顧問那張蒼白的茄子臉。那個混帳,想悶不吭聲地讓電腦社倒掉嗎?難得我的社團生活這麼愜意。
  「我說啊……」
  彩夏突然提高音量,我嚇了一跳,倒退半步。
  「我有事情要跟你商量。如果你肯接受交換條件……」她的表情宛如下了悲壯的覺悟。「我願意加入電腦社喔!」
  「……交換條件?」
  「其實園藝社也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不知為何得意洋洋的彩夏,把左手的臂章別在我手上。園藝社?不是園藝委員嗎?
  「委員會老早就沒了,這是我在櫃子裏找到的,很酷吧?」
  「我一點也不覺得。」
  「為什麼你老是要這麼說話呢!」
  她整張臉都紅了。幹嘛這麼激動呢,我一點也不明白。
  「弱小的社團就要互相幫助,對吧?」



  *



  結果屈服著彩夏的脅迫,我只好接受交換條件,一起到數職員辦公室填寫入社申請書;事情原本應該就這樣結束的。明白再也無法一個人待在屋頂,我只好找尋新地點打發下課後的時間。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想著:究竟是圖書館好還是教職員專用廁所好。
  然而,第二天放學時,彩夏一下課就走到我桌邊來:
  「我要去借上屋頂的門鑰匙,你先去拿用具吧!你知道玄關旁的置物櫃在哪里吧?找上面寫著『園藝委員會』那個。」
  同學的視線在往書包裏塞教科書的我和彩夏之間遊栘。
  「我不是掛名而已嗎?」我開口說。
  「……只是掛名嗎?」彩夏轉頭,臉色發青且搗著嘴。「對……對喔,真是對不起。我……我一時太高興,所以才會沖昏頭。」
  泫然欲泣的彩夏。同學的視線刺痛了我,仿佛彩夏是我弄哭的……不,就是我弄哭的。不論如何,這樣的情況實在很糟。
  「咦,啊、等一下!」
  「藤島同學有電腦社的事,也很忙吧?對不起。」
  「沒,沒有啦——」
  「這陣子用電腦繪圖畫的女孩子也快完成了吧?裙子之後才要畫,對吧?」
  「哇啊啊!」
  我驚慌地搗住彩夏的嘴。
  「我知道了。好啦,我幫就是了。」
  「……真的嗎?」淚水一下子從彩夏的臉龐消失。「藤島同學,謝謝你!」
  我看到她惡作劇似的吐吐舌頭。可惡,這個女人。
  「……小彩,有新社員加入了嗎?」
  身邊的女同學用複雜的眼神一邊瞄我一邊問。
  「對啊,所以戰力倍增。關著植物的事情都可以來問他喔!」
  同學們互看了一眼。
  「對了!」一個男同學舉起手。「廁所洗手台長了很多黴,你們想想辦法吧。」
  「黴菌不是植物啦!」彩夏大叫。
  「不,算植物吧?」「植物跟動物的二分法已經過時了吧!」「廁所那個是青苔吧?」「地衣類不是植物喔!」「生物社的閉嘴。」「面積越來越大了。」「看起來像人的臉。」「真的假的啊?」
  男同學你一言我一語地熱烈討論了起來。這個班是怎樣啊?討論了二十分鐘,結果彩夏真的從保健室拿了除黴噴劑來。我慌忙阻止一臉理所當然地要跨進男廁的她。
  「……讓我來吧!」
  大概是覺得我獨自面對蔓延整面廁所牆壁的黴菌而束手無策很可憐吧?幾個同學進來幫我。廁所裏充斥了氯氣的刺鼻臭味。
  「藤島,你也很辛苦呢……」
  大家竟然這麼同情我。
  「不過,篠崎也不是壞人啦。」「不是壞人。」「嗯。」
  我一邊用海綿刷牆壁,一邊無力地點頭。
  那時候我才突然驚覺,這是同班同學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我卻吞吞吐吐地,連句像樣的話都答不出來。



  *



  「來辦社團迎新吧,我請客。」
  那天傍晚,完成作業後把蘭花一盆不剩地往玄關內側搬時,彩夏如是說道。
  「我在拉麵店打工,是店員,可以算你便宜點。」
  我心想:高中女生在拉麵店打工真稀奇。
  「因為常常去就變成店員了,還有很多有趣的常客喔。要不要一起去?」
  「為什麼——」
  要是拒絕又得看彩夏哭泣的臉龐,我只好勉為其難地點點頭。把工具放回櫃子,鑰匙拿去教職員辦公室還,然後和她一起走出校門。
  聽說我還沒走到首都高速公路對面過,她嚇了一大跳。
  「你家就住在這附近吧?」
  「才剛搬來沒多久,車站前人又多,所以不是很想去,也沒必要去。」
  「你不去書店或是唱片行嗎?」
  我點了點頭。書跟唱片多半是用網路購物,因為實體商店就算店面大,也不一定找得到我想要的東西。
  「是喔,不過那家店離車站很遠喔。拉麵沒有很好吃,可是霜淇淋很好吃,所以很有名。」
  「那就改開霜淇淋店啊……」
  「你絕對不可以對明老闆這麼說喔,不然可是會吃到加了霜淇淋的拉麵的。」
  明老闆應該就是拉麵店的老闆,是中國人嗎?
  彩夏走在我兩步前,看著高興得輕輕跳躍的她,我覺得很不可思議。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為什麼要一直照顧我這種傢伙呢?
  過橋時,送貨大卡車揚起的灰塵噴了我們一身。走進市街,鑽過首都高速公路的高架橋,往車站前移動:隨著人潮被推進南口,再穿過地下街走出東口。
  走到地面上,沿著鐵軌前進,穿過流浪漢帳篷並列的公園,在路燈照不到的角落右轉,拉麵店就在微暗的死巷裏。商家與住家混雜的大樓一樓,只有寫著「花丸拉麵店」的布簾那一帶是明亮的,客人們有如被捕蚊燈吸引的昆蟲般聚集一堂。
  拉麵店裏非常狹窄,店面幾乎都被廚房佔據,只有五個吧台席,其他客人則坐在店外的鐵椅上吃面。當中還有上班族坐在翻過來的啤酒箱上,抱著碗公吃面。
  「你就隨便坐吧?」
  彩夏說完就晃進店裏。雖然她叫我隨便坐,問題是椅子跟啤酒箱上都已經坐滿人了。
  我窺看著她鑽進的大樓與大樓之間,通往廚房的入口旁有逃生梯,那裏坐了一個正在吃面的男人。樓梯下方堆疊著舊輪胎、低矮的汽油桶和滿是污漬的瓦楞紙箱。
  男人抬起頭來,我忍不住倒退了一步。男人大概二十歲上下,膚色微黑,已經十一月了還只穿一件T恤,隆起的上臂二頭肌完全露出。被他狠瞪的那一瞬間,我還以為自己會被殺掉。
  「你是M高中的學生?」
  「不是啦,我還是國中生,看起來那麼像高中生嗎?」我沒來由地撒了謊。他放下碗公說:
  「是嗎?那個教數學的福本老師,他的頭髮還健在嗎?」
  「不,他的發線早就退到了北極圈……啊!」
  他靠了過來,彈了我額頭一記。痛得我以為額頭上開了個洞。
  「……嗚嗚……你太卑鄙了。既然是我們學校畢業的,一開始說一聲不就得了!」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覺得對方卑鄙(明明一看制服就知道是M中的學生,還撒謊的我才有毛病),我搗住額頭蹲下來,發出呻吟。這時候背後傳來聲音:
  「他不是畢業生,這傢伙是被退學的,是中輟生。來,把這個吃掉。」
  一回頭,就看到一個穿著灰色無袖背心的年輕女子站在我身後。後面的頭髮綁成馬尾,敞開的胸前可以看見纏著胸脯的白色繃帶。看起來像土木工人。因為她身上的黑色圍裙印著白色的「花丸」字樣,我才發現她是店裏的人。難不成她就是明老闆?原來是女的啊!
  明老闆硬塞進我手裏的,是裝在紙杯裏的霜淇淋。
  「老闆啊,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我是自己休學的,才不是被退學的。」
  「錢付清了再說,你這個無職的傢伙。」
  「嬰兒剛出生的時候也都無職啊!後來才受到俗世這個大染缸的污染。」
  那是無色,不是無職(注:日文中「無職(Mushoku)』和「無色(Mushoku)諧音)。可是明老闆沒有吐他槽的意思,逕自轉身回到白煙彌漫的廚房裏。我手拿裝著霜淇淋的紙杯,在原地呆立了好一會兒。
  「喂,你啊!」被退學的那位叫了我一聲。一轉身,我趕緊搗住額頭。
  「你緊張什麼!現在一年級是吧?」他看著我的班級章這麼說道。「期中考幾科不及格?」
  「啊?」
  為什麼要問我這種事?
  「藤島同學,不要跟阿哲學長聊太久,會被傳染尼特族病菌喔。」
  直接在制服外套上黑色圍裙的彩夏手裏端著滿是碗公的託盤,走出廚房對我說。黑皮男——阿哲學長咬牙切齒,卻只是作勢要彈彩夏的額頭。這根本是差別待遇!彩夏吐吐舌頭,端菜去給坐在店外的客人。
  「少羅唆,趕快回答!你看起來就是一副從一年級開始成績就滿江紅的臉。」
  雖然覺得他多管閒事,但這也是事實。我只好小聲地回答:「英文跟日本史要補考。」阿哲學長笑容可掬地抓住我的手臂,用力地把我拉到汽油桶上,讓我坐下來。
  「這邊的位子其實是尼特族專用的。你有成為尼特族的潛力,要是被退學了就來這裏吧!我們會歡迎你的。」
  「不,請不要這麼期待我。」我們?還有其他人嗎?
  「為什麼?我可以從選機台開始教你啊!而且我還認識店員,馬上就能知道哪一台的中獎機率最高喔!」
  仔細一看,阿哲學長牛仔褲背後的口袋裏還塞了賭博機台情報志。哇,這個人是專業的柏青哥打手,是真的廢人。我儘量不去看阿哲學長,用木制的湯匙吃起霜淇淋。在晚秋的夕陽下,一邊嗅著拉麵湯汁的香味,一邊品嘗霜淇淋,的確格外美味。
  阿哲學長所謂「我們」之中的第二個人,在我吃叉燒面的時候出現了。他突然用硬物抵在我後腦勺上,還說:「不要動。丟掉武器,舉起雙手,說出你的名字跟隸屬部隊。」我嘴裏的叉燒面差一點噴了出來。
  「咦……呃……可是……」如果舉起雙手,叉燒面就會掉下去啊!
  「少校你來得真慢,別做蠢事了,趕快坐下。」
  阿哲學長一邊攪拌著香草霜淇淋和橙酒醬,一邊悠哉悠哉地說道。
  「他坐在我的位子上啊,這傢伙是誰啊?」
  「鳴海,聽說跟彩夏是同一個社團的。」
  「宏哥說他等一下也要來,這樣位子要怎麼辦?」
  「宏仔坐在鳴海大腿上就好。」
  「原來如此。」
  什麼原來如此?
  被叫做少校的男人總算走進我的視線。他穿著深綠色混咖啡色的迷彩運動服、戴著看似堅硬的圓帽、護目鏡型的太陽眼鏡,身材纖細、皮膚像小學生一樣呈現漂亮的粉紅色,看起來跟我差不多大。他一邊把手上的模型槍(我想應該是模型槍,但如果是真槍該怎麼辦?)收進卡其色的背包,一邊看著我說道:
  「可是這傢伙不是高中生嗎?這樣不符合尼特族的定義。」
  「別擔心,他是我學弟,再兩年就會變成了不起的尼特族了。」
  「我才不會變成尼特族!」我慌張地抗議。少校透過護目鏡瞪了我一眼,在瓦楞紙箱上坐了下來。
  「在尼特族總人口高達一億人的時代,像你這樣量產型的尼特族也是必要的吧?我國的未來真是黑暗。」
  「……量產型?」
  我誠惶誠恐地詢問量產型是什麼意思,少校指了指我,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話說你知道尼特族的定義嗎?尼特族的原意是指十六歲到十八歲不上學、不就業的人。這個字眼從英國傳進日本之後,定義就宛如爆炸般擴大成十五歲到三十四歲。因為增加了很多種類,所以還分為主動型與被動型兩種,以及瞬間型、挫折型、穴居型和躊躇型四種,另外還可嘗試以三次元座標分類為八個象限,對我來說是都沒意義的無聊分類。」
  「向井哥,讓你久等了。」
  彩夏端來了少校的鹽味拉麵,向井似乎是少校的本名。
  「不好意思,藤島同學,再等一下客人就會比較少了。」
  我努力朝彩夏發出「隨便找個藉口讓我離開這個位子」的電波,可是卻被忽視了。少校喝了口湯,繼續說:
  「原本尼特族就是一種文化依賴症,只會出現在像我們這樣富強的國家裏。我們應該更加以尼特族為榮的!熱愛培育出尼特族的國土,為了安內攘外,我們要站起來!要招募非量產型的尼特族菁英,互相切磋琢磨,結成日本新黨,果斷地挑戰邪惡的中樞!增加吧!尼特族!燃燒般地增加吧!尼特族!」
  「吵死了!閉嘴乖乖吃面!」
  明老闆的怒吼從廚房裏傳來,小鍋子也隨之飛出,砸在少校的頭上。
  「咦?那個孩子是怎麼回事?」
  男人的聲音響起,巷子口出現一個高挑的身影。
  率性地穿著亮色系外套和卡其褲的年輕男子站在巷口。不知道是從事什麼行業的人,但散發出專業的氣息。那種氣質跟阿哲學長不同,但一樣有壓倒眾人的氣勢。那個人靠了過來,我差點從汽油桶上掉了下去。
  「他是彩夏的朋友。你看,是M中的。」阿哲學長說。「哦?喔——」那個人笑著拍拍我穿著制服的肩膀說:
  「阿哲也有穿這身制服的時候啊!」
  那個人望瞭望狹窄的廚房後門,在阿哲學長身旁的階梯坐了下來。我內心有些許迷惑,這裏的位子不是尼特族專用的嗎?
  「你好,初次見面。這是我的名片。」那個人從胸前口袋掏出薄薄的名片夾,遞了張名片給我。果然是認真工作的人啊!我一邊這麼想著一邊收下名片,名片上印著:


  『尼特族
  桑原  宏明』


  ……嗄?我一時差點昏倒。
  為了確認自己生存的世界,我做了個深呼吸後環視四周。阿哲學長吃著霜淇淋,少校吃著漸漸泡爛的鹽味拉麵。彩夏在廚房的白煙中忙著洗碗公,明老闆正在跟中華鍋的火焰搏鬥。抬頭仰望的晚秋夜空如此之高,唯一吐他槽的只有我一個人。
  「請……請問您的工作是尼特族嗎?」
  我戰戰兢兢地問道,宏哥露出宛如拍攝牙膏廣告般的笑容回答:
  「你在說什麼啊?尼特族不是職業喔!」
  話是這麼說沒錯,正當我要點頭時,宏哥的補充說明擊敗了我。
  「尼特族是一種生活方式。」
  居然說是一種生活方式?我幾乎要哭出來了。宏哥眯著眼睛撥弄頭髮的樣子實在帥得很沒意義。這些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
  「宏仔之前有做名片嗎?」
  「這樣搭訕的時候比較方便啊,光是給大家看就會引來一陣笑聲。」
  「不是跟你說這樣女朋友會生氣,叫你不要老是生冷不忌地亂放電嗎?」
  「啊,那個女生我已經跟她分了。我現在住在酒店小姐家,一開始就說清楚沒工作,這樣住起來輕鬆多了呢!」
  宏哥是小白臉啊!也是,他都說尼特族是生活方式了。
  我一邊遠遠地聽著他們的對話,一邊喝幹拉麵湯,不過沒有仔細品嘗味道。從片段的對話中可以得知,他們的年紀大約在十八到十九歲之間,應該是前途光明的未成年者。
  我模模糊糊地開始思索:自己會不會真的如同阿哲學長所說,不久之後也變成這樣呢?只希望這件事不會成真。
  大家吃完拉麵,正在小口品嘗霜淇淋(阿哲學長已經吃第二個了)的時候,狹窄的大樓間突然響起吵死人的搖滾節奏,是「COLORADO BULLDOG(注:Mr. Big大人物合唱團的成名曲)」的前奏。三人立刻彈了起來,拿出各自的手機,三台手機幾乎在同一時間響起相同的鈴聲。
  阿哲學長先接起電話,少校和巨集哥的電話立刻沒了聲響,兩個人露出後悔什麼似的表情坐了下來。
  阿哲學長電話一掛,立刻朝廚房大喊:
  「老闆,愛麗絲要點菜!蔥拉麵,不要面,不要叉燒,不要蛋。」
  那不就只剩蔥嗎?我這麼想著。三分鐘之後,明老闆端來的碗公里真的幾乎只有蔥跟湯。
  「跟那傢伙說清楚,我們是賣拉麵的。」明老闆苦著一張臉說。
  湯海上浮著隆起的白髮蔥小島,阿哲學長、少校和宏哥三個人板著臉,面面相覷。
  「問題是,誰端去給她?」阿哲學長說。
  「愛麗絲聽起來心情不好嗎?」宏哥問道。
  「很不好。」
  「是外送嗎?」開口發問是我氣數將盡的徵兆。阿哲學長點點頭,之後拍了下膝蓋。
  「既然這裏有四個人,就用山手線遊戲來決定(注:原本是輪流說出山手線站名的遊戲,這裏引伸為輪流說出與題目相關的事物),輸的人負責送去。」
  四個人?
  「題目呢?」
  「就『常放在職業介紹所的小冊子』吧。」
  「好,那只能跳過一次喔。」
  「等,等一下,我也算在內嗎?」
  「那就從我開始。『勞工保險受保資格說明』。」
  「『三十二歲開始找尋自我』」
  「『兩分鐘找到你的天職!』」
  「咦,啊,呃……」
  「鳴海,你已經用掉一次跳過的機會羅。『沒人教你的有利辭職法』。」
  「『一台電腦輕鬆創業!』」
  「『三天融入新職場的完全說明』」
  「……我怎麼可能知道那種東西!」
  「惱羞成怒啦?鳴海,只要是尼特族,大家都知道這些喔!去一趟職業介紹所卻什麼也沒做就回來,這可是大家的必經之路。」
  不,問題是我並不是尼特族。
  「輸了就要老實認輸,敗家犬。」
  「別在意,鳴海,這不是不知道就很丟臉的事。」
  「那是當然的,別安慰我!」
  「可是還是要把面送去喔!」
  無話可說,我就這樣掉入陷阱。
  外送的目的地是跟拉麵店同一棟大樓的三樓,308號房。就如同他們所說:「去了就知道。」門上掛著巨大的看板。


  【NEET偵探事務所】


  NEET偵探事務所是用很可愛的字體寫的,底下則是一行謎樣的英文。


  It'S the only NEET thing to do.


  經過今天一整天腦袋已經麻痺得差不多的我,就算看到尼特族當偵探也不覺得有什麼奇怪的了。我用裝了拉麵的拖盤一角按了電鈐,改裝成附相機的電鈐上閃爍著藍色的燈。根據阿哲學長的說明,這似乎是「可以進來」的表示。
  門裏是細長型的單人房。因為冷氣很強,所以比外頭更冷。穿過冰箱、廚房和洗衣機並列的走廊盡頭,可以看到狹窄的房間。因為房間裏沒有隔間門,從玄關就可以看到高達天花板的電腦架,還有數不清的螢幕填滿了房間牆壁。
  「拉麵送來了……」
  「請進。」
  房間內傳來女孩稚嫩的聲音。
  手端託盤走到房間入口,這真是了不得的房間。三面牆壁被不明所以的機器、液晶螢幕和電線所覆蓋,僅剩的空間——房間中間的地板也被床所佔據。毛毯上放了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布娃娃。仿佛被埋沒在布娃娃當中,穿著睡衣的背影轉頭過來。
  就像洋娃娃一樣。小小的臉,大得不相稱的眼睛,令人不敢相信的雪白肌膚,纖細的手腳,流洩在床單上的柔順黑色長髮,卡通小熊圖案的淺藍色睡衣。我端著拖盤,盯著女孩看傻了眼。
  女孩把放著鍵盤的可動式桌子挪到身邊,拉出另一張細長型的桌子到床上來,就像那種病床上附的小桌子。
  「你杵在那裏幹嘛?我點的是蔥拉麵,可不記得點了個高中生形狀的裝飾品。」
  「啊,嗯……拉麵要放在哪里好?」
  「你站那麼遠,覺得我的手看起來長到可以拿到你手上的碗公嗎?」
  我被嫌棄了。可是已經不覺得生氣也不吃驚,而是超越這一切後感到精神舒爽。我把拖盤放在女孩面前的桌上,她拿起免洗筷盯著瞧了一會,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氣。小小的臉蛋充滿幹勁,握住筷子尖端的雙手用力使勁。可是當筷子被拉成「人」字型之後,就只是顫抖不已而分不開。這小女生究竟有多沒力氣?
  「……我來幫你吧?」
  穿睡衣的可愛女孩顯然在瞪我。
  「你就是那種看到脆弱不會飛的雛鳥就想幫它飛翔,拋出去之後就沉浸在自我滿足中的人吧?這種人最差勁了。當你得意洋洋地離開之後,小鳥就會掉到柏油路上摔死,可是你卻根本不會發現。要笨也要有個限度。」
  不過是雙免洗筷,為什麼我得被說成這樣呢?可是我沒有反駁。她再次大口吸氣,用力分開免洗筷。
  啪。
  右邊的筷子斷了,這是常有的結果。她面無表情地盯著長短不一的筷子瞧了一會兒,之後就嗚嗚地哭了起來。喂,別哭啦!
  蘇,她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擦擦濕潤的眼睛,開始吃(根本就只有蔥的)蔥拉麵。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她又吊起眼睛瞪著我說:「你的興趣很差勁耶,默默地盯著別人吃飯很愉快嗎?」
  「啊,對,對不起。」
  當我要走出房間時,她這次又說:「你要去哪里?你走了,吃完的碗公誰來收?這點也該稍微思考一下。」我搔了搔頭,只好背對床在房間入口蹲了下來。
  一邊聽著睡衣女孩咬著蔥的聲音,一邊回想今天一整天發生的事。不過是因為拒絕不了彩夏而跟了過來……不對,結果卻遭遇了很多事。我已經累了,當我正要墜入夢鄉時,女孩的聲音又再度傳來。
  「鳴海,我吃完了。從冰箱裏拿飲料給我。」
  我嚇了一跳轉過身來。
  「咦,咦?」
  「我說從冰箱裏拿飲料來。到別人家還睡著,你這傢伙真是厚臉皮。」
  你有什麼資格說我啊?可是我還是老實地遵從她的命令,因為實在累到連反抗的意願都沒了。打開冰箱,裏面塞滿了容量三百五十毫升的深紅色罐子,其他什麼也沒有。我以為全部是可樂,其實都是Dr. Pepper(注:一種口味類似櫻桃可樂的氣泡飲料),我連吐槽的力氣都沒了。睡衣女孩一口氣喝幹Dr. Pepper,露出幸福的表情。光看到那張臉,就覺得什麼都可以原諒了。
  「神在創世紀的時候,就是因為喝了Dr. Pepper才會在第七天休息。如果沒有Dr.Pepper,現在一星期一定會變成十二天左右。」
  「是這樣嗎?」
  「鳴海,你也喝吧!我家冰箱裏的不能分你,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哪里有賣。」
  不是請我喝喔?
  「……對了!」我這時才驚覺:「為什麼你知道我的名字?」
  是跟阿哲學長通電話的時候知道的嗎?不,那時候只有愛麗絲單方面的點菜,說完就掛了,沒有時間說到的我名字。
  「藤島鳴海,十六歲,男,身高一百六十四公分,體重五十一公斤,M中一年四班……」睡衣女孩流暢地說出我的基本資料——位址、電話號碼、學歷、家庭狀況。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彩夏說有新社員加入,我就調查了一下。學校裏的個人資訊這麼密集,保全措施卻如此疏漏,你還是小心一點比較好。」
  我茫然地環視包圍房間的電腦所形成的厚壁。
  「……你是駭客?」
  「我不是駭客。」
  睡衣女孩笑著搖搖頭。
  「我是尼特族偵探。」
  偵探說,愛麗絲一半是本名一半是假名。
  「有子換個念法就是愛麗絲了(注:有子的日文發音為yuuko。但「有」亦可念做ari,「子」亦可念做su)。愛麗絲這個名字是從詹姆斯提普奇的本名借來的。」
  「他是誰?」
  愛麗絲坐在床上,抱著膝蓋,用看笨蛋的眼神看著我。
  「他是小說家啦!門口的看板上不是寫著嗎?雖然只改了一個字,但那是很有名的句子呢!你沒讀過嗎?」
  我歪著脖子,回想看板上寫的英文。
  「你所謂的偵探……就是受人委託,調查各種案件羅?」
  「我不是普通的偵探,是尼特族偵探。就像調布跟田園調布是不一樣的地方,給我聽好。普通的偵探得四處打聽消息、埋伏監視,東奔西跑地搜尋情報,找出目標。而尼特族偵探……」
  愛麗絲挺起胸脯,朝身後填滿牆壁的機器揮揮手。
  「不用離開房間半步就可以搜尋全世界,找出真相。你現在一定以為我只是太過依賴網路的繭居族吧?不用瞞我。」
  「嗯……是啊。」
  「哼,那是因為世俗之人無法理解偵探這種工作。偵探的本質是死者的代言人,將失去的語言從墓穴裏挖出,為了守護死者的名譽而傷害生者,為了安慰生者而侮辱死者,所以理應是不受歡迎也不被理解的工作……你現在露出繭居族還講什麼大道理的眼神喔?」
  「不,我的眼神應該沒有那麼明顯。」
  「真的嗎?」
  「嗯。」
  「可是,你一副想說什麼的樣子。不用客氣,就問吧!因為職業的關係,我已經習慣連珠炮式的質問了。而我也會早早讓你絕望的。」
  ……絕望?
  我沒有特別想問的問題,只是因為愛麗絲這個奇特女孩的滔滔不絕而有點嚇到。不過在這個情況下我好像不問不行。環視這有如主機機房的房間之後,我問了最感疑問的事情。
  「你……都吃些什麼?總是吃那些東西嗎?」
  愛麗絲圓滾滾的雙眼瞪得更圓了。
  「這點小事就是你第一個想到的問題嗎?」
  「……我覺得飲食很重要。」
  「嗯,你說得對。你也是個怪人,跟彩夏說的有點不一樣。」
  愛麗絲眯著眼睛望著我,看起來就像在微笑。
  「補充營養只要喝Dr. Pepper就夠了。可是老闆很羅唆,所以我有時候也點些蔬菜吃吃。」
  「難怪長不高……」
  「你這個子高才優秀的偏見是從哪里學來的?我可以舉出五十項矮冬瓜的優點跟高個子的缺點,如果你願意跟我辯論,我就接受挑戰。」
  「不,對不起。」
  我只是在內心想了想身高的事,結果自言自語說溜了嘴。
  「那你的日常生活都是靠明老闆照顧嗎?」
  愛麗絲挑起眉尾。
  「你真沒禮貌。我都說我是尼特族偵探了,尼特族偵探是職業偵探喔!有實際的收入,也付給老闆相對的報酬。」
  「咦,咦,可是你不是尼特族嗎?」尼特族不就是沒工作的人嗎?
  「你從根本上就誤解尼特族了。NEET中的第二個E是Employment,也就是受雇。我是個人企業,不受此限,其他就看當事人怎麼想了。」
  當事人的想法。
  「………生活方式嗎?」
  「在宏仔眼裏是如此。屠格涅夫也許會稱之為幻滅,杜斯托也夫斯基也許會稱之為地獄,塞特•毛姆也許會稱之為現實,而村上春樹也許會稱之為自身。我用的是不同的稱呼,但總之都跟有收入這件事無關。」
  我完全不懂她在說什麼,不過穿睡衣的女孩靠偵探工作賺錢實在有點令人難以置信。對了,她好像對電腦跟網路很熟悉。
  「你的眼神流露出懷疑。沒關係,馬上就有一個男人會來這裏委託我調查,你只要聽了就會相信我是偵探吧。」
  「……咦?」
  就在那時,仿佛算準時間似的,電鈐響了。我轉頭望向門口。
  「去開門。」
  「我?」
  「事務所增加藍色燈光之外的歡迎方式應該也不錯。」
  走到玄關開門的我,因為門外的三名男性而身體僵硬。正中間的年輕男子罩了件皮質短大衣,看起來比我稍微年長,眼神卻銳利如狼。站在他身後左右的兩個人,一個是肌肉有如石頭山的猛男,一個是電線桿似的高個男;兩人穿著一樣的灰色連帽上衣。
  「這傢伙是誰?愛麗絲呢?」
  狼開口了。我仿佛被他的視線射穿,嘴唇顫抖地說不出話來。這時候,房間裏傳來愛麗絲的聲音:
  「唷,第四代,請進。」
  被稱作第四代的男子向身後的兩人說:「在這裏等著。」便押著我進入房間。門關上之後,兩人從我視線中消失。關上門那一瞬間,我覺得好像被瞪了,手還抓著門把顫抖。
  「鳴海,再拿一罐Dr. Pepper來。」
  愛麗絲的聲音終著把我的手從門把上剝下來。
  「喂,那個小鬼是誰?我們等一下要談工作吧?」
  我把Dr. Pepper遞給愛麗絲時,坐在床邊的第四代用下巴指了指我,之後又轉過頭來對我說:「你給我出去一下。」
  「咦?」
  叫我去門外跟那兩個像熊一樣的保鏢做好朋友,等你們把事情談完?開什麼玩笑!
  「第四代,你就當作那裏放了一尊高中生形狀的裝飾品,放輕鬆跟我談吧!」
  「喂,愛麗絲,別開玩笑,你應該知道這不是可以讓外行人知道的事吧!」
  「沒關係,鳴海只有今天當我的助手,我可以保證他口風很緊。」
  我可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變成助手的。
  「不是那個問題。」
  「要是那麼在意,用外行人聽不懂的話說明不就得了?反正你們那個行業裏充滿行話。如果你不想這樣,就去拜託別人。」
  第四代一時露出為難的表情,用腳尖踢了踢床架。終著,他歎了一口氣,開始說明。
  我的確一點也聽不懂,都是一堆不知道的專有名詞和不懂意思的動詞,勉強聽懂的只有「抓到就做掉」,淨是些我不想聽懂的字眼。
  「嗯。」
  愛麗絲聽完一遍第四代的說明,喝完第二罐Dr. Pepper。
  「我知道了。鳴海,你聽懂他剛剛說的話了嗎?」
  我慌張地搖搖頭。
  「是嗎?簡而言之就是有人瞞著第四代,在這一帶進行不知名的毒品買賣,所以第四代請我幫忙找出毒品交易的途徑。」
  「你一解說不就沒意義了!」第四代大發雷霆,那也是當然的。我稍微安心了一點,心想:太好了,終著有人好好教訓她了……「你幹嘛一臉高興的樣子!」第四代的怒氣轉向我。我只好退到走廊,躲到冰箱後面。
  「嗯,因為我一早就有嚴重的偏頭痛,想要把第一個進來的人惹火好發洩一下,不管是誰都行。鳴海雖然是第一個來的,但不知道為什麼很會忍耐,都沒生氣。」
  原來睡衣女孩的行為全都是故意的!
  「下一個人剛好是你,所以才發洩在你身上,別在意。要是做了壞事你一定會生氣,所以我最喜歡你了。」
  愛麗絲把兩腿伸出毛毯,甜甜一笑。就在這時,我被擊沉了(第四代大概也是)。第四代槌了毛毯好幾下,露出到嘴邊的話又咽下去的神情,站了起來。
  「那你願意接受委託嗎?」
  「我接下了,就交給我吧!」
  「詳細情況我會再用MAIL寄給你,再見。」
  第四代走到走廊,把我從冰箱後面拖了出去。他抓住我的左肩,用力到大拇指都陷進肉裏。
  「啊,好……」
  「我記住你的臉了,也會馬上查出你的住址。聽好了,你剛剛什麼都沒聽到。明白了嗎?」
  狼的眼睛近在眼前,我顫抖地點了點頭。
  「回答我!」
  「我……我什麼也沒聽到。」
  第四代把我往地上一丟,就走出房門。
  「你沒事吧?」
  當我精疲力竭地縮成一團,愛麗絲走來這麼問我。原來這傢伙會走路啊?我還以為她得了離開床就會死的病。
  「總覺得好累。」
  我的嘴裏冒出這句話。這是對今天一整天的真實感想。
  「如果不這麼做,我怕你還是認定我只是過度依賴網路的繭居族啊,別介意啦!」
  「不,我已經非常明白了。」
  托彩夏的福,害我的人生踏入了不得了的世界。毒品買賣、偵探和駭客,我原本希望這些都只存在著我不知道的遙遠世界。
  「只是為了讓我瞭解你的工作,就亂掰我是你助手、口風很緊……」
  「我可不是亂掰。你的確口風很緊,這我可以確定。」
  我抬頭看愛麗絲,她在笑。我們今天第一次見面,她為什麼敢這麼說?
  「喂,鳴海,第一次遇到我的人,每個人都一定會問:『你真的是尼特族嗎?為什麼會變成尼特族呢?』你是第一個沒問我的人。」
  愛麗絲為了配合我眼睛的高度而蹲了下來。
  「也許那只是因為你沒神經或是漠不關心,可是我——我們尼特族卻會很高興。與其同情我們,還不如別理我們。為什麼變成尼特族,那是連問都不需要問的,因為理由只有一個——神的記事本裏關著我們的那一頁是這麼寫的:『工作就輸了。』沒有其他的理由。」
  「……神的記事本?」
  「這種說法不負責任到一個很棒的程度吧?」
  把雙手和下巴枕在膝蓋上,愛麗絲微笑著說:
  「所謂的尼特族呢,其實不是『什麼也不會做的人』,也不是『什麼都不想做的人』喔。」


  *



  端著放著空碗的拖盤走出NEET偵探事務所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星光被地面刺眼的光芒給蓋過,完全看不見。樓下的拉麵店變得非常熱鬧,可以聽見笑聲與怒吼從那裏傳來。
  下了救生梯,發現第四代正坐在我剛才坐的尼特族專屬座位上。阿哲學長、少校、宏哥和第四代圍著中間的木頭臺子,似乎在做些什麼,遠遠就能聽見清脆鈴聲般的聲響。
  「壯大哥!你不是說只玩五分鐘就好嗎!」
  站在後面的保鏢石頭男朝第四代的耳邊怒吼。
  「閉嘴,怎麼可以在連輸的時候回去!阿哲,還不快丟!」
  「喔,四五六。」
  「怎麼可能!」
  碗公上千元大鈔交錯飛舞,原來他們在擲骰子。這四個人也互相認識嗎?
  「藤島同學,明老闆做了新的霜淇淋,你要不要試吃?」
  彩夏手拿霜淇淋甜桶跑了過來。我一邊舔著散發薔薇香氣的霜淇淋,一邊聽著骰子在碗公里叮噹作響。第四代滿臉通紅發地出怪叫,宛如忍者丟出手裏劍般灑著鈔票。眼看這樣的光景,我竟不由自主地——覺得好像很愉快。



  *



  回家時,點著路燈的街道顯得十分黯淡。走在我兩步前的彩夏轉過頭來對我說:
  「不好意思,明明要幫藤島同學辦歡迎會,今天卻意外地很忙……」
  這麼說來,我好像都沒跟彩夏說上話。客人很多,連我都被派出去幫忙外送。
  「對了,你也見到愛麗絲了吧?」
  「嗯……是個怪胎。」我說不出別的感想。
  「可是今天真了不得。拉麵店後面的確常聚集各式各樣有趣的人,不過難得像今天這樣幾乎全員到齊呢!藤島同學真是幸運。」
  「那樣算幸運嗎?」
  的確,今天一整天遇到的人、看到的臉早就超出我的腦容量,我卻記住了所有人。阿哲學長、明老闆、少校、宏哥、愛麗絲還有第四代。
  「要是哥哥也能來就好了。」
  哥哥?
  「我哥哥也在休學之後成了尼特族,之前常在拉麵店和阿哲學長們一起鬼混。不過最近連家也不回,也不來店裏,手機也打不通。」
  「難道聚集在那裏的人都會沒工作嗎……?」
  沒來由的恐怖幻想。我哪一天也會休學,變成那樣嗎?
  彩夏轉過頭來說:「你想過要休學嗎?」
  「每天都在想。」
  在路燈的逆光下,彩夏的臉上出現了陰影。
  「……就算現在也是嗎?」
  我一時語塞。無法馬上回答這件事實在很怪。
  彩夏用懇切的目光凝視著我。
  我栘開視線,撒了個謊:「現在……應該不這樣想了……吧!」
  「是嗎。」彩夏露出溫柔的微笑。
  「可是我覺得你沒必要在這時候撒謊喔。」
  我啞口無言地停下腳步,彩夏也停了下來。正好站在兩根路燈的中間,兩人的影子在柏油路上淡淡地交錯在一起。
  「……為什麼?」
  我只說出這三個字。為什麼?為什麼知道我在說謊?
  「因為……那裏本來是我的地盤。」彩夏這麼說道。「我也是因為沒有其他社員這個原因而選擇加入園藝社,之後就一直待在屋頂上,想著休學之後要做什麼。所以在這方面,我可是早了你半年的前輩喔!」
  我思索著彩夏為什麼能一邊微笑一邊說這種事。因為她跟我不一樣,可以若無其事地和班上其他人聊天,看起來就像呼吸那麼自然。
  聽到我說出心裏的想法,她露出比剛剛更透明、像玻璃般的笑容。
  「很簡單啊,藤島同學也做得到喔。生氣的時候就像一般人一樣怒吼,高興的時候就像一般人一樣大笑,有想要的東西說出來就好了。」
  我低著頭,反覆思索著彩夏話中的意思。還是不懂。總覺得是十分多管閒事的話,雖然內容完全符合我現在的情況。
  過了橋,我和彩夏互道再見。
  我一邊目送彩夏跑向公車站的背影,一邊想著她像普通人一樣怒吼大笑的情景。那不是在勉強自己嗎?她的意思是要我也這麼做嗎?勉強自己配合同學講話,逼迫自己笑。
  希望她不要再管我了。反正我就是做不到。...<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windymoon 發表於 2009-1-26 07:24 PM

