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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普熊 發表於 2009-5-8 10:12 AM

壁井優香子 -【琦莉‧七】幽谷之風呼嘯而過

本帖最後由 普普熊 於 2009-5-8 07:52 PM 編輯


【內容簡介】
琦莉、哈維與收音機下士,為了尋找仍然下落不明的貝亞托莉克絲而留在教區內的酒吧。某一天,他們發現收音機的情況不太對勁,於是帶去讓師傅修理,但卻被告知:「它差不多快到使用年限了。」為了修理收音機,琦莉等人啟程前往仍殘留著老舊零件的礦山區。另一方面,哈維的「核」也出現異常,讓琦莉覺得至今擁有的珍貴事物一一被奪走,內心的不安揮之不去。雖然她祈禱著:「我已經不需要任何東西了,只希望能維持現狀。」但是……

【作者簡介】
壁井ユカコ
親出身於沖繩,母親來自北海道,自己則是在信州長大,現居東京是個依賴超商,飲食生活不正常者。寫作與愛犬佔了每日生活的九成。現在最想告訴愛犬:拜託不要在七點時跳上清晨六點才上床的主人棉被上,並不斷踩踏直到吵醒主人為止。  

原日文書名:キーリ〈7〉幽谷の風は吠きながら原所屬文庫:電擊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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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普熊 發表於 2009-5-8 07:37 PM



  冬日早晨,某神官與墮入人間的天使

  神官這種職業根本就是詐欺行騙。

  小時候住在斜對面公寓一樓的頑固老爺爺好像說過這種話。當時住在附近的大人們都不理他,但現在反觀自己的情形就能瞭解,或許那位老爺爺說的一點也沒錯。星期六晚上我正在準備星期天的禮拜,中途不知不覺就打起了盹,第二天早上只好隨便刮刮鬍子,嘴裡塞著麵包的同時還慌慌張張地整理當天布道的內容。再過三十分鐘,自己就必須神色自若地站在講台上,彷彿之前早已做好萬全準備般,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演說。霎時一個念頭閃過腦海——要是哪天失業了,或許可以去當騙子。

  年輕神官擱下手中的筆,輕輕歎著氣,接著又咬了口吃到一半、索然無味的麵包。他迅速瀏覽之前整理的筆記,邊張大嘴咬著麵包邊追加著內容,就是『渡航記』第七章第四節——惡魔假扮成天使出現在聖人的夢裡,意圖予以引誘的那一段。現今教會所使用的正典,是將母星時代流傳下來的聖經,加上描述「十一聖者與五家族」時代的附錄和渡航苦難的詩篇重新編寫而成的。

  雖然書寫時已經把從學生時代就使用的舊聖經墊在下面,但筆尖刮搔著質地粗糙紙張所發出的乾澀聲音,仍輕輕地迴響於狹窄的屋內牆壁和天花板之間,隨後便消失不見。

  「啊——好累喔!」

  做完筆記後,正式的禮拜才要登場,但神宮感覺就像工作了一整天般,邊打哈欠邊伸了個懶腰。他把身體往後靠在椅背上,翹著二郎腿的雙腳跨在桌邊,這副德行最好別讓人瞧見,反正這裡也沒半個人。

  這是個和平常沒什麼兩樣(除了剛剛才手忙腳亂地完成幾天前就該準備好的講稿之外)的星期天清晨。這裡是禮拜堂旁的神宮休息室,隔著半敞開的門,被隔壁禮拜堂玻璃染成藍色及橙色的微弱光線投射了進來。不過,因為是鄉下地方的小禮拜堂,所以只有祭壇牆上鑲嵌了一片質樸的彩繪玻璃——他想起了首都大聖堂那整面用彩繪玻璃裝飾的牆莊嚴的外觀,對於兩者之間的落差,不禁感到難過。當初他好不容易進入席格利祿的特別課程班時,還覺得自己運氣很好,但難道好運就這樣用完了嗎?從那之後,也斷了他在首都出入頭地的路。

  五年前從神學院畢業並結束研修後,他來到北海洛的窮鄉僻壤,在這個連火車鐵軌都尚未鋪設的小鄉鎮教會分部任職。這個地方只由他一人負責管理,不過這種無聊的鄉鎮,一名年輕菜鳥神官也就綽綽有餘了。

  話雖如此,但這裡也著實太無趣了。

  (環境倒是不錯,嗯!)

  他原以為這裡是個可以悠閒度日的地方。可是,一旦開始過這種一成不變的生活後,還真讓人提不起勁,每天的工作都變成了敷衍了事。

  「神官大人!」

  隔著門傳來了呼喚聲,神官的直覺反應是趕緊調整坐姿,結果反而幾乎從椅子上滑下來。他以不自然的姿勢轉頭一看,一名面熟的鎮上少年正從門縫微微露出臉。

  「早、早安。你還真早呢!」

  距離做禮拜人們聚集的時間還早,所以他才會那麼大意。神官吞下嘴裡剩下的麵包後,對少年報以一個僵硬的微笑。少年好像在興奮什麼似地踱著步,同時用手指著外面叫道:「你快來、快來!」

  「嗯?怎麼了?」

  「那個、我撿到了一個天使!」

  「啥?」剛剛好不容易才端出神官應有的架勢,現在卻發出驚惶失措的聲音。

  禮拜堂外似乎已經聚集了許多孩子,他們興奮喧鬧的聲音聽起來含糊不清。神官將聖經和講稿擱在書桌上站了起來,然後跟著正以小跑步跑在前面的少年走到屋外。

  時序即將進入冬季。刺痛臉頰的干冷空氣裡,參雜著從市區飄散而來、帶著暖意及臭味的石化燃料廢氣。神官看見五、六名鎮上的孩子圍著一名身披大披肩的女子,並牽著女子的手走入禮拜堂前的庭院。

  正覺得那位手被牽著、低頭往前走的女子腳步有些怪異時,她就絆了一下,搖搖晃晃地臉朝下倒地。

  「天使!」

  孩子們驚聲尖叫著。姑且不論她是不是天使,神官也連忙跑了過去。身穿神宮服的他屈膝蹲在那名女子身旁。

  「不、不要緊嗎?」

  神宮盯著女子看並開口問話的瞬間,嘴巴就這麼半開著愣住。

  女子大波浪的金色長髮從披肩縫隙間露出,一繒髮絲還垂在美麗的薄唇邊——那是一位美得令人屏氣凝神的年輕女子。但是她的長髮糾結得宛如鳥巢,原本應該白皙光滑的肌膚及身上的衣服,全都被荒野的黃砂弄髒,樣子看起來狼狽不堪。再加上剛才摔倒時好像磨破了皮,臉頰上明顯的擦傷還滲出血來。

  「喂,妳是天使吧?」

  「我是在郊區發現的,她一定是從天上掉下來時受傷的。」

  擔心著女子但仍眼睛發亮的孩子們鼓噪吵鬧著。她確實是一名會讓人誤以為是天使的美女。神宮在上星期的兒童教室才剛說過天使的故事,所以才讓孩子們認為她是天使吧?

  「總之先進來,妳站得起來嗎?」

  神官想要伸出援手,但那名女子對於神官伸出的手毫無反應,仍然倒在地上並撇開視線。「不要緊嗎?妳聽得見嗎?這裡是教會。」神官皺起眉頭用稍微強烈的口氣叫道,才終於讓女子眼神渙散的視線轉向他。被那朦朧迷離的藍色眼眸這麼往上一看,神官不禁心跳加速。

  但是女子的眼神祇定焦了一會兒,旋即又輕輕挪開視線,這次她望著禮拜堂的屋頂,用喝醉般含糊不清的口齒首次開口說話:

  「教會……?」

  「對,已經不要緊了,妳不用擔心。」

  神宮越來越覺得這個人好像有點危險,但考慮到孩子們正守護著她,不能武斷行動,於是他只能盡量用誠懇的聲音對她說話。

  「……啊哈。」

  披著披肩的女性發出宛如咳嗽的歎息聲,肩膀微微地顫抖。

  「啊哈哈……教會?你說這裡是教會?啊哈哈哈哈……」

  她仍將臉頰貼在地上,嘴裡冒出莫名奇妙的詭異笑聲。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的舉止還真令人害怕。女子原本還自顧自地狂笑,卻又突然停了下來,她垂下視線後,垂頭喪氣地喃喃自語:「搞什麼嘛,看來我到了個絕佳場所呢。剛好我也累了,反正我也覺得無所謂了……」

  「總之請妳先站起來,必須先處理傷口。」

  看來兩人似乎無法溝通。神官把手繞到她的背部,正要抱起她時,她身上的披肩就從肩上滑落下來。

  神官看見女子剛才被披肩遮住的肩上有一個像是窟窿的傷痕,不禁目瞪口呆。雖然不知這名女子來自何方,在沒有任何交通工具的情況下,以她目前的狀況應該不可能徒步走到這荒涼的邊境。她的傷勢嚴重到幾乎一半的肩膀都不見了——但是傷口並沒有流血或化膿,只是變黑、碳化後消失,彷彿那個部位天生就缺少一塊。

  「——!」

  就在神官意會到那個傷口是怎麼回事的那一瞬間,他立刻張開手擋在那些和他一同注視女子的孩子前方,趕緊遠離女子。雖然原本支撐著女子頭部的手放開了,但她毫不介意,再次倒臥在地的她,開始詭異地大笑。

  抖動著肩膀笑個不停的女子身上出現了怪異的變化——她臉頰上剛形成的擦傷傷口,滲入了類似焦油的黑色黏稠血液,血液彷彿一群有意志的幼蟲在傷口上亂爬。隨著怪異幼蟲的蠕動,剛才刺進臉頰裡的砂石被推了出來,傷口宛如時間快轉一般被填平。幾秒鐘後,只留下砂子的髒污和血跡,皮膚就像沒發生過任何事一樣,恢復了原有的光滑。

  『渡航記』第七章第四節——惡魔假扮成天使出現在聖人夢裡的那一段,正好浮現在這名神官的腦海。

  「神宮大人,你怎麼了?」

  「天使不要緊嗎?她是不是撞到頭了?」

  被往後推的孩子們越過神官的肩膀,似乎感到不可思議地問道。神官面色蒼白地盯著女子看,接著用宛如吞了石頭般的強硬聲音,好不容易擠出一句話:

  「你們聽好了,請當作沒有看過這個人……」

  話才一說出口,神宮就對自己感到失望,怎麼自己也變成了會跟孩子說這種話的沒用大人?

  現在遇到這種事情,神官才為自己抱怨之前太過無聊的生活感到懺侮。沒事就是好事,平靜且無所事事的日子勝過一切,為了守護平靜的日子和鎮上居民,自己必須採取一些手段——神宮內心的掙扎只有一下子而已,因為他別無選擇。

  神宮衝進休息室,拿起可以聯絡首都的通訊機。

  但事實上,那名女子有顯露出任何會帶給自己和孩子們危害的樣子嗎?

  事後,他對於自己當時的行為感到十分後悔。

  就如同住在斜對面公寓一樓的頑固老爺爺所言,或許神官這種職業根本就是詐欺行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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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普熊 發表於 2009-5-8 07:38 PM

  第一話  掌心之物遺落之物

  他感覺喉嚨一帶有些緊縮,只猶豫了兩、三秒,就聽到比自己還要緊張的少女聲音對他說:「張開來看看……?」他這才微微睜開低垂的眼皮。許久沒有接觸到外面空氣的結膜變得非常敏感,突然感到一陣刺痛。他先閉上眼睛後再慢慢張開,並眨動了兩下。

  一開始左眼的視野就像覆蓋著一層乳白色薄膜般模糊不清。等到右眼逐漸習慣後,雖然感覺兩眼的視差極大,但左右視網膜所結成的影像總算重疊在一起。眼前所見的是老舊的架子和依舊排列著瓶子、酒杯的酒吧吧檯,但他覺得這個最近已經完全熟悉的畫面看起來有點怪。難道雙眼一起看的感覺就是這樣嗎?

  他將左手舉到眼前,一會兒握緊拳頭,一會兒張開手掌。

  『怎樣?』

  一道焦急的男人聲音問道。他移動視線後發現,右眼的反應稍慢且影像模糊,讓他感到有點頭暈。過了一會兒後,他才又追蹤著影像,這時映入他眼簾的,是放在吧檯上的小型收音機,以及一名手裡握著剛撕下來的保護貼布、一臉擔心而站著的少女。

  眼前少女立體的臉龐看來太過逼真,讓他覺得頭暈目眩。一開始自己的心情與其說是安心或想念,倒不如說他懷疑「這真是琦莉嗎」而感到惶惶不安。

  因為他不發一語、毫無反應地望著,使得觀望他情形的少女表情更顯得不安。他發現自己必須說些什麼後,才據實以告:

  「我看得見了。」

  少女像是在斟酌這句話的意思,表情僵硬地停頓數秒後,泫然欲泣地緊抿著雙唇,但仍忍件沒哭出來。他看了後心想:她果然是琦莉。雖然反應慢了半拍,但這種莫名的踏實感總算令他放下心中的石頭。

  那一天老闆的裝束和平日沒兩樣,立領襯衫配上黑色背心,只有繫在領子上的領結看起來比平常正式。當老闆靦腆地問琦莉看起來怎樣時,她也老實回答:「我覺得沒什麼差別。」令老闆顯得很失望,因為他覺得這已經是他最正式的服裝了。「可是我很喜歡。」琦莉趕緊設法彌補,其實她很喜歡老闆平常的裝束,因為那樣最適合老闆。

  老闆與從今天開始即將成為他終生伴侶的人緊緊相依,現在正於大廳中央接受客人們的祝福和嘲弄,並回以靦腆的笑容——

  「琦莉,這裡還要啤酒。」

  「這裡也要。」

  「能幫我拿冰塊過來嗎?不好意思。」

  「啊!好的,請等一下。」

  啤酒、冰塊……剛剛好像還有人吩咐她要從樓下拿葡萄酒上來。琦莉的頭腦和身體忙得團團轉,為了不要有任何疏漏,她來回於吧檯和大廳之間,送著酒和下酒菜,忙得頭昏眼花。如果是在南海洛的「巴茲&蘇西咖啡屋」,這種盛況根本是家常便飯,但老實說這家店的生意並沒有「巴茲&蘇西咖啡屋」那麼好,所以已經很久沒這樣忙碌了。

  不過這家店——現場演奏&酒吧「阿德魯夫-薩克斯風亭」最近也漸漸開始有熟客上門,相較於之前門可羅雀的情況要熱鬧多了。

  雅娜小姐也是熟客之一。

  「讓妳一個人忙真是不好意思,我來幫妳吧。」

  琦莉將冰塊舀到大冰桶裡準備一口氣拿過去,正要放到吧檯上時,隔著吧檯傳來一道開朗的聲音。一位身穿樣式簡單但品味卓越洋裝的個性爽朗女性,笑瞇瞇地站在那裡。「不用了,雅姍小姐請坐。」琦莉趕緊婉拒。「這樣啊,那我幫妳拿這個好了。」雅娜將手伸向塞滿大量冰塊的冰桶。琦莉再次望向冰桶,這才覺得自己裝得太滿了,她覺得很不好意思,早知道應該裝少一點的。

  雅娜頭上戴的人造花花環和蕾絲絲巾取代了皇冠髮飾,那是表明她今天身份的唯一飾品。琦莉覺得今天這種日子她應該打扮得更華麗,不過這樣的裝扮也非常適合她的氣質,十分漂亮。

  「啊!妳在看這個嗎?」

  雅娜將視線轉向自己的頭頂並露出微笑。

  「不錯吧?這是我親手做的喔!」

  「好漂亮。」

  「妳喜歡嗎?那等到琦莉結婚時,我會做一個更漂亮的送妳。」

  「啊?」

  對於話題突如其來地改變,琦莉響應的聲音變了調。雅娜的臉上露出一抹微笑,不,是竊笑,好像打著什麼歪主意似地把臉湊過來。

  「吶,琦莉你們現在怎樣?」

  「什麼怎樣?沒有怎樣啦!真是的。喏!妳這位主角快點過去吧。」

  琦莉伸出雙手,用力推著雅娜,雅娜佯裝開玩笑地咂了咂舌,並提著冰桶回到了大廳。被熟客包圍著嘲笑的老闆立刻跑過來,接過沉重的冰桶。看到這情景後,周圍的人更是大肆捉弄了一番。被奚落得不知如何是好的老闆和笑臉迎人的雅娜,兩人的反應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十分有趣。琦莉也在遠處微笑地看著這一切。

  「對了,我要去拿酒。」

  琦莉想起了一件幾乎快要忘掉的工作,她走出吧檯後,從後面的門走向地下室的倉庫。之前曾在那兒碰過老鼠,讓她有點害怕獨自前往,因此記得帶著收音機一起去。

  『那一定是詐欺,全世界都瘋了,那個老闆怎麼可能娶得到那麼年輕的新娘子?那一定是有什麼陰謀。』

  「是、是,你還在說這個。」

  收音機等到周圍漸漸沒人時,又開始發出牢騷和噪聲。本來應該要好好祝福人家的,但下士總是習慣發幾句牢騷,琦莉明白這一點,所以走下樓梯時只是隨口響應著。

  沒錯,今天是那位老闆結婚的日子!(他也算是有謀反教會的前科)不止老闆,就連新娘雅娜也並非虔誠的教徒,因此他們沒有在教會舉行儀式,而是招待一些熟客來自己辦的派對,簡單的婚禮也十分符合兩人的風格。他們是在三個月前認識的,當時正值秋天的殖民祭——就在琦莉他們去西貝裡時,雅娜來到店裡,他們似乎是聊著聊著便發現彼此都很喜歡音樂,可謂情投意合。雖然老闆比雅娜大了一輪左右,但他的個性有點不成熟,讓人覺得個性開朗又能幹的雅娜和他簡直是絕配。

  琦莉由衷祝福他們兩人能幸福快樂。

  點亮地下室的電燈泡後,站在昏黃燈光下的她,把要拿去大廳的葡萄酒和淡啤酒酒瓶放進了身旁的空箱裡。琦莉心想:既然要拿上去,乾脆一次解決。於是她裝了十五瓶左右,把整個箱子塞得滿滿地。

  『琦莉……裝太滿了。』

  掛在脖子下方的收音機發出驚訝的聲音。「這我還拿得動,嘿咻……」琦莉拿起箱子想要站起身,但箱子果然很重,無法輕易拿起。不過她仍然使盡力氣將箱子往上拾起了一些,此時從旁伸出一隻手抓住箱子的另一端。「哇!」那一邊突然變得好輕,使得琦莉失去了平衡,她抬起頭一看,紅髮瘦高個兒正擺出一副不耐煩的表情。「你、你回來了。」她有點慌張地說。

  「不要做這麼沒大腦的事……妳怎麼可能搬得動?」

  『還不是因為你這傢伙不幫忙啊!派對開到一半就不知開溜到哪裡去了。』

  「我是去外面適應視力。」

  哈維漫不經心地回應收音機的抱怨後,就將視線移開,瞇起了眼睛。他說的或許也是事實,但總歸他就是不想參與派對的喧鬧才逃離的吧!「你祝賀過老闆了嗎?」、「我待會兒再說,妳抬那裡。」兩人合力拾著箱子左右兩邊的把手走出地下室,接著爬上了樓梯。哈維用單手抬,但琦莉卻用雙手抓著把手,「嘿咻、嘿咻」地拾著箱子。如果一個人抬,可能會腰酸背痛,因為實在裝太多瓶了。

  琦莉斜眼瞄向哈維抬著另一邊把手的手。他在西貝裡骨折至今約三個月,儘管傷勢已經痊癒,但整體而言,關節比受傷之前更為突出,感覺左手凹凸不平……插進大衣口袋的右手則與三個月前一樣,已陷入肉裡的金屬骨架殘骸只剩下一截手肘。

  琦莉移開了視線,這次仰望哈維的側臉,提出另一個問題:

  「你的眼睛怎麼樣了?」

  「還是頭昏眼花。」

  面向前方冷漠地回答的哈維,被樓梯稍稍絆了一下。

  今天早上他才撕下保護貼布,開始讓右眼適應環境。去年冬天失去的右眼球經過一年多之後,至少外觀看起來已經再生了。但因為視力差,而且左右兩眼視差過大,哈維說眼睛比起貼上保護貼布時還要疲勞,不過琦莉仍希望他最好能撕下保護貼布。本來還以為再也無法成雙成對的紅銅色眼眸,現在同時俱在。今天早上哈維用兩隻眼睛看著琦莉時,露出了淺笑。

  哈維的右眼復原和老闆的婚事,可謂雙喜臨門。

  但有好就有壞。之前哈維曾兩周左右沒回來,害琦莉擔心得要命。好不容易突然回來後,他才說是去打聽貝亞托莉克絲的下落,不過並沒有特別的斬獲(她和下士罵了他一頓後,他才心不甘情不願地道歉)。

  或許放棄比較好……之前一直堅持貝亞托莉克絲應該沒事的哈維,對於她失蹤一事,首次提出消極的建議。

  結果,他們對貝亞托莉克絲的行蹤仍然掌握不到任何線索,因此幾乎整個冬天都待在教區內。如果可以,真希望能在春天之前見到貝亞托莉克絲——冬天和春天交接之日,也就是大約再過半個月左右,就是琦莉的十七歲生日。貝亞托莉克絲明明答應這次生日要幫她慶生的啊……

  從樓梯上傳來喧鬧聲,琦莉收起低落的心情,抬頭往上看。無論如何,今天可是老闆的大喜之日,不可以一臉悶悶不樂的樣子。

  當琦莉爬上樓梯回到大廳時聽見啪的一聲,同時眼前閃過一道白光。琦莉驚訝地眨眼一看,大廳正中央架設了三腳架和一台大得誇張的相機,正在拍攝新郎新娘的結婚紀念照。對了,之前就聽說老闆開設相館的友人會在派對結束時過來。

  笑得靦腆的新郎,挨著坐在椅子上的新娘站著;而新娘也笑得燦爛。照著兩人的閃光燈在瞬間閃了一道白光。就在琦莉將搬過來的箱子放在大廳角落,旁觀著拍照的情形時——

  「接下來換琦莉過來拍照囉!」

  結束拍攝的雅娜離開椅子後空出了位置,令琦莉當場傻眼。

  「我嗎?我不用……」

  「沒關係,過來這裡。」

  雅娜跑過來不容分說地牽著琦莉的手。她那種開朗、霸道的個性和蘇西有點類似,雖然琦莉很喜歡她的這種個性,但有時也為此感到不知所措。蘇西和愛好搖滾樂的巴茲結婚,這一點也和雅娜一樣。

  雅娜拉著琦莉的手,並對哈維露出笑容說道:

  「喂!你們要不要兩人合照?」

  「我不要。」

  哈維露出了被蘇西強迫時那副不知所措的表情,並不加思索地冷淡回絕。雅娜似乎覺得很掃興,因為哈維直截了當地回答:「我不要。」而非顧慮別人的心情,以「不用了。」、「我不拍照。」等理由婉轉拒絕。琦莉內心也多少有點失望,但仍偷瞄了一眼哈維的表情,哈維歎口氣說:「妳也不用和破舊的收音機一起拍吧?妳一個人拍就好了。」然後從琦莉的脖子上將收音機取下。收音機發出了噪音,彷彿在抗議:誰說俺破舊?

  「好吧,畢竟機會難得嘛……」

  琦莉覺得如果大家都拒絕雅娜的好意也不好意思,雖然她並不想拍照但仍然點點頭,被催促坐上了舞台前的椅子。其實她心裡想的是,要是能和哈維、下士三人一起合照就好了。雖然明白哈維拍照可能會惹來麻煩,但她也想要一張像放在轉運站塔達伊家裡那樣的相片……我也想要一張哈維笑容滿面的相片啊!難道這樣太貪心了嗎?

  「來,披上這個。」

  在拍照之前,雅娜取下自己戴在頭上的絲巾和花環,並戴在琦莉的頭上。「欸?」琦莉本來以為只是隨便拍個照,只見她驚惶失措地把手伸到頭上。

  「這、這個就不用了。」

  「不可以,不可以拿下來喔!要打扮漂亮才能拍。」

  「喂!琦莉好可愛喔!」

  周圍圍觀的熟客也跟著起哄,令她更顯得惶恐不安,越來越緊張。「來,看這裡。」聽到這道聲音,琦莉反射性地抬起頭時,快門就突然按下了。但相機旁手裡握著快門線的攝影師卻露出有點不滿意、一副傷腦筋的表情。即使攝影師告訴她:「嗯,表情再放輕鬆一點,我們重拍一張吧!」但琦莉越在意,笑容就越僵硬。

  想要求救的琦莉,不知不覺用視線搜尋著哈維,她看見了那個一頭紅髮的傢伙正坐在剛才搬上來的酒箱上邊抽煙,邊以一副和他無關的樣子旁觀著。當他發現琦莉在看他後,旋即撇開視線,伸手去拿煙盒(明明嘴裡已經叼著吸了半根的煙)。不知為何,他為了想叼一根新的香煙,卻不小心弄掉了才吸一半的香煙,弄得自己手忙腳亂的。

  「噗!」

  他到底在做什麼啊?