第二章

  可是過了一個星期,進入十二月之後,我依然是園藝社的一員,這都是因為彩夏每天放學後都抓我去社團。為什麼她總是要來管我?我想破頭還是不明白。
  由著沒有園藝方面的知識,所以我還是靠著欄桿,一如往常地眺望街景發呆。那天晴空萬里,只有兩三朵雲像剪貼畫似的貼在天空上,一直盯著看很是刺眼。
  一直很想問彩夏:那天在從拉麵店回家的路上為什麼會那麼說?結果因為想不出合適的言辭,只好繼續遙望欄桿對面的景色。
  「真是的,藤島同學你也來幫幫忙啊!」
  彩夏一手拿著修枝用的剪刀,鼓著腮幫子說。
  「……我不知道要幹嘛啊,花又都澆好了。」
  「來幫忙插肥料安瓿(注:一次用量的單支裝藥劑)就好,一棵插一支。」
  彩夏把肥料安瓿遞給我。安瓿長得像幕之內便當(注:意指豪華便當)裏附的小醬油瓶,只是裏面不是醬油而是黃綠色的液體。
  「剪安瓿可是很難的喔!開口太大肥料一下子就會流光光,像我剪得這麼漂亮可是專家級的技術。」
  彩夏一邊得意地說,一邊用剪刀稍微剪去安瓿的尖端。
  「我負責剪,藤島同學負責插,努力工作吧!」
  「我討厭工作。」
  我一邊嘀嘀咕咕地抱怨,一邊把安瓿倒過來插進盆栽裏。
  「藤島同學應該不是討厭工作,只是沒辦法想像自己工作的樣子吧!」
  「您怎麼突然說得如此一針見血?」我一時慌張,敬語不禁脫口而出。
  「因為我哥哥也說過一樣的話。不懂為什麼為了生活就一定得工作,所以高中念了一半就休學,也不好好找工作,四處閑晃。」
  不懂為什麼為了生活就一定得工作,我的確也這麼覺得。真的有那麼一天,我也能夠接受為了生活而不得不工作這個事實嗎?還是成為「花丸拉麵店」後面那一群人中的一分子呢?
  我打了個冷顫,否定對將來的恐怖想像,把注意力放在插安瓿上。已經過了花季,枯萎的葉子跟莖幹都軟趴趴地倒在土上,現在是為了下個花季的準備期間。
  「如果是我誤會了,在這裏先跟藤島同學說聲對不起。但是我想藤島同學跟我哥哥,大概是得了比討厭工作更嚴重的病。」
  「咦?」原來這是一種病嗎?
  「例如有些人小時候討厭吃蘿蔔或是芹菜,長大之後就敢吃了啊!可是如果是叫你吃長靴或是鑽石,那是一輩子也不可能做到的。這不光是喜歡或是討厭的問題而已,就算長大成人也不可能吃得下去。」
  「你是說:『我沒辦法想像自己吃蘿蔔或是芹菜的樣子』嗎?」
  「就是這個意思。」
  「你可真會打比方,害我現在情緒很低落。」
  「打起精神來!」彩夏拍了拍我的背。拜託,讓我情緒低到穀底的原因就是你啊!
  「『花丸』的人好像都很喜歡藤島同學,大概是因為你們都散發出一樣的氣息吧!阿哲學長也叫我再帶你去。」
  「我已經決定絕不再去第二次了。」再去一定會成為他們的一員。
  「好啦!去啦!大家都在等你喔!」
  到底是欣賞我哪一點?我幾乎都不主動開口,社交能力也很差啊!
  「藤島同學沒有自己想像般封閉得跟鼠婦蟲一樣啦!」
  「是嗎?」我可沒說自己像鼠婦蟲。
  「對啊,而且還常常自言自語。」
  我一不小心把安瓿插在自己的鞋子上。
  「我……我常常自言自語嗎?」
  「對啊,我想這就是為什麼你可以跟大家溝通的原因。你還好吧?臉色很差喔!」
  我大概再也無法振作了。
  「可是不好好地把想法說出來,是不會有人懂的喔!」
  「我常常忘記要怎麼溝通。」我隨便回答。不過仔細想想,事情也的確是這樣。彩夏盯著我看了一會,歎了一口氣。
  「那就要好好練習啊!對吧?」



  *



  結果我還是隨波逐流,又跟彩夏一起去了拉麵店。那天「花丸」的廚房後門一個人也沒有,都已經傍晚了也還沒有客人來。
  「鳴海又來啦?」
  明老闆露出驚訝的表情,一邊切高麗菜一邊瞥了我一眼說道。和我之前看到的一樣,用繃帶纏住胸部並罩了件背心,一副讓人有機可乘的打扮。
  「算了,我之前就覺得你也會變成那樣。」
  「變成那樣是怎樣?」
  「現在還來得及喔!」明老闆只說了這句話。什麼還來得及?
  「藤島同學只要好好練習說話的技巧,應該就不會變成尼特族了。」
  彩夏說完就進到廚房,系上圍裙。我歎了口氣,坐到汽油桶上。隨你們怎麼說吧!
  「對了,藤島同學要不要也來這裏打工?」
  明老闆馬上回答:「鳴海一副不會做事的樣子,店裏不需要這種人。」
  我無精打采地拿著湯匙攪拌咖啡霜淇淋,明老闆端著碗公從廚房探出頭來。
  「對了,還是有你可以做的事。」
  「什麼事?」
  「把這個拿去給愛麗絲。」
  碗裏是盛滿了蔬菜的日式擔擔麵,這次還放了一點麵條。
  「上次你端去的時候,愛麗絲全都吃光了。那傢伙之前總是沒吃完,所以今天也拜託你了。要是碗裏有剩,我就揍你喔!」



  *



  「這是什麼?我點的是擔擔麵,可是不要面、胡蘿蔔、木耳跟絞肉。」
  愛麗絲鼓著臉頰,盯著碗裏的食物。
  那天事務所裏的冷氣也很強,但是愛麗絲只穿了件小熊圖案的睡衣。這樣不會冷嗎?
  「可是這裏面明明有面跟肉跟其他東西!請你說出讓我心服口服的理由。」
  「明老闆擔心你營養不良。」
  「哦,所以是有所謂營養不良的標準羅?那就連比較標準全都給我說明一下。我先說清楚,只靠Dr. Pepper活了十幾年的我可是不會輕易屈服著多數派的意見,別想用那種爛理由說服我,我會徹底推翻你的論點的。」
  我歎了口氣。雖然不清楚愛麗絲到底是不是偵探,但是這小女生的話可真多。早就知道不可能說服她,所以我很快就使出明老闆敦我的殺手鐧。
  「明老闆說不吃光就沒有霜淇淋。」
  愛麗絲的表情僵硬,嘴唇發抖。
  「……太、太卑劣了,根據刑法第二百二十二條,這已經構成威脅罪,也觸犯了獨佔禁止法中不得組合販售商品的規定。」
  淚汪汪的愛麗絲揮動雙手,列舉一條又一條可疑的法律。我因為覺得很有趣,就暫時安靜地觀賞愛麗絲的一舉一動。
  大概是放棄爭辯了吧?愛麗絲噘著嘴拿起筷子。
  「拿Dr. Pepper來!三罐!」
  「你吃飯之前就要喝嗎?」
  「我要一邊吃一邊喝!胡蘿蔔跟肉哪能直接吃下去!」
  一手拿著深紅的罐子,一邊含淚吃擔擔麵的愛麗絲可是很值得一看的。
  「不要盯著我瞧!」
  愛麗絲迅速喝掉第一罐Dr•Pepper,抓起空罐朝我丟來,我只好一邊忍著笑一邊轉身背對她。不過愛麗絲可真是偏食啊!她真的是地球人嗎?
  「在學校吃營養午餐的時候你都怎麼辦?沒挨駡嗎?」
  突然想到的我開口問了愛麗絲。
  愛麗絲沈默了一會,回答我:
  「我沒上過學。」
  「咦?」
  「我雖然知道什麼是營養午餐,但是從出生以來就沒有進過任何教育機構。」
  我是不覺得愛麗絲會過正經的人生,但沒想到她連小學都沒上。
  「照阿哲的話來說,連小學都沒畢業的尼特族才是最高等的樣子。哼,我對這種排名一點興趣也沒有。」
  不過,我也隱約覺得這傢伙如果乖乖升學,一定也會認為普通的人生很無趣。
  「沒那回事,我不會瞧不起普通的事物。」
  我嚇了一跳,轉過頭來。似乎又一不小心說出了心中的想法。
  「我可是很認真地想過應該要念完小學和國中的。我雖然討厭愚昧,但是普通跟愚昧是不相關的。上學是我從未有過的經驗,也是我的缺憾。當同年紀的人都在接受義務教育的時候,你想我在幹什麼?」
  愛麗絲停了下來,吸了一根麵條,苦著臉配Dr. Pepper咽了下去。她似乎在詢問我的意見。
  「學習如何成為一個好太太?」
  愛麗絲差點把嘴裏的食物噴了出來。
  「……你的幽默感真是奇妙,難怪會被周遭的人疏遠。我深深地同情你。」
  我被同情了,不過愛麗絲說得一點也沒錯。
  「那麼正確答案是什麼呢?」
  「咦?啊,正確答案如你所見——打開網路世界的視窗,四處觀察限定而扭曲的世界。」
  愛麗絲望著身後堆滿整片牆壁的黑色機器。
  「……每天都一直看嗎?」
  「我的『每天一直看』比你想像中的嚴肅多了。著是,我的生活就是只把情報儲存進體內,把自己的無力感用Dr. Pepper灌進胃裏。我一直在尋找自己生存的意義。你知道嗎?地球上每三點六秒就有一個小孩因為貧困而死,其實這都是『我的錯』。」
  「……啊?」
  我忍不住發出驚訝的聲音。這傢伙在胡言亂語什麼?
  「這純粹只是可能性的問題。你聽好了,如果我有足夠的資金和生產糧食的管道,就可以拯救快要餓死的小孩。我不擔心貧困問題,也不是聖人。再說一次,這純粹只是可能性的問題。如果我有足夠的能力,就可以拯救瀕臨死亡的小孩,所以小孩死掉都是因為我能力不足。同理,飛機遭到恐怖分子挾持而撞進高樓大廈裏,也是因為我沒有能力阻止;因為地震或海嘯而造成莫大災害,也是因為我沒有預知的能力。」
  純粹是可能性的問題。
  但是如果照這樣說,所有的事情不就都是愛麗絲的錯了嗎?
  「我就是這樣度過每一天,耗費時間確認自己的無能為力。正確算來一共經過了八年左右吧?我想知道如此無用的我究競能為這個世界做什麼,例如可以為無力地死去的人做些什麼,或是根本不能為他們做些什麼。」
  花了八年。太笨了。
  「因為感受到極限,所以我就離家出走了。把自己封閉在新的堡壘裏,繼續向世界打開視窗。哼哼,其實我現在被家人追趕,所以不得已也朝現實世界打開門戶。」
  愛麗絲自嘲地笑了,望向並排在床右邊地板上的無數立方體小螢幕。因為螢幕很小,我一時看不出來是什麼,直到螢幕上出現「花丸」的門簾,我才發現那是大樓四周的景物。總共六台監視錄影機所拍攝的即時畫面,還包括與隔壁大樓的縫隙跟內側。
  「被追趕……?」
  「因為家裏的人也不是笨蛋,大概早就知道我躲在哪里了。這都是為了防範他們採用不文明手段的措施啦!著是我逃出家門,逃離自己的無力感,逃離因為我的無用而持續失去的世界……但即使如此我還是找不出答案,所以……」
  我吃驚地望著愛麗絲的臉龐。
  這傢伙是認真的,雖然我以為她至今說的話都是開玩笑。
  「所以我選擇當偵探。」
  「……對不起,你的話太跳躍了,我跟不上。」
  「你不懂嗎?這世上只有兩種工作可以對已經死亡或是失去的事物做些什麼,那就是作家跟偵探;作家可以在夢中讓它們復活,偵探可以把它們從墳墓裏挖出來還原真正的訊息。這是宗教
  領袖、政客、葬儀社或是消防隊都做不到的事。」
  我已經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愛麗絲寂寞地低下頭,用筷子攪拌碗裏的食物。
  「可是有時候我還是覺得很不安。所謂的偵探,只能針對已經失去的事物行動不是嗎?不能解決還沒發生的事,也不能挖掘還沒蓋奸的墳墓。所以對著未來可能深受傷害的人,我還是一樣無能為力。」
  愛麗絲之後就安靜下來,把注意力放在碗裏的食物。我難以自容地再度轉過身去,愛麗絲咀嚼高麗菜的聲音聽來很悲傷。
  花了很長的時間,愛麗絲終著清空碗裏的食物。我沈默地交出一直藏著的香草霜淇淋,但是愛麗絲只是把它放在桌上碰也不碰,反而拾起頭來直盯著我的臉瞧。
  「咦……怎麼了嗎?」
  「沒事,只是覺得不可思議,我為什麼會告訴你這麼多。」
  我也覺得不可思議,完全沒想過愛麗絲會告訴我這麼多自己的事,害我有點擔心這睡衣女孩的未來——雖然我完全沒有資格擔心別人。
  「你在想什麼就直說吧!我不介意。」
  「嗯。」雖然有點遲疑,我還是老實說了,因為我知道客氣的謊言有多傷人。「你說得太抽象了,我根本就聽不懂。」
  我以為愛麗彩會丟來第二個空罐,但是她卻笑出聲來。在床單上的長長黑髮都亂了,愛麗絲一邊擦去眼角的淚水一邊說:
  「你真是個有趣的傢伙。光是聽彩夏的描述,我還以為你是個無可救藥的傢伙哩!看來似乎不盡如此。」
  「彩夏……跟你說了什麼?」
  「哼,你介意啊?真意外。我以為你對別人的事情一點興趣也沒有。」
  愛麗絲促狹地笑了。
  「我當然不介意。」我忍不住回嘴。
  「是嗎?那麼我就沒必要告訴你了。」
  我咬住下唇,發現自己很焦躁。我當然在意彩夏對我的看法。愛麗絲仿佛看穿我的心思,終著開了口。
  「……彩夏說你跟阿俊很像。」
  「阿俊?那是誰?」
  「彩夏的哥哥啦!也是中輟生,常常跟阿哲他們混在一起,但最近都沒看到人。對了,沒用、不高興就不講話、常常自言自語還有老是給彩夏添麻煩這些地方都很像。」
  愛麗絲說得很過分。我想起彩夏描述哥哥時的情形,心情很複雜。所以彩夏是因為擔心跟哥哥很像的我,那天在屋頂上才邀我進園藝社嗎?總覺得自己想的事情很無聊。
  「你不用在意,並沒有那麼像,而且你也不是尼特族。」愛麗絲對著沈默不語的我說。「阿俊也沒你頑固,至少……」
  愛麗絲突然閉上嘴,眼睛一直注視床邊的監視器。
  「……怎麼了嗎?」
  「說人人到,阿俊來了。」
  「咦?」
  「那傢伙怎麼會從裏面出來呢?」
  我也跟著愛麗絲盯著螢幕瞧,顯示出瘦弱人影的是右邊數來的第三個箱子。畫面左下方可以看到汽油桶的周圍,是從上方拍攝尼特族聚集地出入口的畫面。穿著深藍色連帽上衣的人影一直站在大廈縫隙深處,動也不動。
  「鳴海,去給我抓住那傢伙。他大概想就這樣回去。」
  「為什麼……」
  「因為彩夏擔心他,不要多問,趕快去吧!」



  *



  我走下逃生梯時,人影正背對我朝大廈縫隙的深處走去。我一邊撥開垃圾袋小山,一邊跑向那個人。
  「喂!」
  穿著運動上衣的身影抖了一下,轉過頭來。青白消瘦的臉龐,眼鏡後那對神經質的眼神遊移不定。一看就知道是彩夏的哥哥,因為眼睛根本長得一模一樣。因為對方太畏縮,搭訕的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哥哥?」
  彩夏的聲音響起。我轉過身,彩夏穿著圍裙從廚房後門探出半個身子來。
  彩夏的哥哥——阿俊歎了口氣,似乎放棄了什麼。
  「哥哥來之前先打通電話就好了。」
  「我手機被停了,因為現在沒繳錢。」
  彩夏把阿俊從大廈的縫隙中拉了出來,偷偷從錢包裏拿出幾張鈔票來交給他。哇,竟然有這麼沒用的哥哥,我只好假裝沒看到。
  回到拉麵店的阿俊,在逃生梯上坐了下來,向廚房說:「明老闆,請我吃個霜淇淋吧!喉嚨好幹。」走出廚房的明老闆蹙著眉,直勾勾地盯著阿俊說:「你又吃了什麼怪東西吧?吃冰的話等一下又會嘔吐。」說完就轉身回廚房。
  彩夏說:「哥哥,等我一下,我弄點熱的東西給你吃。」說完也回到廚房。
  阿俊咂了咂嘴,從口袋裏取出一個小塑膠袋,把塑膠袋裏的藥丸掰成一半弄碎,連水也不喝就吞了下去,吃完藥之後就一直盯著我看。
  「之前聽彩夏說過你的事,你們是同一個社團的嗎?」
  阿俊終著對我開口,我有點緊張地點點頭。
  「是喔,原來你就是鳴海。」
  我心想,彩夏對阿俊說了些什麼呢?
  「那傢伙很笨,跟她在一起很辛苦吧?」
  我搖搖頭,阿俊望著冬天佈滿雲朵的天空發出乾笑,那笑聲感覺就像用冰冷的金屬棒搔背。
  之後我們的對話(?)中斷了。阿俊駝著背,把雙手插進運動上衣的口袋裏。一邊遊移不安定的眼神,一邊抖腳。我偷偷地觀察阿俊的側面。
  跟我很像嗎?
  不懂,也許很像吧?年紀大概大我一兩歲,可是皮膚看起來又幹又粗,也沒有血色。難怪彩夏會擔心。
  「喔?稀客耶!」
  聲音突然從我們背後傳來。我轉過頭去,阿哲學長一如往常穿著短袖T恤,宏哥穿著皮外套,而少校一身西伯利亞駐軍的打扮,三個人一起走進大廈間的縫隙。
  「阿俊,你之前都在幹嘛?」
  「沒有啊,就很多事在忙。」
  對著阿哲學長的詢問,阿俊栘開眼神,曖昧地回答。
  阿哲學長看看我又看了看阿俊,接著說:「鳴海又來啦!這麼一來,中輟生三人都到齊了,果然尼特族就是要中學畢業才是正統啊!」
  「我還沒休學,不要拿我跟你們混為一談!」
  我的抗議三兩下就被無視了。
  「就是因為阿哲哥這樣說,量產型的尼特族才會增加啦!不可以等他什麼時候休學,要想辦法讓他主動休學!」「吵死了,高中畢業的。想打架嗎?」少校跟阿哲學長莫名奇妙地起了爭執。
  「難得阿俊也在,好久沒去遊樂場了,一起去吧!」宏哥提議道。「我學會了新的連環技,還可以使出超級必殺技,現在可以打敗阿俊了喔!」
  「咦,不要啦,唉呦!」
  阿俊一臉不情願的樣子,只是被阿哲學長拉著手臂,勉強站了起來。
  「鳴海也會一起去吧?」
  「去哪里?」彩夏慌慌張張地從廚房飛奔而出。
  宏哥微笑地回答:「遊樂場。」
  「哥哥也要去嗎?」
  「我們趕快走吧!」
  阿俊覺得很麻煩似的瞥了彩夏一眼,很快地走到了大街上。



  *



  我被帶去車站購物中心裏的遊樂場。一樓被夾娃娃機跟大頭貼機佔據,二樓一半左右都是大型機台的音樂遊戲、連線遊戲和賽車遊戲,舊款的遊戲機都被擠到了角落。
  阿俊是格鬥技遊戲之神,阿哲學長和宏哥輪番上陣挑戰,也都打不贏他。
  少校把阿俊拉到鋼彈的對戰遊戲機台前,自信滿滿地要挑戰,可是一樣被打得很慘。操作薩克Ⅱ的阿俊宛如新人類般反應靈敏,讓人不禁懷疑他背後是不是還有一對眼睛。阿俊一開始本來不想玩,連贏幾場之後眼神就變得很詭異,還不停發出怪聲。跟少校的對戰連贏六場之後,原以為阿俊又會發出討人厭的笑聲,結果他卻突然臉色發青,丟下一句「我去一下洗手間」,就放著進行中的遊戲跑掉了。
  「……那傢伙,又在搞鬼了。」阿哲學長擔心地說。
  「搞什麼鬼?」
  「那傢伙以前在網路上買過合法藥品。(注:所謂的合法藥品就是毒品,其實並不合法,只是業者為了宣傳而採用的說法)」
  我稍微想起阿俊剛剛吞下的藥錠,那該不會就是所謂的合法藥品吧。我擔心了起來。
  「我去看看阿俊的情況。」
  阿俊一臉蒼白地從廁所裏出來,嘴角有點濕潤,聞起來酸酸的,大概是吐了吧。
  阿俊說:「我到外面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我因為不放心,就跟著到外面去了。
  夕陽西下,路上擠滿了車子,平克勞斯貝的聖誕歌曲和紅綠色的裝飾燈光流洩在擠滿了人行道的人群身上。阿俊在遊樂場外的石階上坐了下來,喝了一口在自動販賣機買的芬達汽水。阿俊的視線又四處遊移,讓人覺得不太舒服。
  「……你沒事吧?」
  「他們看起來就像停止不動一樣。」
  「咦?」
  「對方的角色看起來就像停止不動一樣。真的,我連一個點的移動都看得見。就算閉上眼睛,光聽聲音大概也會贏。」
  說完之後又肆無忌憚地笑了起來。
  「你常常跟阿哲他們混在一起嗎?」
  阿俊一邊打嗝一邊問我。
  「沒有……最近才剛認識的。」
  「不過你們看起來倒是很熟的樣子。」
  阿傻笑了。我看起來跟他們混得那麼熟嗎?
  「……我也是蹺課去打電動,不知不覺就跟大家玩在一塊了。他們教了我很多事情,你也來玩格鬥遊戲吧!下次我教你。」
  我有點害羞,眼睛向下看著膝蓋。如果可以每天這樣玩,就算高中被退學,就算之後會變成尼特族,那也——不見得是壞事。
  「阿俊,你之後還會來『花丸』嗎?」
  「咦?啊……嗯嗯,對喔,對耶,我已經……」
  對著我的詢問,阿俊的眼神看似望向遠方。
  「忘記了,因為很久沒跟大家見面了……」
  阿俊的話突然中斷,猛烈地咳了起來。後來咳嗽停了,呼吸還是很喘,佝僂的背上下晃動。我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來回地撫摸他套著運動上衣的背。
  阿俊用顫抖的手從口袋裏掏出塑膠袋,這次是配芬達把一整顆藥灌下去。我想阻止,卻已經來不及了。碳酸飲料潑在阿俊的牛仔褲上發出咻咻的聲音,他卻一點也不在意的樣子。過往的行人紛紛盯著我們瞧。
  阿俊的身體終著停止顫抖。
  「……ANGEL•FIX。」
  「那是什麼?」
  「這個啦!名字很棒吧!帶你去天堂。」
  阿俊把袋子裏僅存的兩顆藥丸貼近我的臉龐,淡粉紅色的小藥丸上刻著翅膀圖案跟A.F.的字樣。
  「你要嗎?我可以算你便宜點。」
  「不用了……那不是什麼正常的藥吧?」
  「沒什麼大不了的,又不是毒品,大家都太大驚小怪了,不過是合法藥品罷了。」
  我咽下苦澀的口水。
  「為什麼?這種藥……」
  「你問我為什麼?你、你啊……」阿俊說的話都糊在一起了。「你覺得人到底是為了什麼而活在世上呢?」
  不知道阿俊突然這麼說是什麼意思,我只好保持沈默。
  「人的腦子裏啊,有一種叫做報償性神經系統的東西,也就是所謂的A10神經系統。吃了好吃的東西、被人讚美或是買到想要的東西,神經就會合成傳導物質,化為訊號讓我們產生幸福的感覺。相反的,精神分裂或是憂鬱就是多巴胺的效果降低造成的。簡而言之,不論再怎麼努力追求幸福,如果腦袋沒有好好組成傳導物質,我們就不會覺得幸福,所以我們是為了刺激A10神經系統而活下去的。」
  我什麼也沒說,只是盯著阿俊的臉瞧。看得出來阿俊的目光焦點已經不在我身上了,他知道自己在跟誰說話嗎?阿俊和剛才判若兩人,變得很饒舌。
  「所以呢,只要靠藥物就好啦!又直接又明白,馬上獲得快感。不用努力工作賺錢,也不用找女生結婚,只要靠藥物就能得到相同的結果。但過程不一樣,沒有痛苦也不花時間。藥物是完美的。像我這種人,高中被退學、打工被開除,只有國中畢業也找不到工作,不過我也沒心找就是了。只有天使不會歧視我,就是這麼一回事。」
  阿俊舉起裝了粉紅色藥丸的袋子遮住夜晚的燈光,我忍不住抓住他的肩膀搖了起來。
  「我沒事啦,好痛喔,不要再搖了。」
  我沒事、我沒事,阿俊仿佛打著拍子唱歌似的一直重複著這句話。
  「對了,我有事情要問你,最近在拉麵店有沒有看到那個跟我們年紀差不多的黑道頭子?」
  「……你是說第四代嗎?」
  我告訴阿俊第四代造訪愛麗絲房間的事。
  「搞什麼,原來你連第四代跟愛麗絲都知道啊!那就好,我想問的也只有這件事。哈哈哈,你完全成了那裏的一分子了呢!」
  阿俊走向人行道,朝夜空發出嚇人的大笑。路人蹙著眉頭遠遠地繞過我們,在我們身邊空出了半圓形的空問。
  「彩夏跟大家還處得來嗎?」
  我點點頭。
  「那傢伙在學校裏不會特別孤僻嗎?」
  雖然有點怪,可是彩夏跟我不一樣,她可以很自然地和班上同學開開心心地聊天。
  「是喔?為什麼呢?那傢伙國中的時候也曾拒絕上學,為什麼呢?她什麼時候變成正常人了?還想把我拉去學校。我根本就做不到,又不是自己喜歡不上學的。我說要休學她就發脾氣,真是的,囉嗦也要有個限度。」
  聽完阿俊這番話,坐著的我全身僵硬。阿俊一邊高聲大笑,一邊站起來走進人群,朝外面的大馬路前進。眼看著阿俊的頭消失在茫茫人海中,我卻只是呆呆地望著那樣的情景。
  在一片喧囂中仍可聽見阿俊嚇人的尖銳笑聲。我連忙站起來,撥開人群去追他。事情不妙了。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但總覺得有問題。
  附近的路人似乎也從笑聲中感受到我所感受到的事。阿俊搖搖晃晃地走在路上,身邊出現了一塊圓形的空間,就像是套著一個看不見的巨大游泳圈。人潮停滯不前,我無法接近阿俊。
  阿俊被包裹在一層不可思議的膜之中,彈向黃燈的斑馬線。黃燈一瞬間變成紅燈,駕駛紛紛向阿俊按喇叭。阿俊一邊笑一邊歪歪倒倒地走向斑馬線的另一端,而站在這一端的我只能束手無策地盯著他瞧。
  等待綠燈亮起的人群發出了小小的聲音,可是阿俊的身影一下子就消失在兩旁不耐煩的喇叭聲和穿過十字路口的車輛之中。阿俊的身影一消失,大家仿佛就忘了那可怕的笑聲。這個城市的人對怪人很寬容,因為一一在意的話可是會沒完沒了的。
  然而,有個男人卻一直面帶微笑地盯著阿俊瞧,直到他的身影消失。那個男人很年輕,就在我身邊跨出斑馬線半步等紅燈。他身著高級喀什米爾羊毛大衣,雙頰消瘦、下巴尖銳的臉上戴著無框眼鏡。
  我和男人只在一瞬間四目相交,就足以讓我全身打冷顫。理由我不明白,但是我感受到男人眼睛深處蘊含著某種讓我不舒服的東西。
  音樂聲自男人胸前響起,是節奏沉穩的吉他撥弦音。男人拿出手機接了起來:「喂……是啊,我已經找到篠崎了,撿到他馬上就回去。嗯?蒸餾先關起來,等我回去再說。繼續分裝,你知道貨不夠吧?是啊,嗯……」
  只聽過一次就忘不了的聲音,仿佛帶刺般令人不快。男人一邊講電話一邊跨出步伐,而我被後面的人推擠,差點僕倒在車道上,趕緊抓住人行道旁的護欄。燈號在我不注意的時候已經變成綠燈,人潮湧向斑馬線。
  可是我動彈不得。男人的話語留在耳邊揮之不去,我雙腿發抖,一步也走不了。
  那個男人的確說了:「篠崎。」他認識阿俊嗎?但他究竟是誰?
  我腦中閃過不祥的預感。
  「喂!阿俊呢?他去哪了?」
  有個聲音朝向站在街頭不知所措的我傳來。轉過頭去,阿哲學長、宏哥和少校都在。
  「……他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我終著發出聲音來。說明阿俊的情況後,阿哲學長露出傻眼的表情,搔搔頭。
  「可別嗑了藥之後在大街上發起瘋來啊,那個笨蛋……」
  可是我沒提到那個戴眼鏡的怪男人,因為不知該從何說起。
  少校說:「我們還是去找他吧?」
  宏哥晃晃手機:「可是電話打不通喔!」
  三個人幾乎同時望向塞滿行人的大街,在這條街上找到人幾乎是不可能的事。然而,阿哲學長輕輕拍了拍我的頭:
  「鳴海,你先回『花丸』,隨便應付一下彩夏。」
  「可,可是……」
  「別說得讓她太擔心,我們去找阿俊。」
  我還來不及答腔,三個人就消失在人潮之中,找阿俊去了。


  *



  回到拉麵店之後,店裏黑漆漆地一個客人也沒有,也不見彩夏的蹤影。明老闆在廚房裏攪拌著盆子裏的奶油。
  「我跟彩夏說,今天都沒客人,可以先回家去。可是她說阿俊也許會回來,所以在上面等。」
  「上面是指愛麗絲的事務所嗎?」
  「嗯。」
  彩夏坐在事務所的床上,讓愛麗絲坐在自己大腿上,梳著愛麗絲的長髮。
  「哥哥已經走了嗎?他去哪里了?」
  「彩夏,好痛,你扯到我的頭髮了。」愛麗絲縮了縮脖子抗議道。
  「啊,對不起。」
  彩夏的個子不算高,但是相形之下還是可以看出愛麗絲的嬌小,真的就跟洋娃娃一樣。
  「哥哥有說他現在住哪里嗎?」
  「……我不是很清楚。」
  我支吾其詞。嗑了怪藥之後又在神智不清的狀態下不知道去了哪里,這樣的事實真的很難說出口。
  「真令人頭痛,好歹留個聯絡方式給我啊!」
  但阿俊似乎覺得彩夏很煩。那究竟是真心話呢?還是嗑藥之後的胡言亂語呢?
  「彩夏啊,你就別管那個徒然長了手腳又戴著眼鏡的愚昧男人了,血緣關係正是人類應該最先打破的愚蠢信仰基石。」
  「愛麗絲,不可以轉過來!」
  「嗚——」
  愛麗絲想轉過頭來看彩夏,可是頭被彩夏壓住不能動,所以臉色看起來很差。
  「如果可以順便不管我的頭髮,我會很高興的。」
  「不行啦!難得你留了一頭這麼漂亮的長髮,不好好梳理的話馬上就會變得蓬蓬亂亂的了。我給你的洗髮精跟潤髮乳,你有乖乖用吧?」
  「好管閒事也要有個限度,真是的!」
  愛麗絲發出厭惡似的聲音,卻又乖乖地坐在彩夏的大腿上。世界上有一種人就是好管閒事,無法拋下他人不顧,彩夏就是其中之一。應該就只是這樣。
  當我正準備走出事務所,彩夏說她也要回家了。
  走下逃生梯的時候,彩夏的書包裏傳來手機鈴聲。
  「……喂喂?」
  『喂,彩夏?是我……』
  手機裏阿俊的聲音非常大,連我都聽得到。藥效大概還在,他的聲音聽起來莫名開朗。
  「哥哥?」
  『這是墓見阪先生的手機,所以不能講太久。我現在人在他這裏,跟媽媽也說一聲。』
  「啊,可是哥哥……」
  電話掛了,跟打來的時候一樣突然。彩夏沈默地看看手機,然後看看我,露出為難的笑容,我不由得撇過頭去。
  「阿俊打來的嗎?」
  「嗯。好像在墓見阪那裏。」
  墓見阪?
  「嗯——我也只見過他兩三次面,不是很熟,應該是大學生。他對罌粟花很熟,以後大概會成為學者吧?」
  「那你知道他們在哪里羅?」
  「不,我不知道,電話上又是來電號碼保密……我也沒辦法打回去,哥哥真過分。」
  彩夏難過地皺起眉頭,把手機放回包包裏。
  「每次都這樣,總是什麼都不說就消失不見。」
  我在心裏想著:應該是因為他覺得你很煩吧。彩夏看看我的臉,歪了歪頭。
  「你剛剛說什麼?」
  我裝出「什麼也沒說」的表情,也許是我又洩漏了心裏的聲音。
  「……哥哥應該跟你說了些什麼吧?我知道你有事瞞著我。」
  我沈默地低下頭來。
  「真是的,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我咽下口水,抬起視線。
  「……聽說你國中的時候拒絕上學。」
  我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呢?彩夏的表情一時凍住了,並露出想要掩飾焦急的不自然笑容。
  「我、我的事嗎?咦,嗯,那是……」
  阿俊已經沒救了,但如果是我——
  「你覺得如果是我就還有救嗎?」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轉身背對彩夏,加快腳步走下逃生梯。連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為什麼會說出這種話呢?
  「藤島同學!」
  我甩開追來的彩夏的呼喚,跑出大樓。一個人回家的路上,阿俊跟彩夏的話混在一起,一直在我腦袋裏團團轉。



  *



  第二天,我本想蹺掉第五堂跟第六堂的化學課直接回家。因為心情還沒準備好,不想跟彩夏獨處。
  可是午休一開始,附近的男生就跑來找我講話,結果錯失了逃出教室的時機。
  「藤島啊,我昨天在遊樂場看到你,你跟一宮學長在一起對吧?」
  「啊,我也看到了。你認識一宮學長嗎?好羨慕你喔!」
  「呃,嗯?」
  最近班上同學變得常來找我講話,但是我還沒習慣。正確地說是還沒記住大家的名字,所以一講話就覺得好像做了虧心事。可是我還是勉強回答:
  「你們說的是阿哲學長嗎?對吧?你們認識他嗎?」
  「當然知道,一宮學長超有名的,聽說之前還有拳擊中心派人來挖角。」
  「對,他是傳奇人物。之前好像幹了很多了不起的事?聽說體育教師休息室變成組合式拼裝屋,就是因為被一宮學長弄壞的。」
  「聽說後門一直關著也是因為被一宮學長打壞,所以歪掉了打不開。」
  「校長會禿頭也是因為一宮學長。」
  阿、阿哲學長那麼有名啊?
  「藤島為什麼會認識一宮學長啊?」
  那是因為……
  「因為一宮學長常去彩夏打工的地方嗎?對吧?」
  女生們也加入談話。
  「是拉麵店吧?我去過一次。」「店長超漂亮的。」「真的嗎?下次我也要去。」「好吃嗎?」「霜淇淋很好吃。」「為什麼是霜淇淋很好吃?不是拉麵店嗎?」
  可是身為當事人的彩夏卻默不吭聲,都不加入對話。班上同學無視著我和彩夏,聊得沒完沒了。就在大家吵吵鬧鬧的時候,第五堂課的鈴聲響起,化學老師也走進了教室。
  結果想逃也逃不走,就這樣到了放學時間。如果是平常,彩夏一定會馬上把我拉去園藝社,但是今天的她只是稍微看了看我的臉,就戴上臂章沈默地走出教室了。
  「你們吵架啦?」
  坐我前面的男生漫不經心地問我,我搖了搖頭。班上同學的視線都集中到我身上,要是就這樣直接回家,氣氛似乎會更糟。我只好把包包留在教室裏,去中庭找彩夏。
  彩夏手拿鏟子,蹲在花圃的邊緣。我也在花圃邊的紅磚上坐下,一直看著處著準備期間的花花草草,完全想不出該如何啟齒。
  先開口的是彩夏。
  「藤島同學還記不得班上所有同學的名字吧?」
  「……你怎麼知道?」
  「從你講話的方式感覺到的。」
  可是那有什麼問題嗎?
  「不記得名字也沒關係,只是你跟大家講話的時候警戒心好強,好像隔著一層牆在講話。昨天也是這樣——」
  彩夏還介意著昨天的事……其實我也一樣。阿俊所說的話還縈繞在我耳邊。
  「……為什麼那麼在意我的事呢?無法融入學校生活的傢伙就那麼礙眼嗎?」
  一說出口,我就覺得講得有點重了。從昨天開始,我就一直克制不住自己。彩夏傻傻地張著嘴愣了三秒後,突然臉紅了。
  「你為什麼會問這種事呢?」
  竟然問我為什麼。
  「我只能隔著牆跟大家講話,這樣有礙著誰嗎?」
  「……礙著我了!」
  彩夏滿臉通紅地回答。
  「……你礙著我了!」
  彩夏語氣變得強硬,又再重複了一次。我嘴巴半開,只能呆呆地盯著她的嘴唇。這傢伙在說什麼?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可以不用跟班上同學混熟無所謂,但是跟我講話的時候防備心能不能不要那麼重?那樣讓我覺得好寂寞。」
  「……為什麼?」
  「為什麼?你問我為什麼?難道你不懂嗎?」
  彩夏站了起來,放大聲音。好幾個在中庭的學生把視線栘到我們身上,我像壞掉的電風扇一樣搖著頭。我不懂彩夏為什麼覺得寂寞,也不懂她為什麼要生氣。只是被含淚的雙眼盯著瞧,肺裏的空氣好像結凍了一樣。
  「我……咦?啊,為……為什麼?」混亂的思考就像囈語一般流洩,我站了起來。
  「……我搞不懂啦!」
  「算了,不懂就算了。」
  臉頰被染成夕陽般顏色的彩夏咬著下唇搖了搖頭。我僵硬不動時,彩夏拿起放在花圃旁長凳上的包包,突然轉身跑開。
  「……等一下!」
  我也不懂自己為什麼要伸手抓住彩夏的手臂,彩夏粗暴地揮開我的手。「唰!」一陣東西撕破的聲音傳來,寒氣瞬間傳遍我全身。
  黃色的物體掉落在泥土上。
  園藝委員的臂章變成黃色的破布。
  「啊……」
  轉過身來的彩夏,用手搗著嘴,低頭望著臂章瞧了一會。當我拾起頭來想說些什麼時,彩夏又急忙轉身跑了出去,轉眼間就消失在校門的另一邊。
  被留下的我蹲在冬日晴陽下發呆,反芻著彩夏剛說的話。我想了很多遍,還是不懂彩夏哭泣的理由,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我呆立了一會,無力地撿起鏟子跟臂章。本想彩夏也許馬上就會回來,就算只剩下我還是做做園藝社的工作吧!可是我會的也只有澆水跟除草而已,這些事情一做完,我的心就好像開了一個洞。
  直到夕陽西沉,彩夏還是沒回來。
  走進好久沒去的電腦教室,試著在窗邊的位子上坐下,卻怎麼也提不起勁把電腦打開。原來只有一個人的電腦教室是如此安靜。
  我把破了的臂章攤在桌上。究竟是為什麼呢?為什麼彩夏要生氣呢?我越想越生氣。不把話說清楚就突然哭起來,我也很頭痛。也不懂是不是自己的錯,不,應該是我的錯。如果無法繼續保持沈默,我該怎麼辦才好?
  然後我想到了。
  這樣不就等著回到一個人的日子了嗎?
  可是房裏的寂靜仿佛要把我壓垮,無法忍受的我把臂章塞進口袋,走出電腦教室。



  *



  仔細想想,這是我第一次一個人去車站。公車站四周擠滿了等著過馬路的人,有時候就像柵門開了一樣突然湧出人群。
  馬路上交雜著車子的排氣聲、幾百人的腳步聲、手機店員的叫賣聲和聖誕歌曲的音樂聲,走在路上的我背脊和肩膀一直遭受推擠,只能搖搖晃晃地前進。突然有種獨自呆立在冬季無人荒野的錯覺。
  我搖搖頭,穿過斑馬線,定進街道中心的遊樂場。
  我記得投了幾次百圓硬幣,卻不記得自己玩了什麼遊戲。手頭上的百圓硬幣用光之後,我坐在椅子上,靠著牆,一直盯著遊戲結束的畫面。
  遇到彩夏之前,我都怎麼打發一個人的時間呢?我竟然想不起來,真是令人不敢置信。我不知道如果直接去拉麵店,突然遇到彩夏該怎麼道歉,所以只好憂愁地窩在遊樂場。因為彩夏根本不跟我講話。
  我就這樣疲倦地靠在牆壁上,直到遊樂場播放「晚安曲」才離開。