  琦莉因為覺得滑稽,自然而然就笑了出來,攝影師在那一瞬間按下了第二次快門。

  就這樣,冬日的某一天,拍下了琦莉告別十六歲的相片。

  哈維遠遠望著頭戴華麗頭飾、被熟客取笑著的琦莉。她應該是那種不喜歡受人矚目的孩子吧——他不禁對她產生同情之心。不過自己比琦莉更不擅長這類交際,所以他一點也不想介入。

  (照片嗎……)

  住在席曼的營地時,琦莉曾經說過要一起在砂坑做個什麼東西,還有實現和她的約定(希望她就當作沒發生過,從記憶裡抹去)……不知道琦莉自己是否有所自覺,但她越是想要留下什麼清晰的回憶,反而讓他倍感壓力,表情也就越不自然。

  『唉呀!琦莉這樣還真好看,簡直就像今天的新娘嘛!』

  「你是哪來的溺愛孩子的老爸啊……」

  收音機簡直像父親嫁女兒般地有感而發,哈維不禁驚訝地對他老王賣瓜的心態予以吐槽。其實使用了素雅小花的花環和簡單蕾絲的白紗,就像是為琦莉量身訂做般非常適合她(這樣也算是老王賣瓜嗎……)。但琦莉面對相機的笑容卻非常僵硬,一點也不像今天的主角。

  『她不知不覺就出落得亭亭玉立了……能看見琦莉打扮得這樣漂亮,俺就算死了,也了無遺憾吶。』

  「你早就已經死了啊!」

  哈維習慣性地插話,並把煙灰抖落在從吧檯拿來的煙灰缸裡。收音機發出的噪聲倏地中斷,安靜了幾秒鐘。莫名的停頓之後,又再次聽到平日的噪聲和稍微壓抑的聲音。

  『那個……哈維。』

  「是哈維。」

  『俺有件事想要拜託你。』

  「啥?幹嘛突然這樣,怪裡怪氣的。」

  『等哪一天俺真的壞掉、不能動的時候,把俺帶去東貝裡,埋在那個廢礦坑的墓地。』

  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麼的哈維重新叼好香煙,任視線遊走於大廳。嘴裡香煙升起的裊裊細煙,融入了那彷彿近在眼前、又像遠在天邊的大廳喧鬧聲,以及閃光燈的白光中。「表情再自然一點。」這時還傳來了攝影師的聲音。

  「……你在說什麼啊?」

  哈維蹙起眉頭,動作僵硬地將視線轉向收音機。『嗯?喔,俺是說以後的事啦。』收音機打趣地補充道。『俺暫時應該死不了吧?因為俺想要罵你的話,已經累積了五十年份這麼多!』、「你饒了我吧,五十年……」哈維回嘴時厭惡地咂著舌。他不想再聊這個莫名其妙的話題。

  哈維的視線剛好對上越過熟客們的頭,向他發出求救訊息的琦莉。他不自覺地撇開視線,每當他覺得不自在時,就習慣伸手去拿煙盒。他想用嘴叼出一根煙,使得原本叼在嘴裡吸到一半的煙掉落到膝上,「好燙!」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大廳中央傳來噗哧一笑的聲音。哈維撿起香煙將視線轉回大廳時,「啊!」不自覺地發出驚訝的叫聲。在面露淡淡微笑的琦莉身後,舉起樂器的樂團幽靈們正爭先恐後地從舞台上探出身子對著相機擺姿勢,不過琦莉和其它客人們好像都沒有發現。

  (啊——啊……)

  正當哈維歎氣時,閃光燈對著琦莉閃了第二次。

  派對結束、客人們都紛紛離去後,今天熱鬧了一整天的大廳,在深夜裡顯得異常寂靜。不久之前,這間店還呈現完全相反的景象——和熟客日益增多的現象呈反比,來聽深夜現場演奏的已故客人們卻逐漸減少,今晚竟然連一位客人也沒上門。只有微弱燈光照亮的舞台上,四人組成的幽靈樂團正演奏著慢板樂曲。

  琦莉和新娘先回到二樓休息,最後只剩下哈維和老闆兩人坐在桌前。

  「雖然隔了一天才祝賀有點晚,但還是恭喜你。」

  「被你這麼一說,我感覺有點複雜呢。」

  「為什麼?」

  「不,沒什麼,謝謝。」

  他們隔著餐桌相互舉杯,然後將裝著半杯琥珀色液體的酒杯就口。「真是難得啊,你也喝酒嗎?」、「偶爾啦,因為要恭喜你嘛!」哈維將酒杯一斜,冰塊便發出清脆的聲音碰觸嘴唇。他也不知道自己喝不醉是因為不死人的關係,還是個人的體質問題。雖然他常希望自己能喝醉,但他覺得酒和水沒什麼兩樣,所以並不特別愛喝。附帶一提,和他聊天的老闆,今天也很難得地沒有擦拭酒杯。

  「我差不多該離開了,我想要再次出門旅行。」

  「你不用跟我客氣,住在這裡沒關係,我和雅娜都喜歡熱鬧。」

  「我可不要,我才不想住在新婚夫婦家!」

  哈維明顯露出嫌惡的表情說道,而老闆也不滿地聳聳肩。這是哈維的真心話,況且已經在這裡住這麼久了,現在正好是離開的好機會。

  哈維擱下酒杯,稍微端正坐姿。

  「謝謝你的照顧……祝你幸福。」

  說完還不忘低頭致意。老闆想要說什麼似地蹙起眉頭,但最後還是作罷,並歎了口氣。

  「那麼琦莉呢?你要帶她一起走嗎?」

  「嗯,我是這樣打算。」

  兩人之間的對話暫時打住,音樂也剛好演奏完畢,四周突然變得極為安靜,尷尬的沉默瀰漫在兩人之間。老闆以彷彿告誡般,稍微嚴肅的口吻再次開口說話:

  「我先跟你聲明,對我而言,琦莉並不是毫不相干陌生人的女兒,而是雪莉留下來的寶貝孩子。你聽好了,你要負起責任,讓她過得幸福快樂。」

  「……」

  無法點頭給予響應的他,垂下視線看著酒杯裡已經融化、並沉到琥珀色液體底層的冰塊,

  「哈維。」看到他這樣一直不回答,老闆也似乎不善罷干休地再次叫著他的名字。

  哈維感到無可奈何正要開口時——

  「……我想吐。」

  隨著歎息聲一起說出口的就只有這句話,接著他就趴在面前的桌上。「啊?」頭頂上方傳來老闆變調的叫聲。

  「什麼?難道你喝醉了?」

  「才不……是……」

  最後那聲「是」聽起來像在呻吟。哈維就這麼趴在桌上搖了搖頭,額頭抵著堅硬的桌子左右轉動。哈維以行動透露「希望你別管我」的訊息後直接癱倒,老闆不禁發出驚訝不已的歎息聲。

  演奏結束便進入了中場休息時間。這時,一名男人向剩下的團員出聲示意後,從舞台上走了下來。他是樂團的團長,搖滾樂團難得一見的薩克斯風演奏家——但是拿著樂器的手,其實早已在墓碑下變得腐爛不堪了。

  面對著轉過頭的老闆,樂團團長的嘴角露出一抹促狹的笑容,用下巴指著舞台說道:

  「喂!一起演奏一曲怎樣?」

  「咦?您說我……嗎?」

  不斷眨著眼睛的老闆面對這位昔日團長,措辭顯得很微妙。他對哈維投以詢問般的眼神,但哈維仍將臉頰貼在桌上,一副「不干我的事」的模樣(就算你看著我,我也幫不了你)。儘管老闆有點不悅,「那我就……」但仍露出靦腆的笑容站了起來。

  他從舞台旁拿出老舊的木吉他,雖然從沒看他彈過,但吉他看似有持續保養的樣子。團長看到這情景後滿意地點點頭,其它團員們則把舞台中間的位置空出來,迎接老闆過去。回到舞台之前,團長對哈維說:

  「欣賞一下吧,你可是唯一的觀眾。」

  「……好啊。」

  簡單的調音之後,只見幽靈樂團裡參入了一把真正吉他,這場充滿奇妙真實感的現場演奏也就此展開。哈維對音樂一竅不通,但擔任主旋律的吉他手功力之生澀,就連他這名門外漢都聽得出來。想必老闆應該是這些團員生前時表現最差的一個。不過也因為這樣,老闆才會被釋放。

  充斥於整間大廳的絃樂音色從耳膜表層滑過。隨性地斜傾酒杯的哈維覺得,若要掩飾自己的心情,香煙比酒更好用。但糟糕的是,香煙放在大衣的口袋裡,而大衣已經被琦莉拿到二樓了。

  (啊——好想吐……)

  他苦著一張臉咬碎吞進嘴裡的冰塊。

  讓她幸福快樂——

  那我該怎麼做?

  哈維想試著發問,但可能會被下士以一句『這種事還要問人?』咆哮一頓,所以開不了口。

  不管怎麼想,即使自己多麼想讓她幸福,兩人也不可能永遠在一起不是嗎?就算現在在一起,但總有一天,琦莉必須去尋找只屬於她的未來,可是這樣又好像只是在逃避責任。他東想西想就是想不出一個結論,思緒回路產生排斥反應而感到想吐。不過,光是不想放棄這一點,就能證明自己稍微成熟了吧!

  哈維把玩著已經空掉的酒杯,在桌子上轉動。等他回過神時,演奏已經過了副歌的部分接近尾聲。雖然團長叫他欣賞,自己卻聽到一半就因為想別的事情而分心,於是重新將注意力集中在舞台上。但突然轉動視線才發現右眼的反應果然還是慢半拍,讓他暈眩不已。

  當舞台的影像重疊在視網膜上時……

  (……咦?)

  空酒杯從手中滑落,不禁從椅子上站起來的他,晃動了桌子,酒杯也傾斜倒下。

  站在舞台正中央的老闆,撥著吉他琴弦的手已經停下。

  「……那麼,請你好好保重。」

  「要加油喔!」

  「要和夫人相愛喔,不要讓她跑掉了。」

  樂團團員們祝福著停止演奏、愣在原地的老闆時,舞檯燈光穿透了他們的身體,最後變得模糊不清。主唱兼吉他手……貝斯聲……鼓聲……未待樂曲結束,樂器聲音就一一從舞台上消失。

  當音樂演奏到一半便嘎然而止時,舞台上只剩下老闆和吹薩克斯風的團長,以及老舊的音響器材。狹窄的舞台突然變得寬敞,顯得空蕩蕩。

  「哈哈!你還是一樣彈得很爛。」

  團長放下薩克斯風,開玩笑地說。老闆自嘲地笑了笑並沒有反駁。吉他仍掛在肩上的他,緊抿著嘴唇低下頭。

  「你要離開了嗎……?」

  「是啊!時間差不多了,這間店的生意也越來越好了,我們總不能永遠待在這裡吧?你應該沒問題了吧……?」

  面帶笑容回答的團長漸漸融入燈光裡,像是要趕上其它團員的腳步般,變得越來越模糊。沒有點頭回應的老闆仍不發一語,盯著地上看。但是旋即再也無法克制似地抬起頭來說:

  「等……等我,我還……」

  「混蛋!你這樣的表情,會讓我們擔心得無法離開啊!」

  老闆不捨地伸出雙手,但也只能穿過團長的身體在空中比劃而已。團長對於這位昔日的夥伴露出了祥和的笑容。那個笑容以及對他的低語,融入了這個被寂靜包圍的大廳,隨即消失不見。

  「你要開始追尋自己的人生及未來,不可以永遠和我們一起被過去束縛著。

  你要過得幸福……我不要求你連我們的份也要一起努力,只希望你尋求自己的幸福……」

  最後只剩下黃銅製的薩克斯風依依不捨地停留在空中,不久後才化成銀色噪聲消失在空氣裡,舞台上既沒有音樂也沒有燈光。

  只剩下身穿黑色背心的老闆背著吉他,獨自呆立在被黑暗籠罩的舞台正中央。

  「哈哈!太過分了……」

  愣在原地的他,口中發出了沙啞的嗓音和輕笑。

  「直到最後,我的表現都是最差的,只有我是老鼠屎,但你們卻丟下我一個人……這太過分了啊!」獨自發著牢騷的他,顯得有些垂頭喪氣。但隨後卻莫名其妙地對哈維露出燦爛笑容說道:「喂!不死人,這樣不是很好嗎?這樣最自然吧?我總不能一直讓人家為我擔心,把人家留在這裡吧……」

  倒下的酒杯幾乎快從桌邊掉落獨自在桌上滾動著。哈維伸出左手接住,匡噹一聲放在桌子上,然後回答:

  「……嗯,我覺得很好。」

  以前自己應該可以不加思索地回答出這個答案,但不知何時卻變得遲疑了起來。

  在那之後,老闆不發一語地開始整理大廳,哈維因為覺得無聊且難忍煙癮,於是走上二樓。當他爬上嘎吱作響的樓梯到達二樓後,看見琦莉站在一旁的走廊牆邊,不禁讓他嚇了一跳。

  「妳還沒睡啊?」

  「嗯……」

  背靠著牆並低下頭的琦莉點了點頭。哈維在腦袋裡搜尋著要對她說的話,本來想問她:「啊,剛才的妳都看見了嗎?」但拾起頭的琦莉卻出人意外地露出開朗的笑容說:

  「我要和雅娜小姐一起努力,讓這間店生意好起來!」

  琦莉偽裝出來的活力,越看越讓人覺得心痛。結果哈維的腦海裡浮現不出半句該說的話,只能露出一臉不置可否的表情。「啊!糟了!最後的現場演奏沒有讓下士聽到,他應該會生氣吧?下士,對不起。」哈維默默目送著琦莉極為不自然地大叫後跑回房間的背影,接著嫌惡自己般地歎了口氣。

  他突然想到,「過得幸福……」這句話,今天在這間店裡被提到了多少次呢?他對老闆說,老闆又對他說,就連樂團團員也對老闆說,可能自己還被說了好多次而不自覺吧?

  他心想「過得幸福」或許不是一句祝福的話,就某種意義而言,可能是拒絕別人的話。意思是說——我已經不能再為你做什麼了,請你自己努力吧!

  (好討厭的一句話……)

  哈維現在變得非常討厭這句話,為什麼人們要說這句話呢?

  「哈維……」

  就在哈維越想臉色變得越難看時,琦莉立刻從房間走出來。剛才偽裝出來的活力已經不見,笑容也消失。但表情並非垂頭喪氣,反而像悵然若失的面色蒼白。

  「下士好怪,沒有反應耶!」

  跑過來的琦莉把收音機交給哈維。「好怪……?」、「聽不見聲音嗎?」哈維接過收音機後當場蹲下,而琦莉也蹲在他的對面。他先確認電源是否打開。「下士?」但即使叫他也的確沒有反應。他把收音機喇叭貼著耳朵,完全聽不見平常沒說話時也會出現的噪聲。

  哈維背脊流下了冷汗。

  「下士……喂!」

  哈維反射性地搖晃收音機,琦莉抬頭望著他,但卻幫不上任何忙。

  搖了不知幾次後,才終於聽見「噗」的一聲小小噪聲。

  『……嗯?搞什麼啊!怎麼了?』

  喇叭傳來男人不明所以的聲音。哈維和琦莉兩人當場愣住。『啊?好黑喔,這裡不是走廊嗎?一個大男人幹嘛蹲在走廊上?你這傢伙每次走到哪裡就坐到哪裡。』下士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一如往常地不斷鍋出牢騷。哈維聽了火冒三丈,便把收音機塞給琦莉。

  「下士,你真是的……」

  琦莉一臉安心地抱著收音機,哈維從她面前離去後站直了身子。收音機似乎有點接觸不良,「可惡,真讓人火大……」哈維生氣地咂舌,然後抖動肩膀喘了口氣。雙手因為生氣而微微顫抖。

  下士剛才在派對時對哈維說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話,所以令他感到有點焦躁不安。

  『搞什麼嘛!你們在吵什麼啊?』

  只有收音機這個元兇好像還在狀況外似地,說出牛頭不對馬嘴的話。哈維不管那麼多了,他只想趕快回去自己的房間,拿了煙就出去散步。因為若不哈一根煙,維持腦內平衡所需的某種物質鐵定會不夠。

  『真是的,都三更半夜了還這樣。琦莉,快去睡吧!明天是值得慶賀的結婚派對呢!會是忙碌的一天喔!』

  剛才……

  收音機說什麼?

  哈維停下正要跨入門內的腳,就維持這個姿勢靜止不動。當他僵硬地回頭往走廊看時,正好與抱著收音機,也同樣僵硬地仰頭往上看的琦莉四目相交。

  「明天」是結婚派對——?

  應該沒問題了吧……

  琦莉將說完這些話就消失的樂團靈體們最後的影像,與兩年前秋天離開的好友影像重疊在一起。「即使我不在,妳也能好好過日子吧?琦莉……」那名身穿紅大衣、綁著兩根辮子的金髮女子,留下女高音般的開朗聲音和微笑後就消失。

  我根本一點也不好!琦莉至今仍在內心抗議著。為什麼妳說了這句話後就從我眼前消失了?我怎麼可能因為遇見了哈維和下士,就不需要貝佳了?你們全是我最愛,也是最不可或缺、僅有的珍貴事物。儘管如此,為什麼上帝要把我好不容易找到的珍貴事物,一一從我身邊帶走呢?

  這一次,上帝又想要從琦莉的手裡帶走下士了嗎?

  琦莉重新問了下士好幾次,看看他是不是哪裡搞錯了。但下士完全不記得那天結婚派對的事,宛如時間停止一般,他的記憶勉強只到前天而已。因為有可能是接觸不良,於是第二天早上,他們就帶著收音機到老闆介紹的一間位於郊外、能修理各類機器的舊貨店。那一天哈維又恢復了平常的樣子,一副不耐煩地跟著琦莉一起去,但昨晚他的不安應該不會輸給琦莉。

  那是一間雜亂無章,陳列架、籃子及抽屜裡都塞滿了許多工具和機器零件的店。其中也放著好幾台老舊程度不及下士的收音機。

  「哇啊!這個太恐怖了吧,雖然也很老舊了,但怎麼會整台都這麼殘破不堪……底座的問題也相當嚴重,有些地方已經熔解了,這到底是怎麼使用的?」

  舊貨店老闆打開收音機外殼,檢查內部狀況後,感到既佩服又驚訝,同時還以帶點責難的口氣誇張地問道。「那是『當事人』的使用方法有問題。」哈維不服氣地回話,但舊貨店老闆應該並不瞭解他真正的意思。雖然琦莉他們的用法有問題,但若胡亂發射具有破壞力的衝擊波,內部應該會熔解吧?再者,普通收音機應該是不會發出衝擊波的。

  「請問這個修得好嗎?」

  「嗯,因為已經太過老舊了……我這裡也沒有這個年份的零件,我想這一帶街上應該也買不到。如果考慮到實用性,重新買一台是最省事的……」舊貨店老闆看著放在架子上待售的中古收音機,然後再將視線轉回下士附身的收音機,那雙藏於眼鏡下的眼睛似乎正估價般地閃閃發亮。「這台的歷史相當悠久了,我開個好價錢跟妳收購如何?」

  「不、不用了!」

  琦莉感覺下士身陷危險,抓起收音機的吊繩和哈維的手後,就逃離了那家店。

  西北礦山區這個地名,是從哈維那裡聽來的。這顆行星上現在仍然能勉強供應資源的主要礦床,就是西貝裡的資源庫——極西礦山區、南海洛大陸一帶的西南礦山區,還有位於首都西方的西北礦山區三處。行星東部——東貝裡地區的礦床資源早已被挖掘殆盡,幾乎形同毀滅,因為東貝裡是戰爭最後的激戰區。

  西北礦山區是現存的三個礦山區中最古老的礦山遺跡。據傳聞,這裡能找到為數不多的戰前高度文明時代遺物。到了那裡或許就可以找到收音機的零件,「……那也不過是有這個可能性而已。」哈維彷彿推托似地補充道。「要去看看嗎?」、「嗯……可是貝亞托莉克絲怎麼辦?」琦莉當然想去,但若離開教區這段時間,剛好有貝亞托莉克絲的消息的話就會錯過了。不過這樣焦急等待,事情也不會有任何進展。但無論如何,無法當機立斷的兩人,臉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思緒也就此停歇。

  「這應該就是所謂的癡呆吧?」

  回到酒吧,老闆聽聞收音機的狀況後,傷腦筋地說。哈維翹著二郎腿坐在吧檯的座位上,歎著氣點點頭。

  「舊貨店老闆說電容器故障,還有電路磨損,有些零件已經無法正常運作,結果就變成這副呆樣了。靈體已經完全依附在這個破爛收音機的底座上,所以他的機能也變得跟收音機一樣。若要形容,就像頭腦癡呆的老人那種感覺吧!」

  『癡呆老人是什麼意思?』

  被當作老人的收音機在吧檯上氣得跳動著。哈維一五一十地說出舊貨店老闆的話,但下士卻堅持自己沒有壞掉,他似乎沒有發現自己有記憶障礙。

  『俺暫時應該死不了吧?因為俺想要罵你這傢伙的話,已經累積了五十年份這麼多!』

  「你忘了昨天你也說過同樣的話嗎?」

  哈維一臉疲憊地按著太陽穴反駁,一副束手無策的表情。他將背靠上高腳椅的低矮椅背,使得椅子嘎吱作響。仰望著天花板的他,發現站在一旁一臉不安的琦莉視線,似乎覺得自己這樣太難看了,趕緊稍微調整坐姿。

  「下士應該不、不要緊吧……?」

  琦莉勉強擠出笑容問道,但哈維似乎不知該如何回答而撇開視線。顯得尷尬的琦莉笑容,最後變成了僵硬的微笑。她嚥下一口口水,戰戰兢兢地問道:

  「如果收音機故障,下士會怎樣……?」

  哈維彷彿看向遠方似地,故意以不帶感情的聲音回答:

  ——就會不存在了吧?

  毫無反駁餘地的響應,讓現場氣氛為之凍結。琦莉和一旁聆聽的老闆都露出絕望的表情,不發一語,鬱悶的沉默持續了數秒。

  『……你在胡說什麼?俺不要緊的啦!』

  想要緩和氣氛的居然是當事者收音機。他的聲音非常斬釘截鐵:『琦莉,妳看,俺這麼健康!』、「啊!不要!」在老闆制止之前,衝擊波就衝向了牆壁。老闆一臉蒼白地大口喘氣,害怕待會兒雅娜會發飄。

  值得慶幸的是,對店裡來說,收音機發出的衝擊波並沒有很強,只有牆壁稍微焦黑而已。反倒是收音機因反作用力而翻倒,從吧檯上摔落下來。

  「下士……!」

  琦莉趕緊蹲下拾起收音機,並檢查收音機的狀況,收音機好像又接觸不良了,沒有任何反應。「又來了啊……」頭頂傳來哈維無奈的聲音。以前哈維曾經說過,舊東西只要捶一捶就會好(祖母也曾說過同樣的話,這好像是古時候的至理名言)琦莉模仿昨晚哈維的做法,輕輕地搖晃並敲打收音機。

  『嗯……嗯。』

  聽到了下士的聲音和噪聲,琦莉終於如釋重負。

  「不要緊嗎?我知道你很健康,所以不要再亂來了……」

  『嗯?這裡是哪裡?』

  收音機好像又癡呆了,琦莉才剛感到安心,立刻又有種不好的預感。難道收音機又回到了昨天以前的記憶……抱著收音機的她就這麼蹲著,眼睛向上看著哈維。他也有點不安地皺起眉頭,挪動坐在高腳椅上的坐姿,再重新轉向琦莉。

  「下士,今天是幾號?」

  『幾號……』

  復誦一遍後,又陷入一陣莫名的沉默。

  『對了,俺是……誰啊?』

  「啥?」

  哈維幾乎從椅子上摔下來,發出了變調的聲音。「等……等一下,你再說一次看看。」對於哈維訝異地反問,下士問了一個更白癡的問題——『嗯?你是誰……啊?』

  琦莉聽著兩人雞同鴨講的對話後啞口無言,無法做出響應,只能抱著收音機一動也不動。

  雖然抱著收音機,雖然抱得很緊,但這時卻感覺有人正漸漸剝奪她手裡的東西,讓她久久不能自拔。

  「怎麼突然說走就走……」

  在酒吧門前,琦莉對難過地低著頭送行的雅娜說了聲對不起,並點頭鞠躬。斜背在肩上的包包也跟著晃動。

  琦莉並未坦白告知雅娜「會說話收音機」的秘密,因此也就無法告訴她踏上旅行的真正理由。儘管雅娜一臉不解的表情,但她並不想要追根究底,反而趕緊搜刮店裡食材做了便當,然後塞到琦莉手中。這樣的她真的很像蘇西。「要寫信給我喔!會和我聯絡吧?」、「好……」琦莉拿著裝滿麵包、奶酪等能保存食物的紙包,內心充滿了抱歉和感謝的心情,一時之間為之語塞的她,只能不斷地頷首。

  「不用送你們去車站嗎?」

  「不用了,到這裡就好。」

  隱約可以聽見不遠處哈維和老闆斷斷續續的說話聲。『現在要上哪兒去啊?』和背包一起被哈維提在手上的收音機獨自說著莫名其妙的話,哈維和老闆兩人同時聳了聳肩並歎著氣。

  「琦莉,該走了。」

  哈維將背包背在肩上,只叫了琦莉一聲就轉過身,直接以快速的步伐離去,似乎沒有等她的意思。琦莉趕緊將紙包塞進包包裡,「那就再見了。」草草道別後輕輕低頭致意,便轉身離開送行的老闆夫婦。

  生銹的收音機和紅髮修長的背影,逐漸融入被淡淡石化燃料廢氣籠罩的教區內街道。琦莉一瞬間幾乎跟丟了他們,她把掛在肩上的包包甩到身後,趕緊跑步追上。稍嫌過大的包包配上粗呢大衣和便於行動的短褲,再將塞進床下的旅行用靴子翻了出來,這是琦莉睽違三個月的旅行裝束。冬日冷冽的白濁空氣輕撫過琦莉的臉頰,或許是心理作用,但她嗅到了一絲絲春天的氣息。

  明明彼此距離很短,不知為何卻感覺格外遙遠。琦莉明白自己不能被丟下,於是加快腳步。為了不和她最重要的人分開,為了不跟丟他們。琦莉在內心不知對誰祈禱著——拜託!請不要再從我身邊帶走任何人了!