  *



  已經過了晚上十二點,距離車站較遠處的街道早已在深夜中沉寂。我走到花丸拉麵店附近,從大樓之間偷看店裏的情況。門簾已經拿下,一片黑暗中只有廚房裏點了一盞燈?可以看到明老闆。店裏沒有其他人,已經是關門打烊的時間了。
  我這是在幹嘛啊?
  我蹲在空調室外機旁躲起來,一切都變得亂七八糟,好想挖個洞躲進去。屁股一接觸地面,寒氣直穿厚厚的短大衣。就這樣睡了吧?也許可以凍死。
  「鳴海,你在這裏幹嘛?」
  突然有聲音從頭上傳來,我嚇了一跳站了起來,結果用力撞到排氣管,疼得眼冒金星。
  「……好痛。」
  「你是笨蛋嗎……」
  明老闆露出驚訝的表情說道。
  「為……」為什麼知道我在這裏?
  「愛麗絲打電話來說有人躲在這裏徘徊。你來幹嘛?彩夏已經回家羅!」
  「啊……」
  是監視攝影機。可惡,竟然把高性能器材浪費在這種無用的地方。我無法直視明老闆的臉,只覺得她的視線落在我的發旋一帶。
  我一時無語。
  終著聽到歎氣聲。
  「要不要進來店裏?有冬天的新菜色。」
  我抬起頭來。明老闆連背心都脫了,下半身穿了圍裙,上半身只纏了繃帶。
  明老闆拉著我的手臂,拖著我進店裏。明明昨天才來過,現在就覺得花丸拉麵店的味道令人懷念。廚房裏熬湯的大鍋子還點著火,冒出濃濃的白煙。就算是冬天,長時間準備湯頭還是很熱吧?只是明老闆連肚臍都露出來的打扮對著青少年來說實在太火辣了,我只好栘開了視線。
  明老闆拿了兩個紙杯來到客人的位子,坐到我身邊。喂喂,你的上半身就只纏了繃帶啊!好歹穿件衣服吧?我努力不看明老闆,把注意力放在霜淇淋上。這次的霜淇淋上灑了可哥粉。挖了一口到嘴裏,傳來起士的甘甜和些許橘子酒的香味,這是連我都知道的味道。
  「……提拉米蘇?」
  「對,偶爾也嘗試嘗試主流路線。好吃嗎?」
  我點了點頭。跟拉麵比起來,說這裏的霜淇淋好吃可不是客套話。我記得tira mi su在義大利文裏的意思就是「拉我一把」,難道我沮喪的心情這麼明白地表現在臉上了嗎?我陷入沉思,一不小心就說溜了嘴。
  「你會做這麼好吃的霜淇淋,為什麼要開拉麵店呢?」
  糟了!
  我戰戰兢兢地偷看明老闆的表情,只見她露出宛如極道之妻般淒絕的笑容。
  「咦?拉麵店不可以賣霜淇淋嗎?你這個剛剛吃過霜淇淋的人居然問出這種話?」
  明老闆突然靠了過來,雙手扯住我的臉:
  「你還不明白霜淇淋跟拉麵是絕配嗎?嗯?我讓你打從肚子裏明白喔?」
  明老闆拙住我的下巴,摩娑我的嘴唇。那一瞬間,我真的覺得自己會被吃掉。
  「不用了,感謝明老闆的指教,我充分地瞭解了。」
  「這家店原本是我老爸開的。」恐怖的表情突然恢復成平常的樣子,明老闆放開我如是說道。「我本來想開霜淇淋專賣店,所以去別家店當學徒。可是我老爸有一天突然失蹤了,我只好回來繼承這家店。」
  「原來如此……」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著是滿懷歉意地低下頭。「不好意思,問了奇怪的問題。」
  「不用道歉。」明老闆笑著說。
  「你沒想過要把這家店改裝成霜淇淋店嗎?」
  「嗯,想過。可是我喜歡這家店,喜歡這家店的客人們和味道,這些都是因為拉麵店才存在的,如果把店換了就會消失不見,所以我選擇繼續經營下去。」
  明老闆環視一圈幽暗的店面。濺了油的菜單看板、並排貼在牆上的藝人(應該是)簽名板、有裂縫的櫃檯,以及老舊卻擦得亮晶晶的廚房天花板和牆壁。
  「那些沒工作的人之所以在拉麵店後面占地為王,也是因為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我覺得無所謂啊!」
  明老闆一邊說道,一邊拍拍印著「花丸」字樣的圍裙。這是店鋪的象徵,而這家店是明老闆放棄霜淇淋專賣店的夢想換來的。
  「是……嗎?」
  結果我又想到沒意義的事情,一不小心又說出口了。
  「不過你爸爸可能是因為討厭拉麵店才搞失蹤的,也許他根本不希望你繼承店面呢?」
  「那種事情我哪知道。」
  明老闆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大笑道。
  「別人想什麼我才不在乎,我只是因為想做就做,這樣就夠了。人都是這樣互相強迫對方接受自己的作法而活下去的啊。」
  我呆呆地望著明老闆的臉。
  「反正又不知道對方心裏在想什麼,只能當作他們都跟自己一樣羅!」
  ……啊,是這樣啊。
  我終著明白彩夏生氣的理由了。
  就跟我一樣,我也因為彩夏什麼都不說就走了而覺得傷心又生氣。
  因為我身邊只有彩夏一個人。
  只有彩夏跟我說話。
  為什麼這麼單純的事我現在才發覺?為什麼現在才發現呢?
  經過一陣漫長的沈默,我突然發現自己的額頭靠在明老闆裸露的肩膀上,才慌忙拾起頭。
  「啊,呃……對、對不起。」
  明老闆笑了,溫柔地拍了拍我的頭,露出「沒事了,傻小子你別在意啦」的笑容。
  應該沒事了吧?雖然我還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大概是因為安心了的關係,肚子發出咕嚕嚕的叫聲,明老闆沒錯過我肚子發出的聲音。
  「有新口味的拉麵,你要吃嗎?」
  「呃……呃……」我支支吾吾了一會。明老闆似乎察覺了什麼,眯起眼睛靠近我。
  「……嗯,我覺得你還滿常把真心話說出來的,所以有事情想問你。」
  「啊?」我看起來是這種人嗎?我自言自語得這麼頻繁嗎?
  「……我做的拉麵怎樣?好吃嗎?」
  明老闆的表情變得很懇切,她的雙手握住我的雙手,濕潤的眼眸由下往上撒嬌似的盯著我看,讓我實在無法保持沈默。
  「呃……」
  「你說實話,我不會揍你的。」
  「有時候覺得湯頭有點甜……」
  「你就坦白說,究竟是好吃還是難吃?」
  「硬要說好吃還是難吃,那當然是難吃啦。啊!好痛,你不是說不揍人的嗎?」
  「吵死了,笨蛋!」
  我被趕出店外。
  「我一定會熬出讓你邊說好吃邊感動落淚的湯頭,給我記住!」
  像小孩似的朝我吼完,明老闆拉下了店鋪的鐵門。大樓腳下的陰影裏終著只剩下我一個人。
  事到如今還能挽救嗎?我該怎麼道歉才好?「很簡單啊……」彩夏的話在我腦中重播。「生氣的時候就像普通人一樣生氣,高興的時候就像普通人一樣笑,有想要的東西就像普通人一樣說出口就好,藤島同學也做得到的。」
  如果這麼簡單就能做到,我現在也不會在這裏了。那麼我究竟能做些什麼呢?我一邊模模糊糊地思索,一邊走向夜晚寒冷的街道。



  *



  我蹺了兩天課。並不是因為生了病或是受了傷。雖然自己都覺得這樣很笨,但還是覺得:沒做好心理準備之前我沒辦法見彩夏。
  星期五,我算准了放學時間去學校。好久沒在放學後跑去屋頂,卻不見彩夏的身影。越過欄桿眺望校園,花圃一帶也沒有彩夏的蹤跡。
  我想——也許已經太遲了,這也許只是我在失去一切萬念俱灰之後,還滑稽地繞圈子試圖挽回什麼罷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因為我是笨蛋。
  思索了一會兒,我想起有一個地方還沒去過。
  溫室在校園內側,靠近對外的圍牆。牆的另一邊就是墓地,所以沒什麼人靠近。我進入園藝社一個多月,這還是第一次來到溫室。因為照顧溫室植物需要專門的技術,所以都是彩夏一個人負責。
  透過霧濛濛的玻璃,只看得見一片蒙朧的綠意,裏面大概跟教室差不多大吧?
  當我正把手伸向不銹鋼制的高級門把,門就從內側打開了。
  「……藤島同學?」
  突然和我碰個正著的彩夏發出一聲尖叫就愣住了。我也一樣,沒辦法馬上接受彩夏突然出現在眼前的事實。
  「裏、裏面剛灑了藥,不可以靠近喔!」
  恢復冷靜的彩夏推著我的胸膛,把我推離溫室。
  「你怎麼會來這裏?」
  彩夏的聲音聽起來還在生氣。
  「……沒有啊,我也是園藝社的一分子。」
  「你不用再勉強自己了。都是我不好,硬拉你進園藝社。我們還是當彼此社團裏的幽靈社員就好了。」
  彩夏栘開視線,飛快地說道。
  「……那是不行的。」
  我用越來越小的聲音說道。也許彩夏再也不會原諒我了,一想到這件事我就全身打冷顫。
  「為什麼?藤島不是……」
  「……這麼一來,好不容易做好的東西不就浪費了嗎?」
  「——咦?」
  我從口袋裏拿出塑膠袋,取出其中一個塞進彩夏手裏。她把東西攤開,舉到眼前。是黑色的布環——臂章,上面印了橘色的圓形,裏面是,裏面是圓型的。
  彩夏盯著臂章瞧了一會,抬起頭來。
  「……色狼、擊退、機器?」(注:色狼、擊退、機器的日文發音分別為「Chikan」、「Genkitai」、「Mashi-n」,開頭的三個字母正好和臂章一樣)
  「你還是還給我吧!」
  「哇,我是開玩笑的,對不起。」
  「要從裏面的字母讀起——M中園藝社(注:Gardening Club)。」
  「……就是指我們嗎?」
  我移開視線點了點頭。彩夏臉上的表情出現複雜的變化,看起來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你是怎麼做出來的?該不會為了做臂章而請了兩天假吧?」
  「嗯,我用電腦畫設計圖,拿去專門的店請人家做的。」
  彩夏松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把臂章別在手臂上,然後張開雙手讓我瞧,僵硬的表情也一點一滴地融化。
  彩夏看了我手上的塑膠袋問道:「藤島同學也有幫自己做嗎?」
  「嗯,那家店規定一次至少要訂做十個。」
  我想了很多道歉的話,現在腦袋卻一片空白。
  「我沒想到藤島同學這麼不會說話。」
  彩夏完全笑開了,而我卻羞得要死,只能一個勁兒地低頭往下看。
  「可是你做臂章給我,我真的很高興。」
  彩夏這麼對我說。我好不容易抬起頭,笨拙地回了個微笑,聲音好似要消失般地說:「嗯,對不起……」那是當時我所能盡的最大努力了。
  「喂,做個更大的吧!像旗子之類的。校慶社團對抗接力賽的時候可以用。」
  誰去跑啊?全園藝社也才兩個人。
  「對了,我們來做網頁吧!讓這個標誌從畫面上浮出來那種。藤島同學你很會做這些事吧?」
  網頁要放什麼啊?可是我還來不及回嘴,彩夏就丟下一句:「那我去借屋頂的鑰匙!」然後就跑掉了。
  我一邊望著她遠去的背影,心想就像現在這樣也不賴。
  也許我的確很笨拙,但是,只要我一點一滴地做自己會做的事就夠了。



  *



  但是一切都已經太遲了。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我小小的世界正安靜而確實地被毒品所侵蝕著。那天晚報的一隅,刊登著住進地區醫院的年輕男性患者因藥物中毒而死亡的消息。
  在把我十六歲的冬天搞得亂七八糟的「ANGEL•FIX」事件中,第一個出現的死者就是那個人。...<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windymoon 發表於 2009-1-26 07:25 PM

第三章

  寒假期間,我也開始常去花丸拉麵店露臉,因為彩夏大概都待在那裏。反正一直窩在家裏也不是辦法。
  剛開始的時候,彩夏每次看到我都很驚訝。
  「藤島同學沒事也會走出家門啊?」
  她到底以為我是怎麼樣的人啊?
  冬天的花丸拉麵店總是很閑,白天都沒客人來。一方面是因為現在還在過年期間,一方面則是因為這家拉麵店有被誤認成霜淇淋店的嫌疑。
  那一天,宏哥、彩夏和我正在品嘗明老闆特製的麻糬霜淇淋。因為試吃拉麵而只感到鹹味的舌頭,接觸到麻糬和香草霜淇淋的甜味之後舒服多了。明老闆熬的湯味道比以前好很多,但是每天吃還是頗痛苦。
  「後來阿俊有跟你聯絡嗎?」
  面對宏哥的詢問,彩夏咬著湯匙,皺眉搖搖頭。
  「結果也沒回家過年。」
  彩夏知道阿俊沉迷著毒品嗎?從去年底到今年初,這條街上發生了好幾起暴力事件,聽說被逮捕的犯人講話都沒頭沒尾,在拘留所待上半天就藥癮發作痛苦不堪。我每天都收看早晚的新聞節目,在電視畫面上找尋篠崎俊夫的名字。
  彩夏說:「我想哥哥大概在墓見阪那裏。」
  「那個人是阿俊的女朋友嗎?」
  「不是啦,他是男的,好像是大學生還是研究生吧?」
  哥哥不可能有女朋友啦!彩夏一反常態地認真說道。雖然被斷定沒有女友的阿俊很可憐,但其實我也是這麼想的。只有宏哥提出了不一樣的意見。
  「是嗎?他那軟弱的個性還挺適合當小白臉的,就算現在賴在哪個女人的家裏我也不訝異。如果真是這樣我還比較放心。」
  「那樣是比較令人放心沒錯……可是不可能啦!哥哥不會洗衣服也不會做飯。」
  「不不不,小白臉不用洗衣服也不用做飯。」
  「是這樣嗎?」
  「雖然有時候會被誤解,不過如果會做家事那就是家庭主夫了,不是小白臉。小白臉就是要讓女生覺得:『這個人沒有我就活不下去!』所以家事全都是女生做。」
  這傢伙真是差勁透頂。
  「嗚哇,要是我絕對做不來,我一定會覺得過意不去而幫忙做家事,或是做好晚飯等對方回家之類的。」
  「是啊,小白臉的工作就是誘發女生的母性本能,普通人是做不來的。」
  「好厲害喔!」
  一點也不厲害,宏哥在胡扯些什麼啊?這個超級大人渣!雖然我心裏這麼想,但是懶得吐這兩個人的槽,所以就繼續專心吃麻糬霜淇淋。
  「你沒想過要結婚嗎?」
  「沒想過耶!」
  「為什麼?」
  「其實我心裏有真正喜歡的人,所以沒辦法跟其他女生結婚。」
  「可是同居就沒關係?不覺得這樣對不起那些女生嗎?」
  「我也覺得對不起人家,可是改不了,這就是我的生活方式。」
  「你去死啦!」
  「不行哦,藤島同學,你又把心裏想的事情說出來了。」
  啊,真的耶,不過算了。
  「你們剛提到墓見阪嗎?」
  背後突然傳來聲音。我轉過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個人戴著有如俄羅斯士兵的四角型毛皮帽、穿著胖胖的軍用防水短外套,我過了好一會才發現那個人是少校。護目鏡式的太陽眼鏡完全罩住眼睛,看起來就像臉的一部份。
  「啊!向井哥,好久不見,新年快樂!你要點什麼呢?」
  「我現在正在值勤。」
  「來份大蒜中華?」
  「嗯……那好吧!」
  為什麼少校就這麼乖乖地點了菜?大蒜中華又是什麼?
  少校似乎拿彩夏沒輒。我所認識的人之中,只有彩夏叫少校的名字。每次聽到時我都心想:向井哥是誰啊?
  「終著有工作來了!明老闆,一份中華涼麵,大蒜加滿!」
  彩夏站起身來沖進廚房。這種冷死人的天氣吃涼麵?少校露出像是一口吞下整只活蟾蜍的表情,在彩夏剛剛坐過的汽油桶上坐了下來。
  宏哥問少校:「少校,你聽過一個叫墓什麼的人嗎?」
  「我們學校的研究所好像有個叫墓見阪的人。」
  我和宏哥嚇了一跳互看了一眼。宏哥往前靠了靠又繼續問道:
  「聽說最近跟阿俊混在一起的人,好像就是叫這個名字。」
  少校把手貼在下巴思考了一會。
  「你認識他嗎?那就問問看啊!」
  「不,我只聽過名字。他很有名喔!聽說他都沒去研究室露臉,可是博士論文卻通過了。不過也許只是名字一樣的人吧?阿俊怎麼會跟那種人在一起?」
  「墓什麼的可不是菜市場姓氏,拜託啦!阿俊後來都沒跟我們聯絡了。」
  「可是我今天才去過學校一趟,還要我再去一趟嗎?那裏到處都是教授跟學生耶!」
  學校裏當然都是教授跟學生啦。不過少校居然是大學生啊!這倒令我有點驚訝。
  「偶爾露個臉,教授就囉嗦死了。」
  「你早點休學就好啦!」
  「你在說什麼?我可是為了盡可能地留在學校,每學期都只選滿剛好符合規定標準的學分,接下來就都不去上課,保持不升級也不畢業的狀態,待滿八年就自動退學。」
  「……你不想畢業嗎?」我居然問出口了。
  「從大學正常畢業的人還算尼特族嗎?你這傢伙難道不懂NEET的第二個E代表什麼意思嗎?」你為了這種事情對我大呼小叫,我也很頭痛。
  「少校是為了方便調查資料才上大學的。」
  「因為歷史書籍跟軍事資料都很貴啊!讓大學圖書館購買最好了。離開學校之前我可以一直請購圖書,直到整間自習室都塞滿我想看的書,然後那間自習室就命名為少校書房。」
  想看就自己買啊!真是麻煩的學生。
  「對了,告訴你喔,這次進來的資料是關著戰艦武藏號的呢!」
  「對了,少校,你不是愛愛麗絲之托才去學校的嗎?」
  少校打開背包翻了過來,裏面的資料散落在代替桌子的木箱上。
  「你們要看影印的資料嗎?那張上下顛倒了。」
  「我看了也不懂。」
  「我自己也不懂呢。」
  我湊過去看巨集哥手上的資料,彩色影印上有一張頂端開著紅花的高挑植物照片,植物的四周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小字。
  「不是聽說現在街上毒品猖撅嗎?這就是第四代拜託愛麗絲調查的東西,聽說不是什麼好東西。阿俊嗑的該不會就是這個吧……」
  我嚇了一跳,想起那遮住耶誕節閃亮燈飾的淺粉紅色小藥丸,上面刻著天使的翅膀和兩個英文字母。阿俊吃了它,說是可以讓東西「看起來靜止不動」的藥。叫什麼名字呢?到底叫什麼名字?明明話都已經到喉嚨了,我卻還是想不起來。
  「啊,那是……」
  「向井哥,讓你久等了。」
  彩夏端來涼麵,打斷了我的話。我把話吞了回去,因為不想讓彩夏聽見。宏哥露出困惑的表情歪了歪頭,我趕緊對他搖了搖手。
  「那是什麼?」彩夏也湊過來看,我迅速地把資料從巨集哥手中搶來,翻到背面。
  「討厭啦!藤島同學,你在藏什麼東西?」
  「沒事啦!什麼也沒有。」
  就在這時,店裏終著出現了第一個客人。彩夏趕緊圍上圍裙過去招呼,我這才松了一口氣。
  「什麼嘛?鳴海,你是怎麼啦?」
  當我正要開口的時候,大音量的「COLORADO BULLDOG」鈴聲響徹店裏,少校瘦小的身軀被嚇到彈起將近一公尺高。宏哥趕緊拿出手機,但還是晚了少校一步。
  「我知道你來了,不要在底下跟大家廢話,趕快給我上來!我可是十萬火急!宏仔也趕快把車子開到前面來,快!」
  愛麗絲在電話另一頭的聲音連我都聽得一清二楚,仿佛會刺傷少校耳朵般地帶刺。少校正想回嘴的時候,電話就掛斷了。
  「愛麗絲今天心情也不好啊?」宏哥抬頭望向後面破舊的大樓。
  「你不知道嗎?愛麗絲每二十九天就會有五天陷入精神不安定的狀態,這是我仔細調查的結果所以准沒錯,只不過原因還不清楚。」
  原因不就是女生的生理期嗎?不過看到少校得意洋洋地攤開手冊給宏哥看的樣子,我怎麼也說不出口。
  「別說廢話,趕快拿去吧!」
  「二十九天一輪,所以今天正好是第二天。」
  「我去把車開過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宏哥走了,留下沈默的少校。我歪了歪頭,愛麗絲有那麼恐怖嗎?反正她好像每天都心情不好啊!我一說出口,就被少校藏在護目鏡底下的那對眼睛狠狠地瞪了。
  終著,少校嚴肅地開了口:
  「你知道小澤治三郎中將嗎?他是大日本帝國海軍最後一任聯合艦隊司令官。」
  「我沒聽過。」
  「那你也不知道二次大戰時發生在菲律賓萊泰伊灣的海戰羅?那可是全世界規模最大的海戰,小澤中將的機動部隊以自身為餌,勇敢地先行前進,成功地把美國海爾希上將的注意力從主力——栗田艦隊上轉移開。」
  「啊?」
  「所以一切就拜託你了,藤島中將。」誰是中將?「在靖國神社見吧!」
  「我才不要!」



  *



  結果我還是跟著少校一起去了。一踏進愛麗絲的房間,就看見她卷著毛毯,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
  「摩卡熊的耳朵掉了啦!」
  床前放了一隻巨大的茶色熊布偶,再怎麼含蓄地形容都比愛麗絲大,不過也許只是她太嬌小罷了。正如愛麗絲所說,摩卡熊的右耳綻了線,擴大的針腳縫裏露出了裏頭的棉花。
  「輕點!輕輕地裝到箱子裏!塞滿毛巾!鳴海,不要摸傷口!萬一把傷口弄大了怎麼辦!」
  在愛麗絲又哭又叫的指揮下,我和少校把負傷的布娃娃放進大紙箱裏,箱子的縫隙裏塞滿了卷起的毛巾。包得非常巨大的紙箱,的確不是一個人搬得走的。
  少校問:「只要搬到第四代那裏就可以了嗎?」
  「叫他今天晚上一定要修好,這關係到我的性命!」
  愛麗絲眼裏含淚地說道。為什麼要交給第四代?這跟性命有啥關係?腦海中大量的疑問像漩渦一樣團團轉,但現場的氣氛不容我開口。
  「還有這是你拜託我找的資料。」
  愛麗絲從少校手中接過透明資料夾,就像看漫畫一樣快速地翻閱,接著抽出一部分的影本丟到我身上。
  「你在發什麼呆?我不說順便交給第四代,你就不懂該怎麼做了嗎?」
  我和少校就像逃走一樣,從愛麗絲房間搬出裝了布娃娃的紙箱。



  *



  宏哥的車子是深藍色的高級外國車,看起來就不像是十九歲的人該有的車子。
  「因為只有我一個人有車,雖然不是我自己買的。」
  他說是女朋友送他的禮物,而且還是前前前女友送的。這傢伙哪天應該會被女人捅一刀吧?
  「可是開車去是自殺行為吧……」我看了看被夜晚華麗燈光渲染的鐵路另一側。車站南口彙集了三條交通的大動脈,我從沒看過那三條路上不塞車。
  「話說回來,徒步搬這個紙箱去也是自殺行為吧?」
  我低頭望瞭望裝著布娃娃的大箱子,正如宏哥所說。其實可以把箱子綁在機車後面送過去,只是剛才少校說要回學校一趟,就把機車騎走了,似乎是要去調查墓見阪這個人。
  我們把箱子塞進車子後座,用安全帶固定好之後回到駕駛前座。
  「那個布娃娃有那麼重要嗎?」
  「愛麗絲沒了它晚上就睡不著。」
  「啊?」事情鬧得這麼大,就只是因為這種事?「可是為什麼要交給第四代呢?」
  「啊——第四代喔,不要看他那個樣子,他的興趣是做手工藝,之前也幫愛麗絲把布娃娃修好過,技術可是職業級的。我也看過一次第四代縫補的樣子。」
  「那……」
  車子無聲地滑向街道,夜景變成了燈光構成的河川。
  「那個人究竟是什麼來頭?」
  「你聽過平阪幫嗎?」
  我對這個名字有點印象,有時候會出現在學校裏的對話。
  「是飆車族嗎?」
  「不是不是,他們不飆車。只是這一帶愛打架或是愛湊熱鬧的小鬼聚集而成的幫派,自以為是黑道罷了。第四代是他們的頭目。」
  宏哥以沒什麼了不起的口氣說明著。可是連剛搬來的我都知道平阪幫的存在,那應該是相當大的組織才是啊?
  「因為是平阪幫第四代頭目所以被叫做第四代嗎?」
  「不,他是平阪幫的第一代頭目,平阪幫是他創的,管得動那群小鬼的只有他一個人。」
  「咦?那為什麼要叫第四代呢?」
  「因為他是關西老家那邊的第四代,他好像是從家裏逃出來的,那邊才是真正的黑道。」
  嗚哇,真的假的?那就乖乖待在老家當第四代就好啦?
  「只要叫他第四代,他就會生氣。可是愛麗絲因為覺得有趣就故意叫他第四代,結果這個稱呼就在我們之間定下來了。」
  「真過分……」
  我如此喃喃自語,宏哥拍了拍手心的排檔桿笑了。
  「那傢伙很過分吧!可是誰也贏不了她,無論是第四代還是我們,你懂吧?」
  我想起那有如日本娃娃的雪白肌膚、大大的眼睛和黑糖蜜般的長髮。我明白宏哥的意思,我也贏不了她。
  「不過不可以跟其他人說這件事喔,會被第四代給宰了。平阪幫可是自詡為俠義團體,很硬派的,所以絕不原諒濫用毒品的人。」
  我想起來了。
  「宏哥,你知道那個毒品叫什麼名字嗎?」
  「不知……啊,我忘了,那些資料上應該有寫吧?」
  我翻了翻要給第四代的資料,有點複雜的化學程式和成分的專有名詞搞得我昏頭轉向。重複同一行為、興奮、過度清醒、失眠、血壓上升、顏色辨識敏銳、聽覺敏銳、瞳孔渙散……寫得密密麻麻的藥效,讓人一看就知道那是多麼危險的藥物,可是最重要的藥名卻沒寫。
  希望只是我杞人憂天。



  *



  平阪幫的事務所(?)位著一棟有點骯髒的大樓,稍微爬上位著車站前中心街道左手邊的斜坡,大樓就在斜坡的岔路旁。
  我們在地下停車場停下車,搬出箱子來,搭上發出宛如氣喘老人般痛苦聲音的狹窄電梯,一路來到四樓。一出電梯,就可以看到金屬門的旁邊掛著直條的細長板子,上面用莊嚴的行書字體寫著「平阪幫」三個字。黑色的圓框裏還畫了鳳蝶形狀的幫徽……不對,這不是幫徽,應該是代徽才是。我真的嚇到了,這該不會真的是黑道吧?可是宏哥連門鈐都沒按就直接打開了門。
  門裏的房間比學校教室小了一圈,且因為並列在牆邊的櫃子、放在房間正中央的沙發和房間深處的桌子而顯得更小。穿著黑色T恤的四、五個男人原本都坐著,這時候卻同時站了起來。
  「二哥,辛苦了!」
  「辛苦了!」
  大家一起向宏哥行禮。我忍不住向後退,箱子也差點掉了下去。這是什麼情況?二哥?
  穿著黑色T恤的男人都很年輕,最多也只有高中畢業那個年紀。在日照沙龍曬黑的皮膚、染過的頭髮還有耳洞,看起來就像晚上聚集在市中心街道的普通年輕人。唯一不同的是他們的T恤胸前都印著鳳蝶的代徽。
  宏哥回答道:「別這麼叫啦!我說過很多次了,別叫我二哥。」
  「可是壯大哥跟二哥就像兄弟一樣,讓我幫您提行李。」
  一邊說話一邊把箱子放到地上的是第四代的保鏢——石頭男。
  「嗯,算了,我跟很多女生交往過,就某方面來說,跟第四代也算兄弟。」那算是哪門子的兄弟?
  「宏仔你這傢伙是活得不耐煩了嗎?」
  第四代打開右邊的門走了出來,那天他穿著紫色的背心,可以看到左肩上有代徽的刺青。
  「不是調查報告喔?這個大箱子是什麼?裏面該不會塞滿了報告吧?」第四代坐在桌子後面的椅子上,懶洋洋地說。宏哥搖搖頭,撕掉箱子上的膠帶。
  「不是不是,這是愛麗絲拜託的,布娃娃的耳朵掉了希望有人能修好。」
  一聽到宏哥說的話,第四代整個人就如同「彈跳」這兩個字般彈跳了起來。他翻越過桌子一下子蹦到我眼前,壓住快打開的箱子,用兇狠的表情瞪著宏哥。
  「你知道的吧?不能在這裏提起這件事!」
  「壯大哥,箱子裏是什麼?」其中一個人靠了過來。
  「什麼也沒有!把箱子搬到我車上,不准偷看裏面,看了我就把你們揍到什麼都不記得!」
  第四代就像颱風一樣氣勢洶洶,把車鑰匙丟到男人身上。「遵命!我這就去磨練男子氣概!」男人接住鑰匙行了個禮。搬個紙箱要怎樣磨練男子氣概?
  「這是大姊拜託的行李,要小心搬運。」
  大姊是指愛麗絲嗎?怪電影也看太多了吧?箱子由兩個穿黑色T恤的男人搬了出去。我們該不會做了非常無意義的勞動吧?我抬頭看看宏哥,他正賊賊地笑著。喔~原來是為了惹第四代生氣才刻意搬到這裏來的啊……明明叫我別說出去,自己卻滿心想整第四代。
  「今天晚上要修好。」
  「我知道啦!修好了我就送過去。」
  好歹也是個黑道老大,居然為了個繭居族的睡衣少女熬夜做手工藝?真是個謎,那到底是什麼樣的情景呢?我看了看房間裏的人,心想大家要是知道了應該會很驚訝吧?
  「你也知道嗎?宏仔跟你說了吧?」
  第四代揪起我胸前的衣服。
  「知道什麼?」
  「就是知道那件事啊!那件事!」這時我身體裏的惡作劇開關打開了。
  「咦?你說那件事是指哪件事?」「你知道吧?就是我……的那件事啊!」「一直說那件事那件事,不說清楚我怎麼知道?」「不要裝傻!蠢蛋,我怎麼可能自己說出來!」「咦?可是我也不確定,那就說說看我覺得有可能的答案羅?」「鳴海,我知道你玩得很高興,可是再不住嘴第四代很可憐喔!」「不准說我很可憐!」「這是調查報告。」
  巨集哥交出透明資料夾,酷酷的彷佛什麼事也沒發生過。第四代把我往地板上一丟,一把搶過資料夾。「喔!把醫院的資料夾拿過來。」第四代命令道。一個穿黑色T恤的男人走進裏面的房間,過了一會拿出一隻水藍色的資料夾。
  回到桌子的另一邊,第四代用認真的表情看著兩個資料夾。宏哥湊過去看,問第四代:
  「這是什麼?」
  「這是最近一個月因為毒品而住院的傢伙的症狀,我們順便調查的。」
  「真有耐性……對喔,跟愛麗絲的資料比對就知道了。」
  「對……嗯,這傢伙是……」第四代的手指頭沿著資料上的藥效移動,然後指了指水藍色的資料夾裏的資料。「……猜對了。如果是MDMA藥效又太久了,興奮劑也不能直接服用,患者又年輕。」
  「是FIX嗎?」
  保鏢石頭男從旁邊窺視檔案問道。
  「不問不知道,人在N醫院,走吧!」
  第四代的一句話讓所有穿黑色T恤的男人都站了起來,披上外套。我覺得房間裏的空氣突然像按了開關一樣整個切換了。
  ……FIX?
  我腦中終著浮現當時的記憶,天使的翅膀底下刻著A•F,兩個字母。阿俊說過,天使對人是不會有差別待遇的。
  「……ANGEL•FIX?」
  因為我的喃喃自語,第四代惡狠狠地轉了過來,我嚇得腰都直不起來了。
  「你為什麼知道ANGEI•FIX?」
  「咦……那、那是因為……」
  第四代揪住我的領子,宏哥鐵青著臉替我回答:
  「那天我也跟阿俊在一起……那傢伙……」
  「喂,阿俊拿的是藥丸啊?圓圓的,你確定?」
  第四代緊緊揪住我的領子,拉到幾乎不能再往上拉,被抓住的我拚命地點頭。宏哥抓住第四代的手,想把他從我身上拉開。
  「住手啦!你想殺了他嗎?藥丸是怎麼一回事?」
  第四代把我往沙發上一丟,我把手撐在地板上猛咳嗽。第四代的聲音從我頭上傳來。
  「之前愛麗絲什麼都沒跟你說嗎?ANGEL•FIX的賣法很特別,並沒有固定的管道。買到的人把它弄碎或足磨成粉,再轉賣給認識的人。就好像根本不想賺錢一樣,所以完全找不到藥頭。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藥頭是有圓形藥丸的人。」
  第四代停了下來,看了我一眼。
  「阿俊究竟是直接買到的人,還是賣的人呢?」
  披上小弟拿來的白色短大衣,第四代用手機快速地發出命令。一部分的人去醫院,一部分的人去找阿俊,第四代和一個小弟留在事務所,其他成員慌慌張張地走出事務所。
  「回去吧!鳴海。」
  宏哥拉住我運動服的袖子,呆立的我這時才回過神來。
  「你們不去找……阿俊嗎?」
  「我又不知道他在那裏。」
  「可是……」
  如果我早點發現……
  「你在磨蹭什麼?趕快回去,別在這裏礙事。」
  第四代的口氣很差,宏哥只好扯著我的手臂往出口走,可是我的腳沒動。應該有什麼事是我可以幫忙的吧?雖然我不清楚阿俊的事,可是他消失之前最後跟他說過話的人是我。應該有事情是我可以幫得上忙的。
  「沒有事情需要你幫忙,你趕快給我消失,已經有人因為這毒品而死了。」
  第四代斬釘截鐵地回答。
  「可是……」
  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如果那時候我好好抓住阿俊就沒事了。如果我早點想起毒品的名字,跟某人商量……
  「鳴海……」
  宏哥從我背後想說些什麼的時候,被第四代舉起手阻止了。我覺得自己好像要被他咬死一樣,只好閉上嘴,低下頭來。小弟的腳步聲一從門口消失,我悄悄地抬起頭來。
  第四代原本隔著沙發站在另一邊,下一瞬間狼的雙眼就突然出現在我面前。腹部遭受沉重一擊的我不禁彎下腰來,流出口水。第四代用揍我的手撐住我,粗暴地把我摔到沙發上。
  「如果這是刀子,你已經死了。別太囂張,小鬼。普通人參與調查要是受了傷只會給我們找麻煩,所以你給我趕快消失!」
  第四代走出房門之後,我靠著宏哥的肩膀勉強站起身。



  *



  回到拉麵店的時候已經日落西山了,仿佛可以用手觸摸到的冰冷空氣堆積在大廈之間。只有被燈光照耀的「花丸拉麵店」門簾附近有些許的溫暖,我一時看著那片光芒看傻了眼。
  繞到面店的廚房後門,舊輪胎上是阿哲學長穿著短袖襯衫的背影。捧著碗公的學長轉過身來,黑暗中一時只有啜麵條的聲音。
  「宏仔呢?」
  「他去停車了。」
  我朝舊輪胎坐了下來,接下來就沒說話了。學長連湯都不剩地吃完鹽味拉麵,從背後拿出皺巴巴的柏青哥情報雜誌來看。
  不問我阿俊的事嗎?還是已經知道了卻毫不在意呢?難道只有我像個白癡一樣自以為跟這件事有關?
  「怎樣啦?」
  不知是不是發現了我的視線,阿哲學長從雜誌裏拾起頭來。
  「你知道阿俊的事了嗎?」
  「剛剛第四代打電話來,阿俊真是個笨蛋。」
  「你們以前是……夥伴吧?」
  「現在也是啊,只要他肯來。」阿哲學長說完笑了。
  那麼,你不擔心他嗎?
  笑容從學長臉上消失,似乎是察覺了我想說的話。
  「那傢伙並沒有來求救吧?我們也不知道他人在哪里,只好撒手不管。」
  可是,我是這麼覺得的——也許他陷入無法求助的嚴重狀態中,要是有人聽得懂他不成聲的聲音就好了。但是至少我做不到,我什麼也做不到。
  「我的眼睛是為了注意三個並排的7而存在的,而找尋藥物中毒的小鬼是第四代的工作。」
  阿哲學長說完又回去看柏青哥雜誌了。
  這個人真的原本是拳擊手嗎……?
  我突然站起來,靠近阿哲學長。幾乎就在學長從雜誌中抬起頭的同時,我朝學長的肚子揮出一拳,發出了遲鈍的聲音。我的拳頭被阿哲學長大大的左手掌給擋了下來。
  「你在幹嘛?」
  阿哲學長聽起來一點也沒生氣。我搖搖頭,蹲在地上。
  「……阿哲學長,請教我打拳擊。」
  「怎麼突然想學拳擊?」
  「沒來由地就想學。」
  我知道自己既軟弱又是個小鬼,可是打從心裏認清事實的時候還是很難過。沒辦法,現實生活中的我什麼用場也派不上。
  對了,還是應該跟彩夏說阿俊的事。可是,我該如何啟齒才好?我一邊想,一邊從廚房到店門外找尋彩夏,可是到處都沒有她的身影。
  「明老闆,彩夏呢?」
  我從廚房後門探頭問,明老闆眼睛沒離開大火上的中華鍋回答道:
  「她剛剛先走羅,好像身體很不舒服的樣子,是遇到什麼事了嗎?」
  先走了?
  我看了看阿哲學長的臉。
  「我來的時候,她就已經不在了。」
  難道是知道了阿俊吸毒的事嗎?不可能。那麼究竟是怎麼回事呢?還是一個人吃了剩下的麻糬霜淇淋,結果吃壞了肚子嗎?
  我背靠著汽油桶蹲在地上,現在的心情就好比走錯路繞回來又走進別條死巷,而且相同的情況還一再重複。
  我低下頭,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了。
  『我從第四代那裏聽說了,姑且先不追究你忘記如此重要的情報這件事。彩夏呢?我打她手機也不通。』
  是我想太多嗎?愛麗絲的聲音聽起來非常冷酷。
  「……好像是因為身體不舒服就先走了。」
  『先走了?這可糟了,她是聯繫阿俊唯一的線索。明天開始就是第三學期了吧?如果在學校裏看到她,馬上叫她打電話給我。雖然我不覺得那對兄妹有在聯絡……』
  那時候,我想起那天晚上阿俊打電話給彩夏的事。他說過是借了墓見阪的手機打的。
  『你怎麼不早說!我真是受夠你的駑鈍了,真不知道該用什麼來譬喻。跟你腦袋運轉的速度比起來,鐘乳石成長的速度還算快的了。』
  我被說得很慘,整個人縮了起來。
  『那通電話是什麼時候打來的?儘量想出正確的時間。』
  「應該是……七點之前,為什麼要問我時間?」
  『只要調查通聯記錄就知道對方是誰了,阿俊的電話一直打不通,只要查到墓見阪的聯絡方式就有進一步的發現了。』
  調查通聯記錄?怎麼查?
  「可是彩夏說沒有顯示來電號碼啊?」
  『那又怎樣,那只是沒顯示在彩夏手機上而已,電信局裏還是會留下通聯記錄啊!』
  那種東西要怎麼調查呢?那不是犯罪嗎?
  『你該不會是小看了尼特族偵探吧?』
  愛麗絲掛掉了電話。
  我盯著自己變冰冷的手機好一會,這麼說來,那傢伙好像說過自己是網路駭客之類的。調查我的檔案大概只要一手拿Dr. Pepper一邊用鼻子哼歌就可以做到了吧?可是調查電信局的紀錄應該是不可能的吧?
  我再擔心也沒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告訴彩夏阿俊的事,至少告訴她這件事是我的責任。可是我該怎麼說才好?你哥哥現在藥物中毒所以別靠近他,這話我說得出口嗎?
  我不知道,我沒有自信能對她說清楚整件事。



  *



  開學典禮當天,彩夏沒來上學。我擔心她是不是感冒得很嚴重,可是打手機給她也沒接。沒辦法,我只好一個人照顧花圃和盆栽,而溫室就放著不管了。
  第二天彩夏也沒來學校,去拉麵店瞧瞧,她也不在。
  「她看起來不像是會無故缺席的人。」明老闆蹙著眉頭,因為端菜和洗碗而忙翻天,我也只好幫忙洗洗碗。
  終著看到彩夏是新學期開始的第五天,是星期五。放學後馬上到屋頂報到,就看到令人懷念的背影。彩夏左手別著黑色臂章,正在給盆栽澆水。我看到轉過頭來的彩夏嚇了一跳,明明跟以前一樣沒有改變,一瞬間看起來卻好像別人。
  「對不起,我無故缺席了。」
  「你感冒了嗎?」
  「嗯,對啊,大概是感冒。」
  無力的笑容,連我都知道是裝出來的。
  「我不在的時候,你也有好好進行社團活動呢。」
  「因為我是社員啊!」
  「藤島同學,謝謝你。」彩夏露出令人感到無奈的透明笑容。「可是如果你肯別上臂章,我會更高興的。」
  「不要啦,那很丟臉。喂!住手!」
  彩夏拆下自己的臂章向我攻擊,硬是把它套在我的左手上。
  「今天一整天都不准拿下來,這是社長命令。」
  那天的彩夏看起來真的很高興。她教了我很多很多事情,從剪枝的方法、挑選種子、肥料的種類到花語,多到我幾乎記不住。看到彩夏那個樣子,我好幾次都忍不住想問:「你遇到什麼事了嗎?」本來想告訴彩夏阿俊的事,結果因為不知道如何啟齒只好作罷。
  終著到了日落時分,對面校舍的時鐘指著四點四十五分。我們並排坐在欄桿上,眺望彩霞。
  「你有兄弟姊妹嗎?」
  彩夏喃喃自語般地問道。
  「一個姊姊。」
  「是喔?你們感情好嗎?」
  「不太好,最近我老是晚回家,所以一直挨駡。可是姊姊一定會做飯給我吃,所以我想還可以吧?」
  「你家是姊姊在做飯啊?你爸媽呢?」
  「我爸一年裏只有五天在家,而我媽已經死了。」
  「啊——對不起。」
  「為什麼我一回答媽媽死了,大家就跟我道歉呢?」我說道。「為什麼呢?我又沒生氣。還是這種時候生氣才是正常的呢?」
  「嗯……嗯?」彩夏的視線四處遊移。「我想你不需要勉強自己生氣。」
  「是嗎?我不懂怎樣叫正常。」
  「你不需要覺得自己有缺陷喔!」
  「還不是因為你先把我說成一副有缺陷的樣子。」
  彩夏發出幹幹的笑聲。
  「那是我騙你的。因為我也很不會講話,其實只是很想跟你說說話而已。」
  我的臉頰感受到彩夏的視線,而我卻無法把頭轉過去。
  「我國中的時候沒去上學,都在家裏念書。上了高中之後,總覺得應該……總覺得應該重新來過。一直到五月左右,每天午休時間跟放學之後,我都是在屋頂上度過的。後來哄著自己跟大家聊天,儘量不要來屋頂。可是心裏一直覺得很孤單,只有玩土的時候最安心。」
  彩夏抬頭看夕陽。
  「某一天,我因為難過到不行又來到屋頂,卻看到你也在。」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呢?早在我注意到彩夏之前,彩夏就已經知道我是誰了。
  「那時候想找你講話可是找不到機會,所以後來我就把幾盆盆栽搬來屋頂,假裝因為社團活動而留在屋頂。」
  我已經無法呼吸了。
  「我大概比你還笨拙。雖然你可能不覺得,但我真的很感謝你喔。所以,到了春天——」
  彩夏停了下來,凝視長滿雜草的水泥地。
  到了春天?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今天的彩夏真的很奇怪。淨說些讓人覺得不舒服的話,果然是發生了什麼事吧?我非得問清楚不可。
  可是當我正要開口的時候,傳來屋頂的門被打開的聲音。
  門口出現了淡綠色的套裝和一頭令人印象深刻的長髮,是園藝社的指導老師——小百合老師(因為大家都只叫老師的名字,所以其實我不知道老師姓什麼)。
  「啊,你們兩個人都在。」
  小百合老師穿著高跟鞋,危危顫顫地走下裸露的水泥地,邊揮手邊朝我們的方向跑了過來。
  「篠崎同學,你之前一直請假是因為感冒嗎?」
  「感冒已經好了。」
  彩夏露出緊張的笑容說道。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對了,放在屋頂的盆栽要請你們最近整理整理。」
  彩夏皺著眉頭問:「有什麼活動嗎?」
  「畢業紀念冊的全體大合照。聽說要大家在屋頂集合,用直升機由上往下拍。」
  小百合老師環視屋頂一周。
  「可是這裏雜草叢生,不可能只叫你們兩個人除草。」
  的確如老師所說,雜草僅靠水泥地縫隙中的些許土壤就佔據了整個屋頂。
  老師從懷裏掏出卷尺,開始測量屋頂的大小。我們學校的畢業生有兩百人左右(以都心的公立學校而言,我們算是少見的學生多),塞得下所有人嗎?
  「對了,已經到了畢業的季節了,時間過得真快。」
  小百合老師走了之後,彩夏似乎很寂寞地說道:
  「可是有藤島同學在就沒問題了,明年也要拉很多新生進來喔。」
  彩夏望著我手臂上的黑色臂章,我默默地點點頭。
  一直到後來,我還是經常想起那時候彩夏說的話——那到底是什麼意思?
  是說跟我在一起就沒問題嗎?
  還是——就算只有我也沒關係呢?
  「所以,藤島同學……」
  彩夏欲言又止,一直盯著我的臉看。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彩夏遲疑要對我說什麼。這明明是很特別的情況,為什麼我卻沒發現呢?為什麼我沒有發現呢?
  可是彩夏朝迷惘的我露出笑容,搖了搖頭。
  「對不起,沒事。」



  *



  那天的社團時間就這樣結束了。社團活動結束後,我們一起去拉麵店。彩夏因為無故缺席被明老闆罵得很慘,結果過度奮力工作又打破了一堆碗。
  當我試吃異常苦澀的抹茶霜淇淋時,阿哲學長、宏哥和少校很難得地早早就出現了。
  宏哥說:「我們剛去探病。」
  「去探病?」
  「第四代幫裏的小朋友被捅了一刀。他找到了藥頭,可是對方帶了刀又正在癮頭上。」
  「這……」
  「總之沒事就好,那傢伙是我學弟。」
  阿哲學長坐上逃生梯,歎了一口氣。
  「現在平阪幫正殺氣騰騰地掃蕩街頭,所以如果阿俊也是藥頭——」
  學長偷瞄了廚房裏的彩夏一眼,放低聲音說:
  「大概馬上就會被找到。」
  少校告訴我們:「墓見阪真的是我們學校研究生的樣子。」「那一頭由愛麗絲負責追蹤,應該最近就能逮到他。」
  我也偷瞄了廚房裏的彩夏一眼,心想馬上就會找到阿俊了,所以不需要勉強自己告訴她阿俊的事。我如此安慰自己,一方面也是因為不想讓彩夏擔心。
  我希望阿俊只是剛好從某人手中拿到毒品,然後上癮了而已。
  「很好,等阿俊來之前,就先好好教教鳴海。」
  「就從擲骰子開始!」
  咦?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可是我在阿哲學長、宏哥和少校的包圍之下沒辦法反抗。結果生平第一次被迫玩賭錢的擲骰子遊戲,我大贏學長二十七萬圓。輸得一乾二淨的學長玩到一半就開始說:「雖然沒有錢我還是賭一萬!」,或是「反正也付不起,所以加兩萬!」真是個亂來的傢伙。



  *



  回家的路上,我陪彩夏一路走到巴士站,結果還是說不出口。剛走過橋的時候,巴士正好從我們旁邊呼嘯而過。彩夏慌慌張張地去追巴士,途中轉過頭來向我大大地揮手。
  我到現在都還能清晰地想起當時彩夏的樣子。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彩夏健康的笑容。



  *



  空氣冷冰冰的星期二早晨,有人發現彩夏倒在校舍前的花圃。老師和運動社團的學生所組成的人牆,圍繞著擴散在堅硬水泥地上的血跡。彩夏的上半身正好倒在她花了十個月心血栽培的花圃上。青白色的臉頰,睜開的雙眼下方浮現清晰的紅黑色,就像原住民的戰鬥裝扮。
  女學生們轉過頭去吐了,老師們雖然拚命地驅散學生,可是人群還是聚集不散。我也站在人牆中,茫然地聽著救護車的聲音由遠而近。
  我一直望著彩夏嬌小的身軀被搬到擔架上,直到白色的車子將她吞噬、然後離開。救護車的鈴聲再度響起時,我沖向腳踏車停車場,仿佛要扯斷一般地解開鎖,騎上車沖了出去。
  我追著開向車道的救護車,冰冷的北風仿佛要切掉我耳朵一般刮得人好痛。
  我不太記得到醫院之後的事。走廊的白色牆壁、手術室門的上方一直亮著的燈、在我眼前來來去去的擔架和護士的腳步聲。
  彩夏接受完手術就直接被送到集中治療室,而我被趕出醫院。大廳入口聚集了一群看慣的制服身影,明明都這麼晚了。
  「藤島,彩夏怎樣了?」
  「手術結束了嗎?」
  「喂,彩夏沒事吧?喂!」
  被同班同學包圍的我只是看著地板搖頭。聲音刺得我耳朵好痛。我分開人牆逃了出去。
  完全暗下來的腳踏車停車場,我的腳踏車仿佛結凍般冰冷。
  回到家,我鑽進被窩,想像彩夏跨過屋頂欄桿跳樓的樣子,但是想像不出來。這是怎麼一回事?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握緊的雙手開始發抖,我終著開始想吐。我拼命地忍住不要吐,結果在不知不覺中陷入現實與夢境的曖昧接界而睡著了。



  *



  第二天早上的電視新聞報導著女學生從M中的屋頂跳樓自殺的消息,似乎在屋頂欄桿邊找到她排列整齊的室內鞋,可是並沒有發現遺書。畫面上出現熟悉的校門與校舍,我一看見就沖進廁所嘔吐,但是只吐出胃酸。
  「我幫你打電話跟學校請假喔!」
  姊姊站在房門外對著關在房間裏的我說。目光犀利、做事不帶個人感情又嚴格的姊姊只有這種時候讓我覺得很感激。終著傳來「我出門了」的招呼聲和走出玄關的腳步聲,家裏只剩我一個人了。
  只剩我一個人了。
  然後我的記憶回到那天的屋頂上。我說錯什麼話嗎?彩夏想對我說什麼呢?為什麼她沒跟我說呢?我錯過了什麼嗎?我問她,她就會回答嗎?為什麼我沒問呢?為什麼?手機響了好幾次,但是我假裝沒聽到。我腦海中不斷重複那天在屋頂上的幾小時。
  彩夏留給我的只有印著橘色標誌的園藝社臂章而已,是那天她別在手臂上的臂章。我被迫別上之後就忘記還給她,直接帶回家了。
  那時候彩夏就已經決定要自殺了嗎?
  我不明白。
  突然想起拉開窗簾,天色已經暗了。一打開燈,玻璃窗上映出一張男生淒慘的臉。
  那正是我自己。
  我背對傍晚的藍天,蹲在地毯上。身體好像是別人的一樣,連寒冷都感受不到。



  *



  終著又見到彩夏,是兩天後的事了。
  沒有顏色卻異常明亮的房間裏,彩夏躺在床上。我以為彩夏會被各式各樣的管子和不明所以的機器所包圍,看起來像只可怕的針鼴;結果只是手上吊了點滴而已。所以我認出那是彩夏的臉,馬上就看出來了。彩夏的頭髮全被剃光,被包得緊緊的頭倒在枕頭上,看起來變得好小。
  我坐在圓板凳上,凝視那對不會再睜開的青白色眼皮。床的另一邊,醫生正在對彩夏的母親說明植物人跟腦死的不同。
  我心想:哪里不一樣呢?
  兩者都不會說話也不會笑,哪里不一樣呢?
  為什麼沒有人對在場的我說些什麼呢?我不明白。大概是因為已經開學了還一早就來,所以被當作家屬了吧?醫生後來開始說明安樂死和生命維持裝置的費用,不過那也許不是醫生而是某個沒神經的保險員。你們都給我閉嘴,為什麼可以若無其事地在彩夏面前說出這種話呢?
  為什麼這種事情會發生在彩夏身上呢?
  突然湧起一陣憤怒。
  這都是某人的錯,某個人把彩夏逼到絕境。神在記事本裏彩夏的那一頁上亂寫了些什麼嗎?雖然是非常愚蠢的想法,但是我停不下來。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就算有人被刺殺、被槍擊、被輾過,我都不在乎,但就是不能是彩夏。
  我在醫院的堅硬圓椅上抱著膝蓋,一直忍耐心中爆發出的無聊想法。
  在那之後,班上同學來探望彩夏好幾次。比起看到彩夏,大家看到我時反而露出了更驚訝的表情。大家好像對我說過打起精神來、不可以不上學哦之類的話,可是我記得不是很清楚。
  不知不覺,病房裏就只剩下我了。只剩下我和彩夏的空殼。越過窗簾透進來的冬日陽光移動緩慢又微弱。
  忍受不了的我拖著僵硬的身軀逃出醫院,回到家,關在房間裏。



  *



  接下來的第二天,第三天,我都沒有走出房門。
  我已經不想去醫院了,既不想見到班上同學,看到彩夏也很難過。
  姊姊敲我房門說:「你已經蹺課一星期了吧?」我默默地搖搖頭,姊姊明明看不到我的表情,還是把一大碗粥放在門前去上班了。
  我完全沒碰,粥就這樣涼掉了。一直到中午十二點,我打開了三天沒打開的窗戶,呼吸外面的空氣。肺跟喉嚨都火辣辣地痛,呼出的白色煙霧清晰到仿佛可以用手抓住。晴朗的天空很耀眼,連眼睛都痛了起來。
  最後和彩夏一起在屋頂度過的時候,也是這麼晴朗的日子。
  我會變成這樣,自己也覺得很不可思議。不過是自己以外的某人跳樓自殺,不過是自己以外的某人已經不會笑也不會開口了,不過如此而已。
  三個月之前的我大概會恥笑現在的我吧?還是——
  門鈴突然響了起來,我嚇得躲到窗戶下。當我僵硬不動的時候,門鈐又響了第二聲、第三聲,接下來是響了一整串,尖銳的電子聲音敲擊我的耳膜。是誰呢?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是小孩子的惡作劇嗎?
  門鈴聲終著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傳來排氣管的聲音。我偷偷地窺視窗外的馬路,看到穿著迷彩服的瘦小身影騎著機車遠去,在轉角處失去蹤影。
  是少校。
  為什麼少校會來我家?
  我跑下樓梯,打開玄關的大門,石子地上放著黑色的箱子,上面寫著我熟悉的白色字樣——花丸。我用顫抖的雙手拿起箱子,撕掉透明膠帶,打開箱子。
  一陣白色的煙霧冒出,白濁的塊狀物體——乾冰中,放了兩個透明的圓形塑膠杯,是表面灑了巧克力粉的霜淇淋。
  提拉米蘇。
  「拉我一把。」
  我把箱子搬進廚房,坐在地板上,拿出杯子吃了一口霜淇淋。吞咽食物異常地辛苦,第二口我就嗆到了。又冰又甜又令人發疼的霜淇淋。
  吃完兩個霜淇淋之後,我一直盯著箱子裏的乾冰直到它汽化消失為止。膝蓋上的重量和冰冷過了很久很久,才終著完全消失。
  泡澡的時候,我覺得全身的筋骨都好像要散了一般。
  不知不覺就到了傍晚五點,我擦幹身體和頭髮,走出家門。



  *



  不過是一星期沒來拉麵店,一切看起來都變了。店裏擠滿客人,連店外的椅子和啤酒箱上都坐滿抱著碗公的人。這是拉麵店的日常景色,但是彩夏已經不在了。
  明老闆瞄了呆立在店門口的我一眼,一邊嚼著餃子一邊看體育報的上班族也直盯著我瞧。
  明老闆說:「兩個霜淇淋你都吃掉了嗎?」我點了點頭。
  「是嗎?裏面有一個是給彩夏的。」
  明老闆的話刺痛了我。
  我離開明亮的店面繞到廚房後門去,大樓入口前的陰影裏只有阿哲學長的身影。學長坐在逃生梯的第二階上,正在看賭博機台情報志。我在舊輪胎上坐下時,學長只抬頭看了我一眼,還是什麼也沒說。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好一直保持沈默,聽著店裏傳來的點菜聲和餐具碰撞的聲音。
  阿哲學長終著站起身,我嚇了一跳,連忙挺直背脊。
  「鳴海,你說過要我教你拳擊是吧?」
  「……咦?喔,對……對啊。」
  「我欠了你二十七萬,所以免費教你,一共是兩年的課程。」
  「學長……」
  「站起來,脫掉上衣。」
  阿哲學長的話讓人無法抵抗,我站了起來,脫掉運動服。
  「你為什麼想學拳擊?」
  我呆呆地望著阿哲學長,然後低頭看了看自己粗糙脫皮的手。
  「……因為我想,變堅強……」
  「嗯,想要變強的最快方法是什麼?」
  「咦?不就是練習嗎?」
  「不,正確答案是……」
  阿哲學長從旁邊的包包裏拿出兩卷繃帶。
  「纏好繃帶。」
  「咦?」
  「拳擊手和一般人的差別不是強與弱,而是能不能毫不在意地揍人。揍人的時候自己的拳頭也會痛,對方也會痛。一想到對方也會痛就揍不下去了。把繃帶纏起來。」
  阿哲學長把我的兩個拳頭都牢牢地用繃帶包起來,握拳的時候感覺手好像不是自己的。學長接著從包包裏拿出拳擊沙包,戴在自己手上。
  「來!出拳吧!哪里都可以。」
  我低下頭,躊躇了起來,無法舉起拳頭。
  「你就動手吧!人有時候還是找個東西來揍一揍比較好。什麼都不要想,就揍過來!」
  我拾起頭,看見學長在笑。
  「我會接受你軟弱無力的拳頭的。」
  我的肩膀微微顫抖,一股黏稠的液體打從我腰際向上攀升到側腹。如果一直站在不動,我一定會不明所以地大叫,著是我揮出緊握的拳頭。
  伸出的右拳發出咚地一聲,被拳擊沙包所吸收。一陣麻痺般的疼痛傳到我萎縮的手肘與肩膀。我不在乎,又揮出左拳。正好伸直手的時候就傳來沙包的衝擊,疼痛感一路傳到牙齒。右、左、右,我一心三思地持續毆打阿哲學長巨大的身影。明明揮了很多拳,可是緊繃的沙包一定會接下我的拳頭,攻擊的反作用力傳回我身上。好痛。揍了人,自己也會痛。非常簡單又有說服力的事實。彩夏那時候覺得痛嗎?還是連痛都來不及感受呢?汗水流進眼睛,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只聽得見自己急促的喘息和打在沙包上的聲音,這是屬著我的真實聲音,真實的疼痛。
  不知道練習了多久,只是當我發現的時候,自己已經彎著身軀,兩手抱著舊輪胎不停地喘氣。因為突然運動的關係,我耳鳴又胸口痛,汗水從額頭流到下巴。
  這時候我才終著察覺自己為什麼來到拉麵店——為了彩夏,也為了我自己。
  我抬起頭,看見阿哲學長輕鬆自若的樣子。
  「你還要練嗎?」
  我搖搖頭。
  「謝謝……你,今天……到這裏就夠了。」
  我拆下繃帶還給學長,身體還火辣辣的。那是當然的,因為我還活著。彩夏也許已經感受不到這份熱度,但是我還能用自己的雙腳站起來。
  「我去找愛麗絲。」



  *



  燈光全關的房間,因為十幾台電腦螢幕而被微微照亮。愛麗絲坐在床靠裏面的地方,也許是因為光亮的黑色長髮,讓她的背影看起來像個玻璃瓶,而瓶子裏裝滿了銀河的星星。
  「這是我表達哀傷的方式,因為我不知道其他的方法。」
  愛麗絲背對著我如是說道。黑暗中,愛麗絲敲擊鍵盤的速度飛快,那聲音就好像發生在地球另一端的戰爭中所使用的小型自動步槍正在掃射。
  「我查過彩夏的病歷了,其實自己也知道沒必要做這種事。最明白彩夏已經不可能恢復的人,應該是親眼看過的你。」
  不可能——恢復。
  不會吧?雖然醫生也這麼說,彩夏接下來一輩子都要躺在床上,像微溫的植物般度日。
  「結果你還是來找我了。我還以為你會一輩子關在房間裏,或是已經割腕自殺了。」
  「是嗎?」
  我在床前坐下,愛麗絲停下敲鍵盤的手指,轉了過來。彩色的睡衣因為只有螢幕的光芒照射而呈現水銀色,那雙眼睛仿佛手指輕輕一碰就會碎掉一樣,盈著微弱的光芒。
  「……就算我這麼說你也不會生氣呢。」
  「咦?」
  「不,沒事,是我不好。」
  我好像聽到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愛麗絲居然向我道歉。
  「我沒理由生氣,如果沒人管我,我大概真的會變得如愛麗絲所說的一樣。」
  「是嗎?那你得感謝很會做霜淇淋的老闆。」
  我點了點頭。
  「說出你的要求吧!」
  「愛麗絲是偵探吧?」
  「我不是普通的偵探,是尼特族偵探!」
  「不用離開房間一步就可以搜索全世界,找出真相?」
  「正如你所說。」愛麗絲用哀傷的眼眸,自嘲般地笑了。
  我當然不相信這誇大的宣傳說法,但是我也沒有其他人可以拜託了。
  「那麼……」我咽了咽口水,「我想請你調查一件事。」
  是我自己說出口的,但是聽起來卻非常滑稽。
  我一時被愛麗絲又大又深的眼眸直勾勾地盯著,體驗了呼吸停住的痛苦。少女終著用近乎聽不見的聲音說:
  「你想知道什麼?」
  「為什麼彩夏……會變成那樣?」
  愛麗絲垂下長長的睫毛,看起來像是在思考,也像是在傾聽不可能聽見的聲音。
  「……你還記得我之前說過的話嗎?偵探的本質是死者的代言人,將失去的語言從墓穴裏挖出,為了守護死者的名譽而傷害生者,為了安慰生者而侮辱死者。」
  「我記得。」
  愛麗絲張開雙眼。
  「那麼我再問你一次,我的調查可能暴露彩夏想隱瞞的事實,甚至破壞你因為不知情所以平靜的生活,就算這樣你還是想知道嗎?」
  就算這樣——
  就算這樣,我——
  「我還是想知道。」
  愛麗絲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我明白了,那麼我接受你的委託。不需要委託費,因為我也想知道答案。」
  我瞪大了眼睛。
  「……咦?」
  「你想知道的事我已經弄明白了,雖然一切都太遲了……」
  「那、那麼……」
  愛麗絲尖銳的聲音打斷我的話。
  「現在一切都真相大白了,不需要思考為什麼彩夏想死,我想知道的不是這件事。」
  「你在說什……」
  「我想知道的是,彩夏『為什麼選擇死在學校』。」
  我一瞬間呆住了,不懂愛麗絲到底想說什麼。
  「自殺前一天是星期一,彩夏沒去上學,這件事你也知道。可是根據目擊證人的說法,彩夏不知為什麼在放學後去了學校,那之後也沒有回家。星期一晚上,巡邏的警衛證實他把敞開著的北校舍屋頂門鎖了起來。也就是說,彩夏那時候已經躲在屋頂上了,然後等到早上才從屋頂上跳樓自殺。懂嗎?彩夏不是衝動地跑去學校屋頂跳樓,而是一開始就選擇從學校屋頂跳樓自殺。為什麼她要這麼做?」
  我感到一陣寒氣竄過背脊。
  選擇死在學校的理由。選擇死亡……的地點?
  「我不懂,我不懂為什麼彩夏要死在學校,但是我非懂不可。所以我需要你幫忙,這兩個月來和彩夏最親近的人就是你。」
  「我……?為什麼?為什麼你想知道這種事?」
  愛麗絲挑起一邊的眉毛,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生氣又像是覺得不可思議的訝異表情。
  「為什麼?為什麼我想知道這種事?你問我這種問題?想知道彩夏為什麼自殺的你,居然問我這種問題?」
  「啊……」
  「跟你一樣,我也得知道彩夏自殺的理由,因為我本來可以阻止彩夏跳樓的。如果我更早知道,知道更多,就可以阻止彩夏自殺了。彩夏會變成那樣都是我的錯。就算事情已經發生,我還是必須知道,就算已經來不及了,如果不這樣做,我就會,我就會……」
  愛麗絲發出鑽牛角尖又像被逼到絕境的聲音,反覆地說著。我壓抑住積壓在胸口的情緒,我任少女面前流露出的情緒究竟是什麼呢?懷念、痛苦和無奈。
  「你願意幫我嗎?就當作是抵押委託費用。」
  愛麗絲用溺水的人抓住稻草般的眼神一直看著我,微弱的光芒,玻璃中的星星,現在看起來也像是要破碎一般。
  那雙朝我伸出的手——
  著是我輕輕地握住了。
  「我明白了,我是愛麗絲的助手對吧?」
  愛麗絲聽了我的回答,浮現驚訝的表情。
  冰冷的手指。
  堆滿黑暗的濕潤眼眸。
  最後都融化在微笑之中。...<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windymoon 發表於 2009-1-26 07:26 PM

第四章

  我看著用膠帶貼在屋頂門口,寫在粗糙白紙上的「禁止進入」的標語,突然想到一件無聊的事。有人說人生中有些事情是無法挽回的,也有人不這麼想,而我毫無疑問支持前者。如果所謂「無法挽回的事」指的就是死亡,但死亡的一瞬間就已經不屬著人生的範疇,所以「無法挽回的事」也就不成立了。
  可是他人的死呢?那也是無法挽回的事嗎?人的確不可能死而復生,所以因為某人的死而空出來的心房就用其他人或是其他事物來填滿;也可以把心扉關起,用膠帶封起來。至著做不到的人就割腕自殺,所以人生果然沒有無法挽回的事。如果是上星期的我還可能就此釋懷,但是親眼目睹連死都死不了的人之後,我學到更糟糕的教訓。
  人生只有無法挽回的事。
  雖然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對的。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屋頂的門已經被鎖起來了。屋頂好像暫時被封鎖了的樣子。彩夏跳樓自殺的屋頂不是我們照顧盆栽的南校舍,而是相反方向的北校舍,可是問題重點似乎不在這裏。
  我轉了轉門把,放棄打開屋頂的門,走下樓梯。我大概不適合當偵探,如果是能幹的傢伙,大概會想盡辦法借到屋頂的鑰匙,或是爬上排雨管達到目的地吧!



  *



  偵探助手。
  我和愛麗絲之間的雇用(?)契約成立是第二天的事。愛麗絲把我叫了出來,讓我說出所有我知道的關著彩夏的事。真是一點都不懂得體貼的傢伙,結束痛苦的一小時之後,愛麗絲很乾脆地說:
  「嗯,我懂了,所有線索都連起來了。」
  謎底究竟是什麼呢?愛麗絲卻不肯告訴我。
  「我現在所知道的只是真實,不是事實喔!」愛麗絲的話讓我一頭霧水。
  「真實跟事實……哪里不一樣?」
  「真實,說穿了不過就是直覺罷了,只要我自己知道真實就夠了,但是我的矜持不允許自己只向委託人報告真實就算完成任務。」
  「嗯嗯……因為沒有證據嗎?」
  「簡而言之就是這麼一回事。所以我才叫你幫忙做雜事,也就是你用勞動支付情報的費用。我現在就告訴你情報,不就得不到相對的報酬了嗎?如果你想跳過事實,只知道真實的話就自己調查吧!來吧!像被遮住眼睛的驢子一樣努力工作吧!」
  昨天愛麗絲握著我的手幾乎要落淚的那一幕好像一場騙局,今天她又用平常的語氣對我說:
  「像之前一樣繼續園藝社的活動,仔細觀察彩夏踏過的所有地方,那就是我交給你的第一件工作。」



  *



  所以我繼續走向花圃。
  放學後的中庭看不到半個人影,可能是因為現在是準備聯考的季節,也可能因為是冬天,但是另一個理由應該是擴散在花圃與校舍間的巨大黑色污漬。我站在黑色污漬旁看了一會,第一次親眼看到的真實死亡氣息,現在還遺留在現場。雨水或是冰雪也許會沖洗掉一切,但是現在污漬還明顯地留在地上。
  其他什麼也沒有。
  做這種事可以幹嘛嗎?愛麗絲說已經明白彩夏自殺的原因了,可是找不到遺書,員警又保持沈默,週刊小報也只是針對彩夏說不上良好的家庭背景炒作了一陣子。其他人所看不到的事物,從充滿機器的小房間裏就可以看到嗎?
  光是想也是沒意義的,我走向最後的目的地——校舍後方的溫室。那是彩夏的聖地。我從職員辦公室借來鑰匙,打開門就聞到強烈的草味。
  地板的面積大概是我房間的兩倍大,面積應該有十二張榻榻米大。溫室內一副冷冷清清的樣子,映入我眼簾的只有快要枯萎的熱帶植物盆栽並排在左右的架子上,一朵花也沒開。彩夏跳樓之後誰清理過了吧?
  抬頭一看,天花板上是縱橫交錯的管子,有些地方裝了像蓮蓬頭的噴水器。大概會自動噴灑肥料或是水吧?還有補充照明裝備。明明是都立的普通高中,為什麼有這麼高級的溫室呢?是預算太多嗎?
  我坐在花架的下段,靠在空的架子上。閉上眼睛,任由身體沉浸在溫水般的泥土氣息中。
  找不到阿俊,彩夏又已經不在了,屬著我的地方只剩下我一個人,只有住院跟關進拘留所的毒蟲日益增加。
  胸前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我嚇得起身,結果頭撞到上面的架子。
  『是我,你在認真工作嗎?該不會躺在那裏翻來覆去胡思亂想吧?我雖然是尼特族,但是對其他人的怠惰可是很嚴格的,給我記住。』
  電話的另一邊傳來少女的聲音。我忍不住環視溫室一圈,該不會被偷裝了監視攝影機吧?
  『你現在還在學校吧?』
  「……嗯,我在溫室,有好好照你說的話仔細觀察溫室。」
  『那正好,我有事情要你確認,那問溫室有兩個入口吧?』
  我站了起來,有兩個入口?
  我進來的那扇門對面,的確還有一扇一樣的鐵門。
  愛麗絲為什麼會知道呢?溫室有兩扇門很普通嗎?還是她在網路上四處搜尋找到的呢?
  『去打開另一扇門。』
  「可是門的另一邊就是牆壁喔!」
  溫室在學校的一角,看起來好像被四周的圍牆推擠。
  『你以為我連這種事都不知道嗎?別說廢話,照做就是了。』
  打開內側的鎖,轉了門把後馬上傳來沉重的咚地一聲,只打得開十公分左右。
  「打不開唷!」
  『……你聽到了嗎?嗯,那應該是那一帶……板子?應該就是那個吧?』
  愛麗絲突然說起我聽不懂的話,聲音也有點遙遠。啊,她搞不好正在跟其他人講話。當我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門突然打開了。握著門把的我往前傾,差點要跌倒。
  門的對面有人影,抬起頭的我和猛獸的銳利眼眸四目相接,那一瞬間我腦袋一片空白。
  是第四代。
  為什麼是第四代?而且為什麼門會打開呢?
  發生了什麼事嗎?我實在不懂。
  第四代一手拿著手機:「門開了,是啊,對。嗯……沒有,都被處理掉了,什麼也沒有。繼續盯梢也是浪費時間。」回答第四代的聲音我剛剛也聽過。
  『那之後的事就拜託你了,我想你眼前應該有驚訝到跌倒的鳴海,跟他說明一下,我可是很忙的。』
  「喂、喂喂,愛麗絲!」
  第四代的手機沒了聲音。過了一會,令人不適的沈默飄蕩在我跟第四代之間。第四代嘖了一聲進入溫室,我慌慌張張地讓開。然而第四代只是瞪了我一眼,什麼也沒說。我栘開視線,望向門外,終著解開了眼前的謎題。
  門的另一邊可以看到塔型木牌和被沙塵所覆蓋的骯髒墓碑,那是鄰接學校的墓地。靠近溫室入口的牆正好倒了,只是用大型合板擋住而已。
  可是愛麗絲為什麼會知道這條捷徑?而且為什麼第四代會出現?
  第四代無視著我,用手機四處拍攝溫室的樣子。
  「為什麼第四代會出現在這裏呢?」
  「不准叫我第四代。」
  「呃,那我可以叫你壯大哥嗎?」
  「你什麼時候變成我們幫裏的一分子了?」
  『鳴海,第四代姓雛村,所以你可以叫他小雛雛,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嗚哇,愛麗絲還沒掛掉我的手機。第四代露出兇惡的表情把我手機搶了過去,掛斷電話。我還以為他會把手機捏碎。
  「……小、小雛雛?」「我宰了你!」第四代把手機塞到我嘴裏,這個人是在幹嘛!
  「你的工作是打開溫室的鎖吧?事情辦完了就趕快滾回去。」
  面對第四代的發言,我只能驚訝。
  「……這是怎麼一回事?」
  「愛麗絲什麼都沒跟你說嗎?」
  我覺得很淒慘地點了點頭,第四代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那就自己好好想一想。」
  第四代跟彩夏的關連……
  ……是阿俊。只有阿俊,還有ANGEL•FIX。
  那麼,彩夏自殺也是因為阿俊嗎?可是那跟溫室有什麼關係?好幾塊記憶的碎片在我腦海裏打轉,就像不知道完成圖的拼圖。
  「等一下,請等一下!」
  我慌慌張張地叫住正要走出溫室的第四代,轉過身的第四代,那雙狼一般的眼睛看起來更加兇惡了。
  「……毒品跟彩夏有關係嗎?為什麼,有什麼——」
  「當然有關係,你是白癡啊!要不是因為有那種東西,你現在還可以持續和平的園藝社活動。沒出事你就不會發現情況不對嗎?」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
  通往墓地的門被重重地關上,只剩我一個人站在溫室裏,花草散發出微溫的熱氣。
  是因為毒品的緣故嗎?彩夏會死是因為可惡的粉紅色藥錠的關係嗎?為什麼?是因為阿俊做了什麼嗎?
  都是ANGEL•FIX的錯。
  不管我怎麼思考,都沒有進展。我放棄思索,回到職員辦公室,歸還溫室的鑰匙。當我正要走出辦公室的時候,小百合老師叫住我。
  「這種時候問你不是很恰當,可是關著園藝社,你想怎麼辦呢?」
  「怎麼辦?」
  「畢竟……出了這種事,現在成員又只剩你一個人了。」
  啊啊,對喔,我想起和彩夏相遇那天,聯繫我們的約定。
  「我當然是希望你繼續下去,也會問其他學生有沒有興趣加入,也有些老師說花圃沒人照顧是不行的。」
  我沈默下來,陷入思考。說實話,關著園藝方面我一點也不懂,要我一個人繼續社團活動直到四月募集新生是不可能的。可是我也不想讓花圃跟溫室荒廢,因為那是屬著彩夏的地方。
  就算她已經不會回來了。
  小百合老師似乎誤解了我的沈默。
  「對不起,突然問你這種事,我想你也有自己的考量,如果你不想繼續參加這個社團,我不會勉強你的。」
  「那個……」
  小百合老師已經當了五年老師,明明未婚卻因為長得過分明豔動人而有傳言說她是寡婦。以豔麗的雙眸發出愛嬌的眼神是老師的武器,被她從正下方這麼一看,我就投降了。
  「我不是不想繼續……」
  「是嗎?」
  小百合老師露出放心的表情。
  「那是篠崎同學非常珍惜的花,所以希望能儘量把它留下來,溫室裏的花也快開了……」
  ……快開了?
  「溫室裏的植物幾乎都不見了,那不是老師處理掉的嗎?」
  小百合老師的眼睛瞪得圓圓的。
  「不見了?真的嗎?」
  老師把原子筆抵在下唇,思考了一會。
  「難道是篠崎同學處理掉了嗎?」
  彩夏處理掉了?
  也許是這樣沒錯,作為善後……不對,等一下……
  我想起那時候第四代說的話,他和愛麗絲通電話的時候說過:「都被處理掉了。」
  溫室和彩夏。
  阿俊。
  ANGEL•FIX。
  散落腦海的碎片開始組合了起來。