  十六歲的最後一個冬天——於是她又展開了一段新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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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普熊 發表於 2009-5-8 07:41 PM

  第二話   哭泣的軍人玩偶

  抱著玩偶的小手臂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皮膚因為黃疸而呈現蠟黃色,並散發出濃濃的糞臭。「隊長,我軍的生還者只剩下我們兩人……水和糧食都……已經見底……」對著玩偶喃喃低語的沙啞聲音輕輕飄過黃砂滾滾的地面。那雙細小手臂抱著的,是一具身穿軍服的錫制玩偶。

  小孩的自言自語突然中斷,空虛的眼神慢慢游移著往上看向他。

  「有水嗎……」

  橫放在地上的手虛弱地伸了過來。那應該是一名不滿十歲的小孩,但凹陷的雙眸就像個老人般泛黃混濁。

  他考慮了一下,就從沒裝什麼行李的背包裡拿出金屬水壺。本來想直接丟給那名孩子,但發現那孩子可能連打開蓋子的力氣都沒有,於是將蓋子打開後才交到他手裡。就算給那孩子水喝,應該也只能讓他再苟延殘喘幾小時而已吧?他不禁覺得自己很虛偽。但是孩子小小的手拿到水壺後,彷彿啃噬著微薄的幸福般將嘴巴對著壺口,咕嚕咕嚕地牛飲。溢出來的水從乾裂的嘴唇沿著臉頰流下,滴到了會讓人誤以為也是小孩身體一部分的乾裂地面,地面頓時染成一片暗灰色。

  可能是感覺比較舒服了,小孩的嘴離開水壺壺口後,用比剛才稍微悅耳的聲音開口說話:

  「哥哥,你應該不是慈善機構的人吧……慈善機構的那些人已經不會來了喔,因為來這裡就會被傳染,然後死掉呢!你不知道嗎……?」

  「我知道。」

  他接過水壺後便坐在孩子身旁,背部靠著崩塌的水泥牆。這裡是一無所有的郊區路邊,砂塵的表層沉澱著濃濃的腐臭味,街上的房舍也是一片荒涼,感覺不出有人居住的氣息。

  他若無其事地眺望著道路對面隨處可見的屍體,並將口就水壺,「啊!」小孩發出叫聲,但他毫不在意地從同樣的壺口喝水。小孩睜大混濁的雙眼,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你真是一個怪人……」

  小孩低喃後,又虛弱地將臉頰貼在地上。

  「你不怕死嗎?可是我很怕耶……喂,我已經快要死了吧?」

  「嗯。」他心想:安慰也無濟於事。便點了點頭。

  「大哥哥說的話和慈善機構的那些人不一樣呢!」

  「……?」

  那是什麼意思?他瞄了那小孩一眼,小孩仍臉頰貼地,隨意玩著身穿軍服的錫制玩偶手臂並喃喃低語,像是在對它說話般。

  「那些人總是說沒有什麼好怕的,只是被召喚回上帝身邊。可是我覺得上帝的國度就是幸福的國度,這種說法根本是騙人的……因為那裡全都是死狀淒慘的人……全都是些病死的人或是戰死的人啊!我媽也是因為傳染病死的,就算我去上帝的國度也一定找不到她,因為她死的時候變得骨瘦如柴,身體的顏色也變得很奇怪,和其它人幾乎一模一樣,難以分辨……我好怕去全都是這種人的國度……」

  他可能是說累了,停了半晌後,發出與他年紀不符、豁達且冷靜的歎息,最後用近乎喘氣的聲音說道:

  「可是我也快要變成那樣了……」

  從街上吹來的風,席捲了些累積在腳邊的黃砂,卻也帶來了新的腐臭味。他像是要將纏繞在喉嚨的腐臭味吞下去似地嚥下一口水。味道和空氣一樣,充滿了黃砂和腐臭味。

  「……我教你一個不會死的方法吧!」

  他小聲嘟囔著,斜眼看著小孩抱在手裡的玩偶,當時他並不怎麼關心也沒想太多。

  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仔細一想,其實也沒過多久。

  「琦莉,快一點!」

  發車的鈴聲響徹整座月台,旅人們依依不捨地和送行的親友們話別後,便背起行囊趕緊上車。他從車窗往外眺望,看見一名從車站跑來的少女從最後一節車廂跳上了火車。發車鈴聲的喧囂嘎然而止,過了一會兒後,車窗外的景物慢慢開始流逝,緩緩行進的火車便將月台和車站拋在後頭。

  等火車完全穿過月台後,雙頰有點泛紅的少女從車廂門走了進來。

  「拿……拿去,香煙,這個對嗎?」

  「謝了。」

  他簡單道謝後接過香煙。他記得自己好像不曾明確告訴過她,但那的確是他平常抽的牌子。

  「你以後自己先買好啦!怎麼快要抽完了才發現呀?」

  「啊,不好意……」

  『應該是妳要機伶點,事先買好一些備用的不就得了!』

  哈維話還沒說完,窗邊的收音機就冷言冷語地插嘴訓斥,「唔……」斜眼瞪著收音機的琦莉不滿地鼓起臉頰,收音機則是對著正準備坐入包廂座位的她再次嚴厲說道:

  『喂!妳要懂得下人的分寸,沒有主人的允許不可擅自坐下。』

  「欸——」

  「啊、可以坐,沒關係,快坐下。」

  哈維莫可奈何地調解後,琦莉才鼓著腮幫子粗魯地坐下。本以為收音機終於安靜下來了,但當哈維叼起一根琦莉幫他買的香煙,並用單手摸索著口袋時,收音機又開始對她提出無理的指責:『喂!點火啊!妳還真是不夠機伶!』

  「……哈維,你想想辦法嘛!」

  琦莉充滿怨慰地瞪著哈維並央求著,但他根本不想插手幫忙,撇開視線後自顧自地點燃香煙。因為他覺得:又不是自己叫收音機對琦莉發號施令的。

  哈維厭煩地將頭靠在車窗上,僅用左眼眺望著前方,遙遠的北方就是北海洛的西北方,陡峭的岩石斷層交錯形成的巖棚高聳入雲。

  目前正坐在北海洛往西行火車上的他們,已經決定要前往首都的資源庫——西北礦山區。今天已是展開旅程後的第二天,雖然那個北方斷層的對面就是西北礦山區,但若從北海洛過去,就必須一直往西,繞過麻煩的巖棚。聽說從首都出發會有一條快捷方式,但他們當然不能經過首都,所以只能繞遠路。

  他們拜託教區的情報員繼續搜尋貝亞托莉克絲的下落,若有任何線索就聯絡酒吧。雖然是臨時決定出門,但其實哈維也厭倦了一直住在同一個地方(自己也不想打擾新婚夫婦)。既然打算要離開,現在可說是最好的時機。

  誰也無法保證到了西北礦山區後,是否就能修好收音機。目前也尚未決定今後的計劃,旅途中再慢慢想吧……

  而最讓人受不了的,就是這個狀況——

  『怎麼了,主人?怎麼老是唉聲歎氣的?』

  當哈維邊吐著煙邊厭煩地歎氣時,收音機用驚訝的聲音問道。和琦莉遭受的不客氣對待相比,顯得非常謙卑有禮。哈維感到背脊發冷並起雞皮疙瘩。

  「不要叫我主人。」

  『欸?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你叫我名字就可以了。」

  『名字……那要叫哈維先生嗎?』

  香煙的煙跑進了不該進入的器官,害哈維嗆得半死。更何況他根本就會發「維」這個音嘛!

  哈維本以為收音機由於回路不正常,完全不記得以前的事——不知道他的回路產生什麼樣的錯誤記憶,但發生記憶障礙的收音機突然把自己當作主人。本來天真地以為收音機不再那樣嘮嘮叨叨抱怨真好,但這個想法只維持了一分鐘。他覺得被大罵一頓也比這種彷彿胃裡爬滿了多足蟲般的噁心感好一百倍。

  「下士,其實你是故意這樣做的吧?」

  而琦莉也因為不同的理由,不滿地發著牢騷,繃著臉瞪向收音機,「如果他不是故意,我們再摔一次或許就恢復了。要不要摔摔看呀?」她可能是認真的,只見她以恐怖的表情抓著收音機並高舉起來。氣啊!』收音機當場發出慘叫。

  『住手!不要這樣,蠢女孩!』

  「什麼蠢女孩?」

  「……琦莉,住手!如果情況變得更嚴重就慘了。」

  哈維同時間感到頭痛、畏寒和胸口灼熱,他全身無力地插口說道。「可是……」琦莉噘起嘴巴,心不甘情不願地放下收音機。

  對了,收音機到底是把琦莉當作什麼人了……應該是把她當作女傭了。收音機對琦莉和自己的態度和平常時完全相反。嘰嘰喳喳吵來吵去的兩人聲音刺進了他的太陽穴,他將臉向後仰,無意識地嚼碎香煙的濾嘴。照這個情況看來,事態已經變得很嚴重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事情的發展出入意料的荒唐。

  「你怎麼會想稱呼哈維主人呀?」

  『什麼為什麼?妳想知道嗎?俺和主人的相遇可是有一段令人感動落淚的故事。很久以前,俺被一個大壞蛋抓去,在賭場上把俺輸給了別人。一群人為了詐賭事件引起糾紛,就在一陣吵鬧打鬥中,主人出面救了俺。』哈維內心吐槽: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但卻沒有力氣說出口,於是決定隨便他怎麼說。但接著又聽到『英姿煥發的主人現身後射出一張脾,漂亮地刺中壞蛋的眉心。』

  「不要胡說八道,我才不會那麼丟臉的特技。」

  哈維眼看下士越說越誇張,趕緊予以否認。那可能是摻雜了下士平常愛聽的收音機朗讀劇中,冷硬派偵探故事的情節——他們最初的確是在賭場相遇,這點又莫名其妙地吻合,所以哈維覺得收音機應該不是完全失去記憶,而是回路上產生了什麼錯亂。

  哈維半瞇起眼看著收音機,他正對琦莉滔滔不絕說著自己想像編造出來的故事(哈維已經不知道該如何打斷了,索性視而不見),但他旋即發現一件事。

  對了……為什麼現在他會突然想起那名孩子呢?因為他就是在那個市鎮遇到下士的。他覺得或許用「偶遇」來形容會更貼切。

  那是個瀰漫著屍臭的市鎮。

  收容病人的地方處處人滿為患,而人類就像垃圾般死在路邊。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是從何時開始養成這種習慣的,但至少那個時候確實養成了心情鬱悶就光顧賭場的習慣。基本上他很討厭吵雜的地方,但不可思議地,他並不厭惡賭場的喧嘩。或許是因為周圍的吵嚷聲和瀰漫著煙霧的昏暗照明,彷彿在他四周築起了一道足以掩飾自己存在的牆。

  (自己果然沒被傳染……)

  他雙手拿著牌,失望地歎了口氣,圍坐在同桌的男人們窺看他的表情後竊笑著。「攤牌。」在莊家的指示下,各家攤開手裡的牌。「自由都市」的同花、三張「錫杖」與一對「巡洋艇」構成的葫蘆、以及四張「武器」——男人們分別翻開自己的牌後,發出幾家歡樂幾家愁的聲音。出四張「武器」的男人對哈維投以催促的眼神。

  「五張都是……『裁判官』。」

  他說完翻開牌時,出四張「武器」的男人及其它牌友臉色為之一變,非常生氣。

  「啊!怎麼會這樣?」

  「太卑鄙了!」

  「怎麼了嗎?」

  收著賭金的哈維若無其事地說,其它牌友們全都一臉不悅地唸唸有詞。「可惡!你沒事幹嘛那副要死不活的表情……」、「啊——我要回去了,今天已經輸光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咒罵著並站了起來。他這才驚覺——自己剛才真的是一臉要死不活的樣子嗎?

  (真是枉費自己白跑了一趟那個「隔離區域」……)

  哈維斜眼睨著正要離開桌子的男人們,他一人被留下來,板著臉將收來的一疊紙幣放入口袋裡。他並沒有仔細動腦打牌就贏了很多錢,因此沒人願意和他打牌。反正已經賺足了前往下個城市的旅費,而且新來乍到也沒什麼事要辦,今天之內就離開這裡吧!

  當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時,一個東西匡噹一聲放到桌上。

  他眨了一下眼睛後將視線往下移。那是一台有著圓形喇叭的破爛小型收音機,發出「嗚」的一聲短促呻吟。乍看之下難以看出這到底是什麼東西,但卻散發怪異的氣息。他又再眨了一次眼睛,抬頭往上看,一名不認識的消瘦男人隔著桌子站在那裡,臉上露出抽筋般的諂媚笑容。

  「我們可不可以賭這個來一決勝負?」

  「……?不必。」

  哈維皺起眉頭拒絕,「拜託嘛!雖然看起來不起眼,但這是很有價值的古董喔!如果你贏了,可以立刻賣掉它。我想應該能賣個不錯的價錢。」男人不肯善罷干休。一決勝負根本就是藉口,看起來對方似乎想把收音機硬塞給他。「……你到底想怎樣?」他一臉狐疑地瞪著男人,男人好像在懼怕什麼似的,面色蒼白地瞄著收音機。

  「那個,其實是別人拜託我的,對方說一定要把這個交給你。」

  有人拜託他?哈維不禁回問:「是誰?」

  「不、那個……拜、拜託你!這個一定會對你有幫助的,請收下吧!」

  他似乎已經不再用「一決勝負」之類的借口掩飾了,快速地一口氣說完後,就把收音機硬塞給哈維,消失在喧鬧的店中。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的舉止顯然很可疑,但哈維也懶得追上去把東西還給他,只是一臉訝異地俯視著被塞進自己手裡的收音機。那是一台歷史悠久的老舊收音機,圓形喇叭上可見破損後修補的痕跡,生銹的鉛色外殼右端有一根皮革吊繩。那似乎是一台晶體管收音機……但可能和現在的技術大不相同。明明已經打開電源,但卻沒有聲音,令人懷疑它是不是已經故障了。可是又覺得收音機裡好像有什麼東西。記憶、思念……不,它似乎擁有更勝於此的強烈意志。是憑依靈嗎?不知道會不會有危險……

  他猶豫了一會兒後,最後也只是歎口氣說聲算了,便拎著收音機離開座位。

  其實當時「危險」根本不是他在乎的問題。

  這裡就是那個流行傳染病的市鎮,市鎮郊區的其中一區被指定為隔離區域,發病者和疑似感染者都被隔離在那裡。雖然有收容所,但已經呈飽和狀態,滿街都是發著高燒或是出現黃疸症狀的感染者。許多人就在未接受治療的情況下,於幾天後死去。

  哈維聽說有這樣一個地方,雖然他並非積極想著如何被傳染,但不知為何,他就是對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感到好奇,並想進去看看……

  就算得了傳染病,自己可能也死不了。

  他應該並非想尋死,但自己卻感到非常失望。他漫不經心地思索著:是否能剛好遇到一個不可抗力的事故而得以死亡呢?

  通往車站的主要道路行人熙來攘往,雜沓喧鬧。雖然隔離區域瀰漫著悲慘的氣氛,但遠離隔離區域的市區固然稱不上繁華,至少還保有讓人在賭場賺個旅費這種基本機能。

  突然想到什麼的他,改變了前往車站的方向,離開大馬路後走進了並排著幾間店家較不體面的巷子瞧瞧。雖然離太陽下山還早,但已經不見人潮,他看見幾家稀稀疏疏營業中的商店,不過一半左右都是崩塌的空屋。

  他想尋找可以收購收音機的舊貨店,但才剛起步就感覺背後彷彿有人跟蹤。

  他斜眼偷瞄,發現有一道人影正從巷子的角落看著他,疑似戴著軍帽的頭就這麼映入他的眼簾。雖然他明白現在任何地方都已經沒有軍隊了,但仍然反射性地產生警戒心。

  (……是小孩嗎?)

  不、就算是小孩也太小了,那顆頭真的好小。

  維持著原有步調繼續向前走的他心想:那到底是什麼?但背後的人影仍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跟在他身後,彷彿拖著什麼東西在積滿了砂塵的路面上前進般,發出了不可思議的聲音。

  該怎麼辦?

  他走著走著想到了一個辦法,旋即改變方向溜進一旁的巷子裡。他直直跑過了巷子,來到巷底馬路後又再次轉進另一條巷子。他衝上了一棟像是廢棄公寓的戶外樓梯,穿過通道往另一頭走,接著再隨意改變路線往前走時,倏地停下腳步。他背靠著巷子的牆上,窺看剛才來時方向,已不見任何人影。

  (可能已經甩掉了吧?)

  他沒興趣探究被跟蹤的理由,只要能甩開對方就夠了,而且他也不認為有必要在這件事上花時間。先不管那個了,現在好像麻煩大了,那樣急忙衝出大街是明智之舉嗎……他剛才正打算賣掉那台收音機的,現在似乎只能帶它到下一個市鎮了。

  當他正邁開腳步時……

  『噗滋。』

  他聽見一道近在身旁的微弱雜音。

  短促的雜音曾一度消失,但現在除了持續的雜音之外,似乎還開始聽見某種有著強弱節奏的音樂。他嚇了一跳,舉起拎在手裡的收音機——帶著嚴重噪聲的惡劣絃樂器音色從收音機的喇叭流洩而出。不過他之所以感到驚訝,並不是因為收音機突然發出聲音,而是他一直以為這台收音機不會發出聲音。

  形成漩渦的空氣凝聚在收音機四周。當他感到有股潛在危險的瞬間,一把劃破空氣的隱形刀從喇叭飛了出來,直線朝他射過來。

  「哇!」

  他在千鈞一髮之際往後一跳,才躲過這出其不意的第一擊。但刀子擦過他的臉頰,毫不留情地削掉他的肉,稍微偏離的氣流撞擊到背後的廢屋,打碎了牆壁。水泥塊和鋼筋的瓦礫阻斷了狹窄的退路。他頂著背後的瓦礫堆咂了咂舌,並和收音機保持距離對峙著。

  而倒在巷口的收音機上空,出現了如飛蟲群眾般逐漸形成漩渦的暗綠色噪聲粒子。粒子各自移動開始顯現濃淡,慢慢浮現出朦朧的人影。那是一名身穿軍服的消瘦男人,整體看似一團黑影的噪聲影像中,只有壓得低低的帽簷深處,隱約可見眼眸的位置閃著綠色的銳利光芒。

  「還真是出其不意的打招呼啊……我想我們應該是第一次見面喔。」

  以肩膀擦拭臉頰上血水的他,內心發出了佩服的讚歎聲。他終於明白賭場裡那個男人一臉膽怯地說著:「有人拜託我把它交給你。」其實應該就是「本人」的請托吧?他不記得有和人結仇,總之應該是對方有什麼事情,才隨便抓個男人威脅他把這個東西交給自己吧?

  『你說咱們是第一次見面……?』

  噪聲形成的士兵說出了第一句話。那是一道彷彿帶著雜音轟鳴般的低沉聲音——聲音隨著雜訊體嘴巴一開一合,從收音機的喇叭傳出。那應該是以收音機為媒介,存在於今世的亡靈。隨著轟鳴聲響起,散落於四周的水泥塊嘎答嘎答跳動著,彷彿被線吊起來般從地面浮起。

  『啊!對了,對了……你這傢伙應該無情地殺了好幾百人、好幾千人吧?你完全不記得任何一名被自己屠殺的士兵長相吧?但俺卻……』聲音裡混入了嚴重的噪聲,彷彿隨著感情的起伏產生共鳴般匆高匆低——像浪濤一樣匆而沖高,匆而墜低。

  ……等一下。

  眼前突然搖晃歪斜。

  這是什麼意思?這傢伙到底在說什麼——

  『俺從來沒忘記過你這傢伙的臉!』

  就在軍人咆哮的同時,浮起的水泥塊形成一陣槍林彈雨朝他衝來。他一時反應不及,直接遭受襲擊,整個人連同水泥塊撞擊到背後的瓦礫堆,甚至頭上還落下像是屋頂的鋼筋。

  「咳……」

  咳個不停的哈維從瓦礫堆下爬出來,胸腔宛如被壓碎般,疼痛一路竄到背後,彎下身體時還吐出了黑色血塊。他趕緊阻斷痛覺,但在受傷部位開始修復之前,就只能趴在地上無法動彈。『怎麼了,不死人?難道是因為太久沒打仗而變笨了?』帶著噪聲的嘲笑聲聽起來彷彿隔了一層膜。『你以為戰爭結束而沾沾自喜,悠哉悠哉地活了八十年是嗎?哈!你還過得真舒服啊!』隨著這一聲嘲笑,一塊水泥塊又飛了過來,砸中哈維的肩膀後才彈開掉落。

  這個傢伙剛才是說——我殺了他嗎……?

  他的臉頰就這麼貼著地面,努力回想出來的影像在腦海裡一一快速閃過,他用莫名模糊的思考回路,思考著到底是哪一個?用槍打死的那個傢伙、用軍刀割喉的那個傢伙、用槍劍刺中背部的那個傢伙、還有被裝甲卡車一口氣碾過的那個人,但他已經完全想不起那個人的長相,而且開車的人也不是他。剛剛想起的那些人當中,有那張噪聲體士兵的臉嗎?感覺好像都不是他,但又好像所有人都和士兵長得一模一樣。這麼一想,無論是被槍殺的傢伙、被割喉的傢伙、還是背部被刺穿的傢伙,真的看起來全都長得一樣。

  待他回過神後,瓦礫的攻擊已經暫時停歇。他微微抬起幾乎貼著地面、空虛飄移的視線,看見噪聲體的士兵一副咬牙切齒的表情飄浮在收音機上空。

  『為什麼不躲開?』

  難道沒有反抗而惹他不高興嗎?士兵以充滿怨氣的低沉聲音問道。

  他們彼此互瞪,經過幾秒沉默後——

  「……哈哈!」

  他不知為何大聲笑了出來。一旦笑出聲後就彷彿被點中笑穴似地難以止住,他將額頭抵著路面,抖動著肩膀努力忍住笑意,但仍然停不下來。

  他雖然沒有因為傳染病而死,卻在同一市鎮上又遇上另一個機會,這還真幸運。自己之所以會走往這個市鎮,或許並非對傳染病產生好奇,而是被這個東西所吸引過來。他來到這個市鎮似乎不虛此行。

  他笑了一陣子後,無精打采地歎了口氣說:

  「沒關係,我不會躲的,來殺我啊!」

  剎那間,以收音機為中心升起了強烈的殺氣。『你這傢伙……別瞧不起人!』隨著一股咆哮聲,膨脹成圓頂狀的喇叭進裂出高輸出力的衝擊波。變形的空氣將映入眼簾的景色扭曲成波紋狀。他腦筋一片空白地等待著朝他直線衝來的空氣波。

  「大哥哥!」

  這時他聽見一名小孩的聲音。

  從瓦礫堆後面突然出現一個小小的物體。那是一具戴著軍帽的錫制玩偶……

  玩偶——牽著小孩瘦弱屍體的手,在路上拖行著。

  毫無防備、輕輕接近的玩偶頓時被衝擊波吹走,發出「呀!」的一聲,突兀且欠缺緊張感的聲音,連同小孩的屍體一起撞進了瓦礫堆裡。

  哈維霎時看得目瞪口呆,「等……等一下!」他想要跳起來,但卻起不來,只能爬向那裡。想向瓦礫堆下伸出援手的他,卻因為不知該幫哪一個而感到混亂。玩偶、屍體都像是壞掉的玩偶般,手腳各自朝著不同的方向,幾乎讓人分不出哪個才是玩偶。但剛才似乎被拖在地上走的屍體宛如一塊破抹布,儼然皮開肉綻,比玩偶更不像人。

  「大哥哥……大哥哥……」

  雖然無法立刻判斷聲音是從何處傳來,但他的手被拉扯了一下。將視線移向手腕後,便看見抓著他大衣袖子的不是小孩的手,而是錫制玩偶的手。玩偶用小孩口齒不清的聲音叫著「大哥哥」,小手還不斷用力拉扯他的衣袖。

  「那個、我真的有照大哥哥教我的去做,結果我做得很好,和大哥哥說的一樣,我真的沒有死耶!很厲害吧?」

  一臉威嚴的軍人玩偶這樣說完後,天真地笑了。

  (我教你……?)