  *



  騎腳踏車飆去拉麵店的時候是一月,太陽下山得很快,只看見大樓一樓的紅色燈光穿過門簾,店裏一個客人也沒有。我騎著腳踏車直到撞上店鋪後面的塑膠桶才停了下來,踹下腳踏車架後立刻跑上逃生梯。
  正當我要跑上逃生梯的時候,明老闆從廚房裏叫住我。
  「進來坐。」
  「我現在有急事。」
  「少廢話,坐下來,不坐我就揍你。」
  因為明老闆大力地揮舞湯杓,我只好乖乖地進了店,坐上櫃檯的位子。
  明老闆在我眼前咚地一聲放下紙杯,是柚子冰沙,酸酸的味道像用冰針刺腦袋。身體的熱度仿佛被冰沙所吸收,之後又傳來些許辛辣,真是不可思議的味道。我突然想起現在是冬天,身體開始打顫。
  「冰沙裏放了薑。」
  「喔……」這麼一說,的確是薑的辛辣。薑和柚子意外地對味呢……
  「這是吃了之後會讓身體溫暖起來的冬季特製甜點。」
  明老闆得意地笑了,挺起用繃帶纏住的胸部。
  「我老爸是光靠毅力就能活下去的戶外體育派,我以前常常被帶去冬天的山裏或是在冰冷的水裏游泳,那時候常常靠著啃煮湯用的生薑撐過來。」……這是忍者的修行嗎?
  「可是我小時候其實不會游泳。」
  「咦?」
  「幹嘛那麼驚訝,每個人都有不擅長的事吧?」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我完全沒辦法想像明老闆小時候的樣子。
  「不會游泳的人溺水的時候不是會亂揮亂動嗎?我常常因為這樣而被老爸罵。不會游泳就乖乖不要動,自然就會浮起來了。可是對著快溺死的人來說,是想不到這些的。」
  那時候明老闆停了下來,盯著我看。我這才發現原來明老闆是在教訓我,雖然她不明說。
  我的腦袋冷靜了下來
  的確,數分鐘之前我被衝動所驅使,想去見愛麗絲,掐住那個睡衣女孩的脖子叫她一五一十地把事情交待清楚。可是我完全不知道該問什麼好,壓根兒沒想過要問的問題,真是個笨蛋。
  我的肩膀垮了下來。不會游泳的人只要不動就自然會浮起來了,可是我該怎麼辦呢?
  「明老闆……」
  「嗯?」切著蔥的明老闆停下來,拾起頭。
  「關著……彩夏不在了這件事,你怎麼想?」
  「你是笨蛋啊,這種事情不需要參考別人的意見。」
  明老闆的聲音聽起來像是真的生氣了。
  「我跟你說我去探病,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你就會覺得自己也得這樣做嗎?如果我跟你說我覺得無所謂,你就覺得什麼也不做就好了嗎?」
  明老闆的話就像第四代的拳頭一樣,重重地頂著我的腹部。我低著頭握住霜淇淋杯,覺得自己這幾個月來一直以讓人驚訝的模式重複做著蠢事。
  我低著頭站了起來。
  「我去一趟愛麗絲的事務所。」
  「嗯。」
  我眼前出現明老闆伸出的手,她在櫃檯上放了一個有蓋子的紙杯,正是我剛剛吃過的柚子生薑冰沙。
  「拿去給那傢伙,我想她今天心情大概也很差。」



  *



  正如明老闆的猜想,愛麗絲的樣子確實很糟。明明是寒冷的一月,冷氣卻開得很強,床前的Dr. Pepper空罐堆得像蜂巢一樣。床上由摩卡熊寶寶(第四代已經發揮職業級技術修好耳朵了)帶頭,大大小小的布娃娃大軍團團圍住她,而她額頭上貼著退熱貼,眼睛下也出現了黑眼圈。
  「你真有勇氣,居然以一身俄羅斯軍人般的厚重打扮跑來我的領域。兩條路讓你選,看你是要馬上脫掉看了就熱的運動上衣,還是滾出我房間。」
  「……我每次都想問,為什麼你冷氣都開得這麼強呢?」
  「長在你頭左右兩邊的東西只是搬運用的把手還是怎樣?我問你要滾出去還是要脫衣服!」
  我苦著臉脫了運動服,冷死人了。愛麗絲朝堆滿了機器的牆壁揮揮手。
  「我的眼睛跟耳朵只要運轉就會發出熱能,跟永遠的黑暗與寂靜比起來,寒冷算什麼。」
  「可是我覺得人類沒有必要配合。」
  回嘴的我因為寒冷而牙齒打顫。
  「真傲慢,你真是令人驚訝的人類中心主義者,一點救也沒有。難道你要環境配合人類嗎?那正是愚蠢的行為。根據不確定性原理和不完全性定理,自從人類輸給神之後,便發現與其用哲學或是自然科學改變世界不如改變自己比較快。大家早就轉換方向了,只有你還一個人站在快沉的船尾,空虛地揮舞鏈金術師的大旗。真是難得一見。要是把你拍成電影,一定可以一舉拿下所有大獎。」
  「呃……」
  哼哼,原來我是傲慢的人類中心主義者。原來如此,被愛麗絲說了我才第一次發現。雖然怎麼聽都很明顯是愛麗絲在狡辯,可是輸給寒冷跟滔滔辯論的我早就舉起白旗投降了。
  「我知道了,對不起,我連毛衣都脫了比較好吧?」
  愛麗絲眨了大大的眼睛。
  「……你真的是個怪人。空調明明最是環境配合人類的產物之一,為什麼你這麼乾脆地放棄辯駁呢?你好歹說我才是人類中心主義者啊!」
  「不……」
  我突然發現自己被愛麗絲痛駡後反而會安心,不免有些心急。簡直就像無可救藥的人一樣。
  「我現在累壞了,沒力氣反駁。」
  因為愛麗絲又要開口,我趕快把冰沙遞過去讓她閉嘴。
  打開蓋子的愛麗絲因為柚子的香味而眼睛發亮,可是剛吃了一口,馬上發出「嗚嗚」的呻吟,眼睛也眯成一條線。
  「怎麼了?」
  「好辣……」
  愛麗絲眼角含淚地說道。有辣到讓人想哭嗎?
  「老闆真是太強了……連我都無法預測的驚奇……嗚嗚……」
  「你沒事吧?」
  「……我沒事,太好吃了,我要全部吃掉!」
  愛麗絲以一副噘著嘴快要哭出來的樣子吃著冰沙,每吃一口就渾身亂扭。
  「別太勉強啦,剩下來的我幫你吃。」
  「你這傢伙怎麼這麼貪心!明明就在樓下吃了一堆,居然還想來搶我的份,我一口都不會分你的。」
  愛麗絲朝我吐了吐舌頭,然後花了十分鐘吃完冰沙。吃完之後辛辣的口感似乎還留在舌頭上,只見愛麗絲噘起嘴巴,眼睛眯成一條線,好像要說什麼似的在毛毯上胡亂揮動著雙手,我從冰箱裏拿出Dr. Pepper遞給她。
  一口氣喝完Dr. Pepper,愛麗絲歎了一口氣,心情似乎好多了。
  「身為偵探助手,你也累積了相當多的經驗呢。不用我說也可以完成主要的工作,這樣才勉強算是還可以的助手。」
  「助手的主要工作是拿Dr. Pepper啊……」
  「你覺得我說錯了嗎?」
  不,我很清楚你又要說什麼了!
  「接下來先解決你的問題吧!第四代應該沒有跟你說明。你有問題就儘量問吧!雖然我不一定會回答。」
  這算什麼?
  我陷入思考。的確,不管我問什麼大概都會被愛麗絲當做笨蛋,不見得會回答我。只是有時候不回答也是一種答案。
  而且……
  我也不是永遠都在黑暗中找不到路。
  「你不是有事要問我嗎?」
  愛麗絲彎起膝蓋,把下巴放在膝蓋上,歪了歪頭。
  「我在想要問你什麼。」
  「稍微有些成長了呢!」
  大概是因為明老闆給的柚子冰沙的緣故吧。如果我直接沖進來,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一定會被愛麗絲當作笨蛋。
  我想了很久才說:
  「可以給我一份ANGEL•FIX的資料影本嗎?就是有照片的那份。」
  笑容從愛麗絲的臉上消失,她一時沒有回應,房間裏只聽得到電腦風扇的聲音。我直覺地反應:啊啊,我問對了。可是,同時也覺得心臟好像被硬塞到腳底。
  終著,愛麗絲呢喃了:
  「你做好挖墳侮辱死者的心理準備了嗎?」
  我——
  微微地點了點頭。
  愛麗絲露出哀傷的眼眸,點頭回應我。
  「我明白了,資料給你。可是給你之前,有事情要拜託你。」
  要當助手總是得付出昂貴代價的,愛麗絲坐在床上朝我招招手。咦?等一下?上床?她是叫我上床去嗎?
  「你磨磨蹭蹭個什麼勁?你的手長到可以從那裏按到這個鍵盤嗎?」
  「……鍵盤?」
  「我拜託你的工作要用電腦,所以叫你來這邊。」
  「啊,喔喔……」
  為了不讓我那相當丟人的誤會被發現,我轉過身站了起來。
  「呃,我可以上去嗎?」
  「趕快上來。」
  在床單上,我客氣地用膝蓋移動到愛麗絲身邊。跟女孩子同在一張床上,讓我覺得很緊張。
  「你很會修圖片吧,這些照片的變形就交給你了。」
  愛麗絲指了最下面的螢幕,Photoshop已經啟動,畫面上出現年輕的尖下巴男子。
  「變形?」
  「對,因為這是要大量影印分發用的資料。你沒聽過嗎?人類不是依照物品原本的樣子去記憶的,所以比照片更強調臉部特徵才容易符合記憶中的印象,肖像畫也是一樣的道理。」
  啊啊,我好像有聽過。我的視線又再度回到電腦螢幕上。
  那時候,一陣惡寒沿著我的背脊往上竄。我見過這個男人。可是在哪里見過的?
  「……這個人是誰?」
  「他叫墓見阪史郎,是個研究生。」
  我吃驚地看著愛麗絲。墓見阪?
  再一次回到電腦螢幕。尖銳的下巴、知性的臉蛋,這應該是駕照之類的證件照吧?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我在腦中試著幫他加上無框的眼鏡……想起來了!沒錯,就是阿俊不見那天,我在斑馬線附近遇到那個令人覺得不快的男子。
  「他七年前進入T藥科大學,只是念的不是藥劑系而是生命科學系,若說是研究遺傳基因的學科好像也有點語病。聽說他成績很好,十九歲的時候還到伊朗留學,應該是那時候發現的。」
  發現?發現什麼啊?
  「就是它啦!」
  愛麗絲遞來一疊紙給我,最上面的一張資料就是紅色花朵的照片。是那時候我看到的資料。
  「原本照片上的花沒那麼稀奇,也不會產生那些藥效,墓見阪應該是發現了它的突變種。在研究室裏,從生物鹼相近的植物中發現的。這是勞動報酬,我先付給你羅!先不管資料……」
  愛麗絲轉向螢幕。
  「事件相關人士不只墓見阪一個,我在網路上徹底調查了可能跟他有關係的所有人。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跟毒品有關,總之呢,這完全是家庭企業式的毒品組織。墓見阪的父親是群馬縣有力的議員第二代,所以資金應該是從墓見阪平常的零用錢裏拿出來的。我也調查了他父親名下所有的不動產,還沒發現他們現在的所在地。真是周到又大膽呢,一介研究生從零開始,在網路上征人、在這條街上培育原料、製造成品、然後便宜地販賣。這就是為什麼到現在都還抓不到人的原因。」
  愛麗絲放大其他視窗一一讓我看,很少從正面照的照片,都是團體照的一部分或是解析度很低看不清楚的照片。
  「這是你從哪里找到的?」
  「所以我說過我是尼特族偵探吧?最困難的就是找出墓見阪史郎的手機號碼,其他資料都是信手拈來。」
  我嚇了一跳,她真的偷查通聯記錄嗎?
  「原來你真的是駭客……」
  「我不是駭客。駭客(hacker)原本是麻省理工學院的學生對著搞大型惡作劇的人的尊稱,你說的應該是會盜取資料的黑客(cracker)。我跟黑客也不一樣,已經跟你說過很多次了,我是尼特族偵探,別說廢話,趕快把注意力放在畫面上。」
  愛麗絲抓住我的臉,把我轉回電腦螢幕前。
  最後一個視窗顯示的人我絕不會看錯,是阿俊。和彩夏一樣的眼睛,和彩夏相同的輪廓,我幾乎要哭出來了。我明明早就知道……我明明早就知道這件事了……
  「你確定了……嗎?」
  結果我還是問了。愛麗絲用溫柔的聲音回答我:
  「還不確定,我所看到的世界也只是網路上無限的小視窗中有限的風景。阿俊偶然問在專門討論毒品的網站上遇到墓見阪,進而成了可以互借手機的朋友。也許阿俊只是透過墓見阪直接拿到ANGEL•FIX,並沒有參與販賣或是製造。我不能否認這方面的可能性。」
  愛麗絲的話聽起來像是在念劇本,讓人覺得非常空虛。
  「阿俊的行為有好幾個地方讓人百思不得其解,而且那天難得來拉麵店露臉,應該不是特地來跟彩夏要錢的才對。」
  「……咦?」
  「阿俊問過你吧?第四代有沒有來我的事務所。然後還說要問的事情就只有這件了吧?」
  「啊……」
  我想起來了,阿俊的確是這麼說過。那時候我不懂阿俊為什麼要問,可是現在知道阿俊背後所隱藏的一切,我就明白了。
  「他是來偵察……愛麗絲跟第四代是否開始調查毒品的事了嗎?」
  「這也是一種推測,還不是真相。可是這個假設會產生矛盾,聽好了,如果阿俊已經對我起了戒心,為什麼還要讓你看ANGEL•FIX?」
  我安靜了下來。
  的確很奇怪,如果覺得愛麗絲也許已經開始調查毒品了,應該就不會不小心在我面前露出嗑藥後神志不清的樣子。
  墓見阪那時候的確說過終著找到阿俊了之類的話,所以那是阿俊自己隨意的行為羅?
  我不懂。
  如果聽到ANGEL•FIX的人不是我而是反應更靈敏的人,應該會馬上連想到第四代或是愛麗絲正在調查這件事,而不至著變成這樣。如果不是告訴我……
  為什麼是我呢?
  為什麼阿俊要——
  我不懂。
  「你不懂,我也不懂,所以……」
  愛麗絲輕輕地舉起我的手,放到滑鼠上,畫面中的指標在震動。
  「我跟你一樣,你想靠資料跟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確認真實,我也為了確認真實,要找出阿俊本人。」
  合成六張圖片然後將它們拼成一張圖,一共花了兩小時。愛麗絲蹲在我身邊,一直盯著畫面上修圖的作業。平常她總是一刻也不停地講話,只有這種時候才會安靜下來,害我好緊張。我努力不要看愛麗絲的方向,把注意力集中在電腦螢幕上。脖子好酸,我第一次發現對方不講話的時候反而更令人在意。
  「愛麗絲,我做好羅。」
  「嗯嗯……嗯。」
  原來是睡著了,難怪她這麼安靜。
  「動作真慢,害我都睡著了。哼,做得還可以。」
  一句慰勞的話也沒有,算了。愛麗絲推開我,啟動郵件系統將壓縮後的檔案寄了出去,接著從亂七八糟的電腦架後面拉出電話。
  「……第四代嗎?嗯,是我。圖片修好了,我已經寄過去了……嗯?那是壓縮檔啦!壓縮過了。咦?只要點兩下滑鼠左鍵就好啦,印A4大小就好了吧?不不不,你電腦裏應該有小畫家吧?沒有嗎?啊啊,對喔,你的電腦是少校撿來改裝過的,好歹也下載個免費的繪圖軟體吧?什麼?聽不懂?好歹有個懂的人……」
  講電話的時候,愛麗絲的聲音有時候嚇人的低,有時候又像生氣般高昂。講到最後,愛麗絲大叫:「我受夠了!算了!我叫鳴海馬上過去,你給我等著!」之後就把電話掛斷了。咦?等一下……關我什麼事?
  「所以就是這樣……」
  愛麗絲看了看我堅決地說。所以就是怎樣?
  「平阪幫的人連電腦的基本常識都不懂,真是糟糕。就算是神來教誨笨蛋也會覺得很無奈,所以你去比較快。」
  「呃,不,等一下……」
  「這也是助手的工作,趕快給我去。」
  不給我任何反駁的餘地,我被趕出偵探事務所。



  *



  「沒想到有一天會要你幫忙……」
  第四代苦著一張臉說。乎阪幫內側的房間裏有簡單的床、小廚房、冰箱,房間深處則是辦公桌和簡陋的電腦。像是被螢幕的光芒吸引一般,由第四代領頭,所有小弟整齊地排在我身邊,而我縮著身子地坐在正中央的椅子。
  「壯大哥,大家已經開始在底下集合了。」
  打開門進房的小弟如此報告。
  「喂!趕快弄好!」
  高個子的小弟越過我的肩膀盯著螢幕這麼說,還敲敲我的腦袋。是之前見過的保鏢其中之一,個子高得像電線桿。
  「現在正在下載檔案。」
  我一邊心想為什麼自己會遇上這種事,一邊連上提供免費軟體的大企業網站,下載了最簡單的影像處理軟體。少校似乎只灌了最基本的應用程式,硬碟裏幾乎都是空的,只有郵件軟體有被用過的跡象。我以為現在的年輕人都精通電腦,現在卻深刻體會到並不是那麼一回事。
  一打開我處理過的圖片,周圍的人馬上發出一陣驚歎。不需要那麼驚訝吧?調整解析度轉成A4大小然後列印。在身著印著代徽黑色T恤的男子們屏息守護之下,彩色印表機緩慢地吐出印了六張人像照的紙。
  「喔喔!」
  「好厲害!」
  「奇跡!」
  「太厲害了,厲害到我都看不懂在幹嘛。」
  「喔喔,再印個五張……不,麻煩您再印五張。」
  一共六張圖列印完成之後,剛剛催促我的電線桿男現在則是眼眸濕潤地抓住我的肩膀。
  「對不起!不虧是大姊的助手!我錯看大哥您了!」
  「大哥辛苦了!」
  「辛苦您了!」
  不不不,別這樣對待我。第四代苦著臉把六張紙從我手裏拿了過去,發給大家說:「別要笨了,拿去便利商店,每張印個兩百份。」
  「遵命!我這就去磨練男子氣概!」
  「遵命!」



  *



  平阪幫事務所所在大樓的地下停車場裏,已經聚集了相當人數。最多只停得下二十台車的陰暗空間裏現在擠滿了人,在黑暗中交互低語。運動外套和大衣的下擺交互摩擦,棒球帽和針織帽擠得密密麻麻的。大家都只是沒事就在中心街道晃蕩的普通年輕人而已。一百人……兩百人……不,人數應該更多?冬日黃昏的寒冷完全被趕出停車場。裏面全部都是男人,所以散發出異樣的氣氛。演唱會開始前的會場應該就是這種感覺吧?
  「大哥,請往這裏走。」
  一個黑色T恤男拉住站在入口不知所措的我的袖子,帶我往右手邊深處走。別著代徽的傢伙像是啦啦隊一樣站成一列。不過,我只是來牽腳踏車的。我現在開始認真地後悔,早知道就停在外面了。
  「平阪幫有這麼多人嗎?」
  黑色T恤男似乎聽到了我的自言自語。
  「不,真正入幫的只有二十幾個人,可是這一帶的小團體都聽壯大哥的話,沒有工作的傢伙也都歸壯大哥管,只要叫一聲大家都會來。」
  我歎了口氣,環視蠢動的人群。人散發的熱氣讓我頭痛。正當我挺直背脊、四處張望,心想:「找到腳踏車就趕快逃回家!」的時候,吵雜聲突然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第四代身上。第四代背對外面青白色的燈光,從停車場入口的斜坡走了進來。深紅色的外套因為氣壓所產生的風而被卷起,可以感受到所有人都在等待第四代開口,腳踏車的事情也一瞬間從我腦中消失了。
  「有人在這一帶亂丟垃圾。」
  第四代用平靜的語氣說道。
  「是長了翅膀的粉紅色垃圾。員警一直到最近有人被捅了才開始動了起來,因為這種藥只出現在這條街上,而且也不是組織性的販賣。製造販賣的人跟我們一樣都只是小鬼。」
  兩百個男人同時點頭,形成了一股波浪。
  「這件事就由我們自己解決。因為毒癮犯了而口吐白沫的人、被嗑了藥後神志不清的藥頭所刺傷的人,都是我們的夥伴。員警不等死了四、五個人大概是不會行動的,那時候就太遲了。誰可以阻止這種事情發生呢?」
  回應第四代的問話,好幾種回答交織在一起。仿佛特快列車通過似的噪音在黑暗中響起,兩百個人一起舉手怒吼。就算在吵雜之中,第四代的聲音還是凜然嘹亮。
  「對,只有我們。如果交給員警的話,那些笨小鬼就可以再放肆一個月左右,關進安全的監獄或是少年監獄,三年之後就會被放出來。」
  可以聽到陣陣「開什麼玩笑!」「宰了他們!」的怒吼。我打了個冷顫,超過兩百匹兇暴的野獸因為第四代一聲令下,同時被放出街頭。
  「都拿到照片了嗎?刊在上面的傢伙還不確定跟毒品有沒有關係,所以找到了也絕不准輕舉妄動。逼供是平阪幫的工作,不要連你們都冒被逮捕的風險。光找人也可以,影印照片發給大家也可以。找到賣藥的傢伙,就算沒有刊在這張紙上也要抓過來。事情全部結束之後,由平阪幫來收拾。」
  第四代看了看我——不,是看了看站在我身旁的黑衣男子們。
  「好好給他們一點顏色瞧瞧,讓所有人都知道不能對這條街出手。」
  兩百多名人潮流出去之後,我倒在空曠的停車場裏休息了一陣子。水泥地上映著留下來的平阪幫成員的長長影子。地板跟牆壁上好像都還殘留著方才的野獸怒吼。
  「大哥,這是您的腳踏車嗎?」
  成員中的一人把我的淑女腳踏車從停車場深處牽了過來,我虛弱地點點頭。
  「謝謝你幫忙,其他事情我們自己來處理就好。你不要再多管閒事,已經沒有事情需要拜託你了。」
  第四代朝我的背影說道,接著就要離去。
  「喂!」
  我站了起來叫住第四代,轉過身的狼眼瞪著我。
  「如果……你們找到阿俊……打算怎麼辦?」
  「天知道,運氣好的話應該不用送去墳場,送到醫院就算了吧?」
  這是在開玩笑吧?阿俊跟第四代不是也認識嗎?可是我說不出口。
  「你以為我認識阿俊就會對他手下留情嗎?」
  第四代看透了我的想法。
  「我的手下被捅了一刀,而且阿俊的妹妹也是被他害死的,已經變成植物人了吧?這樣你還能原諒他嗎?」
  這句話深深穿透我的心臟。
  彩夏,是被阿俊害死的?
  「你怎麼想不千我的事,但是找到的人要怎麼處置是我們的自由,也是我們的責任。」
  其他的平阪幫成員也一起認真地點點頭。
  第四代和其他成員走出停車場之後,我一個人緊抓腳踏車的把手勉強站立。
  彩夏是被害死的。
  彩夏……是被阿俊害死的。



  *



  第二天,我拿著愛麗絲給我的ANGEL•FIX資料去學校。
  午休時間,我在教職員辦公室找到剛下課的小百合老師。
  「你怎麼啦?因為沒有朋友所以想跟我一起吃午餐嗎?不好意思,我得準備下午的課喔。」
  小百合老師還是跟平常一樣,不知道在興奮什麼。真是多管閒事,少羅唆。
  「我不是要找老師吃午餐,是有事情想請教老師。」
  「什麼事呢?」
  「老師之前看過溫室裏的植物吧?就是第二學期中的時候。」
  「是啊,我進去溫室好幾次過。」
  我從口袋裏拿出一張紙,那是從ANGEL•FIX資料裏剪貼出的花朵照片。遞出照片之後,老師歪著頭看了一會,然後「哦~」了一聲點點頭。
  「之前開了很多這種花,都是水耕栽培的,地板上還放了一堆箱子……花的顏色好像比照片更藍一點。」
  「……我想那大概是突變種。」
  我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從游泳池底浮出的氣泡。原來之前種在那裏的花的顏色偏藍啊……就算是一臉什麼都知道的愛麗絲,應該也不知道這件事吧?我懷著絕望的心情,想起在溫室空調中搖曳的藍紫色花朵。
  彩夏所栽培的花朵。
  「這是什麼花?」
  「學名好像是Papaver bracteatum Lindl。」
  「嗚哇,念起來會吃螺絲的名字,雖然花很漂亮。」
  既然是突變又已經栽培成功,就表示那是新的品種,應該重新取別的名字吧?我一邊這麼想一邊離開教職員辦公室。一群女生手拿從福利社買來的戰利品,高興地談笑並和我擦肩而過。
  墓見阪會給那種花取什麼名字呢?
  因為那些花,結果彩夏——
  我下意識地把剪下來的照片緊緊地捏爛了。


  *



  放學後,我去了花丸拉麵店。店裏一個客人也沒有,只見阿哲學長、少校和宏哥圍著汽油桶不知道在幹嘛,可以聽到霹哩啪啦的聲音和冉冉上升的黑煙。
  「你們在幹嘛?」
  「在烤火啊,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變成流浪漢,這是事先演練。」
  阿哲學長一邊把手罩在汽油桶上一邊說道,汽油桶裏有報紙、被拆掉的椅子和桌腳正熊熊燃燒著。
  少校說:「接下來只要學會怎麼拼裝紙箱屋,就不用擔心什麼時候會變成流浪漢了。」真是令人討厭的事先演練,還莫名地有真實感。
  「你們在店門口做這種事會被明老闆罵喔!」
  「沒關係,沒關係,反正也沒客人來,燒東西也是因為幫忙整理店面。今天是一月十五號,正好是道祖神(注:設置在路邊、地區境界的土地神)的祭典。」
  原來如此,仔細一看汽油桶裏有松葉、蝦子的模型、草繩等新年的裝飾品。
  「就是因為有你們在,客人才不來的。」
  明老闆的吐槽聲從廚房裏傳來,還說要連我們都一起燒了。現在才傍晚五點,等到日落西山,再晚一點就會有客人來了吧?
  「藤島中將,有什麼東西想燒就一起丟進來吧!」就說別叫我中將了。
  「我把去年交往過的女生的大頭貼都燒掉了,覺得心情很舒暢。」
  「我把沒中獎的馬票都燒掉了,可惡的中央賽馬協會給我記住,今年我一定會翻本的。」
  「我本來要把學生證燒掉的,結果被他們倆阻止了。」
  別燒學生證啊,少校。你在學校裏遇到什麼討厭的事了嗎?
  我盯著燒得霹哩啪啦的搖曳火光瞧了一會兒,從包包裏拿出一疊紙放了進去。寫滿化學式與文字的影印紙三兩下就消失在火焰中,化為灰燼。
  「那是毒品的……」
  宏哥似乎察覺到了。
  「那是愛麗絲給你的吧?燒了沒關係嗎?」
  「沒關係,事情已經結束了。」
  「你查到什麼了嗎?」
  我曖昧地點點頭,被突如其來的疲倦侵襲而蹲了下來。汽油桶的表面傳來些許的溫度,讓寒冷更加清晰。
  我們默默地圍繞著汽油桶烤火,直到夕陽緩緩落下。店裏傳來客人向明老闆點菜的聲音,柴火的聲音也逐漸消失,仿佛被漸漸黯淡的空氣所吸收了一般。
  「我終著明白了,你跟愛麗絲很像。」
  阿哲學長喃喃自語地說。我嚇了一跳,拾起頭。
  「什麼事情都自己承擔,什麼事都不說,把自己逼到一個極限結果反而看不到其他人,什麼事都覺得是自己的錯,所以才莫名地合。」
  哪裏像?哪里合?我自己一點也不覺得。
  「不過愛麗絲很能幹,這點跟藤島中將就不一樣。」
  「少校,這麼說就太直接了。」
  阿哲學長笑了,但是我沒笑,事實的確如此。
  「差不多該拿到裏面去了。」
  宏哥這麼說道,客人也三三兩兩地來了。
  汽油桶暫時無法移動就先放著,我們往廚房後門的方向移動。阿哲學長說要請我們所有人吃拉麵,好像是因為最近賭馬跟柏青哥都輸錢,為了改運所以請客。我點了中華涼麵大蒜加滿。明老闆本來走出來似乎要抱怨什麼,結果看到我就回到廚房照做了。真是直覺敏銳的人。
  「這種天氣,虧你想吃這種東西……」
  阿哲學長望著我膝蓋上的盤子,吐了吐舌頭。
  「……少校,你還記得點這道菜那天嗎?」
  因為我的問題,少校和宏哥面面相覷。
  「少校從學校帶回資料,我、彩夏和宏哥一起吃霜淇淋,然後愛麗絲打電話過來……」
  我回想起那天——彩夏還健健康康地在廚房跟客席間奔波的樣子。
  「我和宏哥拿東西去給第四代,回來之後彩夏就先走了。大概就是從那天起,彩夏才開始變得怪怪的……」
  我明明特別注意絕不可以這麼做,結果還是忍不住稍微瞄了宏哥一眼。
  「彩夏看了放在這裏的ANGEL•FIX資料,發現自己在學校溫室栽培的花朵就是毒品的原料。」
  「是……我的錯嗎?」
  宏哥呻吟了起來,我微笑地搖搖頭。應該笑得還可以吧?
  「把資料忘在店裏不是宏哥的錯,因為發現不能讓彩夏看到的只有我而已。」
  「可是,鳴海……」
  「接下來就只是我的推測了。大概是在去年的夏天或秋天,彩夏接受了很久沒回家的阿俊的請求,在學校溫室裏栽培花朵。而阿俊利用溫室的後門,定期到學校採收果實。彩夏稍微知道墓見阪的身分,所以以為阿俊是幫忙大學的實驗之類的……可是,那天她發現事情不是如此。」
  我的話就在這裏打住,之後就是一陣沈默。背後傳來碗公碰撞的聲音、吸麵條的聲音、點餐後霜淇淋的聲音。
  後來呢?我不明白。發現哥哥叫自己種毒品的彩夏做了什麼呢?大概是跑去質問阿俊了吧?然後——
  我不懂。
  到底是哪里出了錯,讓彩夏非得跳樓自殺不可呢?
  愛麗絲說她知道理由。是愛麗絲掌握我所沒有的拼圖?還是我漏看了之間的關連呢?我不懂,為什麼彩夏要跳樓自殺呢?為什麼一句話也不跟我說就定了呢?就算我再沒用,也有……也有幫得上忙的……
  「那麼就已經可以確定了。」
  我因為阿哲學長的發言而緩緩地拾起頭來。
  「確定阿俊是藥頭那邊的人。」
  我無力地點點頭。
  愛麗絲說阿俊有可能與毒品販賣無關,但是不確定阿俊給我看ANGEl•FIX的理由之前,一切都說不準。
  第四代也說登在通緝令上的人不見得是毒品的關係人。
  真虧他們倆說得出這麼溫柔的謊言。
  ANGEL•FIX。
  長了粉紅色羽翼的它,帶走了彩夏。
  「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我嘴巴半開地盯著阿哲學長的臉瞧。學長的臉上沒有憤怒,沒有同情,雙眼簡直就像看吃角子老虎機般不帶情感。我忍不住移開視線,低下頭來。
  我——打算怎麼辦?
  我不知道。因為已經沒有我能做的事了,如果有可以盡力的事,更早之前就該做了。在彩夏跳樓之前,在阿俊消失之前。
  現在我能為彩夏做的,就只有找出彩夏自殺的原因,找到應該知道真相的阿俊。
  「那真的是為了彩夏嗎?」
  阿哲學長的話掉到我頭上,我的背脊僵硬了。
  為了彩夏?
  沒那回事,因為彩夏的心已經死了,只有身體留在那間病房,靈魂已經擴散消失在冬日的天空中了。
  所以——
  所以,我現在這麼做是為了自己。只是為了抒解自己的心情,只是因為自己很心急而已。
  「那也很好啊!」
  阿哲學長這麼說道。我拾起頭來。
  「之前我說過吧!我是不會特意幫助不主動求援的傢伙的。」
  「那麼……」我一一看了阿哲學長、少校和宏哥,大家的臉不知為何都模模糊糊的。「只要我求助,你們就會幫我嗎?」
  「那是當然的啦!藤島中將也是日本軍啊!」
  宏哥笑著說:「尼特族怎麼可以不互相幫助呢?」
  可是三個尼特族跟一個將來可能會變成尼特族的蠢高中生聚在一起,能有什麼辦法嗎?結合四雙無力的手,又能做什麼——
  「一定會有法子的。」
  阿哲學長說道。
  我咬住嘴唇低頭。這種時候,這麼重要的時刻,我還是沒辦法正視對方的眼睛說話的廢人。
  「請……幫……」
  從我喉嚨發出仿佛用線磨牙的聲音。
  「請幫幫我。」
  我感覺到三個人站了起來。
  抬頭看見阿哲學長正在講電話,微微可以聽見愛麗絲的聲音。
  『我應該還沒有叫你們出動。』
  「我們直接接受鳴海的委託。」
  『那麼這次可沒有報酬,要報酬就直接跟鳴海要,你們該明白他沒有能力支付吧!』
  「沒關係,我會叫他不算之前我跟他賭骰子欠的債。」
  「咦?等一下,這樣得利的只有阿哲而已啊!」
  宏哥插嘴說。
  「我會請你們吃烤肉。」
  「這樣算不對吧?二十七萬的債務只換來烤肉。」
  「我想要的模型槍要八萬七幹塊。」
  「吵死了!那些東西不重要啦!」阿哲學長惱羞成怒。「你也是,到底要磨蹭到什麼時候,趕快站起來!」
  我的手臂被抓住,阿哲學長用力地扯我起來。
  無力地拾起臉龐,三個人的臉映入眼簾,讓我嚇了一跳。在微暗的拉麵店門口前,為了注意並排的三個了而存在的雙眼,為了讀遍軍事資料而存在的雙眼,為了物色女生而存在的雙眼,這時都意外地閃閃發亮。...<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windymoon 發表於 2009-1-26 07:27 PM

第五章

  從第二天開始,我的校園生活變得非常繁忙,一下課就先照顧花圃,這個部分小百合老師也來幫忙。
  「藤島同學進園藝社之前,我偶爾也會來幫忙。」
  抱著蘭花的盆子,老師感慨地說。
  花沒開的冬季只要丟著不管就好,這是我之前自以為是的想法;不好好準備過冬,第二年花是不會開的。
  我也不懂自己為什麼要繼續園藝社的活動,只是覺得如果繼續照顧彩夏所栽培的花草,也許可以稍微瞭解她的想法。我心中的一角的確是這麼想的。
  社團活動結束後,我踩著腳踏車越過河川鑽過首都高速公路,繞過車站來到「花丸」。和明老闆打了個招呼就繞到店後面去。
  那天比我早來的只有宏哥,他身穿縫了金屬扣子的短大衣配上白色牛仔褲。我從沒看過宏哥穿一樣的衣服,反正一定也都是女人買給他的。
  宏哥坐在焦黑的汽油桶上,肩膀和耳朵之間夾著手機在講話,兩手也各拿一隻手機在傳簡訊,簡直就像街頭雜耍一樣。
  「……啊?是美加嗎?是我,對對,就是由實的朋友,對,宏仔。初次見面。哈哈哈,咦?真的嗎?約我就去了啊……嗯,嗯,那星期五怎樣?有空嗎?」
  不知情的第三者聽來,大概會以為他只是在搭訕罷了。可是宏哥的說話遵守著一條非常蜿蜒的規則,不知不覺就繞到毒品上了。「啊,我聽說過。對,是粉紅色的粉末……嗯,沒有,我沒試過,可是聽朋友說很棒。買的人叫什麼名字?嗯,嗯……」就像這樣。
  我坐在舊輪胎上很佩服地望著巨集哥,巨集哥闔上右手的手機,又掛掉剛剛講話的手機收到口袋裏,這才對我微笑。然後,左手持續剛剛的動作,在紙上用原子筆不知道寫些什麼。
  「好像挺多女生都買過,只是大家都是跟朋友買的,要找到源頭很難。」
  我純粹因為興趣而問:「巨集哥,你認識多少女生?」
  「嗯——不知道。」
  就在宏哥回答我的時候,手機又響了。宏哥接起手機,又開始了草莓般的甜言蜜語,真的是一點空閒也沒有。講電話的時候,巨集哥的左手也沒停下來。放在桌上的似乎是車站附近的地圖,丸井百貨、巴爾可百貨、東急手創館、第一書局,紅色的原子筆在我看過的店名之間的馬路上,畫出了一個又一個的圈。
  「呼!」
  宏哥終著歇了一口氣,放了一排手機在桌上(原來不只三支,口袋裏還有兩支)。他伸了伸懶腰,喝了一口咖啡。
  「這支是女高中生專用,這支是人妻專用;這支用來主動攻擊想追的女生,這支是用來應付防禦不太喜歡的女生……」宏哥一一為我說明每支手機的不同。攻擊用?防禦用?
  「說是小白臉還比較像牛郎……」
  我有點被宏哥打敗了。
  「你知道小白臉跟牛郎的差別在哪里嗎?」
  宏哥這麼一反問,我歪了歪頭。
  「小白臉專屬著特定的某人,而牛郎要同時被三個人以上所愛。我還是菜鳥,不敢說自己是牛郎。」
  「啊……」真是複雜的世界。「那麼同時被兩個人所愛的男人呢?」
  「腳踏兩條船的傢伙通常會被女人捅死,所以不需要命名。」
  「原來如此。」不對,我同意個什麼勁啊?
  「不過這樣調查下來還真是讓人搞不清,難怪第四代會碰到瓶頸。」
  宏哥把地圖翻過來說道,背後用紅筆寫滿了女生的名字跟數字。
  「那是什麼?」
  「價錢太便宜了,而且都是跟認識的人買的,價錢完全沒標準。這藥太奇怪了,明明已經這麼普遍了……」
  原來數字是價錢。我不懂毒品的價錢,所以也就不懂怎樣叫做便宜。地圖上還寫了好幾個零,是免費送人的意思吧?
  「這邊的地圖是什麼?」
  「啊,這邊是買的地方,雙圈是疑似藥頭所在的地方。」
  我嚇呆了,盯著通紅的地圖看。從宣誓要找出阿俊開始不過三天,宏哥一個人靠著五支手機就找到這麼多情報。
  「藤島中將已經來啦!剛剛好。」
  我身後傳來聲音。轉過頭一看,少校背著像小山一樣的巨大登山包站在我身後。
  「幫我把背包卸下來,這東西壞了。」少校如是說,著是我過去幫他忙;費了一番力氣才把包包輕輕地放到地上。
  「我連續兩天熬夜弄的喔!」
  少校看來很高興地說道,從包包裏陸續取出小型相機,放在木頭臺子上。所謂的相機也不過是巴掌大的黑色立方體裝了圓形的鏡頭而已,同樣形狀的相機一共有二十個左右。
  「少校很拼呢!」
  「相機是以前就做好的,只是為了安裝辨識軟體花了很多時間。至今都沒有搜查特定人物的任務,所以一直派不上用場,嘿嘿。」
  「這麼多相機是要怎麼用呢?」
  「藤島中將來得正好,其實你長得非常沒特色,正好用來做實驗。」
  總覺得少校很乾脆地對我說了失禮的話。少校從廚房借了插頭,接上筆記型電腦,把好幾台相機排成弧形照我的臉。接下來要宏哥把一台相機舉高,一邊確認電腦螢幕一邊調整:「再向下一點,對,這樣就可以了。」之後少校對我說:
  「走出去再走回來。」
  我在完全搞不清楚狀況下照著少校所說的,走出店面再回到兩人身邊。一進到大廈的陰影中,少校的電腦就發出尖銳的警鈴聲。我嚇得後退,宏哥也嚇得差點摔了手上的相機,只有少校一個人賊賊地笑著大拍膝蓋。
  「嗯嗯,果然直接拍攝的精確度很高。藤島中將,接下來稍微低著頭再走進來看看。」
  之後我照著少校的指示,保持低著頭的姿勢、橫著走或是邊走邊轉頭,邊做著這些怪動作邊在廚房後門和外面之間來來去去。每次走進來時,少校的電腦就會鈴聲大作。直到明老闆破口大駡:「吵死了,安靜點!還有不要隨便用人家的插頭!」事情才告一段落。可是,明老闆對著相機和電腦卻一句話也沒吭聲。
  那之後我才終著發現……
  「相機可以辨識出我的臉嗎?」
  「就是這樣。從極近距離進行六面拍攝的話,精確度大概可以達到這麼高。夏天去了一趟研究室,教授正好在做實驗,我就把教授的點子拿來用了。」
  「喔,那還挺有趣的。」宏哥湊近看了看相機又看了看電腦螢幕。這已經不是興趣的程度而已了,擁有如此高超的技術,為什麼還會當尼特族呢?
  「你就是要用它找到阿俊嗎?」
  「我們沒什麼預算,所以要鎖定設置的地方,這個系統用電很凶。」
  「先不管電池,阿俊的臉部資料要怎麼辦?不先一開始設定好不能用吧?」
  「愛麗絲房裏的防盜攝影機裏應該有最近一整個月的資料。」
  原來那些攝影機也是少校弄的嗎?總覺得事情的規模越來越大,我只能像傻瓜一樣張著嘴傻傻地旁觀。
  「對了,阿哲哥呢?」
  少校一邊把大量的相機收進包包裏一邊問。
  「他應該是去警察局了。」
  「啊,如果有員警的調查資料,就更能鎖定設置相機的地方了。」少校若無其事地說。
  「阿哲學長……還認識員警嗎?」
  宏哥苦笑了起來,是因為我驚訝的表情太好笑嗎?
  「那傢伙開始打拳擊之前,常常受員警關照。我記得的確是少年課的人哭哭啼啼地帶他去拳擊練習場,請拳擊練習場的人收留他的。開始打拳之後,他就不再打架了。」
  結果現在變成柏青哥打手——宏哥下了如此的結論。我沒聽說過阿哲學長的過往,不過總不可能從員警手中拿到調查情報吧……
  當我這麼想的時候,阿哲學長就出現在拉麵店,時間是晚上七點多。他從T恤下拿出筆記本,咚地一聲放在少校跟宏哥面前。
  「阿哲哥,你身上煙味好重。」
  「沒辦法啊,比柏青哥店煙味更重的就是警察局了。煙味不是重點啦,我把地圖整理奸了,把你們的地圖也拿出來瞧瞧。」
  少校一邊翻筆記一邊說:「員警的調查也沒什麼進展。」從旁邊湊過去看,用鉛筆寫滿的字跡,是阿哲學長做的筆記吧?他真的跑去向員警問消息了嗎?
  三個人圍繞破舊的木頭臺子,小聲地交談起來。宏哥在用紅筆劃滿的地圖上,又添上員警的資料。
  已經沒有我插手的餘地了。
  他們在那裏討論的時候,我正在拉麵店廚房裏幫忙洗碗。並不是明老闆要我幫忙,只是因為我在廚房後門待不下去,所以自願要幫忙的。
  「——這些資料也拿去給第四代比較好吧?」
  「我不想借用他幫派的力量。」
  「可是分享情報效率才高。」
  「我把影印本拿去,順便去酒店晃晃,我想直接問問裏面的幾個女孩子。」
  「阿哲哥,那你可以幫我裝攝影機嗎?」
  「喔。」
  當我站在廚房偷聽的時候,三個人俐落地結束談話就解散了。客人來來去去仿佛輪流來吃飯一樣,我在喧囂的蒸氣中只覺得自己被遺忘了。
  大概是因為我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吧?明老闆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三個人……看起來好像很熟練。」
  「喔——他們從以前就常搞這些事。雖說是幫愛麗絲的忙,我倒覺得可以做到那種地步不如去工作呢!」
  我也這麼覺得。



  *



  「就是因為做不到才會變成尼特族啊!」
  愛麗絲在床上得意地說道。一如往常的308號房,冷氣超強的科技房間。那天睡衣女孩的心情很好,連放了一點麵條的醬油拉麵也不多抱怨地吃了下去。
  「這世上不屬著尼特族的大多數人都不瞭解,人的資質不是數量而是方向的問題。嘴巴上說什麼人各有所長、人各有志、人生有無限可能,實際評價的時候卻只局限著一次元的世界。」
  「……你是說連明老闆都不能理解嗎?」
  「老闆不一樣,因為她不會說人各有所長、人各有志、人生有無限可能之類的廢話。她對我們的說教是瞭解我們的命運之後,單純就現實面的考量。可是老闆這種人是少數,大部分的人都不懂真正所謂『無限的可能』是什麼意思。因為他們沒辦法想像自己搭的船後方,有人猛力地往反方向劃。對吧?因為他們前進的方向剛好跟我們相反。」
  嗯……也許是這樣沒錯啦……
  「所以只要給你這種人一個方向,你就會自動變成那樣。阿哲、少校和宏仔也許是真心想救阿俊的,畢竟曾是一起圍著碗公賭骰子的夥伴。可是偏偏又愛裝酷,所以不能主動幫忙。他們其實在等你求援。」
  我想起當時那三人眼中熊熊燃燒的生命力——也許真的就像愛麗絲說的一樣。
  「我講得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其實自己也是愛隱瞞心事的人。讓尼特族苦惱的原因,總歸起來只有一個——就是不知道要做什麼。」
  愛麗絲放下碗公,無力地握住筷子,用寂寞的眼眸凝視虛空。
  「上帝在大洪水之後,以四種鹽基對所有的生命刻下了祝福的絕對命令,你聽過吧?『你們要滋生繁殖,充滿大地。』可是——他忘了寫在我們身上。」
  這番話聽起來像是開玩笑一樣,可是看見愛麗絲那仿佛在大海中抓著救生板漂浮三天後終著見到太陽的笑臉,我就完全笑不出來了。
  「……不過,你也一樣吧?」
  愛麗絲如是說道。她把碗公放在彎起的膝蓋上,隔著熱湯的白煙凝視著我。
  「不知道該做什麼,所以即使是知道了也沒用的事情還是想知道,心裏總是很焦急、很焦急,焦急得不得了。」
  事實就跟愛麗絲說的一樣,所以我沒回答。
  「為什麼呢?為什麼我們只看得見已經失去的事物呢?」
  愛麗絲的話就說到這裏。她再次拿起筷子,暫時集中精神在碗公上。房間裏只有吸啜一根根麵條的聲音、咀嚼蔥的聲音和大量機器風扇轉動的聲音。
  我起身從冰箱中拿出Dr. Pepper放到愛麗絲眼前時,她正好悉哩呼嚕地吃完最後一根麵條。
  「你只有這種時候最機靈。」
  愛麗絲笑著打開罐子,而我則蹲在床角,抱著膝蓋。
  「反正我也沒有別的才能,就幫愛麗絲拿一輩子的Dr. Pepper好了。」
  原本應該是自嘲的笑話,說出口之後自己也覺得很有可能成真,就更受傷了。
  「鳴海……」
  我因為愛麗絲的呼喚而抬起頭來。
  愛麗絲朝我招招手……咦?怎麼了?要我過去嗎?我一邊覺得可疑,一邊跪著靠了過去。
  「乖乖。」
  愛麗絲摸了摸我的頭。
  「你在……」幹什麼?我忍不住彈開了。
  「我第一次遇到這種反應。宏仔很高興,第四代露出一副討厭的樣子可是也沒逃走。」
  「不……我覺得你不要太常對男生做這種事比較好。」
  「為什麼?」
  問我為什麼,我也說不上來。
  「你不是說自己無能嗎?剛剛我說的話都沒聽進去嗎?難得我對你說天生我才必有用,人有無限可能之類有意義的話。」
  ……你剛剛不是說那是無聊的發言嗎?
  「可是就算你做了什麼,會誇獎你的人也已經不在了。」
  愛麗絲溫和的聲音讓我全身結凍。
  我沿著入口旁的牆壁,緩緩滑落到地面。
  「就算是你也有方向——可是方向的前方已經什麼也沒有了,目的地只有墳場。所以,至少讓我摸摸你的頭安慰你。」
  愛麗絲走下床,靠近我。她稍稍彎下腰來,眼睛高度配合坐倒在地上的我,然後再度用冰冷的小手,揉揉我的頭髮。


  *



  在那之後,過了幾天都沒有動靜。
  我每天放學後都到「花丸拉麵店」露臉,也沒特別做什麼。宏哥每天去酒店,少校佔據逃生梯前的汽油桶,表情猙獰地面對筆記型電腦,讓人無法找他搭話。
  我本來想對明老闆說請讓我幫忙,明老闆似乎敏銳地察覺了我的心事,表情僵硬地說:
  「不用了……你趕快找到很會做家事的太太,然後一輩子不要接近廚房了。」
  雖然明老闆說得很過分,可是我無法反駁,因為之前我創下了連彩夏都達不到的新紀錄——兩小時打破五個碗。蹲在潮濕的土地上,我因為自己的沒用而差點哭了出來。
  就在一月快要結束的時候,發生了一件大新聞,我上學前在家看電視的時候看到的。中年的男性主播高超地壓抑自己,只露出大約一公釐的遺憾表情報導新聞。
  「……發生集體中毒事件。晚間十一點,營業至深夜的俱樂部中六名男女突然昏倒……」
  那家店就在巴爾可百貨公司旁邊,是連我都聽過名字的有名俱樂部。當然主播並沒有說那跟毒品有任何關係。
  可是那天晚上八點,許久未出現在「花丸拉麵店」的阿哲學長若無其事地說:「集體中毒事件跟FIX有關。啊……嗯,我聽員警說的。」管轄這條街的員警這麼做真的沒問題嗎?居然把情報洩漏給十九歲的柏青哥賭徒,還是因為對方是阿哲學長的關係呢?
  「第四代那邊沒發現什麼嗎?」
  「他們應該比員警投入更多人力,因為是人海戰術,大概這陣子就會發現什麼了……我也把整理過的資料給他們了。可是藥物擴散得這麼廣泛,為什麼還不露出馬腳呢?」
  「對了……」
  我客氣地插了嘴。阿哲學長和少校同時轉向我,讓我有點說不出話來。
  「……如果是人海戰術,可以讓我也幫忙嗎?」
  學長歪了歪頭。
  「你跟第四代說說看吧!雖然我想會被拒絕。」
  「咦?為什麼?」
  「那傢伙似乎很討厭鳴海,明明也才見過兩三次而已。」
  「這、這……」
  「不管第四代對鳴海的觀感,因為你是高中生所以不行。那傢伙雖然是黑道還挺正經的,上學的傢伙就不算夥伴,敵人就一輩子是敵人。」
  原來如此,因為我連尼特族都不是。阿哲學長面對垂頭喪氣的我,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怎麼啦?光增加一個人也不會改變情況,而且鳴海是客戶,所以什麼都不用作,只要等結果就好了。」
  不是那個問題。這樣跟一切都交給愛麗絲,只是負責拿Dr. Pepper有什麼不一樣呢?跟誰求援都沒差,可是我非得靠自己找出彩夏跳樓自殺的理由不可。我只能不斷告訴自己一定要親自找出真相,只能借著為彩夏做點什麼來填補心靈的空虛。
  就算我明白不可能填滿。
  是不可能填滿了,因為彩夏已經不會笑也不會對我說話了。因為我不是受彩夏之托而做事,彩夏什麼也沒說——什麼都沒跟我說清楚,就跳樓自殺了。
  對她來說,我們的友情不過只有這點程度吧?
  事到如今也已經來不及了。
  「COLORADO BULLDOG」的鈴聲一如往常地響起,打斷我猶豫不決的思緒。阿哲學長和宏哥也站了起來,但是真正響的只有少校的手機。
  『是我,你今天有帶答錄機嗎?』
  答錄機?
  「有是有,你要幹嘛?」
  那之後,愛麗絲和少校透過電話交談了一會。電話掛了之後,少校環視我們說:
  「聽說他們找到了在第四代店裏捅人的藥頭,在店裏喝酒的時候被抓到的,對方還拔刀出來大鬧了一番。」
  我嚇了一跳,站了起來。找到藥頭,要開始行動了。
  阿哲學長說:「那傢伙是笨蛋啊?好歹搞清楚那裏是平阪幫的地盤吧!」
  「而且他是在阿哲哥跟宏哥調查的時候進到店裏的,這是所謂『丈八燈檯照遠不照近』吧?」
  「所以愛麗絲說什麼?」
  「她想聽審問內容,要我去錄音。」
  「哦,所以才問你有沒有答錄機。可是第四代應該已經動手揍人了吧?」
  「聽說第四代還沒到那家店,所以要我趕快過去。」
  「不趕快過去那傢伙就要被打成破布了,第四代對攻擊夥伴的人是手下不留情的。」
  我因為阿哲學長的這番話而背脊一涼。
  「我今天是走路來的,因為是從秋葉原直接過來的……」
  「鳴海,你是騎腳踏車來的吧!你載我過去。」
  咦?
  「你想幫第四代的忙吧?跟他說說看應該可以。」
  「可是……」
  「別廢話了,就出發吧!反正你也坐不住吧?」
  的確如此。為什麼阿哲學長把我心裏的想法摸得一清二楚的呢?還是我垂頭喪氣的臉太好懂了呢?
  「出發吧!藤島中將,給我飆車吧!」
  少校拿起包包使勁地打我屁股。


  *



  「CLUB•HAPLOID•HEART」位著東急百貨廣場後方小吃街上一棟小型大樓的地下室。通往地下室的狹窄樓梯上掛著黃色的霓虹燈,店名是英文草書的字體。我在看板的右下角發現印了鳳蝶代徽的貼紙。說是直營店,真的是平阪幫經營的嗎?我一直以為平阪幫只是尼特族聚在一起的假黑道,真是越來越糊塗了。老實說,我一直到上個月還以為平阪幫是飆車族。
  「藤島中將要在外面等嗎?」
  「我人都來了,沒理由在外面幹等。」
  因為是第一次進俱樂部,所以我很緊張。蹲在平臺玩手機的兩名年輕男子凝視著經過的少校與我,仿佛是看到了從動物園逃出來的鴕鳥。
  走到樓梯盡頭,打開厚重的門扉,裏面是牆壁和地板都漆成金屬色的短短通道,左手邊是櫃檯,深處還有一扇門。看起來就像科幻電影中的氣壓艙,可以聽見些許舞曲的高音部分。
  「本店禁止高中生進入。」
  身著黑色網眼毛衣,看起來像人妖的男領班對我們這麼說道。他直勾勾地瞪著我,又把視線移到一身軍裝,跟夜店完全不搭的少校頭頂。我這才想起因為放學後就直接過來,所以還穿著一身制服。
  「我們不是客人,是壯一郎叫我們來的。」
  少校毫不在乎地撒了謊。
  「啊,是壯大哥叫你們來的嗎?」
  「剛剛出了事,所以我們就——」
  「我什麼時候叫你們來了?」
  少校因為這道銳利的聲音而彈起兩公分高。轉身看剛剛進來的入口,穿著深紅外套,背後跟了石頭男跟電線桿的第四代在逆光中朝我們走了過來。
  「壯大哥,您辛苦了。」
  櫃檯的人妖男從我們頭頂發出尖銳的高音。我偷瞄一眼,發現他因為緊張而滿臉通紅,只有眼睛閃閃發亮。
  「大哥,您辛苦了!」
  石頭男和電線桿合唱般只對我低頭打招呼,少校用驚訝的表情盯著我瞧。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啊!
  「你們來幹嘛?愛麗絲又多嘴說了什麼嗎?」
  「她說想聽審問的內容。」
  少校聳聳肩,拿出巴掌大的細長IC答錄機讓第四代看。第四代嘖了一聲。
  「為什麼園藝社的小鬼也跟來了?」
  「藤島中將是愛麗絲的助手。」
  「啊——夠了,我知道了,煩死了。」第四代推開我和少校對櫃檯說:「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裏面有我的人在吧?」
  裏面的的門開啟時,第四代轉過頭來對我說:
  「園藝社的,好歹也給我脫掉外套、拿掉領帶!」
  店裏有如異次元空間。舞池中正在播放慢節奏的曲子,只有深處的舞臺浮現宛如黑海黎明般的陰森橘色;打扮奇怪的DJ疊穿四件不同顏色的襯衫,讓人定不下心來的六連拍節奏輕輕地低語。黑暗中,人群配合節奏搖頭,首飾和玻璃杯反射微弱的光芒閃閃發亮。
  由第四代領頭,後面跟著石頭男、電線桿、我,最後是少校,奇妙的一行人在黑色的人海中撥開人潮往深處前進。
  「啊!壯大哥!」
  「壯大哥,奸久不見!難得你會在這個時間出現。」
  像是下了班的上班女郎一行人包圍了第四代。
  「不好意思,我現在在忙,等一下再來找你們。」
  「咦——」
  「剛剛好可怕喔!有個腦袋壞掉的傢伙拿刀亂鬧,好恐怖喔!」
  「好險表演沒有因此中止,今天邀請的DJ超棒的,壯大哥一起來聽嘛!」
  石頭男咧開嘴露出牙齒嚇唬大家,我和少校趁隙溜了過去,女生們懷疑的視線刺得我好痛。那之後每隔五公尺,第四代就得敷衍沖過來的女生們。終著到了位元著螺旋梯陰影裏一道不顯眼的門,門上寫著STAFF ONLY。
  打開門的瞬間,走廊深處傳來奇妙的男子怪聲,說不出是哀號還是笑聲,我不禁覺得背脊一陣涼意。
  金屬架、木箱、堆疊的圓椅,褪色的百事可樂海報貼滿水泥裸露的牆壁,有種年代久遠的感覺。寬闊的倉庫也許是共用的,因為在我們走到這裏的路上還看到好幾道門。
  「辛苦您了!」
  「辛苦您了!」
  幾名身著印了代徽黑色T恤的男子稍息向第四代打招呼。
  「大哥也來了嗎?」
  連躲在石頭男後面的我都馬上被發現了。
  有個男人被人拿電線綁了起來,倒在倉庫牆角的地上。深綠色的運動連帽上衣配上有點髒的垮褲;像在垃圾場搜刮垃圾的烏鴉般的雙眼透過蓬亂的發間正四處遊移。皮膚和嘴唇也非常乾燥,所以看不出年紀,可是應該很年輕吧?
  「他身上的藥可不少。」
  其中一名小弟朝第四代遞出一把塑膠袋,是分裝到小袋子裏的藥錠。比我當初看到的更接近正紅色,不過翅膀的標記和兩個英文字母——A.F.我倒是還有印象。
  「最近拿出來賣的量越來越多了。」
  「也許是清倉大拍賣。」
  「喔、喔、喔……」
  倒在地上的男子一邊扭著身子一邊想抓住第四代的腳,黑T恤男朝男子的肚子踹了一腳。
  第四代脫了外套,交給身後的電線桿。他蹲了下來,抓住男子的亂髮,把男子的臉轉向自己的肩膀。
  「你認得這個代徽吧?就是你捅了我們的人吧?」
  男人沒有回答,只是口吐白沫。我被第四代的氣勢壓倒,發不出聲音,突然覺得那一帶似乎散發出思心的氣味。
  「你是怎麼跟做FIX的傢伙碰頭的?他們在哪里?」
  那是第四代低沉的聲音,以及宛如要蓋住第四代聲音的尖銳高音。
  「根本不用聯絡,他們就在那裏,只有我們看得見。他們頭頂發亮,身上有羽翼,可以聽見歌聲,聽得見……也看得見,只有我們看得見。」
  「別說夢話了!」
  其中一名小弟用腳尖踢了男子的背,男子劇烈地咳嗽,但話還是沒停。
  「你們看不見發光的羽翼,可是我們看得見,在人渣當中,歌聲引導我們。你們聽不見吧?你們這些人渣是聽不見的。狄倫,鮑伯•狄倫的『敲響天國之門』唱著,天使會修正我們。」
  ANGEL•FIX不會歧視任何人,這是阿俊說過的話。我忍不住推開小弟寬闊的背,跑向男子身邊。臉一靠近,就聞到嘔出來的血味。
  「你認識篠崎嗎?就是這個人,這個人。」
  我從口袋裏拿出印了六個人照片的通緝令影本,猛朝對方遞並指了指右下方。
  「你看過這個人嗎?」
  「大哥,靠近是很危險的,請讓開。」
  黑T恤男抓住我的領子,把我拉開。男子不看通緝令也不看我,只是持續以擠出來似的微弱聲音說道:
  「看不到天使也聽不見歌聲的你們去死好了,殺了你們,我要殺了你們,我是很溫柔的,所以也只捅了那傢伙的肚子一刀,血溫溫的……」
  小弟青筋直冒,舉起了手。
  啪地一聲,小弟的手被攔了下來。
  「……壯大哥!」
  第四代緩緩放下部下的手。
  「解開他身上的繩子。」
  「這傢伙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
  「少羅唆,這種人渣也是需要審判。」
  審判?
  男子被解放後,像機器人一樣生硬地站起來。第四代取出從男人懷中搜到的巨大軍刀,拔出刀鞘,確認刀刃。
  「喂!平阪幫的審判是某個笨蛋根據歐洲中古世紀的習俗提出的,也叫做神的審判;因為神會讓對的一方勝利。」
  男子像餓狼撲羊般撿起丟到腳邊的刀子,我差點叫了出來。
  「大哥,請退下。」
  幾名黑T恤男的背形成了圍牆,讓我和少校到倉庫入口處避難。
  「那樣很危險啊!刀,刀子……」
  「藤島中將,第四代不會有事的。」
  就在少校低語的瞬間,毒蟲踹了牆壁跳起來,仿佛可以聽見刀刃劈開空氣的聲音。可是第四代已經不在了,完全看不出他是怎麼移動的。第四代站到往前倒的毒蟲身後,一個拐子擊中了男子的後腦杓。男子倒地的時候,還傳來牙齒斷裂的聲音。
  倒地的男子頭部附近擴散出黑色的污漬。
  「……辛苦您了。」
  「辛苦您了。」
  平阪幫的成員嚴肅地行了禮。第四代用腳讓動也不動的男子轉過身,只見他臉上都是鮮血。
  「園藝社的,滾出去,接下來不是小鬼可以參觀的東西。」
  「可是……」
  「大哥,失禮了。」
  我還來不及反駁,兩名小弟就把我推到走廊。關上門的瞬間,我看到打開答錄機的少校和抓起男子頭髮的第四代的眼睛。
  我一個人被留在螢光燈閃耀的冰冷走廊。
  門後傳來斷斷續續的哀號,一直到很久之後都還在我腦中揮之不去。



  *



  蹲在走廊上,臉埋在兩手之間的我因為開門聲而抬起頭。
  第四代跟在少校後面走出來,我發現他拳頭上沾了血。
  「……那個人怎麼了?」
  「淨是說些聽不懂的話,所以還沒宰了他,還有事情要問他。」
  還沒?還沒宰了他?
  如果是沒情報可問的傢伙呢?
  「少校,你把這袋藥拿去給愛麗絲。」
  「成分變了嗎?」
  「有可能。最近住院的傢伙也增加了。只要一點點就可以很high,讓那些蠢小鬼們很高興,看來是多混了其他的藥。」
  多混了其他的藥。這時,我驚覺也許是因為原料減少的緣故。
  因為彩夏已經不在了。
  少校把從第四代接過來的藥放到我手上。
  「藤島中將幫我拿過去,我要回家一趟。」
  「喂!不要叫高中生送這種東西!」
  少校轉身向第四代聳聳肩。
  「藤島中將不會有問題啦!他的臉蛋跟外表不起眼到極致,就算今天皇居發生恐怖事件,藤島中將也不會受到詢問就能通行著整個千代田區了。」
  多管閒事。
  第四代嘖了一聲:「為什麼不是你送過去呢?」
  「因為我得編輯錄音帶才行啊!第四代讓男人脫臼的聲音、第四代打斷男人臼齒的聲音、第四代踩斷手骨的聲音怎麼可以讓愛麗絲聽見呢!」
  「你真是個討人厭的傢伙。」
  「謝謝你的稱讚。」
  電線桿從倉庫裏采出頭來。
  「壯大哥,傷口已經包紮好了,要把他帶去事務所嗎?」
  「就交給你們了。」
  第四代正要走向走廊深處時。
  「請問——」
  第四代總是對我聲音極為敏感,好像蟲子停在脖子上一樣令他不舒服。
  我的聲音因為被狼所瞪而消失,連自己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的確是為了幫忙找阿俊而來的,可是當時的氣氛讓我說不出口。
  這裏不是我能呼吸的世界。



  *



  從俱樂部回到拉麵店的途中,我騎著腳踏車穿過公園旁的步道,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我停下車,看了看液晶螢幕上顯示的來電名稱,差點叫了出來。



  篠崎彩夏



  匡啷一聲,手肘和膝蓋都傳來陣陣疼痛。腳踏車歪倒在地,我也跟著飛了出去跌在路上。喝醉的上班族一行人一邊經過一邊痛駡我,可是我的眼睛還是沒有離開緊握的手機。彩夏,是彩夏!怎麼會有這種事?為什麼是彩夏打來的?
  我倒在柏油路上,用顫抖的手接起電話。
  「……喂?」
  『……唔?嗯?喔,哦~這個號碼果然是你的,啊,哈哈,哈!』
  熟悉的聲音,高亢而有些沙啞的男子聲音。
  「——阿俊?」
  『彩夏手機裏的電話簿只有你跟拉麵店的號碼而已,哈哈,哈!』
  阿俊揚起刺耳的尖銳笑聲,顯然是嗑藥後興奮起來的時候。為什麼阿俊會有彩夏的手機?我完全沒想到彩夏在跳樓前見過阿俊。
  「你現在……現在在哪里——」
  『到處都貼滿了通緝令,連墓見阪的臉都找得出來,哈哈,我太小看愛麗絲了,那傢伙果然是怪物。』
  「你對彩夏做了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阿俊的聲音有些無精打采。
  『彩夏的事,我也……如果更,更……』
  吸鼻涕的聲音。阿俊在哭,他根本就聽不見我的話。
  『我們已經逃不掉了……』
  阿俊的聲音逐漸變小。
  「快說你在哪里啊!」我像敲打般地大喊。在我的怒吼下,阿俊喃喃低語:
  『……喂……救……救……我……』
  「開什麼玩笑啊!你——」
  電話的另一頭突然傳來什麼東西掉落的雜音,打斷了我的話,可以聽見其他男人吼著:『笨蛋,你在跟誰講電話!』之後又接著響起仿佛餐具櫃打翻的聲音。
  我忍不住把手機拿開耳朵的時候,傳來了耳熟的男子聲音:
  『……你就是愛麗絲嗎?』
  沙啞的聲音。
  「你是誰——?」
  在問對方之前我就察覺了,這是最後遇到阿俊那天,在斑馬線前站在我身邊的男人的聲音。
  「你就是——墓見阪嗎?你們在哪里?你對阿俊做了什麼!」
  『你不是愛麗絲嗎?偵探在找我吧?你認識愛麗絲?』
  「回答我!那時候你帶阿俊去做了什麼?」
  我站了起來,單手抓住腳踏車前進,就好像拚命掐住電話另一頭男人的脖子一樣。
  『哦,你就是那時候追在篠崎身後的高中生。』
  男人在笑,墓見阪透過彩夏的手機嘲笑我。從耳朵流入的憤怒有如沸騰的血液,壓迫著我的呼吸。
  『告訴偵探,有本事就來找我,來捉我。如果連你們都找得到我,我的實驗就算成功了。』
  「你……究竟想、做什麼?」
  『跟你說明也只是浪費時間。你沒辦法,你是來不了的,見到你的時候我就明白了。可是有人可以,還有很多人可以,我會修正那些人,就算只多一個人,我也會帶他們上天堂。』
  就在墓見阪的聲音恍惚地高昂的瞬間,電話突然掛了。
  我重撥了好幾次彩夏的電話,幾乎到了要折斷大拇指的地步。可是就是打不通,電話語音冷冰冰地說收不到訊號或是未開機。
  我街上腳踏車,使勁地踩踏板。飆車的時候,也許還呐喊了一些不明所以的話。



  *



  「愛麗絲!」
  我仿佛要拆下308號房門般沖了進去,坐在床前打呵欠的阿哲學長嚇得跳了起來,對面的愛麗絲的黑髮也飛了起來。
  「鳴海,你是怎麼回麼事?連門鈐都忘了按——」
  「阿俊剛剛打電話給我,現在阿俊帶著彩夏的手機,跟墓見阪在一起!」
  我和愛麗絲四目相交,那一瞬間愛麗絲馬上明白我的意思。愛麗絲閉上嘴,再次面向鍵盤,一邊以驚人的氣勢敲擊鍵盤,一邊四處打電話。
  利用衛星偵測手機微弱的電波,查詢對方的所在地原本需要先得到對方的許可,可是愛麗絲是連對方的通聯記錄都找得出來的黑客。
  「鳴海,冷靜下來,先坐下。」
  阿哲學長仿佛要壓扁我的頭一般,硬讓我在冰箱旁坐下。我的腦袋發疼,呼吸困難;脖子以下冷冰冰的,臉卻是火辣辣的。眼前金星直冒,嘴唇顫抖個不停。
  「慢慢呼吸,你這是呼吸過度,聽好了……一、二、三。」
  阿哲學長的大手緩緩地摩娑我的背脊。我感覺拳頭般的空氣堵在喉嚨,可是還是勉強自己配合阿哲學長數的拍子呼吸。一開始仿佛被勒住的胸膛,也慢慢地覺得舒服起來了。
  「不行,手機沒開。」
  十五分鐘之後,愛麗絲終著轉頭過來說道。我累壞地靠在冰箱側面,呼吸還是很急促,喝了一口阿哲學長買來的運動飲料。
  「鳴海,你沒事吧?」
  「嗚……」
  我想回答「嗯」卻沒辦法好好發出聲音。阿哲學長坐在床尾。
  「可惡,忘了彩夏手機這條線索。」
  「我也忘記了。要是早點發現的話……」
  愛麗絲的臉因為悔恨而扭曲,大拇指摩娑著下唇。
  「不過根據通聯記錄,他們還在這一帶。」
  「差不多早該拍拍屁股閃人了吧?」
  「天知道。製造毒品的設備應該就在這條街上,所以才在這一帶流通。要丟下一切逃走是需要覺悟的……鳴海,阿俊跟你說了什麼?」
  我呆呆地望著問我問題的愛麗絲,一時之間還沒辦法理解她是在問我。
  阿俊。阿俊在電話裏說了什麼?他說四處都有通緝令,已經逃不了了,那之後,那之後——
  「……他說救救我。」
  儘管阿哲學長的表情只有一絲絲的改變,我還是發現了。
  「真的嗎?」
  我點點頭。
  最後一刻阿俊的確說了:「救救我。」
  「愛麗絲,我懂了。」
  因為我的話語,黑髮搖曳。
  「你說過不懂阿俊為什麼要讓我看毒品對吧?」
  「嗯……」
  「那天阿俊不是來跟彩夏借錢,也不是來偵察愛麗絲的工作,他其實是……」
  雖然沒有確實的證據,但是我懂得。
  「他其實是來求助的,可是怎樣也說不出口,只希望有人,不管誰都好,可以發現他的求救,然後,然後……」
  阿俊就向墓見阪求援了嗎?著是那個男人用粉紅色的藥錠取代伸出的援手吧?
  怎麼這麼傻?那時候早說不就得了?為什麼現在才說?「已經太遲了!笨蛋!那時候早點說啊!在彩夏跳樓前為什麼不說呢?為什麼一句話也沒告訴我就跳樓了呢?為什麼?為什麼……」
  那時候的我生氣了,對彩夏,也是對阿俊。兩件事情在我腦袋裏混成一團,化為語言,從嘴巴任意流瀉出來。可是我停不下來。現在才要我們救你?都是因為你所以彩夏才變成植物人。開什麼玩笑!別開玩笑了!
  我的手撐在冰冷的地板上,仿佛嘔吐般不斷呐喊。
  連不成話語的叫喊都喊光了,吐到連胃液都吐不出來的時候,宛如壓扁我們似的沈默緩緩地降臨。
  在結凍的房間中,最先開始行動的是阿哲學長。他從床上站了起來走向玄關。
  「終著認真起來了嗎?」
  愛麗絲用沒有高低抑揚的聲音問道。學長把手放在門把上,頭也不回地說:
  「笨蛋,我一直都很認真,只是不急而已。」
  「是喔?不加緊腳步,阿俊要不就是被天使吞噬,要不就是被第四代給宰了。」
  「我知道。」
  關上門的聲音一路震到我的臼齒。
  愛麗絲只有這種時候才什麼都不說,還自己從冰箱裏拿Dr. Pepper出來暍。愛麗絲在我身邊蹲了下來,我和她的手臂隔著睡衣碰觸,體溫卻非常遙遠。



  *



  第二天下課後。
  我一個人蹲在學校花圃角落一邊翻土,一邊想著再也不要去「花丸拉麵店」了。不光是因為無事可做,而是因為覺得自己的存在只是礙事。
  就算我什麼也不會,還是要找尋我做得到的事。一整天拿著海報在街頭晃蕩也好,光是坐在汽油桶上等待只會讓我覺得自己好像要被壓扁一樣。
  我能做的事。
  只有我做得到的事。
  有那種事嗎?
  用鏟子把腐爛的根翻過來的時候,口袋裏的東西掉在土上。
  「啊……」
  小小的塑膠袋,有四顆紅色的藥錠,刻了天使的翅膀。
  是昨天第四代托給我的ANGEL•FIX。對了,我本來是為了拿藥給愛麗絲才回到拉麵店的,居然忘了。
  我把袋子舉起來,透過冬日微弱的陽光看了一會。
  棒球隊員慢跑穿過中庭,兩名網球社的女生跟他們擦身而過。誰也不會想到我現在持有名為天使的毒品吧?因為這點渺小的藥,已經死了好幾個人。
  都是因為它,彩夏才會變成植物人。
  突然其來的憤怒湧上心頭,我緊握塑膠袋,用鏟子用力戳土、拼命忍耐。這不過是藥,不過是從奇怪的罌粟果實中抽取成分、調整過的圓形物體。就算把它搗爛,磨成粉,燒成灰,彩夏也不會回來了。
  閉上眼睛,我緩緩地吐了一口氣。
  然後把塑膠袋舉到眼睛的高度,再一次對自己說,這不過是藥物而已。
  「……嗯?」
  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
  我不明白理由。高高舉著塑膠袋,翻來覆去好幾次,總覺得……不對勁,雖然我不知道哪里不對勁。
  「藤——島——同——學!」
  女人的聲音打斷我的思緒,我慌張地把藥塞進口袋。小百合老師穿著純白套裝和窄裙從校舍那一頭跑了過來。
  「不好意思,這些盆栽可以麻煩你挪去旁邊嗎?」
  老師指著排在花圃邊沒有開花的盆栽。
  「有什麼……事嗎?」
  我回話的聲音還有點不自然。
  「因為屋頂鎖起來了,所以畢業照就改在中庭拍了,要把地方空出來。」
  啊啊……原來是這樣。
  「該不會連我都礙事吧?」
  小百合老師苦笑了一下。
  「是啊,今天不能進行園藝社的活動了。」
  總之我站了起來。好像有人對我說,我得走向某處,不要再蹲著想無聊的事情了。我歎了口氣,起身拍拍膝蓋上的土。因為小百合老師的協助,花不到五分鐘就把盆栽一盆不剩地都搬到玄關了。



  *



  結果那天我還是去了拉麵店,總不能東西沒交就音訊全無。
  原本打算隨便把藥物交給誰之後就要往街頭走,可是廚房後門一個人也沒有。果然太早了嗎?可是又不想直接拿給愛麗絲。她只要看到我的臉准會看出我的心事,然後說些毒辣的發言。
  我心想沒辦法,只好坐在汽油桶上等到有人來。忙著準備湯頭的明老闆告訴我:「大家已經在事務所集合了。」
  大家?
  我一打開308號房NEET偵探事務所的門,就聽到事務所深處傳來熟悉的混濁男聲。
  「……只有我們才找得到,天使頭上有發光的羽翼,還聽得見歌聲,聽得見,也看得見,只有我們……」
  宏哥和阿哲學長站在床的兩側,少校做愛麗絲正對面。床單上堆積了大量的塑膠袋,裏面裝了粉紅色的藥錠。不斷發出聲音的是少校的IC答錄機,正是在「CLUB•HAPLOID•HEART」抓到的藥頭的聲音。
  阿哲學長喃喃自語道:「跟被員警抓到的傢伙說的一樣。」
  「因為頭上有發光的羽翼,還有鮑伯•狄倫的歌聲所以馬上就可以找到了……唉唉,如果有這麼顯眼的傢伙,平阪幫早就找到人了。」
  愛麗絲搖搖頭,關掉答錄機。
  「鳴海,你幹嘛站在玄關發呆?現在正在開會,所以趕快把門關起來,然後拿一罐Dr. Pepper給我。」
  「啊……嗯。」
  在開會啊?我真是超級礙事,還是趕快出去吧。
  我把ANGEL•FIX和Dr. Pepper一起遞給愛麗絲。
  「嗯?啊啊,昨天第四代托給你的東西。你這傢伙總是輕易忘記最重要的事。」
  「嗯……對不起,那我先走了。」
  正當我要走出房間時,少校拉住我的短大衣下擺。
  「藤島中將,你要去哪里?現在正在開作戰會議喔!」
  「沒有啦,總之……我很礙事吧?」
  「少說廢話,趕快坐下來,你是我的助手吧?要是你回去了,我喝完Dr. Pepper之後誰來拿第二罐給我?」
  愛麗絲一如往常,用傲慢的語氣對我說話。我的腦袋裏出現許多話語的漩渦,可是結果還是抿著下唇,什麼也沒說,坐在讓位子給我的少校旁邊。真擠,這不是給五個人聚會的房間。
  就算我只會礙事,也許聽了會議內容能想到什麼也不一定。我轉換想法,想一想有什麼事是我可以做到的。
  「所謂的羽翼跟歌曲也許是什麼暗號或是隱語。」
  巨集哥一邊翻著資料一邊說。
  「手腕的骨頭都被第四代踩斷了,不可能還持續那種幻覺吧?而且被逮捕的五個人都說一樣的話喔!」
  「藥頭也沒有共通點……而且他們也不是藥頭,只是買到錠狀的藥,是所謂的初次顧客。」
  「也有人是免費拿到的,這樣就不是營利團體了,應該是為了實驗而做的。」
  「那麼毒癮患者就是以頭上有發亮的羽翼和音樂為標記而聚集,只有他們才分辨得出那些標記嗎?這是開玩笑的吧?」
  大家的話我大致上都聽得懂。現在還找不到直接與製造組織相關的人,前一陣子被第四代打得半死的男子買了一堆藥四處散發,可是關著組織的事卻一概不知。
  有這種事嗎?員警和平阪幫只要假裝買藥,應該可以馬上發現才是。
  「我也追蹤到買過藥的女孩子,可是找不到組織的人。」
  「應該有什麼記號才是,明明是定期供應的,便衣卻找不到人。」
  「所以問題就是羽翼和歌曲了。」
  「完全搞不懂那是什麼意思。」
  我一邊聽著宏哥、少校和阿哲學長的討論,一邊打量散落在愛麗絲腳邊的大量ANGEL•FIX,又再度感覺到那種在學校花圃旁察覺的異樣感。究竟是什麼呢?究竟是什麼東西一直吸引著我呢?
  我無意識地拿起一個塑膠袋,愛麗絲發現了。她叫了一聲:「鳴海?」我毫不在意地拿著塑膠袋,透過螢光燈瞧了瞧,又翻到背面。這時候我終著發覺了,不是裏面的藥有問題,讓我覺得不對勁的是袋子本身。
  「愛麗絲……」
  我知道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你有水性筆嗎?」
  「水性筆?」
  「只要是水性墨水什麼都好,有就借我。」
  不知從何時開始,其餘三人也默默地看著我。我從愛麗絲手上接過紅筆,拿出藥之後把袋子靠在牆上,用筆從角落塗起。
  「啊!」「啊啊!」
  不知道是誰的驚呼聲,也許是我自己的聲音也說不定。塗滿紅色斜線的透明塑膠袋——因為防水顏料而浮現出一對張開的羽翼。
  「這幾乎是用……透明的顏料畫出來的吧?」
  少校低聲說道,而我點了點頭。
  所有袋子都一樣用看不見的顏料畫著相同的圖案,因為水性墨水塗不上去而浮現出來。和刻在藥錠上一樣的羽翼,還有一片相反方向的,正是天使的雙翼。
  「鳴海……這種東西……虧你找得出來……」
  「……可是,這又怎麼了嗎?」
  宏哥問道。
  「這就是發光的羽翼,所以員警跟平阪幫都沒發現。」
  我如是回答,盯著沒著色的藥袋。這種東西不仔細透光瞧是看不到的。
  「這就是發光的羽翼?」
  藥頭的證言。「頭上有發光的羽翼」、「聽得見歌聲」。
  那不是藥效發作時產生的幻覺——
  全部都是真的。
  同樣的墨水可能畫在臉上,也可能塗在帽子上;隨身聽裏不停播放鮑伯•狄倫的歌曲,口袋裏裝滿淡紅色的魔法之藥。
  「可是為什麼買藥的人會發現呢?真奇怪。」
  「ANGEL•FIX的藥效會讓色彩感覺和聽覺變得極度敏銳,所以才會發現這些暗號吧?鳴海。」
  愛麗絲代替我回答,我默默地點點頭。
  「看起來像停住了一樣」、「連一個點的移動都看得見」、「閉上眼睛聽聲音就能贏」。
  只要修正——就能看到天使。
  「他們只要等著吃了藥、腦袋變敏銳的傢伙自己找來就行了,有這麼笨的賣法嗎?」
  「賣法的確很笨,可是如果供給手段本身就是目的呢?」
  「……那是怎麼一回事?」
  「實驗啊!確定藥物多有效的人體實驗。在如此喧囂的街頭是否能創造出找到天使羽翼和歌聲的信徒——」
  愛麗絲抓起一把腳邊的ANGEI•FIX,又灑在床單上。
  「——然後他的實驗成功了。」
  阿哲學長嘴巴半開,完全說不出話。
  沈默了一陣子後,宏哥說道:
  「……全部都是你的推測吧?」
  「當然。」
  愛麗絲眼睛望著藥錠堆成的小山回答道。
  「……那麼,我們該怎麼辦?」
  少校說完話之後,房間陷入一片沈默。
  仿佛結凍的石油從窗戶流進般沉重的沈默,因為在場的五個人都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
  那時候我感受到令全身緊繃的似曾相識感——我看過這樣的場面,仿佛幾千年、幾萬年以前我就知道了。我是這麼覺得,當然這大概是我的錯覺。
  可是就算現在我也還是這麼想的。也許我在出生之前看過神的記事本裏關著自己的那一頁,其他的事我都忘了,但卻記得這一幕我該說什麼。
  因為,如果我在這個時間存在著這個地方是有意義的——
  那應該就是為了這個目的吧?
  著是我說話了。
  「我來吃藥,然後找出藥頭。」
  坐在隔壁的少校倒吸了一口氣。
  愛麗絲只是一直凝視著我的眼睛。
  阿哲學長吐了一口氣,坐到電腦架上。
  宏哥終著開了口。
  「不能讓鳴海做這種事……」
  「那麼其他有誰要做呢?」
  我毫不猶豫地打斷了宏哥的話。
  「除了我之外,有誰看得到袋子上的畫嗎?不是吃了藥誰都看得到吧?如果誰都看得到,應該更早就會發現了。」
  「不,那只是推測而已吧?」
  「那麼!還有其他的辦法嗎?我能做的只有這件事!就算你阻止我我還是會這麼做。」
  我緊緊握住裝了ANGEI•FIX的袋子,緊到似乎會破。
  「也有人因為它而死,所以……」
  「宏仔,閉嘴。」
  愛麗絲凜然的聲音響起。
  宏哥只有一瞬間露出吃驚的表情,接下來馬上變成順從的豹子,乖乖地低下頭。
  愛麗絲從床上站了起來,黑發落在纖細的肩膀上,讓機械的牆壁服從自己的小小女王,現在用冰冷的眼神從高處俯視我。
  「鳴海,吃了藥就跟死了沒兩樣。就算你的身體沒事,精神也死了一遍,懂我的意思嗎?算了,我想你不懂,不吃是不會懂的。這就是束手無策的矛盾。」
  我安靜地傾聽愛麗絲的發言。
  「就算如此——你若還是執意要做,我不會阻止你,也不會讓任何人阻止你。」
  我覺得彷佛幾萬年前就已經決定好要這麼做了,所以我毫不猶豫地回答道:
  「我會這麼做,因為我已經決定了。」
  愛麗絲流露悲哀的眼神,像要拭去淚水般垂下長長的睫毛,又睜開雙眼。
  「少校,準備小型麥克風、耳機和可以裝在帽子裏的相機,宏仔和阿哲決定時間和地點,我現在開始把所有資料整理成地圖。」
  「愛麗絲……這樣好嗎?」
  宏哥瞥了我一眼,不安地說道。愛麗絲只看了他一眼便說道:
  「沒有其他的方法了,只能往這條路前進。這是——」
  那時候,愛麗絲的表情真的,真的非常寂寞,那是光看了就讓人覺得心臟直接被細線所捆綁,不小心一用力就會碎成淚珠的表情。
  「這是唯一可行的辦法。所以什麼都別說,盡你自己的本分就好。」


  *



  我是最後一個走出偵探事務所的人,因為被迫留下來寫愛麗絲規定的文件。外面的風刮得好強,比強效冷氣的房間更加寒冷。可以看到不夜城的光亮刺眼地照亮夜晚的底層,天上連一顆星星也沒有。
  我轉頭凝視事務所的看板。



  這是唯一值得一試的辦法
  It's the only NEET thing to do.