  自己到底教了什麼——他想著想著,想起了自己曾幹過的好事。

  對了,自己確實說過要教他一個不會死的方法。但他並不是認真的,只是隨口說說罷了,他也不認為真的可以辦到。但當時他的確告訴那個孩子:如果你死了,可以附身在某個東西身上。

  難道真的辦得到嗎?

  這個……也許要附在自己熟悉的東西上才能辦到,例如那只玩偶。

  若說教他的事也就只有這件事而已,當時哈維並沒有陪伴那個孩子至臨終時刻,就離開隔離區域了。

  至於不會死的方法?那根本稱不上不會死的方法。雖然小孩殘破不堪的屍體就橫陳在眼前,但他的心智可能還不足以理解,甚至將自己的屍體像個玩偶般拖在路上行走。

  「喂,你要帶我一起走嗎?我跟你說過我母親也得傳染病過世了吧?我現在已經沒有家人了了,雖然我好不容易才活了下來,但是卻沒地方可以去。」玩偶那抓著哈維衣袖的手,不斷拉扯著他的大衣,很難想像那隻小手會有這麼大的力氣。錫制玩偶的臉上貼著一張天真無邪的笑容,而瞪大的眼睛深處,似乎閃爍著充滿怨恨的神情。

  「因為是大哥哥教我的,所以你會負起責任帶我走吧……?」

  玩偶的臉上彷彿重疊著那名瘦弱又得黃疸病,兩顆眼球已經脫落的小孩死亡臉龐。就在他膽戰心驚地想要推開那隻手時……

  啵喀。

  一塊水泥塊直接擊中玩偶的頭,發出沉悶的聲響。

  「那是什麼?」

  玩偶本身用莫名開朗的聲音問道,但錫制的脖子猛然斷裂,頭部頓時往反方向垂下,眼球看起來像轉了一圈。

  「好痛喔……」

  頭部倒掛的玩偶仍張大眼睛,就這麼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哈維嚇得趕緊保護玩偶,並回頭看著收音機的噪聲體,「住手!等一下!停下來!」、『事到如今,你還想幹什麼?』持續發射的衝擊波隨著激昂的怒吼聲衝撞牆壁,毀壞的牆壁逐漸崩落,把四周掩埋起來。眼前被瓦礫和粉塵遮蔽,手臂裡傳來哭訴「好痛喔!」的聲音,讓哈維一時無法判別聲音來源是小孩還是玩偶。「住手——」他抱著玩偶和小孩屍體兩具嬌小身軀,趴伏在地,對著逐漸朝他傾倒的瓦礫牆大聲叫道:

  「請住手,拜託!拜託你!」

  他已經好久沒有這樣拚命地吼過,也好久沒有如此對任何人乞求過,甚至在他有限的記憶裡,這還是第一次這麼做。無論如何,挺身保護已經死去的人,一點意義也沒有。然而他自己也不明瞭為何要這樣拚命,是因為之前信口胡說的罪惡感作祟嗎——也有這個可能,但也可能沒有任何理由。或許只是因為小孩就在自己的眼前哭著喊痛。

  過了一會兒,他發現衝擊波和瓦礫雨已經停止。剛才從瓦礫另一端傳來的怒吼聲和噪聲的轟鳴也驟然消失,除了周圍的瓦礫崩落不時發出乾澀的聲音外,現場變得一片寂靜。

  他慢慢拾起頭,剛才掉落在他背上的鋼筋和水泥塊也順勢滑落到一旁。

  「好痛……好痛……」

  視線落在臂彎裡不停哭泣的玩偶,想要抱起它時,完全脫落的頭部便滾到地面上。「好痛……大哥哥,我還是會死吧?好不容易才逃過一死,但還是會死吧……?」約莫凹陷一半的頭部發出求救般的眼神仰望著哈維。失去頭部的錫制身體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搖搖晃晃地將雙手伸向空中,想要抓住哈維的衣服。

  「喂!還有沒有不會死的方法?大哥哥,你應該還知道其它方法吧?我這次應該也會做得不錯喔!快教我,喂!教我……」

  哈維無法抓住那雙想要求救的小手,只能咬著牙吞了口口水。

  猶豫了片刻後——

  「對不起……」

  他說出口的就只有這句短短的道歉。腦海裡完全無法浮現任何安慰、欺騙、辯解、或撫慰的話語。

  「什麼嘛?沒有了嗎……?」

  玩偶似乎很失望地喃喃自語。雙手可能是力氣用罄,啪答一聲掉落在地,揚起小小的、極為微小的砂塵。哈維無法給予否定或是肯定的答案,其實打從一開始,他就不知道任何方法。他寧可玩偶責問他為何要說謊,但玩偶只是發出了一聲不像玩偶該有的、冷淡且豁達的歎息:

  「是嗎?那也沒辦法了……可是我好怕去上帝的國度喔……」

  沙啞的聲音逐漸消失在粉塵飛揚的白色空氣裡。

  空虛的雙眸就這麼望向天空,最後錫制的玩偶頭便不再開口說話。

  哈維在隔離區域的公用墓地裡建造了小孩和玩偶的墓。雖說是公用墓地,卻不見井然有序、排列整齊的墓碑,只草率埋葬因傳染病過世的大量犧牲者。哈維將小小的孩童遺體和體型更小的玩具遺體一起埋葬在那角落,因為沒有鏟子,他就用附近找到的玻璃碎片掘土。

  他跪在土堆前,雖然並不是向誰祈求,但仍做了短短的默禱。他不自覺地用力握緊右手裡的玻璃碎片,一打開拳頭,玻璃的尖端已經深深刺入掌心。他拔出玻璃碎片,並把它插在土堆上當作墓碑,掌心的傷口過了一會兒隨即撫平。

  「走吧!」

  他從墓碑前站起,對著拎在手裡的收音機說:

  「謝謝你等我,我們再繼續吧!」

  『呸!俺可不要!』

  但收音機卻斷然拒絕了。「欸?為什麼?」哈維感到困惑地反問道,喇叭只吐出一些暗綠色的噪聲粒子低聲說道:

  『沒有求生意志的傢伙,根本不值得殺。』

  「欸……」

  哈維只發出非常不滿的聲音,說不出任何話來。感覺自己現在的存在似乎全盤遭到否定,就連呼吸空氣也會遭到駁回,正因如此對方才不願意殺了自己。「那我今後該怎麼辦才好?」、『俺怎麼知道?你自己想吧!』甚王還被收音機斷然回絕。

  不知該如何是好的他沉默了片刻。這時遠處傳來火車的警笛聲,從荒野吹來的風吹亂了他的頭髮,也將沉殿於公用墓地底部的濃烈腐臭味換成了乾燥的砂子味。

  『……俺的墓地在東貝裡。』

  過了好一會兒,喇叭才發出不悅的聲音。「欸?」對於收音機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哈維只是漠不關心地應了一聲,雙方又陷入一陣沉默。

  『你很閒吧?』

  「是很閒。」

  接著又是一陣沉默。

  哈維茫然地思考著剛才的火車是往東行還是西行時,收音機慢慢開始吐出不耐煩的雜音。哈維略微聳了聳肩問道:

  「東貝裡的哪裡?」

  他手裡拎著收音機信步往前走。

  走路的同時,不經意地思考著——已經有好幾十年沒有回東貝裡了吧。從這裡過去路途應該很遠吧?要搭火車還是徒步呢?雖然並不趕時間,但這名剛認識的夥伴好像沒什麼耐性。

  大哥哥,能不能帶我一起去……?

  哈維發現有人叫他,便回頭一看。沾著血跡的玻璃碎片墓碑旁,抱著錫制軍人玩偶的瘦弱小孩子正抱膝而坐。他用帶著怨恨的眼神盯著哈維看了一陣子。

  是嗎?那也沒辦法……發出不符合他年紀的豁達歎息聲後,那道身影彷彿融入玻璃碎片般消失不見。

  (對不起……)

  哈維在心中道歉,然後轉身離開小小的玻璃碎片墓碑。

  規律的車輪聲和叼在嘴裡的煙升起的細煙,隨風一同飄向後方。直接敲打著聽覺的火車行駛聲吵歸吵,但感覺像平和的噪音,不至於令人不愉快。奇怪的是,他從以前就不曾厭惡火車的聲音,或是賭場的喧嘩聲這類環境音。

  哈維越來越難耐被收音機當作主人的不自在感,於是逃到車廂與車廂之間的連廊。他靠在連廊扶手上,迎著風哈著煙。像這樣獨自茫然地抽著煙,不禁會認為或許世界從很久以前就全無紛擾,處於和平狀態。

  (感覺頭髮越來越煩人了……)

  稍微留長的瀏海被風吹亂,搔著他的鼻尖。他想把礙事的頭髮撥開,甩頭的同時,叼在嘴裡的香煙頓時被風吹走。「啊!」他發出不捨的叫聲,回頭一看,只見白色香煙彷彿風中飛舞的花瓣,瞬間消失在後方的景色中。那根煙還剩很長一截耶!

  他放棄抽煙,瀏覽著遠方慢慢移動的荒野景色。左眼視線範圍隱約重疊著右眼白朦朦的視野。對焦近物就像暈車般,仍然令他相當難受。雖然他的視力尚未恢復到足以遠眺的程度,但卻不會感到不舒服。

  東邊在哪裡呢?他自然而然思索著。

  (自己最後仍然沒有信守那個承諾啊……)

  本來兩年前就應該在東貝裡的廢礦坑分開的,結果不但沒分開,還帶著他東奔西走,成天讓他擔心。現在收音機幾乎已經故障了,下士也無法抽身離開。如果能再早一點,應該就能讓下士脫離收音機,得以安息。

  啊!對了。

  他這才發現一個問題——既然收音機都變成這種狀況了,還要勉強修理嗎?本來死掉的人就應該自然消失,他當時不願意帶著那名孩子一起走果然是正確的,就像酒吧裡的那些幽靈親眼看見老闆展開新的人生後就消失了一樣,這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發展。相較於此,難道他們打算一直強拉著下士留在今世嗎?

  「啊……」

  當他發現這個令人不愉快的事實後,便對自己發出厭惡的歎息。要是自己沒有發現,也就不需要為這種事傷腦筋……這麼說來,雖然現在他已經把自己和琦莉總括為「我們」了,但真正必須振作的應該只有自己才對。

  「哈維?」

  當他一臉鬆懈時,突然聽見少女的呼喚聲,他的表情立刻變得緊繃。他裝出若無其事的表情轉過頭時,琦莉的臉出現在車廂門的縫隙。

  「因為你一直沒回來,我很擔心。你在做什麼?」

  「沒什麼,來看看外面讓視力適應一下。」

  他說了一個以前好像也曾用過的答案後,就轉向另一邊。當他想要一個人獨處時,這真是一個很好用的借口,他不禁在心中咂了咂舌。不過,這好像是一個很容易被拆穿的借口。琦莉雖然一臉狐疑,但仍裝作不知情,不再繼續追問,關上車廂門走到連廊。

  「下士呢?」

  「我放在架子上,叫我做東做西的,煩死人了。」

  不高興地噘起嘴發著牢騷的琦莉表情很有趣,讓他不禁噗哧輕笑。若看在旁人眼裡,平常那個受不了下士嘮叨的自己,應該也是這副德行吧?「真是的!我覺得你好像一副和你無關的樣子?哈維,你該不會很樂於被當作主人吧?」琦莉的臉越來越臭,「怎麼可能!我巴不得他趕快恢復原狀呢!」哈維回答得極不自然,不自覺地重新叼起一根煙想要加以掩飾。充滿不信任的視線朝他瞪了過來,刺得他臉頰好痛。

  琦莉板著一張臉,過了一會兒才咂了咂舌移開視線。她移動到哈維的身旁,和他一樣靠著扶手。

  「要是能快點復原就好了……」

  琦莉不時低下頭,她的喃喃低語聲隨著吹動她長髮的風,瞬間飄向後方。

  「……那個,琦莉。」

  明明看得不是很清楚,哈維卻佯裝眺望著遠方的景色,然後突然打開話題。身旁的琦莉抬起頭眨著眼睛,他本來想要繼續說下去,但叼著香煙的嘴巴半開著猶豫不決。

  「幫我點火。」

  想了一下後,結果卻說出心口不一的話。

  他斜眼一看,彷彿在思索什麼的她,露出了一臉茫然的表情。過了半晌後,她彷彿明白了什麼似地張口結舌:

  「看吧!你果然樂在其中!」

  琦莉氣憤地反駁,於是他想陪笑收回那句話,但香煙又差點被風吹走。「啊——」這根還沒有點火,如果又讓它飛掉會讓他心痛不已。

  還好他在香煙被風吹走之前趕緊伸手抓住,就這樣維持著從扶手探出身子的姿勢,看著後方的景色。

  「東貝裡應該是那裡吧?」

  他一人自言自語,琦莉拉住他的外套衣背,越過他的手臂看著他的臉。

  「哈維……你怎麼了?」

  「嗯,喔,沒什麼。」

  因為琦莉似乎一臉擔心的樣子,他才故意用輕鬆的口氣掩飾剛才的圭言。

  那遙遠的後方,應該就是從這裡一直往東南走的方向。當然,現在從這裡眺望,是不可能看到半點東貝裡的影子。只有荒野的地平線描繪出橫亙在眼前的平緩丘陵,鐵路緩緩彎曲貫穿荒野直到地平線的前方。這條鐵路會連接到東貝裡嗎?

  俺有件事想要拜託你——

  收音機之前說的話在他腦海裡響起——等哪一天俺壞掉、不能動時,把俺帶去東貝裡,埋存那個廢礦坑的墓地。

  或許在不久後的將來會去一趟東貝裡吧!可是他不知道是否真的可以這樣做,到底什麼才是最接近正確答案的選擇呢——

  結果他還是做不出結論,只能任由往西方前進的火車,將風聲和車輪聲拋在遙遠的東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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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普熊 發表於 2009-5-8 07:43 PM

  第三話   九號車廂上愛好旅行的遊客

  包廂靠走道的這一側、與火車行進方向呈反向的座位——

  不知從何時開始,這裡成了自己的固定座位,琦莉一直觀察著坐在包廂靠窗、與火車行進方向同向的座位上——也就是自己斜對面那名紅銅色頭髮青年的一舉一動。坐在窗邊的他托著腮幫子,將頭靠在車窗上,隨意地任窗外風景流過眼前,從剛才開始就一動也不動。過了半晌,他才突然從玻璃窗上抬起頭,隨意交叉著穿著工作褲的長腿,並將手仲進大衣口袋裡。

  當哈維靈活地用左手叼起一根煙時,琦莉趕緊將打火機湊到他眼前。

  「來,請。」

  琦莉一本正經地說,哈維霎時一臉訝異地往後縮。但她仍保持這個姿勢,若無其事地點燃打火機,哈維臉上浮現出複雜的表情,將叼在嘴裡的煙頭靠近點燃。琦莉內心暗自竊笑——這是回敬你上次的無禮。

  『喂!怎麼了,妳終於變機伶了!』

  琦莉獲得窗邊收音機還算佩服的肯定,便輕輕聳聳肩微笑道:「是吧?」

  這是從教區出發後的第四天。一開始,琦莉對於收音機的隨便使喚會一一反抗,自從開始試著迎合收音機後,心情也逐漸開朗。她覺得在到達目的地之前的這段時間,或許這樣比較有趣。下士畢竟還是下士,除了有關哈維的事會嘮嘮叨叨外,他和琦莉仍然相處融洽。

  現在只有哈維無法融入這種氣氛,拉著一張臭臉抽著煙。

  「不用在這方面機伶,為什麼妳會做這種事?」

  「因為我在貝亞托莉克絲工作的店裡和她一起工作過。」

  琦莉回答到一半時,哈維不知為何被煙嗆了一下。

  「……妳亂說的吧?」

  他重新叼起掉落的香煙,用莫名低沉的聲音問道。「是真的啦,雖然沒做多久,但真的很好玩。」琦莉說話的同時,將在車站買到的打火機收進了口袋裡。哈維似乎非常不高興地咂著舌,嘴裡喃喃嘟嚷著:要是找到那個女的,一定要好好教訓她。

  平常很難得看到哈維有這種反應,琦莉覺得很有趣便笑了出來,卻讓紅銅色眼眸顯得更不高興。被他這麼一瞪,琦莉只好努力憋笑。

  感覺現在精神好多了,從教區出發時是那樣的不安,自己也做足了心理準備——這將是一次沉重的旅程。但無論如何,他們三人仍然在一起,即使再消沉也無濟於事,所以只能盡力去做吧!試著這樣甩開心裡的疙瘩後,不同於以往的三人關係也讓人覺得很新鮮,彷彿重溫兩年前秋天遇見哈維和下士時那股不可思議的感覺。當時琦莉仍就讀寄宿學校,貝佳也還在她身邊。在東貝裡的車站遇到哈維他們後,原本只是抱著趁殖民祭假期期間,和他們坐上同一班火車跟去看看,卻從此展開了漫長的旅程。她和下士立刻就打成一片,但一開始和哈維卻很生疏,哈維也不太理她。雖然對於他們兩人仍不熟悉,但每發現一件事,感覺彼此之間的距離就縮短了一些。

  一件件枝微末節的小事都閃閃發亮;一件件枝微末節的小事也都令她興奮不已。當時她希望這趟旅程最好永遠都不要結束。

  當時的心情,至今仍未改變。

  當她從有廁所的車廂走到連廊時,想起了剛才哈維的反應,自己又笑了起來,剛好和在連廊上擦身而過的男乘客四目相交。琦莉想頷首掩飾,不過卻笑得很僵。男人也點頭響應,但表情卻很怪異。

  (好丟臉喔……)

  琦莉紅著臉慌慌張張地離開,但當她想從車廂門進入下一節車廂時,背後卻傳來近似呻吟的聲音。她停下放在門把上的手,回頭往連廊一看,剛才和她擦身而過的男人蹲伏在相同的位置。

  「請問……?」

  琦莉雖然有些不知所措,但又無法坐視不管,她退回到那名男人身旁,彎下腰窺看男人的表情。只見男人蹲伏的背上下起伏著,痛苦地喘氣。

  「你不要緊嗎?」

  「嗯,只是有點暈車……」

  琦莉詢問男人後,男人輕輕舉起一隻手,虛弱地回答。她一時之間不知是否該通知列車長,還是叫和他同行的人過來而感到非常困惑。猶豫不決的她想要先幫男人拍拍背,但男人卻搖了搖手拒絕:

  「我已經沒事了,謝謝。」

  他說完後就自己站了起來,但腳步仍有點不穩。

  「你坐在幾號車廂?我送你回去好了。」

  「喔,我和妳同一個車廂。」

  琦莉一時之間並不理解這個答案的意涵,但隨即——

  「……那個,是九號車廂嗎?」琦莉他們的座位正是九號車廂。

  「對、對,沒錯。」

  男人點點頭後,就順道和琦莉一起走回九號車廂。

  「妳是出來旅行的嗎?」

  男人穿過八號車廂的走道時,率直地問道。剛才他的情況還那麼糟,但現在卻似乎完全復原了。琦莉心想:他到底是哪裡不舒服?自己說旅行也算是旅行,只是目的並非這麼單純,所以琦莉只曖昧地笑著點頭說:「喔,嗯。」男人笑著回應:「是嗎?」

  「我也是耶,我和小女一起來的,我和小女都很喜歡旅行。」

  「喔……」

  「妳喜歡旅行嗎?」

  對方隨意問道,琦莉思考了片刻後答道:

  「喜歡,我還在想要是能一直坐著火車旅行就好了。」

  琦莉露出的率真笑容裡,混雜著一絲苦笑。

  他們聊著聊著就來到了九號車廂前,琦莉拉著門把打開車廂門時,霎時感覺好像走錯了車廂。但確認過門上的牌子後,這裡確實是九號車廂沒錯。當琦莉正感到納悶時……

  「爸爸!」

  隨著女高音般的開朗叫聲,一名少女從車廂中央的包廂座位跑了過來。男人笑臉迎接抱住他手臂的少女。「就是這裡,謝謝妳。」男人道謝後和女兒一起入座的座位,剛好和琦莉他們的座位背對背。原來他們居然坐得這麼近。「謝謝。」和父親一起揮著手的少女可能只比琦莉小幾歲吧,亮色系的頭髮編成了兩根辮子,不知為何感覺與貝佳有幾分神似。琦莉也對她微笑揮手,雖然只是幫了一個小忙,但她感到很滿足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將手肘撐在窗邊抽著煙的哈維稍稍抬起視線。

  「真慢!妳在搞什麼?」

  「嗯,沒有,沒什麼。」

  琦莉隨便回答後就坐入哈維斜對面的固定位置,但他似乎並不怎麼感興趣,又望向窗外。琦莉對於他只問了一句「妳在搞什麼?」而沒有繼續追問下去,不滿地聳了聳肩。

  『哈威。』

  窗邊的收音機插嘴道。

  「是哈維。」

  哈維生氣地瞪著收音機,像平時一樣糾正他。

  『歷史作業不是你最拿手的嗎?與教會有關的事,你更是熟到快爛了不是嗎?這樣的話就幫幫她嘛!』

  「少開玩笑了,我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哈維立刻扭曲著嘴響應,琦莉聽著兩人之間的對話,這才想起:對了!這次旅行的名目是為了寫教會史的報告。

  寫報告好麻煩喔……她想著殖民祭假期結束後就得回寄宿學校,變得有些鬱鬱寡歡。

  (真是的,居然讓琦莉去做這種奇怪的工作……)

  他在心中咒罵著,然後拿煙蒂出氣,將它塞進窗邊的煙灰缸。找到她以後一定要好好說說她。不過他也同時發現,光是想像就沒辦法說贏她,到最後一定又是自己被駁倒。

  明明才剛把煙捻熄,卻彷彿吐煙似地長歎一口氣。

  找到貝亞托莉克絲後,要再次將琦莉托付給她,獨自前往首都——這一直是他考慮的選擇之一,同時也是最具可行性的選擇。但是現在完全掌握不到貝亞托莉克絲的下落,所以從西貝裡回來後他想行動也動不了,首都行也只能先擱置一旁。找不到貝亞托莉克絲,他的心情一半感到焦急,但另一半卻感到安心,因為這樣就無需丟下琦莉不管了。其實他是以沒找到貝亞托莉克絲當借口,而暫時不去思考這個問題吧……想到這裡,連自己都厭惡起自己。

  『主人,你最近老是歎氣,莫非有什麼煩惱嗎?』

  放在煙灰缸正上方的收音機用癡呆的聲音問著白癡的問題。哈維覺得自己的偏頭痛越來越嚴重,不禁深深歎了一口氣道:

  「在下的煩惱就是你。」

  『欸?俺讓主人煩惱嗎?如果真是這樣,那俺只能以死謝罪……』

  「你早就死了。」

  哈維已經無力搭理,隨口回答後就虛脫地靠在玻璃窗上。看慣了這樣的對話場景,已經讓他無法思考,只能任由緩緩傾斜的荒野景色從視覺表面一一通過。他眺望著看起來彷彿畫面已經停格的無聊風景,就連腦中的訊號似乎也停了下來。

  這時,在視野的遙遠前方,他看見一道緩緩搖晃的巨大影子,橫亙於北邊的斷層上空。

  他抬起下巴定睛看著,右眼的影像模糊不清,便將注意力集中到左眼的視覺,仔細一瞧——

  (那是什麼?塔……?)

  宛如尖塔狀的建築物,停滯於大氣裡的砂色煙霧中,模模糊糊地緩緩搖晃著。那裡應該不可能出現城鎮,坐在同車廂的乘客當中,慢慢也有人發現,便將臉貼在玻璃窗上,興味盎然地凝視著。那可能是海市蜃樓……吧?