  真的是這樣嗎?我也不知道。
  可是這的確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不是為了彩夏,不是為了阿俊,不是為了任何人,而是為了我自己。...<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windymoon 發表於 2009-1-26 07:27 PM

第六章


  星期五晚上的街頭呈現非常強烈的紫色,朝巴士站張開大嘴的車站大量地吐出附著在人臉上的紫色顆粒。紅燈的時候,紫色的顆粒就大量堆積在斑馬線前方,緩慢地流動。為什麼這條街不會因為瘀血而毀壞呢?我站在車道前,一邊聞著廢氣的臭味一邊想。
  『……鳴海,身體狀況怎樣?』
  塞在耳朵裏的耳機傳來愛麗絲的呢喃。
  「我想吐。」
  我的聲音應該透過藏在圍巾裏的麥克風傳了出去。頭上的針織帽像奇形怪狀的壺,裏面裝了相機;我開始覺得自己不是人。如果是機器人,應該可以按一個按鈕就讓噁心的感覺消失吧。
  『要是噁心的感覺消失了,你就回不來羅。聽好了,不要想負面的事,想老闆做的霜淇淋也好,不這樣做你會被藥物所吞噬。』
  愛麗絲的忠告大概沒用吧!我嘴裏還留著ANGEL•FIX的乾澀苦味。因為太苦了,所以我咬破嘴巴想用血味掩蓋,結果反而更噁心。幾分鐘之後,我才發現用血的味道掩蓋藥味這個想法就已經很不正常了,背脊傳來一陣涼意。就在同時,一開始的嘔吐感又再度回來了。
  我正在被藥物吞噬。
  「……總覺得眼睛怪怪的,好像透過紅外線相機窺視一樣,為什麼大家都戴著面具呢?今天有祭典嗎?」
  『鳴海,冷靜下來,沒人戴面具。』
  「可是……」
  綠燈亮了,有人在推我的背。戴面具的人群從馬路兩邊流向黑暗的柏油河川,我也被捲入人群,前傾地踏出步伐。
  宏哥跟阿哲學長應該在某處跟蹤我,那是唯一的救生圈。如果連這件事都想不起來,我應該就沉溺在這條街道,再也浮不起來了吧?
  宏哥負責跟蹤我找到的藥頭。
  而阿哲學長是負責——回收我的屍體。
  沒人知道是否真能找到,也許我只會這樣白白死掉。
  車子的喇叭聲令我耳朵發疼。穿過斑馬線,潛身著人群中,藥妝店的音樂刺痛我的耳朵,頭也好痛,噁心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
  『從中心街道上坡,去旅館街晃一圈。』
  「愛麗絲,你為什麼要磨牙呢?吵死了,趕快停下來。」
  『你在說什麼?我才沒磨牙。』
  被愛麗絲這麼一說我才發現,所謂的磨牙聲其實是隔壁看似女大學生的高跟鞋腳步聲。我皺起眉頭,停下腳步,和她保持距離。可是一點用也沒有,腳步聲從四面八方湧來。我搗住耳朵,幾乎要跪倒在地。可惡!為什麼這條街的女生總是穿著高跟鞋,通通給我換上平底鞋!
  『鳴海你怎麼了?是我講話聲音太大了嗎?』
  「沒……事。」
  我用手背抹去嘴邊的唾液,又再度起身。上班女郎瞥了我一眼之後越過我。沒關係,不過是腳步聲。我大口呼吸,忍住胃液翻上喉嚨的感覺。離我吃藥過了多久呢?大概有二十分鐘吧?還是其實已經過了兩星期,只是我不記得而已呢?什麼天使嘛?不過只是讓人覺得噁心罷了。
  我一邊呻吟一邊由中心街道朝西走,通過遊樂場的時候最糟了,聲音的洪水讓我誤以為自己被一千把空氣槍從旁掃射。
  『藤島中將請注意,你的血壓急速上升。』
  耳裏交雜了少校的聲音。我把手放到左手肘上。少校光是裝了相機、麥克風跟耳機還嫌不夠,連測量脈搏、血壓和體溫的設備都安裝了。我覺得自己好像遠距操作的機器人。
  『鳴海,你大概馬上就要越過現實與幻覺的界線了,一定要想快樂的事喔!』
  快樂的事?
  從HMV唱片行裏走出三個穿制服的女孩掠過我的手肘走了過去,那是我們學校的制服。我記憶中快樂的事情——
  『現在不准想起彩夏的事!』
  愛麗絲發揮靈敏的直覺,用尖銳的聲音阻止我,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我被拉回和彩夏在一起那天的屋頂,欄桿的另一邊是夜晚的河川,彩夏就在我身邊,澆花器的水淋濕了我的手。彩夏說:等到春天來時……著是馬上就變成春天了。夜色被驅散開來,而我的身體被柔和的金色光芒所包圍……
  這是什麼?
  我站在十字路口的正中央,路口被充滿彩色霓虹燈的綜合大樓所包圍。仰望天空,著是我看到了。
  「……天使?」
  『鳴海,你看到了什麼?什麼都好,把它說出來,試著說明它,不要沉溺著感覺中。』
  我眯起眼睛,抱住路燈的柱子。因為不這麼做好像就會被光芒沖走。
  「愛麗絲,喂,你曾經從爆炸的煙火中心看過四周嗎?」
  『不好意思,我是繭居族,所以沒親眼看過煙火。不過就算以後有機會,你推薦的那種觀賞法我也敬謝不敏。』
  「是嗎?那大概就是我現在的感覺。」
  我朝身邊一顆光的粒子伸出手,甜蜜的電流通過我指尖,通過頭頂。
  「啊啊……」
  我吐出灼熱的氣息,不知何時,噁心和頭痛都消失了。代替它們的東西充滿我的頭蓋骨,是一種融化冬季長久以來積雪的力量,是新的一天把太陽拉出海面的力量。我知道這種力量叫什麼,大家都知道,只是看不見天使的人忘記它了而已。
  我想,阿俊看到的就是如此的景象吧?如果是,那我就原諒他。連什麼都不說就跳樓的彩夏我也能原諒她,她不過是去見天使而已。你看,只要伸出手來,天使就在身邊。原諒那些沒有臉蛋、只是隨波逐流著夜晚河川的紫色病人們,他們不過是不知道這道光和光的名字而已。
  「愛麗絲,你知道這叫什麼嗎?」
  連自己的喃喃自語都化為燦爛的光芒粒子,交雜白色的呼吸擴散。
  『我知道,就是愛。就是愛讓世界運轉。』
  少女發出甜美的聲音引用鮑伯•狄倫的歌曲,是的,就是愛。狄倫把它丟向大家之前,可能連它的名字也不知道。可是我們知道,它的名字就是愛,所以我絕不會放手。
  『鳴海,可是你要找的是別首歌,你忘了嗎?是「敲響天國之門」。』
  聽到愛麗絲的話,我想了起來。對了,我都忘了,我得尋找天堂的門扉。
  我得去見彩夏才行。
  我踏在夜晚河川的水面上,每一步都化為波紋響遍全世界。世界也呼應我,訴說著因為有你所以我們在,你和我是一體的。我向紛紛落下天使羽翼的天空舉起拳頭,覺得自己要唱起歌來。我是為了此刻而生的,為了受到愛的光芒指引,登上這條坡道,開啟天堂之門而生的。你聽,可以聽到微微的吉他撥弦聲。並列的旅館就是沙金的宮殿,摩肩擦踵的人群腳步聲、喧囂、遠方車子的引擎聲、幾千台空調室外機的聲音、因為欲望而濡濕的鼻息,全都融合為厚重的聖樂,靠近狄倫的沙啞歌聲。
  『Knocking on Heaven's Door……(敲響天國之門……)』
  我聽見了,的確可以聽見,在包圍我且溫柔愛撫的數千萬音樂的經緯中,我可以分辨出狄倫的旋律,找到狄倫的歌聲。
  「……我找到了。」
  就在我喃喃自語的瞬間,近乎悲傷的喜悅從我的嘴角和耳朵噴出,滴落到肌膚上。
  男人背靠著因為噴漆而黏黏髒髒的鐵卷門,蹲了下來。他低著頭,戴著耳機,手指隨著聖歌的旋律敲打著膝蓋。
  『鳴海你找到了嗎?真的嗎?』
  你們不知道嗎?看不到嗎?那傢伙的左右臉頰上清晰地畫著發光的羽翼,明明那麼耀眼。
  『鳴海,找到了就回答我,不要再靠近了!』
  少女的聲音回蕩在我耳中,我手靠在旅館的圍牆,緩緩地走向天使。感覺起來像踩在雲端,馬上就到了,馬上就要到了。
  『阿哲,抓住鳴海,不要被發現!宏仔你知道吧?就是穿皮外套,戴著耳機蹲在那裏的傢伙,絕對不可以讓他發現!也不可以讓他跑掉!鳴海!鳴海!振作點!』
  我拔掉吵鬧的耳機,天使的歌聲直接流入腦中,這是敲響天國之門的聲音,馬上就到了,馬上就可以見到彩夏了,正當我伸出手時,有人猛力地抓住我的肩膀。
  放開!放開我!
  我掙扎到手腕幾乎要斷了。飛走了,天使要飛走了,即將開啟的門要關上了,我的手指抓著柏油路,完全沒發現自己趴倒在地上。所以光芒就在我的正上方,直到黑暗與又長又黑的雲朵緩緩地落在眼皮上。我不停地敲響天國之門,不停地,不停地,敲了又敲……



  *



  我想每個人小時候至少都想過一次人為什麼而活,因為這個國家的敦科書上並沒有針對這個問題給予簡單易懂的解答(以前曾經存在過的答案,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和泡沫經濟崩壞的時候被燒掉了)。
  有些人下了單純為了獲得幸福的結論就不再思索;而無法停止思考的人發現這個答案只是把問題換個說法而已,結果陷入更深的泥沼中。
  有些人在國中健康教育課本上學到人生的三大需求,滿足著虛無主義的回答;也有人滿足著循環論——活著就是為了尋找生存的意義;也有人為了被問到的時候可以回答個帥氣的答案而開始讀歌德的書,結果看了開頭的第四頁就看不下去,連問題都忘了。
  我不屬著其中任何一種人。
  在我變成很彆扭的高中生之前,還是個不太彆扭的國中生。那時候我曾經蹺課,一個人坐在河堤上想過這個問題。
  因為不想死——這是我唯一想到比較像答案的解答。可是就算回答了「為什麼人要活著」,還是無法回答「人為什麼活著」。我國中的時候好歹還知道這一點。
  另外,我對著生就是「沒死」的定義感到強烈的懷疑。因為我知道世上存在另一種不可思議的人——沒死但也不算活著,例如我老爸。自從我媽意外身亡之後,老爸的一部分就好像一起被帶到另一個世界一樣。這是我和姊姊難得相同的意見。在那之後,老爸就幾乎都不在家,只是彙生活費給我們。
  只要活著就無法避免死亡。很多人要窮極一生才能達到這個結論,僅靠觀察親人就明白的我也許算是幸運的了。
  如果生存無法定義,那麼我們為什麼而活呢?十三歲的我穿著制服長褲的臀部因為河堤草地上的露水而濕漉漉的,從那之後我就沒再進一步了。
  可是有一件事情我可以確定。
  這件事情大概怎麼想也不會有答案,就算有解開問題的方程式,不確定的變數也太多了。可是如果懂了一定是一瞬間頓悟,就像被雷劈到一樣。
  可是那時候我會變成怎樣呢?
  我依舊是我嗎?
  *



  醒來的時候,我感覺到被延長的劇烈疼痛。
  想張開眼睛,卻有種仿佛剝開結痂傷口似的不快抵抗。
  好亮,螢光燈刺得我眼睛好痛。
  眼前似乎有黑影。那是什麼?
  我花了好長的時間才發現黑影是少女倒過來的臉。
  「鳴海,歡迎你回來。」
  少女在微笑,一束黑色長髮從肩頭滑落到我的脖子上。
  我坐起身,覺得背脊僵硬緊繃地痛,著是我皺起眉頭。
  我睡在愛麗絲房間的床上,包圍牆壁的黑色機器,風扇的嗡嗡聲,冰冷的人造空氣。
  明明很冷,我的身體卻一點反應也沒有。
  看著自己的兩隻掌心,覺得那不是我的身體。明明已經看過上千次的皮膚和皺紋,可是只要掀開這層薄薄的皮膚,裏面好像裝滿了不知名的液體。我現在就是這種感覺。
  那麼,我的身體究竟去哪里了呢?
  我的靈魂——消失在哪里了呢?
  我想起看到天使的那瞬間,和散發光芒的美麗世界合為一體的瞬間。可是,一切都已經消失無蹤了。
  不對。
  它們沒有消失。
  「你覺得怎樣……這是個蠢問題吧!」
  愛麗絲在我身後低語。
  問我覺得怎樣?這還用問嗎?
  糟透了。
  頭不痛,也不覺得噁心,連牙齒的疼痛都消失了,我連寒冷都感受不到。可是,可是——
  我已經懂了。
  連想都不用想。那時候阿俊對我說了什麼呢?好像是什麼我們活著的理由只是為了刺激神經吧。可是為什麼阿俊、直接受天使刺激的那個人和我,為什麼覺得如此難受呢?那是當然的,因為阿俊的答案不是答案。刺激神經而感到舒暢只是「生存」中的一部分,快感是目的而非手段,是設計錯誤的算式左邊的因數之一。現在的我——被天使修正過的我看到了那條算式。紅色的藥錠填入喜悅這項變數,簡單的算式,誰都懂答案是什麼,誰都懂。
  答案是零。
  我們活著一點意義也沒有。
  呼吸、心跳都令人痛苦,我緊抓床單、肩膀顫抖,拼命忍耐這份痛苦。不,為什麼要忍耐呢?只要停下來就好,停止呼吸,停止血液的流動,停止思考一切。如果不想死所以活下去的道理成立的話,相反的道理也應該可以立足。
  只要停下來。
  「——你的委託到這裏已經算完成了,對吧?」
  是愛麗絲的聲音。我轉過頭去。
  我終著發現愛麗絲穿的不是睡衣,而是一身黑色的洋裝。沒有光澤的黑暗包裹全身,連手套都是黑的。她戴上無邊女帽,薄紗覆蓋了臉龐。
  是喪服。
  「……委託?」
  「你拜託過我的吧?因為想知道彩夏自殺的理由。你現在已經知道了,所以委託到此結束,對吧?」
  「什麼……」
  越過愛麗絲的肩膀,一個關掉的電腦螢幕映出我的臉——凸面歪臉,一點生氣也沒有。像是死人般的臉龐,眼睛下方浮現紅黑色的線條,就像用木炭塗在臉上一樣。
  「……啊、啊!」
  我記得這張臉,想起來了。那個近乎要結凍的早晨、在花圃下擴散的血跡、虛無的雙眸仰望天際的彩夏,那張臉上有同樣的標記。
  彩夏跳樓的理由。
  我已經明白了。
  愛麗絲曾經說過,關著彩夏的死亡完全沒有謎題,根本不需要想她為什麼想死。正如愛麗絲所說,完全不用想。在我心中打轉的思緒和空虛就是答案。
  因為彩夏也知道了。
  活著是沒有意義的。
  「用科學的方法說明呢……」
  愛麗絲說道。模糊的少女臉龐逐漸清晰。
  「出現那樣的瘀青是對ANGEL•FIX成分過敏產生的反應,偶爾也會出現與藥性不合的人,你跟彩夏都屬著這類,就是這麼簡單。過敏反應在幻覺減退之後會造成強烈的空虛感,懂了嗎?你所感受到的不過是藥物造成的恐怖幻覺,那也許是真實但不是事實。」
  所以……所以呢?
  愛麗絲看似痛苦地將視線從我身上轉移。
  「反過來說,那不是事實……但卻是真實。我知道這種說明一點意義也沒有,你所到手的幸福和絕望,全都是神經細胞因藥物刺激而產生的化學反應。」
  是啊……一點意義也沒有。所以我們的情感、憤怒、哀傷、幸福和空虛,全都是化學反應。
  所以,一切都是確切的真實。
  「毒品會擴大所有精神作用,無論是多麼渺小的後悔,或是因為自己所栽培的花朵犯下重罪而產生的罪惡感。就算不是故意的,在毒品面前卻沒有商量的餘地的。在真實面前,事實只能保持沈默。所以……」
  凝視我的一雙深沉眼眸。
  「我沒有話可以阻止你。」
  我凝視著那淺桃紅色的櫻桃小嘴。
  「如果你打算變成那樣,我沒有能力阻止你。不過……」
  握在愛麗絲手裏的三折信紙,是我下定決心吃ANGEL•FIX那天,愛麗絲逼我寫的遺書。那時候我完全不懂為什麼愛麗絲要我寫這種東西,好像只隨便寫了些亂七八糟的內容。
  那已經不是現在的我了。
  「不過,我一定會告訴大家你的事。告訴大家你的確曾經存在此地,告訴大家你很勇敢,告訴大家你完成了該做的事。」
  該做的事。
  該做的事?
  身後傳來開門的聲音。
  「喂!愛麗絲!你為什麼要讓第四代知道!」
  是阿哲學長飽含怒氣的聲音。我轉身和學長四目相接,正要走進門口的學長嚇了一跳,全身僵硬。
  「鳴海,你醒啦?身體還好吧?」
  我虛弱地點點頭。
  「宏仔把車子開過來了嗎?不能讓第四代等太久,他會著急,趕快出發吧!」
  「愛麗絲也要去嗎?」
  「你看到我這身打扮就懂了吧?我不去一趟壓不住第四代。」
  「啊……喂!為什麼要讓第四代知道呢?平阪幫的人已經包圍他們的巢穴,大概會把所有人都給宰了。」
  啊,阿俊他們已經被發現了嗎?
  對了,我就是為了這件事所以吃下ANGEL•FIX的。我都忘了。現在想起來,覺得恍如隔世。
  完成了該做的事
  所以又怎樣呢?
  愛麗絲爬到我身邊,從床上走了下來。
  「我和第四代之間有業務契約,身為偵探,有義務提供所有關著FIX的情報。而且對方至少有七、八個人吧?無論如何,我們都得借助平阪幫的力量。」
  「可是……」
  「所以我提出了條件,在我出現之前不准有任何動作。放心吧!我有辦法,不會讓他們對阿俊動手的。」
  阿哲學長不服氣地陷入沈默,接著走出房間。
  愛麗絲轉過身來。
  我的臉有一半埋在枕頭裏,感受她的視線穿過黑色薄紗投向我。
  「這全都是因為你的貢獻。之後的事對著我來說,就像是為了自我滿足而附帶的贈品,可是對你來說……都沒差吧?」
  都沒差。
  「……我要出門了。你還想睡的話就睡到高興為止,想跳樓請走到右手邊最裏面,挪開架子就可以打開窗戶跳下去。不過這裏是三樓,所以不能保證你一定能自殺成功。」
  「……你要去嗎?」
  「我剛剛說過了吧?我想知道為什麼彩夏要從學校屋頂跳樓自殺,阿俊跟墓見阪應該知道些什麼。為了這個緣故,就只為了這個緣故,我要做到這種地步,就算知道之後也只是枉然。」
  「……你要丟下我走嗎?」
  我緩緩起身,聲音像蚊子叫,愛麗絲朝我稍微歪了歪頭。
  「你也想跟我一起去嗎?為什麼呢?你不需要配合我的自我滿足。」
  我搖搖頭。我不是想跟去,其實哪里也不想去,什麼也不想做。可是……
  「那麼——」
  「……自己去!」
  愛麗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你在幹嘛?」
  「我叫你不要丟下我自己去!」
  停不住的嘶啞呐喊從我的喉嚨湧出。
  「每次都裝得一副什麼都懂的樣子,得意洋洋地說些拐彎抹角的話,可是這種程度的事我不說你就不會懂嗎?」
  我也不懂自己為什麼如此憤怒,只是向面前模糊的黑影發洩我像燒熱的鐵塊般火熱的心情。
  「你就像平常一樣對我頤指氣使啊!看也知道我已經無法一個人振作起來了吧?我整個人已經空蕩蕩的,哪里也去不了了!只要命令我什麼都好!不這樣的話,我、我、我……」
  我緊握床緣,像是從身體中擠出空氣般地一直劇烈咳嗽,骨頭幾乎要散開了。可是,反正我的身體已經沒用了。這雙手、這雙腿,都已經沒用了,已經幫不了任何人了。所以怎樣都好,壞了也無所謂,就當作一開始就不存在好了。如果連這些人都忘了我——
  冰冷的手放在我的脖子上。
  我全身痙攣,冰冷的手像是吸取熱氣般,壓抑住我顫抖的肺臟、肩膀和心臟。
  「——的確如此,你委託的工作我已經完成了……可是應該支付的報酬還沒給我。」
  我忍受皮膚仿佛要擰斷的疼痛,抬起頭來。映入眼簾的是愛麗絲那被黑色河流般的長髮框起的笑容。
  「那就工作到最後一刻,你是我的助手吧!你的手臂、你的腳、你的眼睛、你的耳朵、你的喉嚨、你的指甲、你的牙齒、你的舌頭、甚至你的最後一滴血……」
  小小女王以食指輕輕點了我的額頭。
  「——現在全部都是我的道具。」



  *



  從車子後排的位子仰望天空,可以看見深紅色的夕陽。
  宏哥坐在駕駛座上說道:「你大概睡了十五個小時左右吧?」阿哲學長坐在前座,後面是我和少校中間夾著愛麗絲。愛麗絲緊緊抱著比摩卡熊小兩圈的熊寶寶布偶,名字叫做莉莉魯。載了奇妙的五個人和一隻熊的藍色外國車背對河邊的路出發,只有白色透明的月亮追趕我們。
  「我跟鳴海家裏聯絡過羅!他們一點也不擔心,之後記得介紹你姐姐給我認識。」
  幾乎是同時,阿哲學長拉住宏哥的頭,少校朝駕駛座踹了一腳。可是我沒笑。這麼一說,我模模糊糊地想起來,原來自己還有家。總覺得最後一次回到家,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
  車子行進的途中,愛麗絲一句話也沒說。抱著布娃娃的手指甲變得死白,還流出冷汗。
  這麼說來,這傢伙是繭居族。為什麼寧可如此也要出門呢?明明只要交給第四代跟阿哲學長,一切就會自動結束了。
  我一邊眺望月亮一邊想,事情馬上就要結束了。
  遇到彩夏——是什麼時候?是十一月。馬上一月就要結束了,認識到現在一共三個月。套用老套的形容,我好像做了一場很長的夢。
  閉上雙眼前是一片空白,醒來之後應該更空了吧?
  馬上就要結束了。
  車子用力地搖晃一會,停了下來。
  沒什麼生意上門的商店街—蕎麥面店、照相館、腳踏車店和寵物店。才下午五點,大家就拉上鐵門。明明是離車站才車程五分鐘的地方,卻冷清得讓人無法想像是同一區。
  大到和冷清的商店街不搭的停車場,聚集了身穿印著蝴蝶代徽黑色T恤的少年。宏哥把車子停在停車場的邊邊。
  「大姊,辛苦您了!」
  「辛苦了!」
  十幾名兇神惡煞似的黑道少年一起對抱著布娃娃走下車子的少女行禮,夕陽把這一幕染成橘色。這瞬間,我看見連世界滅亡也不奇怪的超現實風景。
  「大哥,您也辛苦了。」
  「我聽說了,大哥是賭上自己的性命才發現這裏的。」
  「不愧是大哥。」
  石頭男和電線桿繞著我。我移開目光,搖搖頭。我什麼也沒做,什麼也做不到。
  披著深紅色外套的狼,分開平阪幫的成員們靠近我。
  「你出門沒關係嗎……」
  第四代低頭望向愛麗絲,擔心似地說道。
  「當然有關係,你看了也知道吧?」
  布娃娃遮住大半的臉,即使手微微地發抖,愛麗絲還是堅持要說那種令人討厭的話。
  「你幹嘛刻意出門?上次的事件也一樣,每次到最後的最後就跑出來。」
  「因為我是尼特族偵探。不管再怎麼傲慢地靠在安樂椅上賣弄理論,到最後還是得讓自己的雙手染滿鮮血。如果不這麼做,我永遠只能接觸死亡的世界。」
  愛麗絲的嘴唇發紫,用痛切的聲音回答道。我不懂她在說什麼,第四代把手放在額頭上搖了搖頭。
  「我們團團包圍他們,一個人也沒出來。可是從一小時前就安靜到令人覺得不舒服。」
  第四代用下巴指了指停車場隔壁的四層樓建築。
  「你們進去了嗎?」
  「你說過不可以進去吧?我們確定至少有六個人在。喂!已經可以攻進去了吧!也不想想我等了幾小時。」
  「不行,阿俊是我們的夥伴。」
  「你以為我會特別饒恕誰嗎?」
  「我沒這麼想,所以……」愛麗絲躲到阿哲學長身後。「所以阿哲代替阿俊接受審判。」
  阿哲學長露出吃驚的表情,僵住一陣子之後歎了一口氣。
  「說什麼『我有辦法』……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就像事前說好了一樣,第四代也歎了一口氣
  平阪幫所謂的審判不過也就是打架。
  「喂喂喂喂!壯大哥要跟阿哲大哥一決勝負!」
  「到目前為止成績如何?」
  「四十三勝四十九敗三平。」
  「那不是已經勝負揭曉了嗎?」
  「好,我賭壯大哥五千。」
  「我賭阿哲大哥一萬!」「你這個背叛幫派的傢伙!」「沒辦法啊,不這樣賭博怎麼成立?」「不能出腿的話,阿哲大哥稍微強一點。」
  穿著黑T恤的男人突然開始炒熱場子。
  「喂!你們這些傢伙——」第四代慌慌張張地想制止,可是已經來不及了。轉眼間就決定好莊家,大家也下了注。小弟形成人牆,在停車場中心做出即席的拳擊場。愛麗絲偷偷地離開阿哲學長的身後,場地中央只留下學長和第四代正面相對。
  「算了,這種愚蠢的結尾才像我們的作風。」
  學長一邊往拳頭上捆繃帶一邊苦笑。
  第四代苦著一張臉,忍住想說的話,然後脫下外套往身後一丟。
  「壯大哥,拜託您使出秒殺!」「阿哲大哥,我的一萬塊就拜託您了!」
  小弟們粗野的加油聲交互飛舞。我因為太過愚蠢的結局而啞然,愛麗絲拉住我外套的下擺。
  「鳴海,我們要闖進去了,別發呆。少校趕快打開鐵門的鎖。」
  「咦咦?可是阿哲學長還……」
  「還用說嗎?那只是用來爭取時間的。等到第四代真的殺進去,就誰的話也聽不進去了。」
  少校已經在鐵門前取出開鎖的工具。第四代的聲音飛了過來,果然還是被發現了嗎?
  「喂!愛麗絲你這傢伙!讓我等這麼久居然想自己進去嗎?」
  愛麗絲滴溜溜地轉過身,朝第四代一指。
  「你不會放棄已經開始的神聖審判吧?」
  「可……」
  擺好戰鬥姿勢的阿哲學長一邊苦笑一邊迂回拉近與第四代的距離,第四代只好無可奈何地舉起拳頭。
  「喂!你們也上啊!」第四代一直盯著阿哲學長,一邊命令身邊的手下。
  「……咦?不不不,這場比賽可不能錯過。」
  「錯過了會後悔一輩子。」
  「我的一萬塊。」
  「吵死了!你們這些笨蛋趕快去!只讓那些傢伙自己去,等一下發生事情怎麼辦!」
  撬開入口的鐵門進入大樓的瞬間,一股奇妙的味道沖鼻而來——那是一種青菜的味道、嗆鼻、苦澀、新鮮植物的氣息。這是我熟悉的氣味。進入大樓的十幾人當中,只有我知道這股味道,仿佛還遺留在我口中。一進大樓,馬上就看到堆滿灰塵的狹窄大廳,牆角堆了好幾張破爛的沙發,就像廢棄的醫院一樣。
  「愛麗絲,你還是在車上等吧?」
  宏哥低聲呢喃。愛麗絲把布娃娃硬壓在我背上,抓著我頻頻搖頭。我回頭一看,可以發現她的臉色比剛剛更糟了。
  「你是要我完全不接觸這個世界活下去嗎?別開玩笑了。」
  黑色T恤男越過我們朝樓梯跑去。
  「四個人搜尋一層樓。」
  「見人就可以揍下去吧?」
  「不要太張揚!」
  腳步聲朝上下四散。
  我再次確認了自己的掌心,那時候身體和精神被切開的感覺還留在我身體裏。那份感覺已經不會消失了。我接下來的一輩子都要被關在不屬著自己的身體裏度日嗎?無法用自己的手碰觸任何事物。
  地下室是巨大的立方體空間,一整層樓都是加工精製用的工廠設備。走下靠牆的階梯,可以從扶手望見工廠全貌。並排靠牆的機械像是高大的冰箱,沙包隨意地堆在角落,桌上擺滿立起的試管,一閃一亮的螢光燈令人不快地照亮室內。水從一直開著的水龍頭滴滴答答地落在水槽,地下室的空氣裏充滿了我熟悉的味道。宏哥、少校和黑色T恤男都皺起眉頭,用袖子掩住鼻子,走下樓梯。
  房間一隅並排著截去椅腳的黑色沙發以代替床鋪,上面有好幾名男子屈身疊在一起。
  房間裏面就像大象過境一樣,好幾個架子就倒在地上。男人把白袍當作被子,坐在傾斜的架子上,疲憊地把背靠在裸露的水泥牆,腳下淨是碎裂的玻璃。
  「嘿……」
  男人緩緩地拾起頭來,望著我——身後的愛麗絲,露出噁心的笑容。男人的臉和我記憶中的模樣、也和愛麗絲找到的照片差很多。頭髮長到衣領,臉頰消瘦,眼鏡內側瞪大的眼睛彷佛要彈了出來。
  可是我馬上就知道他是墓見阪史郎。
  「真是嬌小的天使,你就是愛麗絲嗎?」
  墓見阪朝遠方的天花板發出尖銳的笑聲。
  「我是聽篠崎說過……還真的是小孩子。沒想到你們這麼快就找到了,真令人高興。」
  宏哥推開我接近墓見阪問:「喂!阿俊在哪里?」
  「應該躺在那一帶吧!那傢伙也嗑了不少,是生是死就不知道了。哼,最後的存貨當然要自己享受才行。」
  一陣寒意竄上我的背脊。
  這個人已經沒救了。
  這個房間裏的一切都已經死了。
  宏哥和兩名黑色T恤男越過倒下的架子和桌子朝房間裏走,沙包附近傳來了幾聲呻吟。
  「阿俊!喂!阿俊!振作點!你吐得出來嗎?趕快吐出來啊!」
  宏哥悲痛的聲音。
  「喂!拿水來。」
  黑色T恤男的慌張腳步聲。墓見阪望著小小的騷動,從鼻子裏發出笑聲。
  愛麗絲緊握我的手臂。
  「墓見阪史郎,你的實驗這樣算成功嗎?」
  面對愛麗絲的質問,墓見阪挑了挑眉。
  「當然成功了,怎麼看都是成功了不是嗎?大家都看見真正的世界了嗎?實際上已經有好幾個人被天使帶走了。ANGEL•FIX僅靠自身的力量就形成擴散迴圈的系統,其他的藥物可以做到這點嗎?只有我做到了!所以實驗成功了!我成功了!」
  再度傳來摩擦背脊似的不快尖銳笑聲。我已經不想聽他說,也不想聽到他的聲音了。誰都好,趕快帶他走。
  可是愛麗絲又問了。
  「……你覺得彩夏也算成功了嗎?」
  「彩夏?」
  「阿俊的妹妹。」
  墓見阪的眼睛失去焦點。
  「啊啊……那是沒辦法的事。她發現花朵的真相,說要跑去報警,所以就只好灌她藥。現在……已經變成植物人了……是吧?」
  「你硬灌她藥嗎?」少校跳上架子,一把抓住墓見阪的領子。
  「那又怎樣?不吃才是罪過。」
  墓見阪的回答已經不清不楚了。
  「愛麗絲,我可以用他試驗人民解放軍的拷問方式嗎?」
  「少校住手,別讓他的血和肉汙了你的刀子。」
  我無意識地緊緊回握愛麗絲的手。
  單純的事件,一個謎題也沒有。
  彩夏因為無法忍受藥物帶來的幻覺再現,所以跳樓了。
  理由不過如此。
  FIX擴大了她因為培養成為毒品原料的花朵而參與犯罪所帶來的罪惡感,使得彩夏被罪惡感所吞噬。
  墓見阪的聲音響遍我空空如也的腦海。
  「我也覺得很對不起她,本來沒意思要殺了她的。」
  「你還說不是故意要殺了她?」少校用飽含怒氣的聲音插了嘴。就算如此,墓見阪還是沒有停下喃喃自語。
  「篠崎是個好女孩喔,一直以為我是罌粟花的專家,很高興地跟我聊了園藝方面的事,我本來要給她錢作為謝禮,結果她說只要給她花就好……」
  「花?」
  愛麗絲從我身後踏出半步。
  「彩夏說她想要花嗎?」
  「是啊,她說因為需要很多棵相同的花,所以從播種開始,種了大概一千棵吧?」
  「是什麼花呢?」
  「是雜草,長莢罌粟,不錯的花喔!她跟我興趣很合。可惜到了地獄去了。偶爾也會出現把天使誤當死神的傢伙,那種傢伙沒有資格通過光芒的門扉。」
  墓見阪黏稠的眼神瞪著我。
  「……你也一樣……你也吃了那種藥吧?哈哈,正如我所說,真可惜,我可是一定會被帶上天堂的喔!」
  寒意直透骨髓。
  正如墓見阪所言,我的確感到遺憾。
  我無法到達那道光芒,抓不住天使的手。然而,我已經失去了它,這輩子機會再也不會來臨了。取而代之的是,空虛如同熬幹的黑暗般黏呼呼地留在我手上。
  「你……究竟想怎樣?」
  明明根本不想問的,可是嘴巴卻擅自動了。墓見阪的眉毛像是別種生物般一跳一跳的。
  「你親眼看過應該懂吧?懂吧?光芒旋風的另一邊有扇門,是桃花心木的沉重門扉,總是打開約兩公分,可以從這一頭望見另一頭。」
  墓見阪刺耳的聲音變得尖銳。
  「是夜晚,是永遠的夜晚。那裏是四千五百年前的希臘,時間成環狀迴圈,永遠不停地流轉。月光照耀在因為海風吹蝕而斑駁不堪的紅磚上,大家並肩站在純白的沙灘上歌唱。我好幾次都把手指放到門上了,可是每次都被拖了回來。我到不了,腳下不累積更多屍體是到不了的。這次一定可以,這、次、一定……」
  我想回嘴,可是胸前突然傳來一陣柔軟的觸感打斷我的話。愛麗絲把布娃娃交給我後,從我背後走了出來。她走進倒下架子間的縫隙,走到墓見阪正前方湊近看他的臉。
  「你看得見我嗎?我看起來像誰?」
  「……天使……」
  「對了,我看過神的記事本喔,看過十四萬四千人的名冊,可是沒看到你的名字。」
  「……騙人!」
  「神並沒有召喚你到他的國度,連名字都沒被記載。就這樣在微溫的黯淡中度過悠久的時光吧!那就是你應得的永遠。」
  「騙人!騙、人!」
  墓見阪的頭頹喪地垂向另一邊,可以看見青白色的喉結浮現在黑暗中。
  在充滿雜音的寂靜中,愛麗絲轉過頭來。黑衣融化在黑暗中,只看到薄紗後方的白晰臉龐隱約浮現。
  「……你對他說了什麼?」少校用近乎呼吸般的細小聲音問道。
  「我什麼也沒說,因為他讓我生氣,所以就隨便說些空話諷刺毒癮患者而已。怎麼可以讓這種傢伙好過呢?」
  愛麗絲回到我身邊,從茫然呆立的我手中搶過布娃娃。又回到我身後,緊緊地握住我的衣服下擺。
  「走吧!鳴海,事情已經結束了。」
  低聲呢喃自我身後傳來。
  「所有線索都連成一氣了,這裏什麼也沒有了。剩下的就交給平阪幫,我的工作已經結束了,沒有偵探出場的餘地了。」