  沙……

  突然間,從收音機的喇叭傳出奇怪的雜音。

  「……?下士,你剛才說什麼?」

  『咦?』

  收音機驚訝的聲音裡,混入了哈維之前從未聽過的雜音。仔細一聽就能發現,雜音中帶著宛如音波般的晃動。這股區分強弱拍的晃動,聽起來像某種音樂。「這是哪裡的電波?」、『嗯?俺只能收得到跟平常一樣的頻率……』收音機的回答不太可靠,看來平常游擊隊電台的頻率混入了些微其它電波。

  哈維立刻明白了,他把注意力轉回乘客們仍竊竊議論著並眺望的斷層上方陰影。那座宛如塔一般的建築物、從游擊隊電台頻道裡流洩出音樂的電波、收音機、塔——幾個單字排列卡住了他的腦袋。

  由於角度的問題,從這節車廂無法看見鐵路的正前方,但應該已經慢慢接近下一個車站了。先下車看看……

  當他想到這裡時才發現……

  「對了,琦莉呢?」

  『她去上廁所後就沒有回來,不知躓躂到哪裡去了?那個蠢女孩……』

  收音機用從前咒罵哈維的相同口氣回答時,他已經從座位上站起來,『你要去廁所找嗎?主人。』被這麼一問,哈維想了想也覺得有理,於是又再次坐下。現在還有時間,琦莉應該會在火車進站之前回來吧。

  他再次靠向窗戶,眺望著飄浮於遠方的塔影。雖然必須突然改變旅程,但如果這個直覺是正確的(自己的第六感對不論好事或壞事,幾乎都沒有失准過),他心想:去查查看那道影子的真面目應該是件有意義的事吧!

  「哈維,我問你喔,你有沒有注意到教堂裡沒有上帝?」

  「這是什麼問題?什麼叫做有沒有注意到……」

  哈維將打火機湊近嘴裡叼著的香煙,並露出驚愕的表情。不過他沒有予以否認,那副表情反而比較像在說:這麼理所當然的問題有什麼好問的?她第一次遇到這種反應的人,表情不禁亮了起來。

  「那麼你也知道是為什麼嗎?我一直認為是因為上帝嫌路途太遠,所以半路折返了。」

  當琦莉想要一鼓作氣繼續說下去時,一道人影出現在她的座位旁。她抬頭一看,一位身穿深藍色高領制服的男人站在走道上。「啊!」琦莉連忙出示從寄宿學校制服口袋裡拿出的車票,列車長略微彎腰看了看車票,微笑著表示沒問題。那溫柔的微笑讓琦莉想起了小時候對列車長這份工作的憧憬,她露出羞澀靦腆的微笑響應列車長。

  不知為何,她突然覺得有股懷念的感覺,不由得地眼眶發熱。她也不知道究竟為何會有這種感覺。

  「要吃餅乾嗎?」

  隨著一道天真無邪的聲音,一隻沙沙作響的紙袋從頭頂遞了過來,打斷了琦莉的思緒。她轉頭仰望,剛才和她背對背而坐的少女越過椅背探出身子,正看著她。那是一名長得和貝佳有點神似、頭髮編成兩根辮子的女孩。她笑容滿面地拿著餅乾袋,「謝謝。」琦莉也回以微笑,並拿了一片餅乾。椅背後方傳來女孩父親的聲音:「這樣很危險喔。」但少女似乎不以為意,僅以腹部支撐著自己,宛如蹺蹺板般搖來晃去,還對哈維爽朗地叫著:「大哥哥,你也要吃嗎?」

  「不要。」哈維仍在窗邊托著腮幫子,看也不看一眼就直接拒絕。

  「真冷淡——好無——聊。」

  坦白說出內心感受的少女,將手伸進紙袋裡,拿出自己要吃的餅乾。琦莉覺得她真的很像貝佳,不禁噗哧一笑。若貝佳也和他們一起旅行,應該也會像這樣熱鬧吧——琦莉不禁想像著這不可能實現的未來。

  「我好喜歡旅行,我一直和爸爸旅行喔。」

  琦莉對吃著餅乾、向她攀談的女孩笑著回答:「嗯,我也很喜歡旅行喔。」然後也將餅乾放進嘴裡。

  「大姊姊,妳坐了多久的火車呀?」

  「欸?那個……」

  琦莉想要隨口回答,但不知為何腦海裡只浮現出模糊的數字,一時之間答不出來。奇怪?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坐的啊?就在她感到不知所措的幾秒鐘,少女不等琦莉回答,就談論起自己的事:「我啊,我坐了十年左右喔。」、「嗯……」琦莉雖然漫不經心地應和著,但卻感到十分佩服。那女孩看起來頂多十歲出頭,她可能從很小就開始旅行吧?

  「大姊姊,妳能跟我做朋友嗎?」

  「嗯,好啊!」

  雖然這段友情只能維持到下火車之前,但和貝佳神似的少女令琦莉感到格外親切,便高興地點頭。少女也發出歡呼聲:

  「這些人也都是我的朋友,我們大家感情都很好喔!」

  坐在其它座位上的乘客們也一一拿著東西過來,將琦莉他們的座位團團圍住。不知為何,這節車廂的乘客好像都是認識很久的朋友,大家一團和氣,面帶笑容地找她聊天。

  「我也好喜歡旅行,已經連續坐了十五年的火車。」

  「我也旅行了二十年以上呢!」

  「是啊!火車真好,坐了好幾十年還坐不膩呢!」

  琦莉逐一看著那些爭先恐後誇耀自己旅行經驗(不過好像都只是在說坐火車的時間)的乘客臉龐,對著他們微笑,但她卻感覺越來越恐怖。

  她以眼神向斜對面的哈維示意——這些人好像有點怪怪的。但就連哈維都一副融入其中的表情說:「我已經旅行了八十年了吧?」這件事她早就知道了……似乎只有自己跟不上他們,讓她感到有些無所適從。這次她瞄了一眼窗邊,改對收音機求救。

  窗外逐漸看見白色月台和車站,火車快要進站了吧?她不禁稍微鬆了口氣。

  (欸……?)

  但是火車不僅沒有減速,速度反而越來越快,一瞬間就滑過了月台邊。這絕對不是廢棄的車站,她明明就看到了接送親友的人們及候車的人們。

  總之哪裡不對勁,琦莉想離開座位走到走道時,「妳要去哪裡?」少女拉住了她的衣服。

  「怎麼了?妳不是也喜歡旅行嗎?既然這樣,只要一直坐著火車就好了呀。」

  「旅行很快樂吧?妳應該也覺得要是旅行永遠不會結束,那該有多好吧?」

  「只要妳待在這裡,就可以這樣一直快樂地旅行喔!」

  「大姊姊!妳不會去別的地方吧?妳不是說要和我作朋友嗎?」

  其它乘客們也紛紛聚集過來,你一言我一語地挽留她。現在車廂裡的所有乘客都圍繞著琦莉,三三兩兩聚集在一起。本以為很親切的那些人笑容背後,感覺好像有什麼瘋狂的人正窺視著她。「哈維……」琦莉轉向哈維的座位向他求救,但他卻悠哉地抽著煙,不可思議似地望著陷入困境的琦莉。

  「怎麼了?坐下來啦!妳不想和我一直旅行嗎?」

  琦莉確定這一切果然不對勁,不禁感到毛骨悚然。哈維不可能說出這種話——為什麼之前沒有起疑呢?眼前的哈維確實有右手臂,這不是現在的他,而是兩年前在東貝裡遇到的那個哈維。一開始自己穿著寄宿學校的制服就很奇怪,但自己剛才居然都沒有發現。

  「妳已經無法下車了!我們十年前就已經被強行拖來這裡了。吶,加入我們啦!大家在一起才不會寂寞……」

  火車的速度越來越快,景色也從車窗飛過而被拋到後方。少女及其它乘客們從四面八方拉扯著她的衣服和手,使得她的重心不穩。琦莉拚命叫著現在不在這裡的名字——

  「哈維——」

  那傢伙到底去哪裡了?

  沒想到她居然會在火車上迷路,真是敗給她了。他站在月台正中央,嚴重妨礙行人通行的地方左顧右盼。下車的乘客和準備上車的乘客形成的匆忙人潮,彷彿碰到了沙洲般分流為二後又再度匯流,一一從他眼前經過。

  火車快要進站時卻仍不見琦莉回來,於是哈維就從第一節車廂找到最後一節車廂,但到處都不見她的影子。就在他不知該如何是好時,火車已經靠站了。哈維心想:或許她先下車了,便帶著行李下車,但放眼望去,無論月台或剪票口都不見她的身影。而停靠月台的火車已經噴出了蒸汽,迫不及待地準備出發。

  (再回車上找一遍吧……)

  哈維只帶著收音機回到了火車上,又開始從第一節車廂走到最後一節車廂,但大約走過一半的車廂後,才發現這種方式可能無法找到人。不過,如果不用「這種方式」,他當然也不知道其它的辦法。他實在感到束手無策,到底要怎樣才會在只有一條走道的火車上迷路啊?他越來越感到佩服。

  『主人,火車已經快要開了。』

  「我知道……」

  就在他穿過八號車廂後方的連廊,進入九號車廂時,突然有什麼東西吸引了他的視線,他停下腳步。「……?」往後退兩步後又再次走到連廊,站在車廂門前。雖然只有一瞬間,卻感到視野重疊交錯的怪異感,哈維心想:是因為右眼的反應慢了一拍才重疊了影像嗎?不過兩者的怪異感似乎不太一樣。

  他抬頭注視著車廂門,但越是想要仔細看,影像就越往視網膜的死角鑽,使他無法看清楚。

  「看不見的東西就要用看不見的東西去看,才會清楚看見……」

  突然從他身後傳來一道聲音,聲音彷彿少年般有點高揚,甚至混入了他從未聽過的腔調。他感覺到不懷好意的敵意,腦內立刻自動拉起警戒線。

  就在他回頭的瞬間,彷彿有什麼影子倏地從他視野邊緣逃開。他立刻轉身從連廊扶手探出上半身,這時影子便溜進火車與月台間的縫隙,旋即消失不見。剛才那到底是什麼……

  鈴鈴鈴鈴鈴鈴——

  發車鈴聲急切地響起,火車噴出灰白色的蒸汽後就出發了。剛才注意力全被那道可疑的影子分散,他重新面向車廂門,但仍不知那股怪異感從何而來,也只能處於束手無策的狀態。

  (看不見的東西就要用看不見的東西去看……?)

  他思索了片刻,試著用左手遮住左眼。視力較好的那隻眼睛被遮住後,視野突然變得一片模糊,他僅用右眼不可靠的視力重新抬頭看車廂門。

  頓時一扇附著紅銹、老舊得嚇人的門扉佇立在眼前。濃濃的鐵銹味裡混入了生物的腐臭味飄散過來,他不禁嚥下一口口水,愣住不動。他仰望門的上方,看見同樣嚴重銹蝕的金屬牌子上,模糊不清的古字體印著「九號車廂」——這是一扇「不存在的車廂門」。

  「下士,你看得見嗎?」

  『啊,主人,俺現在也看見了。』

  他在內心咒罵著「別叫我主人」的同時,把收音機吊繩纏在手腕上,握住那根不僅生銹還黏了某種黏呼呼東西的門把,只停了一會兒就毫不猶豫地用力拉開車廂門。

  即使已經心裡有數,但當他目睹車廂內情景的瞬間,仍嚇得屏氣凝神——無論是車廂壁、車頂和座位,都像門一樣佈滿了鐵銹。這應該是早已躺在廢車場角落,徹底銹蝕的廢車廂。座位上不見乘客,乘客們反而聚集在走道的某一處。他越過那些人的頭,在人群中央看見了那名自己正在尋找的女孩。

  「琦莉!」

  同時回過頭的那群人當中,他看見了某張讓他也嚇了一跳的臉——是我?但就在他嚇得啞口無言時,那張臉宛如一具製作失敗的黏土人,開始浙瀝嘩啦地崩落。

  被人們包圍並從四面八方拉扯的琦莉,一臉泫然欲泣地轉過來。他趕緊推開人群伸出手,琦莉也拚命地從人群縫隙間將手伸了過來。哈維抓著她的手,用力將她從人群中拉了過來。

  「哈維。」

  「妳在搞什麼?又在奇怪的空間裡亂晃……」

  哈維抱住衝過來的琦莉後持續咒罵著。

  「不可以把大姊姊帶走!」

  小女孩抓住琦莉的衣服——雖說是女孩,但她的臉顯然是一張死者的臉孔。土色暗沉的皮膚已經腐爛,雙頰的肉也剝落不見;沒有眼球的圓形眼窩,和凹陷的口腔深處呈現空虛的黑色。

  「大姊姊要一直待在這裡!她說她想要一直坐火車呀!」

  其它乘客也紛紛從女孩四周伸出手來,哈維邊保護著琦莉邊回頭望著出口,但原本在那裡的車廂門瞬間彷彿被酸腐蝕般,融化成黏呼呼的液體,融入了生銹的車廂壁。

  喂,你們一直留在這裡就好了啊……

  和我們一起繼續這沒有終點的旅行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用平板的聲音說,面如土色的乘客們帶著一抹虛幻笑容逐漸聚集過來。亡靈們的意念凝聚後,就在現實的縫隙間產生了一道不可能存在的空間嗎?總之那些傢伙似乎可以在這個空間裡實體化。「下士,你想想辦法嘛!」快被這群死者擠扁的哈維想逃跑的同時,呼喊著纏在手上的收音機。但就連平常遇到這種情況便發出衝擊波的收音機,也是一副想逃的樣子,只顧著大聲嚷嚷:『住手!不要靠過來!噁心死了!滾一邊去!』難道衝擊波也和記憶一樣被他遺忘了嗎——雖然情況危急,但哈維不禁感到一陣暈眩。真是個沒用的破銅爛鐵……

  火車繼續以異常的速度急馳。哈維斜眼瞄了一眼往後方飛逝的窗外景物,咂了咂舌。

  鈴鈴……

  這時隱約聽見一道非常微弱的鈴聲,讓他的腦海閃過一個靈感。

  他想盡辦法從那群人的縫隙間伸長了手,打開離他最近的窗戶。高速吹過的風灌了進來,吹亂了遮住臉的頭髮和車內的空氣。

  「琦莉、下士!跳車吧!」

  「咦?」

  『欸?』

  就在另外兩人仍搞不清楚哈維的用意之前,他就用單手將琦莉抱到窗框上,然後將她半推出車窗外,身體也從車窗一躍而出。

  他在半空中抱住了被丟入急馳的荒野景色後,不停尖叫的琦莉和收音機。經過幾秒鐘的空中停滯後撞擊到地面,他弓著身體在地上滾了幾圈,肩膀和背部稍微撞擊到堅硬的「水泥地」,但並未感受如視覺所示那樣極具速度感的衝擊。

  車廂壁從倒下來的兩人身旁滑過。當他喘著氣坐起來時,火車最後一節車廂剛好駛離月台的最後方,發出尖銳的警笛聲後駛出了車站。

  「……咦?」

  緊閉著眼睛抱住哈維的琦莉害怕地拾起臉,目瞪口呆地環視四周。月台中央的人們正好奇地盯著他們看,甚至聽到有人竊竊私語:他們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兩位乘客,這樣太危險了吧!」一名身份應為站長的男人一臉蒼白地怒吼著跑了過來。

  哈維和仍然呆若木雞的琦莉四目相交,歎了口氣後聳聳肩。

  兩人(和一台收音機)正坐在月台的邊緣地帶。

  雖然他們受到站長嚴厲的斥責,所幸火車仍照預定時間出發,站長也就不再對他們追究責任,大約三十分鐘後就釋放他們。他們低頭致歉的同時(只有琦莉道歉,哈維只是板著一張臉看著斜前方,完全不道歉),也一面離開了站務室。

  「被罵得真慘,我明明沒有錯,卻被這樣莫名其妙地罵,都是妳害的。」

  拿著行李走出車站後,剛才被責罵時一直忍著煙癮的哈維,立刻點燃一根煙,開始發牢騷。「對不起……」哈維真的生氣時反而不太說話,雖然琦莉認為他並沒有很生氣,但仍唯唯諾諾地道歉。「真是的,下士一點用也沒有。」、『俺真丟人哪,主人……』收音機也顯得很沮喪。

  高聳的圍牆從車站旁沿著鐵路向前延伸,輕輕將手放在鐵絲網上的琦莉,精神仍有點恍惚。她隔著圍牆眺望鐵路前方,不要說火車的影子,就連噴出的蒸汽尾巴都完全看不見。載著那些死者的幽靈車廂,可能仍然存在於那輛火車的空間縫隙中,隨著火車一同向前奔馳吧。

  火車絕不停歇,任何人都不能下車,大家只能繼續這趟沒有終點的旅行。就這樣經過幾十年、幾百年,甚至直到永久。

  琦莉的腦海裡浮現出少女的身影。對不起,我還是沒辦法跟妳做朋友。因為我不能一直待在那節車廂上,我們有自己旅行的目的地。

  不過,如果沒有目的地,可以一直那樣輕鬆地旅行也很不錯啊……

  「……妳是不是不希望旅行結束?」

  靠在圍牆上仍一臉不高興地抽煙的哈維突然低喃道,琦莉望著鐵路沒有回答。但是因為沒有否認,所以也等於是某種程度的承認。

  她喜愛旅行,不管是搭乘火車、造訪各種街道及地方、感受當地居民或是曾住過那裡的人們意念所滲入的空氣,她都喜歡。最重要的是,琦莉總是認為只要旅行繼續,就可以一直和哈維在一起。一旦旅行結束,她就彷彿失去了什麼東西——她總是下意識地如此思考。

  如果沒有目的地,可以一直輕鬆地旅行也很不錯啊……說不定那節車廂正以另類的方式反映出自己的願望呢!

  「沒有終點的旅行,才不如妳想像中的那麼好!」

  琦莉聽見一旁的哈維又低聲念了一句,壓低音調的草率口吻中,喉嚨一帶發出了她所熟悉的些許沙啞嗓音。

  琦莉將視線從鐵路移開,仰望著身旁的高個子。但是哈維不再說話,彷彿自己什麼也沒說似地眺望著圍牆的另一頭。當他露出那種表情時就表示他不想再說話,所以琦莉也索性不回答,再次看向鐵路。

  琦莉害怕哈維可能會對她想永遠搭乘火車的念頭感到厭煩,因而想趕快下車;或是不在車站下車,而是突然一個人從車窗跳下來。

  即使不能坐到終點,她也希望能和哈維稍微再坐久一點……

  沿著鐵路吹來的風碰到了圍牆後反彈,將哈維紅銅色的頭髮和琦莉的黑髮分別吹往不同的方向。分別眺望著鐵路終點的他們,內心的思緒也許毫無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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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場休息春日未至,某神官與偉大神官的故事

  造訪的住宅競意外地簡單質樸,非常自然地佇立於融入雜亂無章的街景中。組成長老會的十一聖者的直系子孫,同時也是教會傳道部的大老人物可以住在這種住宅嗎?他競莫名其妙地擔心這個問題。

  建於山腰斜坡上的深灰色都市——「首都」,佔據著這座城市中至下層一帶的一般住宅區。不同於高聳入雲、尖塔林立的中央部,這個主要是維持首都機能的技術人員及教會總部打雜人員所居住的地區,擠滿了較小規模的建築物,形成雜亂無章的街道。

  進入都市的火車,噴著影響附近地區的滾滾濃煙穿梭而過,不過濃煙立刻融入了街上到處升起的灰白色煙霧中。櫛比鱗次的建築物牆壁上,有幾根突出的石化燃料排氣管,甚至只要抬頭仰望,就能看見牆與牆之間架設著遮蔽了天空、宛如曬衣繩般的粗大配管。由中央集中管理的石化資源動力遍佈全市,其外部配管直接裸露在外,宛如網洞般佈滿整座都市,讓首都有「機械都市」之稱,令人感覺自己彷彿是個被吞入機器內的小矮人。

  而恩師席格利-祿位於中城角落的家,可以俯瞰朝總部盤旋而上的鐵路陸橋。

  「我想要到您府上拜訪……」

  他緊張地提出想要造訪的請求後,教會的大老卻很爽快地出來迎接:

  「啊!請進。不過我現在沒有請人,可能無法奉茶。」

  「不,打、打擾了。」

  恩師通常是令人十分敬畏的對象,更何況席格利-祿是他念神學院時教導他的恩師。以他神學院榮譽理事的身份,原本是不需要授課的,但恩師卻開了一年的特別課程,他也很幸運地順利進入那個課程。

  他手裡拿著與首都聯機的通訊機後,突然改變想法。他沒有呼叫治安部,而是呼叫了傳道部,因為他想和席格利-祿討論。幸好這時席格利-祿就在辦公室內,因此可以直接和他通話。他說明事情始末並與之討論後,帶著不死人這份伴手禮的他,便從鄉下的教會分部被召回首都,從今年春天開始在首都就任新職。這真是再幸運不過的事了,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

  「那個……您打算如何處理『那個東西』呢?」

  被催促爬上通往二樓樓梯的他,小心翼翼地問道。席格利-祿有點困惑地歪著頭思索,然後含糊地回答:

  「是啊……我還在想該怎麼辦。」

  那名女不死人由席格利-祿接收處理,但他至今仍毫無對策。自己完全看不出來他到底有何打算,但席格利-祿似乎尚未對外公開自己活捉了一名不死人的事。

  和之前上課時相比,他感覺席格利-祿變得不太一樣。與其說他變得圓滑,自己倒覺得他變草率了。自己所認識的席格利-祿是一名嚴格的神宮,他記得雖然恩師也有充滿野心的一面,但應該不是個會將不死人留在自己家中,導致自己陷入危機的人。因為一個不小心,他很可能會失去目前的地位。

  只是單純因為他上了年紀嗎?即使如此,這名以史上最年少之姿進入長老會的偉人,距離被稱為老人的年紀還很久遠。

  「祿」——這是大人物被冠以教會最高聖職者的尊稱。

  你想要出人頭地嗎?

  兩個月前被召回首都,第一次拜訪他的辦公室時,話說到一半突然被這麼一問。雖然難以猜測他的意圖,但自己仍然老實地點頭承認。席格利-祿露出苦笑,喃喃說道:「是嗎……或許並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好。」接著便在首都幫他安排了一個可以嶄露頭角的新職務,但當時那段對話卻印象深刻地留在他腦海裡。

  爬上二樓時,呈半圓形延伸的迴廊一端傳來模糊的聲音。一道聽起來像性感女人的聲音先是連續高聲笑個不停,但時而又完全停歇,聽著聽著彷彿聽覺都被一併帶走,引起身體不適。自己不禁以驚愕的眼神看著席格利-祿,但他則聳聳肩。

  席格利-祿打開迴廊最後一間上了鎖的房間。一名抱著肚子、趴在床上的女人,就位於微暗的房間中央。

  「啊!肚子好痛,不要跟我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啦!」

  她用單手敲打著枕頭說。當然房間裡除了她沒有其它人,卻彷彿有人站在那裡和她對話似的,只見她一會兒又痛苦地笑著,還痛得無法忍受般在床上打滾。滾過了頭,半顆頭從床邊滑落,金色長髮宛如絲綢般傾洩而下。

  女人變成仰躺、頭往後仰的姿勢後終於發現他們,便將視線轉向門口。她那白皙的皮膚和冰藍色的雙眸被走廊上的燈光一照,染上一層微暗的陰影。不同於在鄉下撿到時的髒污模樣,那格外晶瑩剔透的模樣,令他心跳加速。

  「啊——是你。」

  女人維持著仰躺的姿勢,用手指著他。「你就是那個、那個、那個、謝謝——謝謝你帶我來這裡,我很感激你。」她居然向逮捕自己的人道謝,他不知該如何回答,一時為之語塞。女人又獨自發笑:

  「首都還真好玩,充斥著各種意念啦、幽靈之類的怪東西。可能累積了好多的怨恨而滲透進來了吧?這裡一定是行星第一名的靈異景點呢……你看,現在你身後也有喔。」

  她突然壓低音調說,嚇得他趕緊轉過頭去,但迴廊上除了精雕細琢的欄桿之外,什麼也沒有。那是埋所當然的……他的反應可能點中了她的笑穴,於是女人笑得非常誇張,笑過頭的她從床上滑下來大聲尖叫,隨後就這麼趴在地上笑個不停。「她就是這個樣子,讓我有點傷腦筋。」一旁的席格利-祿發出痛苦的歎息。

  原來如此,他能夠理解恩師不知該如何處理的苦惱了。她本來就不是正常的女人,因為她是過去那場令人憎惡的戰爭中製造出的殺戮武器。

  「我從各種東西聽到各種事喔,你要聽今天最大的獨家嗎?那個,最大的獨家就是……」

  女人似乎笑累了,只見她費力地爬上床,彷彿說著夢話般聲音顯得虛脫無力,不過她仍然胡亂說個不停。她把臉頰靠在枕頭上橫臥著,閃爍著睏倦濕潤的藍色雙眸,環顧著四周。

  接著,她將視線固定在席格利-祿的面前說道:

  「例如……你不承認妻子和女兒的的存在呀!」

  停頓了數秒後——

  對於這個前所未聞的訊息,他一時反應不及,當場愣住。當他看向站在一旁的席格利-祿時,又再次愣住。身為長老會的一員,且是管束神官的傳道部高層,等於行星中所有神宮之首的男人,竟然臉色蒼白得彷彿見鬼般愣住不動。

  「啊哈,啊哈哈哈……」

  女人又以極為刺耳的笑聲大笑起來。

  「我沒想到在這裡會碰到這麼有趣的事,我真幸運啊!真的很感謝你帶我來這裡,啊哈哈哈哈……」令人感到些許恐怖的沙啞笑聲,迴響在這間逐漸昏暗的寢室裡。席格利-祿盯著那個抖動著肩膀笑個不停的女人,仍然全身僵硬。他保持著這個姿勢,只稍微蠕動著嘴巴:

  「你聽好了……在這裡所聽到的話不准對外洩漏。」

  他用宛如吞了石頭般僵硬的聲音說道。

  他將祿的影像,與當時對孩子們說「請當作沒看過這個人」的自己重疊在一起。啊!如此偉大的神官也和自己說出了同樣的話,他感覺好像卸下了肩上的重擔,但是不知為何卻又覺得有些失望。

  趴在枕頭上的女人,發出了抽搐般的笑聲,同時像是說夢話般地喃喃自語:

  「吶、琦莉,我等妳喔……?」

  時序確實已進入春天,但北邊山脈的春天卻遲遲未來。

  今年春天確定將於首都就任新職的年輕神官,在人事命令正式下達之前,卻被指派一項意想不到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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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普熊 發表於 2009-5-8 07:46 PM

  第四話   危險的千金小姐與親切的野獸

  他覺得照片裡的自己看起來非常怪異,感到渾身不自在。直到不久之前,他從沒想到自己會有拍這種照片的一天。照片裡的自己穿得比平常正式,還看得出有些緊張,卻對著照相機露出幸福的笑容,連自己看了也忍不住想要嘲笑一番。而站在他身旁的,就是幾天前才成為他人生伴侶的女性。

  「怎樣?拍得不錯吧?」

  和他一起望著放在吧檯上照片的女性,抬起頭笑著。

  「啊,可是我有點不好意思呢!」

  其中有一部分可能是他心中那股「只有自己得到幸福可以嗎?」的罪惡感作祟……他苦笑著含糊回答。若他有這種想法,團長和那些夥伴們應該會生氣吧!

  傍晚的傭懶陽光灑落於開店前的大廳。他將視線投向陽光照射不到的大廳深處,只剩下老舊音響器材的小舞台。自從那天晚上舉辦了結婚派對後,四人搖滾樂團就再也沒有出現在那座舞台上。現在每晚打烊後,他一個人在店裡直到就寢時間來臨前,都仍擦著玻璃杯,期待樂團的夥伴們或是常客出現。心裡的那股空虛感也許會隨著時間自然而然地被新生活取代吧。從下周開始,新樂團確定會在店裡舉行現場演奏,當然不是演奏搖滾樂,而是較為大眾化的音樂,因為他很喜歡音樂。

  「這張是琦莉的,拍得很可愛呢!」

  老闆聽到雅娜的聲音後回過神來,再次將注意力從舞台移到照片上。

  他低頭看著那張放在最上面的照片,心裡充滿欣慰又難過的複雜情緒。照片中微笑的少女頭戴人造花花環和白色蕾絲絲巾,顯得有點手足無措——即將滿十七歲的這名女孩,為什麼會越來越像雪莉呢?像得令人覺得心痛。雖然拘謹但意志堅強的清澈雙眸,顏色比起她第一次來店裡時變得更深沉,更令人印象深刻。

  比看自己的照片更有所感慨地摸著照片時,另一張黏在下面的照片邊緣映入了他的眼簾。

  (……欸?)

  他在內心叫道,反射性地用其它照片遮住。

  「怎麼了?」

  「喔,沒有,沒什麼、沒什麼。照片待會兒再看,現在已經快到開店的時間了。」他趕緊找藉口掩飾,雅娜雖然納悶地歪著頭,但立刻露出微笑說:「是啊,等店打烊後再慢慢看吧。」然後點點頭。他感到良心不安,因為才剛新婚就有事情瞞著老婆。

  「我去掛招牌。」

  雅娜說完後就小跑步跑到店門前,他擦著冷汗從照片中偷偷抽出一張。那是琦莉拍的另一張照片,笑容比第一張更自然漂亮。

  「哈哈……」

  他不自覺地發出乾笑聲。

  樂團夥伴們圍繞著拘謹坐在椅子上的琦莉,吵吵鬧鬧地探出身子一起入鏡。想要摟琦莉肩膀的主唱兼吉他手、以及伸手想從另一邊阻撓他的貝斯手、雙手拿著鼓棒擺POSE的鼓手、還有在最後面舉著薩克斯風的樂團團長。

  「啊——變成靈異照片了……真不愧是琦莉啊!」

  他的自言自語摻雜著苦笑,然後用一隻手壓住眼頭好一會兒。啊~自己真幸運能擁有一群好夥伴,讓他能帶著許多的回瞄邁向未來漫漫的人生旅途。

  「呀……」

  這時店外傳來小聲尖叫。

  他趕緊擦了擦眼頭,抬起頭來卻看見幾道站在店門口的人影,似乎將雅娜推進了店內。白色神官服上安裝了裝甲板,顯然等級和這個鎮上整天無所事事的治安部分部人員不同,是帶給四周極度壓迫感的魁梧士兵——十五年前被強行搜索的慘劇恍如昨日般,在他腦海裡甦醒,讓他整個人顯得很緊張。

  「有、有什麼事?」

  他隔著吧檯抱住跑過來的雅娜,並用生硬的聲音對那群粗魯的不速之客說。外面還有幾個人正在待命,而進入店內的教會兵有兩人,其中一人站在吧檯前,視線從高處落下,彷彿將他們覆蓋住似地開口說道:

  「我們接到情報,這間店裡有少女在打工。」

  機械式的客套話聽起來雖然客氣,但卻沒什麼誠意。他們應該不是鎮上分部的人,而是從首都治安總部過來的人吧?「我不太明白您的來意……」他無法掌握情勢,總之只能先爭取時間。但就在這時,士兵的目光停留在散落於吧檯上的照片。他心想:糟了!但已經來不及了。戴著粗糙手套的手伸向那張放在最上面的照片,而另一名士兵從懷裡拿出一張舊照片,兩名士兵比對著兩張照片確認後,相互點頭。

  他瞄了一眼那張舊照片中的人。

  (雪莉——?)

  就在他瞠目結舌時,士兵已經收起帶來的照片,然後把另一張頭戴人造花環的黑髮少女照片給他看。

  「現在這名少女在哪裡?」

  即使士兵的口氣已經從客套變成審問,但給人的印象沒變,因為他仍維持剛才一貫的機械式口吻說話。雙方隔著吧檯沉默地對峙,過了片刻,士兵才警告似地繼續說道:「我們已經調查過這裡,若你拒絕合作,我們也會採取必要的措施。」

  感受到不安的雅娜瞪大了眼睛,全身僵硬。他緊緊摟住妻子的肩膀咬牙切齒,雅娜並不知道以前店裡也曾被強行搜索過,不想再被捲入事端的他,曾以為今後應該不會再發生什麼問題。

  若你拒絕合作,我們會採取必要措施——若是拒絕他們,就會失去好不容易才開始的安定生活,連毫不相干的新婚妻子的未來都會受到牽連。但是若與他們合作,就會背叛相信自己、前來投靠自己,並煙一承以對的青年和少女。

  (哈維、琦莉……)

  這幾天他深刻地體會一點,為什麼得到一個新的東西就要付出代價,失去之前擁有的東西呢?這世界的構成其實早已達到平衡。他不禁諷刺地思索著,或許真的有個非常光明正大,且平衡感很好的上帝住在這顆行星上呢!

  當她看到街景時,不知不覺這樣想——這和她之前去過的某個城鎮相當類似。

  就地點位於北海洛教區邊境這項條件來看,建築物和道路都很完善,這裡應該是較為發達的城鎮。大馬路上來往的行人也不少,而車頂頂著巨大圓筒形燃料槽的三輪出租車排放著廢氣,發出噪音呼嘯而過。她聽說很久以前在這個鎮上建造宅邸的某資產家,出資建設了這個城鎮。

  「對了,我知道了,這裡很像土魯斯。」

  就是找到魔女的那個城鎮土魯斯——她覺得那個位於西貝裡邊境但卻發展成觀光聖地的城鎮,和這裡的氣氛很相似。兩者還擁有相同的地形——隔著街道的一邊是一整片緩緩傾斜的荒野,而另一邊則矗立著複雜陡峭的巖棚。

  『祖——魯——斯?』

  「是土魯斯。我和貝亞托莉克絲在一起時曾經去過呢!」

  琦莉說得理所當然,但掛在脖子上的收音機的回應卻只有驚訝的沉默。她這才想起收音機的狀況,不禁覺得有些沮喪。「下士,你不記得貝亞托莉克絲吧……下七以前和貝亞托莉克絲可是很要好喔!」、『嗯……?』雖然她不討厭這樣無憂無慮的下士,但還是希望他能趕快恢復正常。

  琦莉以不算太快的步調沿著大馬路走,並對收音機介紹那名金髮碧眼的女人。

  「貝亞托莉克絲這個人嘛,是哈維從以前就認識的朋友。但她很任性、自由奔放、很踉、很愛花錢,真是一個傷腦筋的人。不會做菜也不會打掃……」怎麼從頭到尾她腦海裡浮現出的字眼都不是在讚美,她皺起眉頭想了一下,看看是否能說出一點好聽的話形容貝亞托莉克絲。

  「可是她真的是一個好人……她很漂亮喔!」

  一想起來,嘴角便露出微笑。

  叭叭叭叭——一連串短促的喇叭聲突然傳人她耳裡。正東張西望地橫越馬路的她嚇了一跳,「呀!」往後退時腳踩了個空,整個人跌倒在地。這時一輛車子衝了過來,緊急煞車的尖銳聲音摩擦著路面,車子幾乎快壓到她的腳尖才停了下來。

  (好危險……)

  她跌坐在路邊,一時之間全身僵硬得無法動彈。她感到自己心跳跳得好快。

  「唉呀!對不起!有沒有受傷?」

  從停在幾十公分前的汽車上,傳來一道女人的聲音,一雙纖細白皙的雙腿佇立在路邊。她仍心有餘悸地抬起頭來,看見一位長髮及腰的漂亮女人拉著高級禮服裙襬從後座下車——不過琦莉主觀認為這個女人沒有貝亞托莉克絲漂亮。她所乘坐的汽車也和她的衣服一樣高級,外觀雖然很像三輪出租車,但車體更長;而後座是優雅的包廂座位。一名像是專屬司機的魁梧男人從駕駛座下來。

  霎時,她的嗅覺捕捉到一些不對勁,但味道立刻被那女人頭髮飄散出來的柔和香油味抹滅。

  「不要緊,我只是嚇了一跳摔倒而已,我自己也不應該東張西望,對不起。」

  司機想要伸手拉她一把,但她趕緊拒絕。正要站起來時,卻有人從另一個方向抓住她的手,把她拉起來。「琦莉。」細微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她納悶地轉頭仰望,紅髮高個兒正低頭俯瞰自己。音調雖然完全沒變,但聲音聽起來的確很擔心。

  「怎麼了?」

  「我只是差一點被撞到,沒有受傷。」

  琦莉趕緊解釋後,哈維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然後用既非敵意也絕非友善的眼神看著司機和盛裝的千金小姐。

  千金小姐看到哈維臉龐的瞬間,眼睛瞪得好大,叫了聲「唉呀……」。她臉上的表情一下子亮了起來。「那個,不介意的話,我想要招待你來我家喝杯茶。」千金小姐想握哈維的手,便把琦莉往前一推,害她踉艙了好幾步,驚訝地眨著眼睛。

  哈維對於陌生人提出的邀請,「不友善」且露骨地直接表現出「並不怎麼領情」的態度。

  「不用了,琦莉,走吧!」

  他冷漠地甩開千金小姐摸著他手的纖細手臂,只想轉身走人。琦莉也「啊!喔!」地回應著,趕緊追上去。琦莉小跑步走在哈維斜後方,追著他快速的腳步,還不時回頭看。那位被扔下的千金小姐仍然站在車子前方看著他們,不久後好像才吩咐司機什麼,消失在車子裡。

  「妳不覺得剛才那個女人哪裡怪怪的嗎?」

  前方傳來哈維不太友善的聲音,琦莉轉回視線後,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地問道:

  「我也不太清楚……?」

  「下士呢?」

  『嗯,很漂亮的女人!』

  「……如果是這樣就好了。」

  哈維頭也不回地往他們所住的旅館走,草草地結束這個話題。「你看到海市蜃樓了嗎?」、

  「沒有。」回答得直截了當的哈維,正要走向當初看見海市蜃樓的郊區。

  兩天前,從火車上看見彷彿塔一般的海市蜃樓後,他們在距離最近的車站下車(雖然是從車窗跳下……)。哈維和收音機所看見的海市蜃樓,大約從一年前開始出現在市鎮對面的巖棚上空,鎮上的人們也議論紛紛。但是每隔幾天才會不定期出現,因此他們必須多留幾天等待它下次出現。哈維心裡好像明白那個海市蜃樓到底是什麼東西。由於他的獨斷,使得他們旅行的路線常常變更並繞行(不論任何事情,哈維都非常堅信自己的第六感)。平常總是能從收音機那裡打探一些訊息,但現在收音機已經不可靠了,使得琦莉比以前還難以掌握情報。

  當她回頭看著走在斜前方的哈維側臉時,他突然把臉轉向側面並停下腳步。「妳剛才有沒有看到什麼?」、「咦?」琦莉雙腳彷彿卡住般,慌張地反問。但哈維旋即朝著那個方向跑了起來。

  「等一下,哈維?」

  琦莉為了追上鑽進巷子裡的哈維背影,跟著跑了起來。但才一會兒工夫,兩人就拉開距離,她也追丟了哈維。穿出巷子後,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走的她正感到不知所措,但幸好沒過多久,她就看見那一頭紅髮突然從馬路前方折返回來。

  「有什麼嗎?」

  「沒有。」仍注意著週遭動靜的哈維,以一臉無法理解的表情說道。

  『主人,你應該有點累了吧?』

  「托你的福,更累。」

  哈維對表達關心之意的收音機完全不領情,但琦莉也覺得他其實是有點累了。他剛才說話的口氣比平時冷淡,更讓人覺得尖酸刻薄,她很少聽到他用這樣的口吻說話。雖然每次耐不住性子的都是收音機,但當收音機變得好整以暇後,他反而莫名地焦躁不安,感覺有點神經質。

  「我覺得我們可以不用那麼趕,要不要先在這個鎮上稍微放慢步調……?」

  想要快點修好收音機是理所當然的,然而不知為何,琦莉覺得哈維好像有什麼麻煩的樣子。她小心翼翼地給予建議後,紅銅色眼眸卻直盯著她看。琦莉難以忍受他剛才那樣的說話口氣,害怕地抬起視線窺視他。過了半晌,哈維才將視線移開,用左手輕輕拉了拉自己的左臉頰。

  這個舉動是在幹嘛?琦莉感到些許訝異。

  「好啊……那就這樣吧。」

  哈維稍微洩了氣,以平時的聲音說完後歎了口氣,「謝了,對不起。」這可能是同時說給琦莉和收音機聽的,他用拍打自己臉頰的手搔亂琦莉的頭髮,手上的煙味輕輕拂過她的嗅覺。

  哈維突然做出這個最近已經不再出現的舉止,讓差點哭出來的她趕緊低頭,假裝拍掉大衣上的砂子予以掩飾。她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心想:真傷腦筋啊!平常自己都能處之泰然,現在卻一不小心就差點哭出來。她時常會突然覺得:未來仍充滿了不明確的變量。

  果然,她還是希望旅行不要結束啊……

  那天晚上,她信寫到一半就打起瞌睡,最後不知不覺睡著時,還作了個奇怪的夢。

  昏暗的空間正中央站著一道朦朧的白色人影。她隱約知道那是她認識的人,但想要看仔細時,不知為何那張臉卻很模糊,幾乎無法清楚認出那個人。

  那道披頭散髮、兩眼發直的人影,低頭俯視著一具倒在地上、頭顱潰爛、分不清男女的屍體,手上還握著沾滿血的斧頭。滴答、滴答……黏稠的暗紅色血液從楔形的厚重刀刃前端滴落。對方的衣服和臉也都沾滿了血,但卻毫無擦掉的意思,依然若無其事地握著斧頭站在原地。但「她」心想:這是應該的,我又沒有錯。因為有人要奪走我寶貴的東西,我只是想要保護屬於自己的東西。

  不知何時,那握著斧頭的人變成了自己——她手裡握著的鐵柄重得幾乎使她手臂脫落;觸感冰冷的鐵,則因為黏在握柄上未乾的血液變得莫名溫暖;手裡拿著的斧頭也越來越沉重。即使如此,她仍無法放開握柄,被拉扯的雙手就這麼朝向地面彎彎曲曲地伸長。

  明明應該很害怕,然而不知為何,自己卻處之泰然,和「那個女人」有著同樣的想法——這不是我的錯,我只是想要守護我的東西。

  琦莉——

  被這麼一叫她才拾起視線,發現有個人站在她眼前。雖然明白那是她認識的人,但無法辨識出到底是誰。儘管無法辨識,但卻可以清楚看見對方的表情,那個人臉上黏著某種黏稠物。不知為何,對方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看著自己。

  為什麼會有那種表情……?她不知道原因,仍拎著斧頭愣愣地仰望那個人的臉。

  就在那個人正要開口說話時,她就醒來了。

  醒來時,她正趴在旅館房間的邊桌上,用力握在手裡的筆幾乎被折斷……手上並沒有拿著斧頭。她打開僵硬冰冷的手指,指甲在手心留下了深深的痕跡。

  這場討厭的夢到底代表什麼?

  她重新提起精神,用仍然麻痺的手繼續把信寫完。第二天,哈維似乎一大早就不知去哪裡散步,他回來時剛好和琦莉擦身而過。琦莉拜託他留在旅館,自己去郵局寄信——那是寫給教區酒吧報告行程變更的信。琦莉為了整理情緒提振精神,才想要寫那封信,有了這個想法後,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也有了一個可以隨時寫信的對象;相對地,她最近已經不再寫那種寄不出的信給貝佳了……這或許是正常的,但她仍覺得有點寂寞。下次再繼續給貝佳寫信吧!

  (自己一定要振作……)

  四肢健全且身體健康的只有她,自己絕不可以消沉。剛才作的夢應該只是多慮吧!她強迫自己不去想,將信投進郵筒後就離開了郵局。

  掛在肩上的包包發出啪答啪答的聲音,她小跳步地走下郵局台階,來到正面的大馬路時,看見一輛車子行經對面的馬路。就是那輛比三輪出租車車身更長、感覺很高級、昨天遇到那位千金小姐所乘坐的車子。但她還來不及從後座車窗看清楚車內人影時,車子就已經開走了。那位千金小姐現在可能也坐在車內。

  走出旅館時她和門僮打招呼,順便打探了一下那位千金小姐的事。她好像很有名,只要是鎮上的人,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琦莉將車子的特徵告訴門僮後,門僮立刻就知道她問的是誰。據說她就是出資建設這個鎮的資產家戶長。本來他們家還有一位長男,但發生了一些爭執因而離家,所以就由妹妹繼承家業。

  女性繼承家業雖然罕見,不過還有比這個更讓人感到奇怪的事——她已經接掌家業十幾年,但看起來仍然十分年輕。外表和貝亞托莉克絲幾乎一樣呢!難道她和貝亞托莉克絲一樣都是女不死人……想著想著,琦莉心想:不會吧!她趕緊甩開這種念頭。如果真是如此,哈維應該立刻看得出來吧?

  (為什麼那個人昨天突然想要招待哈維呢?)

  她感到納悶。

  (難道她喜歡哈維嗎……)

  她將視線投向剛才車子離去的方向,石化燃料的濃濃廢氣接觸到地面,略微捲起漩渦,顯示出車輪碾過的路徑。雖然覺得應該無關,但車子卻與往琦莉他們下榻的那間旅館方向前進。

  「應該沒有關係。」琦莉像是說給自己聽似地不斷在心中反覆,然而卻又不知不覺小跑步起來,朝旅館跑了過去。

  他左手腕上隱約浮現出顏色黯淡的瘀青,看起來像是指頭的痕跡。

  (這是什麼……)

  他望了好一陣子舉到眼前的手,卻因為懶得思考便放下了手臂,咬著袖口將捲起來的袖子拉下來。失去右手後,這些細微動作也得慢慢來。他翻來覆去趴在床上,不知為何感覺很沒勁,他將臉埋在佈滿灰塵的枕頭上。冬末冷度適中的舒適空氣和煙霧的味道,以及鎮上噪音從頭頂的窗戶飄進來,混入他後腦杓的頭髮裡。

  今天似乎也不會出現海市蜃樓。他想要再看一次以確認方向。他之所以會那麼在意,就是因為在車站一瞬間聽到的聲音和那道鑽進月台縫隙間的影子。還有昨天被那女人碰到時,一股難以言喻的不舒服——頭腦一團混亂,已經不知道該優先思考哪個問題了,可能是因為自己想得太多、太複雜了吧。

  自己到底為了什麼想急著匯整所有事情呢?一次想太多才會這麼累,又焦躁不安,還差點發洩在琦莉身上。竟然讓她為自己擔心,真是差勁。

  (都是下士害的……)

  他轉動了一下靠在枕頭上的臉頰,氣憤地瞪著窗邊那台一派悠閒的收音機。若是從前,收音機一定會插嘴說:『你這傢伙又無聊地胡思亂想了!』他就會因為厭煩而不再繼續思考。然而現在沒人幫他踩煞車,他就想得入迷,甚至難以收拾。他心想:說不定收音機那種令人厭煩的嘮叨,對自己來說能發揮鎮定劑般的功效。

  他挺起上半身,像是傭懶動物般匍匐爬向窗邊,將手伸向收音機。

  他抓起吊繩,將收音機垂放在三樓的窗外。不知為何就是想找他出氣。

  『……主人,你對俺有什麼仇恨嗎?』

  「沒有。」

  他垂下一隻手,拎著收音機,把下巴靠在窗框上往下看。位於三樓的旅館房間並不算高,雖然這裡不像西貝裡那樣繁華,但眼底仍可見車水馬龍的馬路。右眼反應較慢的情形,這幾天已經有所改善,至少不會頭暈了。

  他腦袋放空地看著熙來攘往的人潮時,注意到有一道視線從馬路對面看著自己。

  那道視線——!

  『哇!俺快要掉下去了,主人!』

  他突然探出身體,幾乎被他扔出去的收音機發出了哀嚎。這時視線來源轉身一跳,鑽進背後的巷子裡消失無蹤。看起來像全身漆黑,用四隻腳跑走的模樣——是動物……嗎?

  他沒想到對方居然是一隻動物,霎時動作放慢下來,過了片刻才從床上滑下,衝出房間。他焦急地邊用單手將收音機掛在脖子上,邊跑下樓梯。便宜的飯店以廉價薪水僱用的門僮,也以相對薄弱的工作熱忱站在門口。他穿過大門後,來到前方的馬路。

  上哪兒去了——他往影子逃走的方向追去,正要過馬路時,隨著石化燃料的吵雜引擎聲,從仍有若千死角的右眼眼角出現一輛汽車,他趕緊閃避到路邊。

  (什麼——?)

  真是豈有此理!對方轉個彎衝過來,害他閃避不及被夾在車頭與背後的牆壁之間。他剛才雖然反射性地將收音機從要害的中心點移開,但側腹部受到強烈的撞擊,同時短促的緊急煞車聲從最近的距離傳到他腦裡。

  即使腦部立刻自動判斷這不是致命傷,但那一瞬間視覺和聽覺產生了機能障礙,隔著一層膜的耳膜外側傳來令人討厭的女人興奮叫聲:「唉呀!真糟糕!」(什麼唉呀,妳剛才一定是故意撞過來的吧?)

  「快點抬上去,約普!」

  「等、等,這是……」

  當他夾在牆壁與車子之間動彈不得時,就被硬拖了出來,接著被一個難以反抗的魁梧男人扛起來。和昨天那女人相同的不舒服味道掠過他的嗅覺,他終於發現這個感覺來自何處——沒錯,那是屍體發出的腐臭味。

  被扔進後座包廂座位地板的他,雖然背部受到強烈撞擊,但仍想立即起身。

  璇鏘!