  *



  被夕陽染成紫色的停車場中央,第四代和阿哲學長面對面坐著,額頭和拳頭湊在一起,不知道在做什麼。兩個人互打得很厲害吧?臉上有好幾處紅色傷痕,衣服也都髒了。保鏢石頭男和電線桿從兩邊擔心似地湊近看。靠近一看,才發現他們在玩手指相撲。
  「你們還在打啊……」
  愛麗絲用吃驚的聲音說道。
  「是你叫我們打的啊!」
  「我才不會輕易死心!你剛才多打了我三拳吧!」
  一大群腳步聲進入停車場,打斷第四代和阿哲學長的延長賽。第四代露出兇惡的表情,拍拍膝蓋上的沙子站了起來。
  石頭男問道:「壯、壯大哥不比了,賭博怎麼辦?」結果馬上被第四代揍倒!「吵死了!」
  進入大樓的平阪幫成員幾乎都回來了,少校跟宏哥也在,還有疲倦地靠在宏哥肩膀上的阿俊也在。
  第四代問:「……結果呢?」
  「一共有八個人。二樓以上沒人在,可是幾乎所有人都因為藥物而失去意識,說得出話的只有這傢伙。」其中一名黑色T恤男用下巴指了指阿俊。
  「叫救護車了嗎?」
  「遵命!」
  第四代點點頭。我意外地想:原來他真的會救人啊?
  一名小弟悄悄地對我說:「毆打失去意識的毒癮患者也沒用,等到出院之後再痛打一頓。」真是個有禮貌的黑道少年。
  「那麼阿俊要怎麼辦?別再繼續無謂的打鬥了。」
  第四代朝宏哥怒吼。宏哥閉上嘴,把阿俊的身體緩緩放到柏油路上。
  阿俊在哭。
  眼神看來有意識,歪了的眼鏡框、紅腫的臉、口水和眼淚流到下巴,正在喃喃自語。
  你有資格哭嗎?我空蕩蕩的身體流入了黏稠冰冷的岩漿似的液體。
  「為……什麼要救我呢?別管我了……」
  可以聽見阿俊的喃喃自語。是你要我們救你的吧?開什麼玩笑?
  第四代直瞪著躲在我身後的愛麗絲。
  「『你的拳頭不是為了揍這種可憐的傢伙而存在的』,別想對我說這類無聊的話。」
  「我不會說的,我不像厭惡愚昧般討厭陳腐,但還是討厭。可是啊,第四代,報仇真的那麼重要嗎?不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你的世界就無法成立嗎?」
  「那是當然的。」第四代馬上吐出回答:「別問這種你早就知道的事,在我的世界裏沒有比報仇更重要的事了。」
  「是啊!這真是個蠢問題。」
  愛麗絲看起來像是在笑。
  「可是呢,第四代,就算如此,報仇也不是你這次的任務。你懂我在說什麼嗎?」
  第四代一瞬間露出驚訝的表情,接下來化為憤怒,最後歎了一口氣平靜下來。一邊搔頭一邊忿忿地吐出話語。
  「啊——哦——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可惡,你這傢伙真是多話。我知道,我知道啦!我退下就是了。」
  狼的視線最後投向我。
  重新披上外套,第四代轉過身背對我們。
  「園藝社的,已經沒時問了,在救護車來之前把事情解決掉。」
  這句話就像暗號一樣,阿哲學長和黑色T恤男,大家都屏氣跟我保持一定的距離。我?為什麼是我?
  「鳴海!」
  緊貼在我背上的愛麗絲低聲呢喃。
  「你有事情想問阿俊就問,有想說的話就說。這是你委託的案件,所以由你來收尾。」
  然後她的體溫離開了我。
  留在圓形中央的只剩呆立的我和蹲下的阿俊。
  想問的事?
  彩夏……最後留下遺言了嗎?
  我真的想知道這種事嗎?我不是已經知道答案了嗎?她是被藥物沖昏了頭,根本不可能想到我的事。如果她曾經想過,如果她曾經想過我——
  就不該什麼都沒說就走了。
  「喂,鳴海……給我藥。那邊應該……有吧?我剛剛都吐出來了……可惡……」
  阿俊令人不快的喃喃自語像是從污泥底部冒出的泡沫一樣,在我的意識表面跳躍,令我胃酸直冒。
  「反正我已經不行了……就讓我死了算了。像我這種廢物,我這種廢物,已經,已經……」
  我沒有想問的事,也沒有想知道的事。就算如此,就算如此……
  「……站起來!」
  我的聲音散亂。不過是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卻讓喉嚨感到粗糙的疼痛。阿俊用融化般的眼神看著我。
  「我叫你站起來。」
  阿俊倒在柏油路上一動也不動。我抓住他的衣領後方,硬是把他給提了起來。阿俊的身體輕得嚇人。
  「鳴海需要繃帶嗎?」
  阿哲學長在我身後說道。我轉過去,搖搖頭。
  之後又重新面對阿俊,離開他半步,扭腰、揮拳。
  直拳打在阿俊臉上的瞬間,我的手指和手腕的骨頭發出悲鳴,麻痺似的疼痛直達腦門。阿俊吐出摻血的口水向後倒,仰躺在圍成拳擊場的平阪幫小弟腳下。我的肩膀和手肘還在顫抖。揍了人,自己也會痛。我非得靠自己的身體和赤裸裸的拳頭,再次確認這份簡單的真實。
  「別睡了!站起來!」
  我抓住阿俊的手腕,踏住他的腳,讓他起身。朝腹部揮了一記左拳,阿俊的身體弓起來接受拳頭的衝擊。他飛出去之後,我又在他下巴上揮了記右拳。劇烈的疼痛傳遍身體,弄髒手指的不只是阿俊的血,也許我自己也骨折了。因為自己的心跳聲,連耳膜都一陣陣刺痛。那是屬著我的真實世界和真實的疼痛。
  有人把手放在我肩上。後來才發現令人不愉快的嘰嘰聲,是我的肩膀因為呼吸而不斷起伏發出的聲音。阿俊趴在柏油路上發抖哭泣。
  「鳴海小弟,可以了吧!」
  宏哥溫柔的聲音清晰地流落在我背上。
  阿哲學長和少校蹲下來,把阿俊抱了起來。
  宛如漫長夢境的十六歲冬天就這樣劃下尾聲。
  夢醒之後心靈依舊空空如也,連揍了人也無法填滿。
  遠遠聽見開過來的救護車鈴聲,我往下看,沒有知覺,雙手沾滿鮮血,只能攤開一半的手指。那是我的手、我的痛楚、我的身體,終著又回來了。那是我今後還得拖著繼續前進的——我自己。...<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windymoon 發表於 2009-1-26 07:28 PM

第七章

  所以我繼續無望地度日。
  我們堅強得太無意義,以致著天使不伸手拯救我們就無法逃出這世界。
  其實員警已從彩夏身體裏檢驗出來的藥物掌握了阿俊跟墓見阪史郎這條線索,只是礙著墓見阪史郎是政治家的兒子,所以直到證據齊全前都非常謹慎小心。沒想到殺出一大群尼特族,把事情搞得天翻地覆。問我話的刑警似乎也認識阿哲學長,苦著一張臉偷偷告訴我真相。
  我只被問過一次話就沒事了,平阪幫由第四代起頭,好幾個人都被抓去了。我和愛麗絲馬上就被釋放應該是因為第四代隱瞞了什麼,因為分開的時候第四代對我說:「你欠我一個人情。」
  墓見阪史郎在救護車到達現場的時候就已經死了;其他製造毒品並販賣的五個人也因為用藥過量而休克,死在住院期問。
  天使的羽翼就這樣從街頭消失。
  老掉牙的結局。
  那之後的詳細情況我就不清楚了,因為我再也沒去「花丸拉麵店」露臉。



  *



  一月結束了,二月也悄悄地過了。下了幾場雪之後,二月底的期未考我又多了三科不及格。
  我一直沒去園藝社,因為想起彩夏就難過。為什麼會難過呢?我從教室窗口向下看荒廢的花圃。不過是回到遇到彩夏之前的日子而已,那時候的我絲毫不覺得一個人過有多痛苦。
  會變成這樣當然是因為我懂得身邊有人的溫暖,著是我想辦法忘掉它,不再和其他人多交談。對著擔心我而和我閒聊的同班同學,我只是搖搖頭,什麼也不說。補考一結束,我就沒去學校了。
  不過是回到相遇之前的日子——那是騙人的。
  彩夏的消失宛如抓傷的傷痕,牢牢地留在我心中。



  *



  有時候,我會下意識地想起彩夏的事。特別是半夜蹲在房間床上,盯著玻璃窗另一邊漆黑天空的時候。
  接下來我就會想起愛麗絲那雙冰冷的手、明老闆做的冰沙、四個人圍著碗公丟擲骰子的聲音和笑聲。
  可是那不是為我而存在的。如果硬當作是為我而存在的,當發現事情真相的時候,這一切就會被奪走、污蔑、消失,只留下悲慘的自己。
  如果結局是如此,不如一開始就不要靠近。
  即使就這樣一個人,也沒有人會跟我說話或呼喚我的名字。



  *



  可是有天晚上,我的手機突然響了。我一直沒去上學,就這樣進入春假期問。就在春假的第一天,手機響了。我因為點著燈在自己房間的床上滾來滾去,所以才無意識地拿起手機。
  『是我,現在馬上給我來學校。我在你高中校門前等你。』
  是愛麗絲。這的確是愛麗絲的聲音。
  我不敢置信,一時語塞,手機貼著耳朵,呆呆地望著天花板。
  『你怎麼了?該不會想說接下來就要睡覺了吧?深夜可是我的活動時問,身為我助手的你居然想睡覺是怎麼回事?現在放春假吧?趕快準備準備給我出來。』
  「為……」無法好好發聲,我嗆了兩三下。「為、為什麼?學校?」
  愛麗絲到底知不知道現在幾點?
  『現在是淩晨三點三十五分喔。三十分鐘以內給我到。絕對不准讓我在外面等你。』
  「為什麼我……」
  『你這人每件事都要問,真羅唆,你是我的助手對吧?你該不會忘記我們之間的雇用契約還成立吧?我有東西一定要讓你看,所以別再多問了,趕快出門。』
  我把手機翻了過來,仔細端詳了好幾次。總覺得那通電話是我的幻想,但是液晶畫面的確顯示了來電記錄。
  有東西想讓我看?
  因為下定決心不再見面,所以本想無視著愛麗絲的電話就這樣睡了。可是就算我闔上眼睛,躺下翻身,愛麗絲的話一直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
  學校。非看不可的東西。
  難道是彩夏的事嗎?
  我從床上起身,小心翼翼地下樓免得吵醒姊姊,走出玄關。大概是因為已經過了春分期間,晚上終著不用穿大衣就可以出門了。
  我踏上腳踏車的踏板,晚風很柔和。
  *



  「你遲到了十二分鍾。」
  愛麗絲很生氣。和那天一樣,她穿著一身黑洋裝,戴著垂了面紗的帽子,手抱熊寶寶,蹲在校門的柱子下。
  我第一次半夜來到M高中的校門口,沿著圍牆所設的蒼白螢光燈微弱地照耀校舍。三樓玻璃窗的一角映著細碎的月光,一點人的氣息也沒有。
  「因為你一副不明所以然的樣子所以我先告訴你,我可是繭居族,在房外的痛苦指數是成指數函數延伸。你也許覺得不過是十二分鍾,對我來說可要加上從房間到這裏的二十五分鐘。」
  「對不起,不過我想夜深了,不要大呼小叫比較好。」
  愛麗絲閉上嘴站了起來,用顫抖的手抓住我的皮帶。
  「帶我到屋頂放了幾株盆栽的那個位置。」
  「屋頂……?可是……」
  「我可是尼特族偵探,安全警報早就關了,鑰匙也在我手上。」
  怎麼會有鑰匙呢?
  「想知道怎麼得手就去問少校,我也不曉得詳細狀況,天知道他怎麼拿到的。」
  少校……我從以前就覺得他有犯罪傾向,沒想到是真的。可是為什麼要去屋頂呢?
  愛麗絲不再回答我的疑問,露出一副去了就知道的表情,用力推著我的背。我歎了口氣,把鑰匙收下。
  打開門,踏上懷念的凹凸不平水泥地。因為沒有照明,屋頂上全是黑的。畢竟路燈太低,而星星的光芒又太遙遠了。
  欄桿的另一邊可以看到若隱若現的夜景。越過河川,望向車站的方向,那一帶仿佛褻瀆夜晚般地閃亮。背對車站,夜空和地面曖昧的分界線上散佈著大樓窗戶所流洩出的燈光和車燈。
  感謝夜晚。如果是白天,我一定會想起彩夏的事吧?
  「啊啊,剛好有好東西,這裏可以爬上去吧?」
  緊握我皮帶正後方的愛麗絲說道。抬頭向上望,只有夜空和巨大的黑洞——不對,是水塔的陰影。
  「……你要爬嗎?」
  「高處比較好。」
  我本來想說這麼黑爬上去很危險,但是被愛麗絲不容分說的雙眼所震懾。不過實際爬上樓梯後,把無力的愛麗絲拉上來可是費了一番工夫。
  「這樓梯是怎麼一回事,也不為我這種體型的使用者著想,真是的!」
  愛麗絲爬上水塔頂端,緊貼著微微隆起而不平穩的表面,一邊喘氣一邊抱怨。
  「你把布娃娃放在下麵不就得了……」
  「你以為我沒有莉莉魯可以忍受待在外面的痛苦嗎?我知道你既冷酷又沒神經,但是沒想到這麼過分!」
  「好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對不起。」
  愛麗絲一邊死抓著我的衣服一邊怒吼,一點魄力也沒有。
  「接下來要幹嘛?呼喚幽浮嗎?」
  「等待天亮。」
  「……咦?」
  「就一直待在這裏直到天亮。」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本來想抱怨幾句,但是看到愛麗絲抱著膝蓋,把下巴埋在布娃娃身上,緊盯著屋頂上的水泥地,我就什麼也說不出口了。
  愛麗絲說有東西要讓我看。她是為了我,只為了我,而從自己的殼——滿是機械的房間走出來等我的吧?
  我在愛麗絲身邊蹲下,感受身旁的體溫。
  耳中只有微微的風聲、遙遠的汽車排氣管和身旁愛麗絲的呼吸。
  不知道過了多久,仿佛夜晚的底層滲進了澄淨的清水,天空逐漸泛藍。街上的燈光開始褪色,堆積在屋頂地板的夜色也慢慢清澈,可以看見覆蓋水泥地的整片雜草。
  「彩夏……」
  愛麗絲小聲地說道。
  「她真的什麼都沒跟你說就走了嗎?」
  我咬著嘴唇點點頭。
  「是嗎?那我就代替死者說出消逝的言詞。」
  「……咦?」
  「那就是彩夏為什麼要從學校屋頂跳樓的理由,天馬上就要亮了。」
  那是愛麗絲說過唯一的謎。
  聯繫我和愛麗絲的謎。
  「……懂了嗎?」
  「彩夏是為了讓屋頂被封鎖才從屋頂跳樓的。」
  「……什……麼?」
  「你還不懂嗎?這裏是彩夏和你一起度過美好時光的神聖場所,為了不讓任何人進入這裏,所以她才跳樓的。畢業照預定要在這裏拍攝吧?可是如果有人自殺的話,學校就不得不以安全為理由把屋頂所有出入口封鎖起來——你看,開始了。」
  開始了?什麼開始了?
  我追隨愛麗絲的視線,望向屋頂的地板。
  被延伸的漫長時間中,太陽先是從我的背後照起。柔和地融合光明與黑暗的清澈早晨,冰冷的空氣充斥我四周,這時我才注意到。
  一開始覺得有些許不對勁,但是水泥地上的茂密草地因為沭浴一絲絲的太陽而恢復綠意,看得出來四處浮現宛如染色般的鮮豔朱紅。
  是花。
  滿布屋頂的茂密草地中,位著眾多莖梗上的花朵仿佛迎接朝陽般,緩緩地綻放。
  我幾乎要叫了出來,喉嚨裏充斥了炙熱的物體。從暗綠中浮現的朱紅星星,鮮明地描繪出一個圖案。
  「花種成圓形的……不,這是雙重的圓……還是三層……?」
  愛麗絲小聲地細語,幾乎和呼吸聲沒兩樣。我的手指緊緊抱住膝蓋,搖搖頭。不,那不是圓形。C裏面是G,G裏面是M。
  那是我們的旗子。
  是聯繫我和彩夏的象徵。
  在晨光中,花朵仿佛用臉龐迎接歡喜般地盛開。我和愛麗絲花了多久時間凝視這些花朵呢?
  「長莢罌粟。」
  愛麗絲凝視著我們的旗子喃喃自語。
  「天亮了就開花,一天後就謝了。」
  我移不開視線,只能點點頭。胸口仿佛被抓住般疼痛,熱流從我體內上升。現在只剩我了,我身邊誰也不在。為什麼?為什麼要留下這種東西呢?為什麼要讓我想起來呢?
  「彩夏也許被藥物沖昏了頭,可是她最後想起了這裏,為了守護這裏所以跳樓了。」
  愛麗絲用細小但堅決的聲音說道。
  「我知道。」我從喉嚨流洩出的聲音濕濕的。
  「彩夏一直為你著想喔。」
  「我知道!」
  所以又怎麼樣呢?我不需要這種東西,我只希望彩夏健健康康的。我的希望如此渺小,明明這麼渺小……
  「當然這只是我的推測,是不是真的就不知道了。從墳墓中挖掘出死者的話——」
  「閉嘴!」
  「——反正,只是為了安慰生者而已。彩夏究竟想些什麼,我也不明白。可是……」
  愛麗絲把手疊在我放在膝蓋上的手上。
  「這番美景是真的,只有這件事是事實。所以你一定得接受,是吧?」
  我眼中所呈現的花朵旗幟不經意地暈開了,早晨的屋頂融化在海洋裏。最初的一滴淚水從臉頰滑落,之後就停也停不住,佈滿我的世界。那是彩夏跳樓之後我第一次流下眼淚。
  為什麼人只留下回憶呢?把記憶一併帶走該有多好?回憶已經抹消不去了,我接下來一輩子都要在這番美景中尋找彩夏想傳達的訊息。
  「鳴海,你恨我帶你來看嗎?」
  面對愛麗絲的問題,我一邊掉淚一邊搖頭。我怎麼可能恨?
  「那麼你恨我也好。之前我跟你說過,彩夏的跳樓,你的傷心,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別說了。」
  「我只能用這種方式和世界連結,所以你恨我也好,責備我也好。」
  「別說了!」
  我粗暴地大喊,轉身面對愛麗絲。她的大眼睛看來帶著淚光,不過那也許是我的淚水。
  「那樣做有意義嗎?你是白癡啊?難過的話就像普通人一樣哭泣,生氣的話就像普通人一樣怒吼,開心的話就像普通人一樣大笑,有想要的東西就像普通人一樣說出口,為什麼連這麼簡單的事也做不到呢?」
  「因為我就是這樣的人啊,難道你不懂嗎?」
  「我不懂啦!」
  我揮開愛麗絲緊抓著我衣服的手。
  「鳴海,等等——」
  我從水塔跳下,膝蓋和腰部都傳來陣陣疼痛。我無視著愛麗絲的話,沖向門,沖下階梯。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生氣,但是那不是針對彩夏,不是針對愛麗絲,也不是針對我自己。
  眼淚哽在喉嚨裏,我奔跑在早晨的街道上,肺就像燃燒般疼痛。跑過天橋的時候,朝陽正從側面照耀我的臉龐。
  我暫時站住不動,把手肘枕在欄桿上低頭向下望,稍微哭了一會,落下的眼淚被長距離卡車所揚起的灰塵給吸收了。



  *



  就算這樣,我還是沒用、腦袋差、沒神經又冷血的小鬼。沒來由的忿怒當天就消失了,連眼淚也流不出來。
  人什麼事情都可以習慣。
  而且不覺得習慣是件很悲哀的事。
  覺得這樣很悲哀的大概是在天上的誰吧?
  我們被那傢伙隨意書寫的記事本所擺弄,每天生氣一點,微笑一點,又後悔一點,只能這樣努力活下去。



  *



  所以兩天後的黃昏,我拖著穿了厚羊毛短外套的萎靡身體,搖搖晃晃地踩著腳踏車去醫院。
  彩夏持續昏迷中。
  乾淨到令人生厭的明亮病房,正中央的病床上躺著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閉著眼睛的彩夏。護士告訴我:「她有在呼吸喔!」可是彩夏的胸口一點起伏也沒有。病房安靜到好像可以聽見點滴流過管子的聲音。
  我想,彩夏的身體的確在這裏。
  但是她的靈魂卻不知道在何處。
  那時候因為藥物而強行打開的大門另一頭閃耀著光芒,我在其中所看到的大概不是彩夏的所在,而是我自己的;墓見阪史郎所前往的目的地也是自身中的黑暗。我們一直被關在身體裏,大概已經哪里也去不了了。
  對了,你就是藤島同學吧?我因為護士的詢問而抬起頭來。我想應該是彩夏的同班同學,他們帶了東西托我交給你。
  護士從牆邊的櫃子拿出東西遞給我,那是裝了十張色紙的塑膠袋。塑膠袋上有油性筆所留下的字跡:「藤島的十張」。
  我呆呆地望著護士的臉,護士笑著指了指床的方向。這時我才發現,枕頭邊掛了千隻鶴,卡片上寫著一年四班贈。
  有事就叫我。護士留下這句話就走了。
  留下我一個人。
  我一直低頭看著裝了色紙的塑膠袋。
  為什麼不忘了我呢?明明怎麼跟我說話我都不應的,明明我都不去學校的。
  繼續想下去我大概會哭出來,所以就往圓形椅子上一坐,從袋子裏取出色紙來。
  不過是折十隻紙鶴,卻花了我好久的時間。完成的紙鶴每一隻都皺巴巴地很醜。為了把紙鶴綁到千隻鶴上,我繞到枕頭邊,赫然發現一些東西。
  病床另一邊的矮櫃上,放了似乎是探病的人送的禮物,形成奇妙的組合。
  巴掌大的透明盒子裏放的是一副花牌。
  花牌旁邊是塑膠模型戰車。
  唯一正常的禮物是乾燥花的花籃。
  還有一個三百五十CC的深紅色罐子。
  我在床邊,也就是彩夏的臉旁邊彎下了腰,直勾勾地看了彩夏一會。
  說哪里都去不了是騙人的,因為我還可以靠自己的雙腿行走。彩夏已經連靠自己的腿行動都做不到了,可是我有非去不可的地方。
  把多了十隻的千紙鶴重新吊好,要走出病房時,我突然停了下來。
  好像聽到了什麼,好像有誰在叫我,所以我轉頭望。當然那是我的錯覺,彩夏被凍結在乳白色的病房正中央。可是我發現了彩夏的改變,趕進沖向病床,盯著她的臉瞧。
  彩夏的眼皮稍稍地開著。
  我可以看見彩夏瞳孔的顏色,但是她不是看著我。彩夏的眼睛大概穿過了我的臉,穿過醫院的天花板,穿過天花板之上晴朗到令人覺得愚蠢的春日藍天,望著打開的那扇門。
  我的手擅自動了,不知道按了多少次呼叫鈐。大量的腳步聲接近病房,包圍了我。護士推開我,貼近彩夏的臉龐。一說要叫醫生來,另一個護士趕緊跑出病房。穿著白袍的男女終著包圍了病床,做了腦波檢查之後開始吵鬧,說是瞳孔的反射運動云云,然後把我趕出病房。
  白髮的醫生走了出來,向呆坐在走廊沙發上的我說明彩夏的病情。一切都還不清楚,不做精密的檢測是不會知道的。雖然不是很清楚,但偶爾會出現這類的情況,蘇醒的機會雖然很小但也還是有可能。
  所以今天先回去吧。
  我曾經選擇搗住耳朵,在這裏一直等待。
  可是我現在有非去不可的地方。所以我點點頭,站起身來。



  *



  過橋,鑽過首都高速公路,遠遠地繞過車站,前往一個半月沒去的「花丸拉麵店」。
  「我想了新菜單:『芝麻奶油拉麵』,你試吃看看吧!」
  正在準備營業的明老闆看到我,若無其事地說道。好像我昨天跟前天都來過似的。明老闆的語氣讓我胸口有點疼——可是也安心了下來。
  「芝麻跟奶油都很好吃,混在一起就……」
  我想應該不好吃。
  「不要廢話,馬上就要煮好了,給我吃。」
  「我得去一趟愛麗絲那裏。」
  「嗯——?啊啊,對了……」
  明老闆從櫃檯上探出身子來,拍了拍我的肩膀。
  「她很生氣喔,你要有心理準備。」
  呃,果然在生氣啊?
  「這次可沒有霜淇淋幫你,你自己加油吧!」
  明老闆邪惡地笑了笑,用力推了推我的背。沒辦法,這都是我的錯。



  *



  NEET偵探事務所裏的空氣冰冷到足以凍傷人,我的心情也好比冷氣機吹下的冷風夾雜尖銳的冰塊。穿著睡衣的愛麗絲背對著我,在床單上流瀉出好幾條支流般的黑髮,那天看起來也像玻璃制的利器。
  「不用啊,你用不著跟我道歉,不過是件小事。那天把我留在屋頂的水塔上,雖然之後我體驗了仿佛廢棄的人造衛星般的兩小時,翻遍全世界也找不到你得跟我道歉的理由。無法獨自爬下樓梯,也完完全全都是我個人的責任。如果你一定要道歉的話,就去找少校吧。他那天一早就被我的一通電話給叫出來,躲過值日老師的眼睛來屋頂的水塔上接我。」
  「……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我跟你道歉。」
  愛麗絲連頭也不回,粗暴地敲著鍵盤。Dr. Pepper的空罐在床下疊了兩層,形成厚厚的一圈圍牆。
  她果然在生氣,我為什麼那麼笨呢?
  只是因為愛麗絲在我身邊說說話,我就把自己混亂的情感發洩在她身上,根本就是個小鬼。
  「我不是說你不用跟我道歉嗎!」
  愛麗絲帶刺的聲音從我背後傳來。
  「可是把愛麗絲一個人丟在外面跑回家的確是我不好,對不起,我不會再犯了。下次出門的時候,我一定會好好地一直……」
  黑髮突然躍動了起來,愛麗絲轉過頭來,臉蛋發紅。
  「那、那、那只是因為你剛好在我身邊而已!不要講得一副好像我沒有你就不能好好出門的樣子!」
  「啊,對、對不起。」
  我縮起身子來,明明沒那個意思的。
  「你究竟是為何而來,除了嘲諷我之外還有事的話,就趕快講一講!」
  愛麗絲臉紅通通地揮著枕頭,拍著毛毯。
  有事。
  剛剛的對話就是我想說的事……要是我老實說,一定會惹得愛麗絲更生氣吧?我究竟該怎麼說才好?
  愛麗絲突然背向我,又轉身面對鍵盤。
  我思索了一會兒該說什麼才好。
  這種強辯的理由行得通嗎?
  我也不知道,只能試試看了。
  「……我的雇用契約……還有效嗎?」
  敲擊鍵盤的聲音停了,黑髮的流向因為愛麗絲轉向我而扭曲。眉頭緊蹙,嘴角微微向下撇。
  「當然已經結束了,因為契約期限到我知道真相為止。」
  「可是……」
  我用舌頭潤了潤嘴唇,勉強壓抑住緊張的心情。
  「可是愛麗絲說過,結果還是不懂真正的情況。所以……」
  我拙劣地挑愛麗絲的語病。如果是愛麗絲,如果是平常的愛麗絲的話,早就發揮十五倍左右的辯論功力駁倒我了。可是那時候的愛麗絲卻因為我的回答而一時僵住不動。
  「所以我還是愛麗絲的助手,對吧?」
  愛麗絲一直向上盯著我看,我繼續說:
  「所以我來跟你道歉,今後我還是——」
  也許某天彩夏會醒來,也許那時候她會告訴我們真相。所以直到那天為止,我都是愛麗絲的助手。
  我的話因為愛麗絲突然丟來的Dr. Pepper空罐而中斷了。鈍重的金屬聲「咚!」地響起。
  「笨蛋!滾出去!」
  臉頰微紅的愛麗絲吼道。這是我聽過愛麗絲的發言中最短的一句。
  我低著頭,停住呼吸,吐了一口氣,然後站了起來。
  一走出門口我突然想起,其實我不是為了道歉而來,也不是為了助手的事情而來,因為覺得很傻所以就無意識地忘了。果然,我真的得說的只有這句話:
  「……謝謝你,在很多方面。」
  我對著小熊睡衣的背影說了這句話。
  走出房間,關上房門,看板上的句子映入眼簾。



  這是唯一值得一試的辦法
  It's the only NEET thing to do.



  應該有更好的解決方法吧?可是沒辦法,我就是沒用、腦袋差、沒神經又冷血的小鬼,對我來說,這就已經是盡最大努力了。如果這樣也不行的話,光是後悔也無法向前進。
  我已經沒有來這裏的理由了。
  那就是我所選擇的結果,因為人生是無法挽回的。



  *



  走下逃生梯,往大街走的時候,正好遇上張淺黑色的臉。是阿哲學長!我慌張了起來。一個半月也沒見,一開始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我甚至想不發一語地穿過阿哲學長逃走。
  可是,阿哲學長若無其事地開口:
  「喔?這不是鳴海嗎?你總是來得正是時候。」
  從阿哲學長身後,宏哥、肩上背著模型槍的少校和穿著紫色背心的第四代吵吵鬧鬧地走向廚房後門。
  「鳴海,好久不見。我們今天去探望阿俊喔!去員警醫院,員警醫院喔!在飯田橋,你去過嗎?沒去過吧?我也是第一次去呢。」宏哥一如往常露出爽朗的笑容。「沒想到第四代也來了,我還以為一定會被關上五年呢。沒想到已經出獄了,所以就慶祝他出獄。」
  「不要說出獄這種難聽的話,是結束拘留。」
  「可是幫裏沒人被逮捕吧?可喜可賀。因為你要請客,那我就不客氣羅,來份大碗叉燒面。」
  「喂,等一下,為什麼是我請客?普通不是應該倒過來嗎?」
  「就像高爾夫球一桿進洞要請客是一樣的啊!」
  「才不一樣!」
  「你真羅唆,那五個人玩十次大富豪,最後一名的人請客!」
  阿哲學長從口袋裏取出撲克牌。
  五個人?
  「鳴海你在幹嘛?趕快坐下啊!」阿哲學長往逃生梯上一坐,敲了敲身邊的位子。坐在汽油桶上的宏哥,坐在疊起的輪胎的少校和坐在啤酒箱上的第四代都看著我。
  「……我也……可以加入嗎?」
  「當然啦!」宏哥拍拍我的背。
  我呆立在當場,低下了頭,閉上眼睛,強忍淚水。為什麼呢?怎麼會為了這種事想哭呢?從那天以來,我的心就好像哪里受了損害。就算這樣也好,不是我的心壞了——
  這時候,口袋裏的手機發出震動。
  我以僵硬的手從口袋裏拿出手機。
  『一開始有兩項業務命令。』
  愛麗絲如是說道。這的確是愛麗絲的聲音。
  『第一件事,把這個號碼的來電鈴聲換成「COLORADO BULLDOG」。』
  拿著手機的手在顫抖。為了不讓眼淚掉下來,我勉強自己抬頭看晴空。
  『第二件事,Dr. Pepper沒了,馬路向右直走就會看到Lowson超市,給我去那裏買一箱Dr. Pepper回來。』
  「嗯,啊,那……」
  我含淚回話。
  『我不是原諒你,本來我就沒生你的氣,你也不需要向我道歉!』
  「嗯,我明白。」
  『收據抬頭就寫NEET偵探事務所。』
  然後愛麗絲就突然掛掉電話了。我擦了擦泛紅的眼角轉過身,四個人或笑或吃驚地看著我。
  「……那我要運動飲料。」
  「我要Wonder的黑咖啡。」
  「只要是百分之百的純果汁都好。」
  「烏龍茶。你敢買三多利以外的牌子就宰了你。」
  我馬上就成了跑腿。就算這樣也好,我也許是個沒用、腦袋差、沒神經又冷血的小鬼,但還是有我做得到的事。
  阿哲學長踢了我的屁股,我被踹飛出去。我口袋裏塞了滿滿的零錢,朝大街跑了出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windymoon 發表於 2009-1-26 07:30 PM

後記

  以前,朋友曾對我說過非常逆耳的忠言。「你不但寫小說沒內容,連後記也很無聊。每次的話題都是跟小說沒關係又貧乏的飲食內容,你以為有人想看這種東西嗎?不要再作夢了。不會因為你在後記賣弄窮酸,就會出現有錢的貴婦人可憐你,請你吃飯,買衣服給你,給你金錢方面的援助。」雖然我不懂他為什麼如此詳細瞭解我渺小的夢想,可是他說的每句話都很有道理,讓我無法反駁。而且因為我愛炫耀無聊的知識:例如泡面放了二十分鐘麵條就會膨脹,輕輕鬆松就可以填飽肚子;而且因為難吃會讓人沒了食欲,一天只要吃一餐就夠了——結果大家都懷疑我個性有問題。所以也差不多該換個話題了。
  那麼究竟該寫什麼好呢?朋友告訴我,在書店站著翻閱書籍的人,很多都是從後記開始讀的。所以後記要介紹小說的內容,並讓人看了一眼就明白。我深感同意。原來如此,難怪有很多書的後記都跟書的內容有關。
  所以這本小說的內容如下:
  「我們這群中輟生號稱只有國中畢業,不想念書也無心工作,被政府貼上尼特族的標籤。我們遠離父母的羽翼,到拉麵店落腳;但可不是天天窩在拉麵店無所事事!只要有閑,根據報酬的多寡,我們尼特族N隊什麼都做得到。化可能為不可能,粉碎勞工局的預算!我們就是沒工作的尼特族N隊!
  『我叫紫苑寺有子,是尼特族的領導人,大家都叫我愛麗絲。拿手絕活是一口氣喝掉一罐Dr. pepper和入侵電腦系統。如果不是像我這樣的天才軍師,可沒本事勝任這票沒幹勁尼特族的領導人。』
  『我是桑原宏明,大家都叫我宏仔。憑我帥氣的外表,女人都逃不出我的掌心。因為長期過著小白臉的生活,從胸罩到內褲(只要是內衣),我都可以搜集齊全。』
  『嗨,讓大家久等了!我是向井均,大家都叫我少校。我的竊聽跟偷拍的技術可是天下第一!你說我是JOJO冒險野郎宅?軍事宅?怎樣,不行嗎?』
  『我是一宮哲雄,大家都叫我柏青哥的達人阿哲。就算是出動在外盤查的員警我都敢揍,但是千萬別找我賭骰子!』
  我們是沒有生存價值的尼特族N隊,勇敢地向不工作就沒飯吃的社會下挑戰書!要是你也休學了,記得來找我們!」
  ……就是這樣的故事。另外,雖然沒有出現在上述的簡介中,但主角其實是個高中男生。
  因為作品中經常出現專門術語,在此向各位讀者解說——
  【尼特族(NEET)】:是由Not Educatiom,Employment or Training的開頭四個字母所組成,直接翻譯就是:「不受雇用,不受教育,不受職業訓練。」最常被誤解是第一項的「不受雇用」。這和收入沒有關係,就像每次都在後記中公開自己的貧窮狀態、幻想哪天會有貴婦人願意包養自己的文字工——雖然有收入也還是尼特族。
  【Dr. Pepper】:1885年在美國上市的飲料,現在已普及著世界各地,是最古老的碳酸飲料。在日本因為只有包括可口可樂在內的五間公司進口Dr. Pepper,所以販賣Dr. Pepper的自動販賣機只存在關東、新瀉、靜岡與沖繩地區。
  【擲骰子】:自古以來廣泛流傳著日本的遊戲,道具是三個骰子。若作為賭博遊戲可能在短期間內輕鬆獲得龐大利益,所以會觸犯日本刑法第一百八十五條的賭博罪。我也差點就要觸犯法律了。
  【這世上不工作就沒飯吃】:根據日本憲法第二十七條規定,所有國民都有勞動的權利與義務。我詢問過法律系的朋友:我不需要權利,所以可以不要負擔義務嗎?朋友大笑二十分鐘之後告訴我:如果想要交還權利,就得先免除生存的義務。
  由著出版社說後記可以寫四頁,所以我覺得自己可以在介紹作品內容時,也穿插簡單易懂又有益大眾的學術知識。雖然人只要有多餘的頁數就不會寫什麼有用的東西,可是還剩下一頁,想趁這時候說些正經的事。
  關著這本小說的起頭:「尼特族偵探」這個點子,是深夜在某個BBS上以聊天般的氣勢狂留言的時候想到的。一開始的人物設定是二十八歲沒工作的尼特族男子,明明是偵探卻非常依賴網路又天天窩在家,只要有人委託調查,就用Google搜尋或是在各大BBS上張貼問題,尋找對策,是個沒用的角色。
  雖然每次都這麼說,這本書能夠出版還是要歸功著眾人的幫忙。特別是建議我把偵探改成女生的Y先生、一直陪我反覆改稿子改到神智不清的責任編輯湯淺大人、藉由生動的插畫為角色賦予生命的岸田メル老師,在此向他們獻上感謝之意,謝謝。


  二〇〇六年11月  杉井光...<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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