  當他聽到金屬類的摩擦聲後,嚇得低頭一看,左手手腕已經被連接著粗大鎖鏈的鐵製手銬銬住,鎖鏈前端還連在座椅的椅腳上。「妳要幹什麼?」、「我們終於見面了。」他大吼大叫地掙扎著,抱住他予以制止的就是昨天那名女人。

  當他聽到女人接下來說的話後,不禁發出驚訝的叫聲。

  「你終於回來了,哥哥!」

  「什麼?」

  「他什麼時候出去的?」

  「大約十五分鐘前……」

  琦莉跑回旅館,但房間裡不見哈維和收音機。她問了站在大門的門僮,可是門僮只愣愣地給了她一個不確定的回答。

  到底是去哪裡呢?要去哪裡留個話或是留張紙條也好,然而他還是一樣,不會細心留意這類事項。不知如何是好的琦莉心想:他可能就在這一帶,去附近找找看好了。於是她拎起包包,再次走出旅館。

  「……?」

  琦莉沒走多久就感覺後面好像有人跟蹤她。一開始她覺得可能是自己心理作用,但她停下腳步偷偷回頭時,「那個東西」也剛好停下腳步,和她保持一定距離。那是一隻黑色短毛、體型比中型犬稍大的動物。似狗非狗的,不知道牠到底是什麼生物。

  是有什麼事情嗎?狗找她有事?她抱著疑問,正想要接近那條狗(像狗的動物)時,四周突然喧鬧了起來。

  「海市蜃樓!」

  「看見塔了——」

  遠方有人大叫,她被人潮推動著往同一個方向前進。

  (海市蜃樓……?)

  哈維他們可能是去看海市蜃樓了,她認為自己的判斷沒錯,也想往那裡跑時——

  嗚!

  那不是人類的聲音,聽起來果然像是狗的哀嚎。琦莉轉過頭去,看見剛才的動物在人群的腳下四處亂竄,還被踹了一腳。「這是什麼東西,真危險。」踹到牠的男人只是嘴裡咒罵著,也不管倒在地上的動物便趕著往前走。琦莉正想要折返時,動物跳起來咬住那男人的小腿。

  男人晃動腿部想甩開牠,甚至還破口大罵。剛才望向海市蜃樓的群眾注意力一時之間全都集中過來——當時,琦莉看到一個不可思議的畫面。

  動物被甩開後輕鬆躍下地面,牠的嘴巴彷彿從下巴裂至雙耳般往上翻,宛如肉類腐爛般的綠色口腔邊緣,長滿了密密麻麻的鋸齒狀牙齒,異常發達的四根犬齒正流下黏滑的唾液。蹬著地面的動物用牠那兩種銳利的牙齒咬住男人的手臂,血像霧一般噴散在空氣中,頓時整隻手肘被硬生生扯斷。

  手肘被咬斷的男人倒在地上,嘴裡說些意義不明的胡言亂語,不像是在哀嚎。哀嚎應該是從附近不相干的女人嘴裡發出來,恐慌從那裡逐漸擴散開來。動物的著地點就像投下炸彈的地點,人們呈放射狀逃離。感到毛骨悚然站在原地的琦莉被人潮推擠著,也開始跑了起來。

  剛才的、剛才的是……

  思緒回路有一半已經麻痺,無法正常運作。「門之鎮」的下水道怪物、西貝裡遇到的克理福多夫,還有約雅敬——她腦海裡閃過這些事物,影像和剛才那只細胞腐爛掉落的綠色口腔動物重疊。牠也是他們的同類嗎?

  琦莉被某個追過她的人一撞幾乎跌倒,為了躲避雜沓的群眾,她順勢跑進巷子裡。她留意著背後且不時轉回頭看,跑了一陣子後,步履蹣跚地靠著牆壁停了下來,壓住胸口、調整急促的呼吸,同時又再看了一次身後確認狀況。逃進巷子裡的好像只有她一個人,人們的尖叫聲和腳步聲變得模糊又遙遠,迴盪在昏暗的巷子牆壁之間。

  就在她收回視線,暫時喘著氣時——

  啪答……

  當她聽到緩緩滴落的水聲時,一滴暗紅色的水滴便滴在眼前的灰色地面上。「——!」她想要把腳縮進來,但身體突然無法動彈。她就這麼驚愕地盯著鞋子前方的血水灘,拾起僵硬的脖子往上一看,那只像狗的動物卻像隻貓似地,站在爬滿巷子牆壁的排氣管上方。嘴裡叼著的人類手肘截斷面正啪答啪答滴著血。

  牠把那截手臂隨意丟在琦莉眼前,她不由得地放聲尖叫,好不容易才往後退,卻無力地坐在地面上無法站起。掉落在她鞋前的男人手臂似乎仍微微抽搐,讓她感到一陣反胃。

  跳到手臂另一邊的動物,沾滿鮮血的嘴巴看起來彷彿露出了笑容——嘴角一路裂到耳朵,可以看見牠濕滑的綠色口腔。

  「那個給妳,給妳的同伴。沒有手不方便吧?」

  那傢伙突然說話,雖然腔調怪怪的,但說的確實是人類的語言。

  「雖然那不是自己身上的東西,不過還是可以接看看,神經很快就能接得上喔!不死人真是方便吧?。」

  尾巴(身體雖然像狗,但尾巴形狀卻像她曾在相片上看過的巖獅那樣細細長長的)左右搖擺著,裂開的嘴角向上彎曲,可能牠又要笑了。但只要一閉上嘴巴,又會變回似狗非狗的動物。琦莉仍癱坐在地,目瞪口呆地凝視著站在眼前的不明動物。

  牠會說話,智商好像也很高。若說到琦莉的同伴中身份是不死人的,就只有哈維。牠說哈維沒有手會不方便,所以要給他一根手臂。暫且不論牠咬斷男人的手臂(雖然她不認為那是可以置之不理的問題),那牠應該就不是一頭接近自己的危險動物吧……?

  「你是……那個、狗嗎?」

  她發現自己詢問的聲音頗為沙啞,喉嚨也變得好幹。動物的反應似乎很不高興。

  「真沒禮貌啊,我哪裡看起來像狗畜生?」

  牠問自己哪裡像,但牠的體型像中型犬,而且只要閉上嘴巴就像長鼻狗。三角形的尖耳和漆黑的短毛,儼然像只身形瘦長的狗。唯獨脖子上那一圈堅硬的長毛,以及只有尾端有毛的細長尾巴看起來就像只巖獅。左右兩眼分別是暗褐色和琥珀色,顏色深淺不一的雙眸裡,卻浮現出莫名像人的表情,讓人覺得很不舒服。

  不過整體而言,感覺還是最像狗。琦莉觀察著牠的特徵想了半天,但最後還是得到相同的結論,所以懶得回答。「唉!算了。」動物以嘔氣的口氣說,然後又蹬著地面輕盈地躍上排氣管。雖然牠的體型比貓大上很多,但無聲無息的靈活身段卻很像貓,讓琦莉越來越搞不清楚牠到底是什麼動物,感到非常困惑。

  「我知道妳的同伴在哪裡。」

  「咦?」話題出乎預料地改變,讓琦莉非常詫異。「你是指哈維嗎?你知道他在哪裡——」她不禁興奮地探出身體時,差點碰到剛才掉落下來的手臂,趕緊把手縮了回來。

  動物以褐色和琥珀色不協調的左右眼,從配管上俯瞰著這裡,發出嚎叫後好像又笑了。

  「那個人真有趣呢!一般人到了那個歲數還會被綁架嗎?」

  「這裡……?」

  眼前是一扇被夾在龜裂圍牆中的後門。琦莉覺得渾身發冷而瑟縮著身體,但這並非因為傍晚的寒意。

  後門另一端除了漸漸低垂的藍灰色夜幕摻雜著些許紅銅色,還可見到一棟佇立於黃昏天空下的舊房子。聽說這是出資建設鎮上的名家宅邸,不過看起來卻十分荒涼。圍牆和牆壁受到細細的裂紋和青苔侵蝕,院子裡沒有種植任何這種房子常見的植物,就連眼前的鐵門都附著密密麻麻的紅銹,彷彿輕輕一碰就會剝落。

  今天早上聽門僮說,大約十年前也就是資產家的下一代繼承這間屋子後不久,鎮上的北邊發生了地裂的情形。聽說有好幾間房子倒塌,地點就在目前所在地的北邊郊區。只有這間屋子奇跡似地沒有倒塌,身為戶長的千金小姐仍住在裡頭,但現在這間屋子的四周已經沒有任何住家。

  不過琦莉的感覺卻和她聽到的訊息完全相反,雖然感覺不是那麼強烈,這間屋子似乎感受不到活人居住的氣息。

  這棟房子的外觀令她裹足不前,她嚥下一口口水後,重新振作起來。

  「哈維真的被那個女人帶來這裡嗎?」

  「是啊!」

  動物隨意回答後,就輕盈地跳上圍牆。配合著圍牆的寬度,靈活運用四隻腳開始行走,偵察院內的情形。

  「爬上來啊!」

  牠說得一派輕鬆,琦莉莫名地對圍牆上的動物投以嫉妒的眼神並點點頭。她沿著圍牆,在屋子外圍繞了一圈,但大門太高,她爬不上去。如果是這扇位於屋子後方的後門,應該還能勉強克服,但也並非輕易就能攀爬上去。就像牠叫自己拿起別人被咬斷的手臂,雖然沒什麼惡意,但這種彷彿還欠缺什麼的關心方式,果然還是和人類不一樣呢!

  當她把腳跨到生銹的門上時,發出吵雜的嘎吱聲響,嚇得她提心吊膽,往上爬時盡量可能地不發出聲音。等爬到頂端時,就用跨坐在門上的姿勢掃視著院內。

  散發出一股恐怖氣氛的龜裂屋牆,佇立於不知能否稱得上庭院的寂寥空間。就她所見的範圍內,每一扇窗戶都隱沒於暗灰色中,只有幾扇窗戶垂掛著泛白的破碎窗簾,沒有一間房間有開燈。她不禁感到懷疑——哈維真的會在這種地方嗎?

  她跨過門往院內跳下後,重新背好從肩上滑落下來的包包,想著該怎麼辦時——

  「妳是哪一位?」

  背後突然傳來聲音,嚇得她心臟幾乎從喉嚨裡跳出來,剛才完全沒發現身後有人類的氣息。她壓抑狂跳不已的心臟,僵硬地轉過頭時,那裡站著一位身著漂亮禮服、和荒涼庭院景象毫不相稱的長髮女人。琦莉心想:就算從後門進來,還不是這麼快就被發現了?她斜眼瞄著圍牆上,但那只黑色動物扔下琦莉,一溜煙就不知躲到哪裡去了。這個叛徒……

  突然和屋子的主人面對面,她內心準備拔腿逃跑,不,自己又沒有做什麼虧心事(雖然爬門潛入屋內就非常羞愧了),於是琦莉說明了來意:

  「那個,聽說哈維……就是昨天和我在一起的人在這裡。」

  「唉呀!是妳……」

  千金小姐被這樣一問後,做出現在才認出她的反應。昨天她眼裡似乎根本沒有琦莉。

  「妳是來接他的嗎?」

  「是……的。」

  琦莉雖然緊張但仍慎重地點頭。千金小姐像是在思考什麼似地歪著頭想了一下,然後露出親切和藹的微笑說:「那麼請過來這裡吧。」隨後便帶著琦莉走向屋子。出乎意料地受到很平常的接待,琦莉雖然感到失望,但仍趕緊小跑步跟在禮服背影后方。

  屋內情況和從屋外看見的一樣,並沒有開燈,滯留著冷颼颼的空氣和微微嗆鼻的臭氣。千金小姐點燃蠟燭,照亮被黑暗籠罩的走廊,走在前頭帶路。在微弱的燭光下,難以掌握距離感的牆壁和天花板,搖搖晃晃地浮現,感覺更不可靠。鴉雀無聲的屋內充斥著高跟鞋的腳步聲和禮服裙襬拖地的摩擦聲,以及琦莉靴子的腳步聲和包包啪答啪答晃動的聲音,聽起來頗為令人心煩。

  「那個……」

  琦莉越來越受不了這種沉默,便叫住走在她前面的背影。這時,仍繼續向前走的千金小姐突祭對妞詼:

  「把那個人給我吧?」

  她一派輕鬆地說得理所當然,那種感覺彷彿是在說:「把娃娃讓給我吧?」琦莉不禁發出一聲「啊?」並停下了腳步。蠟燭的光圈和禮服的背影在黑暗中逐漸遠去,她趕緊追了上去。

  「妳說什麼?」

  「因為他是我哥哥。」

  「哥、哥哥……?」這個和自己不可能扯上關係的單字讓她舌頭打結,口齒不清地反問,而千金小姐的背影依然平靜。

  「我一看到他就立刻知道,他一定是我哥哥轉世投胎的,所以請把他給我吧,可以嗎?」

  「但……哈維又不是東西,什麼給不給的……」

  面向前方的千金小姐倏地轉過身。

  「不行嗎?」

  她裝可愛地略微歪著頭,一臉不可思議地問道。琦莉不禁畏縮,支支吾吾地回答:

  「不、不可以……」

  就在她回答的瞬間,肩膀被用力推了一下。「欸?」她一個不留神,踉嗆幾步撞到牆壁時,身後的門打了開來,肩膀順勢滑了過去,讓她跌進黑暗的房間裡。但背後傳來門被關上的聲音,嚇得她趕緊起身,「喂……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她的手摸到了門把,想試著打開卻轉不動。

  「不行,妳不要礙事……」

  隔著門的另一頭,傳來千金小姐的聲音,她以無憂無慮哼著歌般流暢又富抑揚頓挫的低語鑿說著,並呵呵竊笑著。

  「妳不要礙事……要是妨礙我就殺了妳……」

  厚重的鐵門一瞬間變得像布一樣薄,讓琦莉產生門似乎輕輕晃動的錯覺。她覺得好像帶有一股腥臭味氣息碰觸到臉頰,使她嚇了一跳,不自覺地往後退一步。

  高跟鞋的聲音夾雜著衣服拖地的摩擦聲逐漸遠離。琦莉的視線仍緊盯著緊閉的門,一時之間彷彿被綁住似地站在原地不動。但腳步聲消失的同時,她才得以掙脫束縛。她將視線從門上挪開並環顧四周,只見昏暗的黃昏暮光往朦朧的屋內射出一道光,眼前幾乎什麼都看不見,從發出的聲響可判斷這個空間並不大。除此之外,她對於周圍的情況一無所知。光線射入的地方似乎有窗戶,但位置相當高。她定睛一看,不知道是誰釘了木板將窗戶堵住。

  當她用手摸索著四周,看看是否有可供脫逃的工具時,發現腳下好像倒著一個全身泛白的人,令她感到十分驚愕。

  她低頭仔細一看,黑暗底部朦朧浮現出來的,是一件趴倒在地上的女傭連身式圍裙——雖然覺得對方是女性,但她的頭被打爛,已經無法看清楚原先的長相,周圍還有某種黏稠的東西散落一地。

  「怎麼了……」

  琦莉突然聽見聲音。

  不知何時,泛著藍白色光芒的千金小姐已站在房間正中央。她披頭散髮,臉上和禮服都沾滿了鮮血,雙手拎著正滴著血的大斧頭。

  「怎麼了?哥哥?為什麼露出那副表情……?」

  千金小姐似乎覺得不可思議似地側著那張濺滿血水的臉,無辜地問道。

  「是我的錯嗎……?不是我喔,是那個人的錯,因為她想把我的戒指和要洗的衣服一起扔了,她一定是想要拿我的戒指,她想阻撓我和哥哥,一定是這樣。」

  她冷靜地說著,拖著沾滿了血的斧頭走了過來。咯哩、咯哩……隨著她的腳步聲,傳來摩擦地板的沉悶聲音。琦莉害怕地往後退了幾步,背撞到了牆壁。

  是那個夢——那個夢就是這樣。

  當她發現這件事時,頭上不知什麼東西嘎吱作響。千金小姐的身影宛如被聲音消滅似地往旁邊一晃,變成了零零落落的噪聲,四周的黑暗變得稍微柔和。

  琦莉驚恐不安地沿著牆壁拾高視線時,釘在窗戶上的木板從外面被破壞了。雖然只露出些許光芒,但比室內明亮的戶外光線照射進來,以黃昏色天空為背景的細長黑臉突然伸進房內,一隻瞪大的琥珀色眼睛閃閃發亮,讓琦莉不由得大叫:

  「啊!」

  琥珀色的右眼和暗褐色的左眼——是那只黑色動物!琦莉頓時鬆了口氣,連忙跑到窗下,「我還以為你溜走了……」、「我找到了,在那裡、那裡。」動物不顧琦莉的心情,輕鬆地說著並對屋外使了個眼色。牠說得那麼簡單,但琦莉的手根本構不到窗戶,動物似乎不能理解的樣子。琦莉轉過頭重新環視屋內,這裡應該是廢棄的倉庫,雖然角落堆著一些雜物,但找不到能墊腳的東西。

  琦莉將眼珠子轉向上方,仰望窗戶,露出一副有困難的樣子。動物這才發現琦莉爬不上來,兩隻眼睛眨了一下。牠像是在思考似地皺起了長長的鼻子,一時之間顯得面有難色。

  「可惡……」

  動物嘴裡嘟噥著並把頭縮回去,接著將臀部塞進窗框,讓尾巴垂下來。牠那像狗的身軀上,只有尾巴宛如巖獅的尾巴般又細又長,琦莉彷彿抓住繩索似的,心懷感激地抓住尾巴尾端。等琦莉抓緊後,牠就用力往上拉,琦莉聽見上方傳來模糊的呻吟聲。

  她的手抓著尾巴,腳蹬在牆上往上攀爬,然後肚子頂著窗框,再將掛在肩上的包包往上一拉,才喘了口氣。手一放開,尾巴就一溜煙逃走了。她以上半身探出窗框外的姿勢往下一看,看見一道動物的背影似乎正用爪子抓著地面,痛苦地扭動著身體。「對不起,很痛吧?」她低聲對動物說。但牠只是趴著搖了搖頭。似乎並非因為疼痛,可能是因為太癢。

  她往窗下的牆邊一看,褐煤狀的石化資源雜亂地堆成一座小山,應該是暖氣用的固體燃料,看來似乎無法從這裡滑下去。

  「他在那裡,從妳那裡也可以看得見吧?」

  動物似乎已經筋疲力盡,只見牠踉艙地抬起頭,用鼻尖指示黑暗的另一頭,那應該是中庭吧。隔著和後院一樣沒任何植物的寂寥空地,有一間看起來應該是偏房的小屋子。窗戶透出微弱的燈光,房間裡似乎有人。

  人影從這裡看起來很小,但琦莉仔細看向透出燈光的窗戶,可以看見房間的牆邊坐著一名紅髮男子。

  「在那裡……」

  聽說他是被車子撞到後擄走的,他都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到底在搞什麼啊,真是的……琦莉又擔心又驚訝地歎著氣時,看見房間角落出現了那件長禮服的裙襬,那個千金小姐就站在哈維的面前。

  (啊!)

  琦莉在內心發出短促的叫聲,一動也不動。

  四方形的窗框內,千金小姐拉著禮服裙襬跪在哈維前方,白皙的雙手伸向哈維的臉頰,把他拉向自己——

  (這、這是在做什麼……)

  琦莉還沒看到接下來的發展之前,一名彪形大漢就擋在她前方,遮蔽了她的視線。那是昨天碰到千金小姐時,和她在一起的司機——他雙手拿著大斧頭,從窗下往上揮。在千鈞一髮之際,琦莉跳到那堆固體燃料上,然後滑了下去,霎時楔形的厚重刀刃敲中了窗框,隨著金屬類的敲擊聲,附近的空氣也為之震動。窗框的鐵銹變成細細的粉塵,大量地飛進了空氣裡。

  蹬著地面跳起來的動物咬住司機的手,但他看起來只像被蟲子包圍一樣,狠狠地將動物甩開後,又朝琦莉揮著斧頭。沒有用——?「因為他只是一具會動的屍體。」儘管她覺得現在不是說明的時候,但在琦莉身旁輕盈著地的動物從容不迫地解說。「那女人早就已經死了,妳也聞到臭味了吧?」

  琦莉根本無暇回答,差一點被司機揮動的斧頭砍到的她,趕緊鑽出窗戶,爬著逃離現場。背後傳來一聲巨響,接著嘎啦嘎啦的轟鳴在耳膜裡胡亂反射。從司機手裡飛過來的斧頭旋轉著擦過琦莉身旁,砍進地面。

  「嗚……」

  她的臉色瞬間刷白,虛脫無力地跌坐在地,無法起身。她戰戰兢兢地回過頭一看,被壓在那堆坍塌的固體燃料下的司機就像捉線人偶一般,雙腳上下擺動掙扎著。

  他使盡全力,毫不留情地——用鞋底狠踹把臉靠過來的女人。

  女人踉踉嗆嗆地倒向身後的桌子上,放在桌上的燭台被撞倒後,掉落在地。剛才照亮室內的燭火瞬間熄滅,只能藉由窗外射進來的黃昏時分光線,勉強看見眼前的東西。雖然有些暗,但不會對視力造成負擔,這樣正好。

  那女人以倍受打擊的模樣趴在地上抬起頭來,一臉詫異的表情看著他。

  「哥哥,為什麼對我這麼冷淡……?」

  「沒有為什麼,放開我!」

  只要一拉扯被銬著手銬的左手,粗重的鎖鏈就會發出聲音,將手腕拉了回去。因為鎖鏈連接在埋入牆壁的環狀零件上,使得他無法離開牆邊。

  「欸?不可以喔。」

  那女人把人監禁起來還大言不慚地說:

  「如果放開你,你就會逃跑了。哥哥,你不是說你愛我嗎?然而你卻丟下我跑掉……我絕對不會放開你的。」、「不要過來!」長髮垂落一地的女人朝他爬了過來,他嚇了一跳趕緊往後退,但背後卻被牆壁擋住。他往旁邊挪移想要躲開,女人卻把手抵在他頭旁邊的牆上擋住他。他在心中大聲哭喊著:「誰來救救我啊!」

  他曾聽說過,這家人因為長子離家出走,才由妹妹繼承家業,但哥哥應該是受不了這個妹妹不正常的示愛方式,才會想要逃走吧!他並不是同情那位哥哥,但他覺得自己好像能理解她哥哥的苦衷。從她會準備手銬、鎖鏈和鐵環這點來看,她一定有奇怪的嗜好。

  「哥哥,戒指在哪裡?那不是寶貴的對戒嗎?我知道你藏到哪裡去了喔,我立刻就可以找到。」那女人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時,一面將手伸進了他的領口。伸入衣服中的冰冷指頭觸感,讓他全身起雞皮疙瘩「不、住手。」、「吶,你藏到哪裡去了?這裡?」、「哇!」這次他大叫一聲,使盡渾身的力氣踹開她。他貼在牆壁上,肩膀因喘氣而上下起伏著,他真的意識到危機,而且感到背脊越來越冷。他想要趕快逃脫。

  「真是的,哥哥……」

  他剛才明明踹得很用力,但似乎沒什麼用。那女人驀地起身,彷彿沒受夠教訓似地爬了過來。難道沒辦法打開嗎?他試著拉了拉左手的手銬,但只有摩擦脫落的鐵銹屑落到自己的頭上,儘管鎖鏈和牆上的鐵環都已經銹蝕,但只靠拉扯仍然無法破壞。

  女人的雙臂再次纏住他脖子時,不知哪裡傳來「鏗」的一聲,像是敲擊大鐘的金屬撞擊聲。

  「……唉呀,這是什麼聲音?」

  他很感謝這道聲音讓那女人分了心,聲音聽起來應該是從外面傳來的,可能是中庭吧?過了幾秒,又聽見好像什麼重物坍塌的聲音。

  「難道又有誰來了嗎……哥哥,我馬上回來,你等一下喔,約普?約普,你在哪裡?」

  出現了一個他從未聽過的單字,應該是那個力大無比、身材魁梧司機的名字。他朝向邊呼喚司機名字、邊往門口走去的禮服裙襬咒罵著最好不要回來,感覺她已經走到走廊另一頭後——

  (饒了我吧……)

  他從肺部底層深深吐出一口氣,背靠著牆筋疲力盡地坐下來,無力地垂下了頭。連接著鎖鏈的左手,就這麼被吊在半空中無法放下。頭上的鐵環嘎吱作響,不時還有鐵銹屑掉落下來。

  這裡應該是偏房的客廳,從門口透進來的走廊燈光和窗外的微弱光線,朦朧地照亮房間正中央那大得無意義的桌椅,雖然看來似乎很昂貴,不過已經相當老舊,刻有雕花的桌腳也完全磨損。對面的牆邊有一個看來也很值錢的暖爐,但沒有使用的痕跡,石化燃料的灰燼堆得很厚,顯然已經很久沒有活人住在這裡了。

  他想要趁現在逃出去……半瞇著眼睛看著放在桌子上的收音機。

  「喂!你也想想辦法嘛!」

  『唉呀,主人居然有那麼漂亮的妹妹呀,真不好意思,俺看走眼了,沒想到主人是丟下妹妹逃走的傢伙啊!』

  「……」

  他從剛才開始就一副答非所問的德行,看樣子已經完全靠不住了。真搞不懂這傢伙到底是站在哪一邊的。

  與其說他是為了脫逃,不如說是出氣,他用力拉扯手銬,結果磨破了皮讓血滲了出來。白天發現的手上那塊瘀青仍淡淡殘留著,他剛剛才想起來,那是昨天被那女人抓住手時留下的瘀青。

  他發現那女人左手無名指上戴著一隻鑲有黑寶石的戒指。因為結晶很小,所以看得不是很清楚,但他可以感覺到石化資源磁場的存在,就像他在西貝裡遊樂園所感受到的那樣。那顆寶石到底是什麼?他推測那應該是讓「那具屍體」維持生前模樣的原動力。雖說石化資源的結晶能影響死者,但他並不知道力量足以能讓屍體活動。她說哈維有對戒,可能是她感受到埋在他心臟裡的「核」才這樣說吧……他越想越覺得自己處境危險。

  嘎吱,這道並非來自聽覺的聲響,是皮膚表面感受到的微弱震動。他覺得有人正接近走廊。他反射性地提高警覺,屏住呼吸觀察情勢。他藉由窗外的光線盯著窗口看,這時門口出現了一道背對走廊昏暗燈光的黑色人影。

  嘎吱、嘎吱……

  宛如拖著石頭摩擦地板的沉重聲音,伴隨著腳步聲逐漸接近。人影雙手揮起的棒狀物體前端,藉由從窗外透進來的光線,顯現出楔形刀刃的厚重輪廓,然後對方毫不遲疑地朝自己的腦門往下劈——

  鏗啷。

  頭上傳來沉悶的打擊聲,震動沿著後腦杓靠著的牆壁搖晃著他的腦袋。

  時間彷彿停住似地過了半晌,水泥牆的碎片才零零落落掉到他頭上。他不禁停止呼吸抬頭往上看,厚重刀刃正垂直地插入鎖鏈連著的鐵環正下方牆壁,而被砍斷鎖鏈的另一頭,遲鈍地過了一會兒後才滑落下來,打到他的頭。

  「你不要緊吧?」

  站在前方的人影發出少女的聲音。

  「不要緊……可是妳能不能先打聲招呼再行動啊!」

  哈維邊抱怨邊搖著頭抖落鎖鏈和鐵銹,想要起身時卻感到莫名的虛脫,他只好無可奈何地靠著牆站起來。「是嗎?對不起。」一腳跨在牆上粗魯地拔出斧頭的黑髮少女若無其事地回答。剛才一瞬間他怎麼感受到一股殺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唉!算了……總之快逃吧,下士,我們回去了。」

  『回去?這裡不是主人的家嗎?』

  「我可沒有在自己家裡被綁上鎖鏈的特殊癖好!」

  他已經懶得理收音機,便粗魯地抓起收音機吊繩。仍掛在手腕上的手銬和斷掉的鎖鏈發出沉悶的聲響。琦莉舉起從牆上拔出的斧頭後問道:「要切斷嗎?」、「……不用了,等一下我自己弄。」他覺得自己的手腕會被切下來似地趕緊拒絕,她似乎感到遺憾地把斧頭丟在地上……他覺得剛才從琦莉身上感受到的殺氣可能是認真的,這傢伙不知為何莫名其妙地在生氣。

  「哈維:剛才你真的做了?」

  「做了什麼?」

  琦莉翻著眼珠瞪他,他慣性地反問。

  「……沒什麼。」

  琦莉鼓著臉頰撇過頭時,背後有個蠢動的人影。

  「琦莉!」

  他反射性地伸手把琦莉推開的剎那,身穿禮服的女人高舉撿起的斧頭往下一揮。

  沉悶的聲音和重重的撞擊穿過他手臂的骨頭。

  閃著黑光的厚重刀刃,就在被推得向前撲倒的琦莉眼前朝向哈維的手臂砍了下去。「——!」琦莉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連叫都叫不出來。

  喀鏘……

  他的手臂沒事,但套在手腕上的鐵製手銬取而代之裂成兩半,發出沉重的聲音掉落在地上。千金小姐咂了咂舌。

  「哥哥……你真讓人傷腦筋呢!」

  千金小姐低聲說著,並重新拿好斧頭,往前走了一步。她手臂雖纖細,力氣卻很大。

  「誰叫你又要跟另一個女人一起逃跑了,我說過不會讓你走的。」

  「不要說什麼『又要』,傳出去很不好聽。」

  哈維反駁著並抓起琦莉的手,把她趕到自己背後。琦莉被抓住的手,感到微微麻痺。哈維原本淨是擦傷的手臂上,浮現出一塊非常明顯的深色瘀青,令她看得全身發冷。如果剛才斧頭砍下來的地方稍有偏差,他的手腕就真的會被砍斷。若他再挨一記斧頭,當然也就沒有手銬可以作為盾牌了。

  當她意識到目前的窘境而緊抿嘴唇時,從視野邊緣衝進來一道黑影撲到千金小姐身上。

  「呀!」

  千金小姐的嘴巴發出老婆婆般的嘶啞叫聲,她胡亂揮動斧頭的手臂被那只黑色動物咬個正著。「你這傢伙!」他驚訝地叫著。難道哈維認識牠?

  被甩開的斧頭旋轉著在地上滑動,動物同樣也以滑動的姿勢輕盈著地。傳來一聲奇怪的聲音後,動物嘴裡叼著的白色棒狀物體就斷成兩半——那是牠咬斷的千金小姐手臂。動物就這樣發出聲音開始吃著手臂,骨頭斷裂的聲音、肉被咬碎的聲音以及血滴落的聲音,令人作嘔的不協調三重奏帶著一絲恐怖氣息在微暗的室內響起。

  戴在千金小姐無名指上的寶石戒指從動物的嘴角滑落,相較於沉悶的不協調聲音,戒指發出非常清脆的聲音滾落到地板上。

  「啊!」

  千金小姐立刻衝過去,用僅剩的那隻手撿起戒指。這時,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短短幾秒間,她的樣子就徹底改變。及腰的長髮變得像蜘蛛絲一樣白,豐滿的雙頰已經凹陷,皮膚變得和房子的牆壁一樣乾燥龜裂。但是千金小姐眼裡不知是否只注意戒指,她不顧自己形象,很寶貝地緊握找回來的戒指。

  而戒指的寶石——

  就在那個千金小姐手中啪的一聲碎裂,出人意外地脆弱。

  千金小姐凝視著變成幾片碎片的寶石,乾裂的臉頰痙攣著,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不久,拿著寶石的千金小姐右手,從手腕到手肘,像樹枝逐漸枯萎般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開始腐爛。「不、不要——」千金小姐尖叫著揮動手臂,正讓人看得目瞪口呆時,她背後的暖爐突然毫無預警地坍塌下來,揚起厚厚的灰塵,簡直就像受她變化的影響般,生銹和龜裂呈放射狀開始從牆壁、天花板蔓延到地板。

  「啊!完了,這個壞了。」

  動物將吃到一半的手臂丟在地上,彷彿感到可惜似地咂了咂舌(動物居然會咂舌!)。

  「快點!快逃!」

  動物以四隻腳轉身,開始往出口跑,呆若木雞的琦莉受到影響也開始跑了起來,並回過頭催促他:「哈維,快一點!」哈維嚇了一跳似地轉向她,但那張臉突然被往後拉。哈維手裡的收音機吊繩被千金小姐緊緊揪住。

  『哇!放手!』

  收音機的聲音覆蓋著沙沙作響的強烈噪聲。「下士!」琦莉拚命地從千金小姐手上奪回了收音機。

  「等一下!救救我,哥哥……」

  收音機被搶走的千金小姐抱住了哈維的大衣,想要把他拉倒。她的聲音已經變成沙啞的老婆婆聲音。抓著大衣的細瘦手臂,慢慢變成乾燥的土開始崩落,最後露出白骨。「為什麼……為什麼又要丟下我離開?拜託你,不要丟下我……」挽留的泣訴聲已不成調,慢慢發不出聲音。

  琦莉看到哈維似乎猶豫了一下,反射性地伸出雙手推開千金小姐。

  「不要碰他!」

  對於自己說出口的聲音和話語,連自己都感到驚訝地愣住。但是哈維似乎因此回過神,連忙牽起琦莉的手,她就被拖著跑了起來。她越過肩膀回頭看時,倒在走廊上的千金小姐朝他們伸出手,似乎還想追過來。從她抬起的那張臉開始,肉化成了土,淅瀝嘩啦地掉落下來,變得像濁色彈珠般的眼球從眼眶掉落到地上。

  她看起來彷彿想要說些什麼,但卻已經發不出聲音,只留下白色長髮和身上穿的禮服,整個人化成了一堆白骨,崩落在地上。

  從偏房出來後,屋外已經完全被夜幕籠罩。他們往剛才穿過的中庭牆邊一看,從固體燃料堆下爬出來的司機,整隻手也化成了白骨一動也不動。穿出中庭後,逐漸看見後院前方的後門。跑在前頭的動物輕輕一躍,跳到了門上。移動到圍牆上後,催促似地轉頭看他們。

  「爬上去。」

  在哈維的協助下,琦莉先爬到門上,當她從門上跳到外面時,哈維隔著門把收音機丟過來。琦莉趕緊接住發出尖叫並呈著拋物線飛來的收音機。就在這時,哈維也將腳跨到門上,一口氣爬上來,當他正要跳下去時——

  「……咦?」

  身體突然失去平衡,以肩膀先著地的不自然姿勢摔了下來。「哈維?」、「不、要緊。」抓著收音機的琦莉嚇得跑過去,哈維自己也一副不知為何會摔下來的表情,用手肘撐著地面,想要爬起來。琦莉伸手拉他起來,但幾乎被他拉過去,就在離門還有些距離的地方,連琦莉也被絆倒,兩人之間夾著收音機交疊在一起摔倒在地。

  琦莉喘著氣起身,虛脫無力地坐著回過頭,仰望著從門外便可看見那棟房子。異常衰退的現象已經侵蝕到房子的外牆,上面佈滿了細微的裂痕,雖然只要稍微施加一點壓力,房子可能就會變成砂子崩坍下來,不過衰退現象已經停止了。

  『……那到底是什麼……?』

  「什麼什麼……」

  「這我也……」

  毫無內容的對話進行一回合後,大家一起坐下來仰望著門,仍然感到恍惚。

  彷彿和快速走過幾十年歲月衰老腐壞的千金小姐一樣,她的房子也跟著腐朽崩壞。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無論如何,這間房子已經感受不到那個千金小姐身上不祥的臭味。淡淡飄散的只有寂寞,以及得不到回報的偏激思念——那並非遺憾和怨恨,反倒像個小女孩不明就裡地被丟下而哭泣,少許的寂寞感若有似無地滲入空氣中,隨後一點一滴消失。

  那只黑色動物以不發出腳步聲的動作,從圍牆上跳下來。雖然牠四肢輕鬆著地站立,看起來並沒有擺出任何攻擊姿勢,但哈維以明顯露出敵意的眼神看著牠,並將琦莉拉到身後。他好像知道什麼,這只動物可能和琦莉想的一樣,也是不死人的一種,不,但牠不是人。

  「在車站跟我說話的就是你吧?之後又偷看我好幾次,你到底想要怎樣?」

  哈維以低了兩度的嚴肅聲音說道。彷彿感到有些無奈的牠,從嘴裡說出人類的語言:

  「因為我很久沒看到『真正』的不死人了,我只是好奇想要觀察而已,並不想要害你。我才希望你不要無時無刻都對別人持有敵意!」

  可能是因為發聲器官的構造和人類不同,部分音調怪怪的。若單就遣辭用句及音質而言,讓人覺得像個世故的少年。但是貌似成犬的長臉配上人類的表情,老實說很怪異,但牠身上沒有小狗惹人憐愛的感覺。動物叫哈維不要無時無刻提高警戒,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哈維敵對的態度絲毫不鬆懈,持續瞪著動物。

  琦莉猶豫了一會兒後,輕輕拉了拉哈維的袖子。

  「那個,剛才是牠救我們的。」

  她小心翼翼地說,哈維斜眼瞄了她一眼,眨了眨眼睛,「……喔,嗯。」他覺得琦莉說的有理嗎?雖然表情還不是完全認同,但仍點點頭收起了敵意。

  動物的嘴角向左右兩邊上揚,露出了笑容。綠色口腔邊緣露出密密麻麻的鋸齒狀牙齒和四根尖銳的犬齒。

  「那就請你多多指教了。」

  砰!

  一聲模糊的爆破聲衝進了耳裡。是槍聲嗎——?臉上仍掛著微笑的動物,瞬間飛向一旁。

  「啊……!」

  琦莉發出沙啞的尖叫,想趕緊跑到牠身邊。「琦莉,等一下。」她甩開哈維制止她的手,跪在倒下的動物身邊。蹲在牠上方仔細一看,牠的後腳腳跟附近被打穿一個洞,血不斷滲出來。她不知該如何是好,先用雙手覆蓋住傷口,想要止住血。

  可以看見手電筒白光在馬路另一頭一閃一滅。「那裡。」、「在那裡。」、「還有同夥。」還聽見七嘴八舌交談的聲音。琦莉面向逆光瞇起眼睛一看,屋子圍牆角落出現了約十人左右的團體——而且身上似乎都佩帶著獵槍,但服裝並不一致,從他們說話的口氣聽來,應該不是教會兵,而是這個鎮上的居民吧!琦莉立刻聯想到,他們可能是因為白天那個男人的手臂被咬斷而出來搜尋動物。

  「真笨。」

  這時傳來與現場氣氛不搭調的平靜年輕聲調,聲音中帶著些許世故老成,既像少年又像狡猾老人壓抑在喉嚨裡的笑聲。動物把護在牠身上的琦莉往旁邊推開,若無其事地站起來。從牠後腳被打穿的槍傷,流出焦油般的黏液開始覆蓋傷口,那是「核」的血,牠果然是不死人——

  「妳剛剛裝成被我攻擊的樣子就好了,但妳竟然表明和我是同一陣線的,唉!算了,我很喜歡妳,妳叫琦莉是吧?」

  從牠笑著的嘴角可以看見黏著唾液的犬齒。暗褐色的左眼隱沒於暗夜中,只有琥珀色的右眼受到照射,反射出一道像是黏上去的光。牠慢慢改變身體的方向,與那些拿著獵槍的人對峙。

  「我叫做。」

  可能只有名字部分是以犬語發音,所以聽不見。

  「剛才我說的字是鬃毛的意思。」

  牠邊補充邊豎起脖子上那一圈硬挺挺的毛,發出像貓的叫聲。受傷的後肢皮膚從腳跟開始迅速裂開,黏上一層焦油薄膜的下方,出現了新的腳取代原來的腳——那是一隻粗大的腳,擁有近似大型肉食鳥類的鉤針狀爪子。難道牠身上具備各種動物的特徵嗎——?

  動物以新生成的鳥腳和其餘三隻獸腳用力蹬著地面,直朝那些人衝了過去,儘管他們已經拿好獵槍,但仍然感到害怕。

  琦莉目瞪口呆地目送牠一會兒,「快逃!琦莉。」但她的手臂被哈維抓住,硬是把她拉走。「可是……」十分在意後方的她,朝著與包圍網相反的方向跑。哈維也邊跑邊回頭,對著往手持獵槍團體撲去的鬃毛說:「不要殺他們!」鬃毛莫可奈何地做出類似聳肩的動作。

  當他把視線調回到前方時。

  「——啊?」

  哈維發出像是洩了氣的聲音,突然向前一撲,摔倒在地。在他快摔下去之前推了琦莉一把,使得她也腳步踉嗆,往不同的方向跌坐在地。她立刻站起來,靠近仍倒在地上的哈維,看著他的表情。

  「怎麼了……?」

  「抱歉,我的腳稍微滑了一下。」

  哈維說得不以為意,但似乎仍無法起身。只見他弓著身體、抱著肚子,像是嗆到般咳了起來,並從喉嚨深處吐出黑色血水和塊狀物體。剛才從門上摔下來時就覺得怪怪的,一定是從那時開始身體就出問題了。他想用手肘推開抱住他的琦莉,對她說不要緊時,「唉呀!哈維!」——琦莉凝視著哈維映入自己眼簾的手。

  他手上的肉變得削瘦,關節和血管怪異地浮現出來。那不像是哈維的手,但從他上衣袖子可以看見那隻手的確是和身體相連的,那絕對是哈維的手骨。難道他和剛才那個千金小姐起了相同的變化……?

  「不要……這是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琦莉驚慌失措地想要抓住他時,不知是誰從背後拉扯她背在肩上的包包,使她從哈維身邊被拉開。追過來的居民們分別抓住他們兩人,壓在他們身上,遮蔽了她的視線,哈維瞬間被淹沒在人群裡。「下士!」她拚命抱著差點在混亂中被抓起的收音機,並尋找哈維的身影。她從人牆的縫隙中看見了那顆紅髮的頭,但有個男人正揮動獵槍將那顆頭毆倒在地,還騎在趴倒於地的哈維身上,用槍口抵住他。趴在地上的哈維似乎沒有要爬起來的樣子。

  「不可以!」

  琦莉的叫聲被身後男人的哀嚎蓋了過去。抓住琦莉的男人手臂已經被鬃毛咬住。「哈維!不要救我,去救哈維,快一點!」琦莉向前撲倒,用手指著哈維大叫。「可以殺人嗎?不能殺人的話,要救人很麻煩,而且也很難。」跳到旁邊的鬃毛歪著頭反問。

  「可以!可以殺人!」

  之後鬃毛一躍,就撲到拿槍抵住哈維的男人身上,鋸齒狀的牙齒整排露了出來,咬住那男人的頭。男人的頭部就在好不容易才坐起上半身的哈維眼前被咬碎,像是腦髓的碎片飛濺於四周。

  其餘的男人們尖叫著準備逃跑,集團開始瓦解。琦莉像是麻痺一樣雙膝跪地,緊盯著那具無頭男屍看。

  哈維仍全身無力地癱坐在屍體前,轉動脖子看著琦莉。臉頰上好像黏著什麼黏稠東西的他,露出一臉泫然欲泣的表情。

  啊,不是的……

  這時她終於明白了。

  那不是千金小姐。

  在那個夢裡,拿著斧頭看著屍體的——

  就是她自己。

  左側腹一帶和左手一樣宛如水分急速蒸發似地,變成了木乃伊狀。攣縮的皮膚下方,肋骨清晰可見。他想起來,這個部位就是那個女人變成白骨之前緊緊抱住他的地方。自己看了都覺得討厭,他乾脆把掀起來的襯衫放下來,又咳了幾聲。

  「啊——真慘。」

  說著人話的黑色野獸既然自稱名字的意義是「鬃毛」,那就這麼稱呼牠吧。這只真正身份不明的生物用少年的聲音,以及一副與牠無關的態度說道:

  「應該是受到石頭能量的影響吧?」

  「會好嗎……?」

  在一旁看著的琦莉不安地問道。「雖然看來不是致命傷……可是不能保證是否會好。」野獸暗褐色和琥珀色的眼睛各自眨動後,瞄了琦莉一眼。在這個情況下,牠只靈活用單眼望著琦莉,「因為這不是受傷,而是他本來的面目。」接著做出莫名像人類的表情和動作,聳了聳肩。

  「妳在這裡等一下。」鬃毛丟下這句話後,就翩然轉身,四隻腳快速地往峽谷裡奔去。牠踩著岩石突出的部位,輕盈地跳躍,那黑色的身影融入黑暗中後,立刻消失不見。

  他們從鎮上逃出來後,就沿著市鎮北邊的斷層稍微走了一陣子。幾乎不見山頂的斷崖絕壁巖棚,形成山巒疊嶂的複雜峽谷。彷彿被切割的夜空角落,只能看見一部分的雙子月朦朧浮現。

  唔喔——嗚……

  沿著巖壁隱約傳來風聲,聽起來就像野獸在遠處嚎叫的聲音。

  哈維背靠著巖壁坐下,但坐直令他感覺很不舒服,所以立刻彎下腰。可能是消化器官受到影響而無法正常運作吧?雖然這等傷害不至於危及性命,但他忍不住抱怨不死人的粗糙體質。可能需要一點時間才能適應,身體的內容物彷彿一半以上都變成紙模似的異牠感。

  「你不要緊吧?」

  他用手肘推開擔心看著他的琦莉,和她保持適當的說話距離,刻意壓低聲音說道:

  「琦莉……妳為什麼要那樣說?」

  琦莉一開始露出一頭霧水的表情,不懂為何自己被責備。「那個男的已經死了喔,他不是教會兵,只是一般鎮上的居民,是個連槍都不會用的普通人。」哈維繼續說道,但同時又感覺到視野邊緣好像黏上了什麼討厭的東西,用力地以肩頭擦著臉頰。

  琦莉終於明白他在說什麼了,正襟危坐的姿勢好像令她不舒服,於是她挪動一下身體,「可是……」她嘟起嘴巴小小聲的反駁。

  「那是為了要救哈維啊,是正當防衛。」

  「我……」

  哈維說到一半時聲音卡住,吞了一口口水。喉嚨覺得刺痛,連吞口水都很痛苦。「……我不希望妳說這種話,不管是為了我還是為了誰。」他明白這也是情勢所逼而非琦莉所願,再者自己至今也殺人無數,根本沒資格說這種話。但是他還是希望琦莉不要有殺戮之心。

  「答應我,以後絕對不會再說這種話了,拜託妳好嗎……」

  通過喉嚨的聲音刺痛著喉嚨,他已經無法再說話便就此打住,隨後看向琦莉的表情。他覺得她應該會點頭答應,但她卻低下頭固執地搖頭。端正坐著的膝蓋上雙手緊握拳頭,嘴裡嘀嘀咕咕地唸唸有詞:

  「我……為了哈維,就算殺人也無所謂。」

  啪!

  他反射性地打了下去。『主人……』收音機的聲音介入調解。哈維並沒有想打得那麼用力,但打她是事實。琦莉按住臉頰一臉驚愕,而他自己比琦莉還更感訝異。

  「不是的,琦莉,我並不是想要打妳。」

  拚命解釋的他,伸出剛剛打人的手想觸摸她的臉頰。琦莉以為他還要打她,嚇得縮起身體。這個反應令他感到很難過,他縮回手的瞬間,琦莉帶著包包和大衣一下子就站了起來,不知往哪裡跑了。

  「琦莉,等……」

  他想要追上去,但沒站穩,整個人肩膀著地摔了下去。「可惡……」他咂了咂舌,抓住突出的岩石站了起來,手扶著巖壁踉踉嗆艙地追在後面。琦莉的身影消失在陡峭的巖棚後面,她雖然和收音機在一起,但收音機目前的狀態一點用也沒有,如果在這種地方迷路——

  轟轟轟轟……

  聽見低沉的地鳴後,地面旋即開始搖晃。一個腳步沒踩穩,他又幾乎摔了下去。這股撼動心底的震動,使得圍繞在四周的牆壁也產生震動。

  (這是什麼……?)

  前方的巖壁縫隙透出類似探照燈的細微光線,照亮了四周。雖然還不知道地鳴的發生點在哪裡,但他朝向光源邁進,穿過狹窄的巖壁縫隙,來到比較開闊的山谷時,已經習慣黑暗的眼睛立刻看到一道巨大的圓形燈光。

  感到頭暈的他,用單手遮住光線在逆光中定睛一看,以那盞單眼燈為中心,光線背面一抹巨大身影沒入了山谷底部——烙印視網膜的光線殘影重疊後,勉強才看見灰色側壁的底邊縱列著直徑約成人高度的巨大車輪,原來是個狀似交通工具的建築物。其中一面側壁的尾端消失在山谷裡,所以無法目測全長,但就大小和外觀來看,都讓人聯想到橫渡「砂之海」的砂船。不過和砂船明顯的相異點就在於,眼前這艘捲起片片砂塵的交通工具「行駛於陸地上」。

  他看到了被燈光照射後愣在原地的琦莉。想要跑過去時,建築物側壁的一部分往旁邊滑開,形成了一個宛如艙口的長方形洞口。不知是誰從裡頭伸出手臂抱起了她。「呀!」現場只留下尖叫聲,一瞬間琦莉就消失在牆裡。

  「琦莉——!」

  看得目瞪口呆的哈維回過神後趕緊追去,勉強從正要關上的艙口縫隙衝了進去。發出沉重的聲音後,身後的牆就關了起來,外面的轟然地鳴和燈光都被阻絕,視覺和聽覺也遭受封閉。內部的印象也讓人想起了砂船的船底,那是一個充滿濃烈鐵銹和石化燃料氣味的晦暗密閉空間。急陡的上樓階梯往前方延伸,從階梯上方傳來踏著鐵板、步伐大卻緩慢的尖銳腳步聲,及琦莉請求放開她的模糊叫聲。他將手撐在牆上提高了警覺,趕緊往上走。

  爬上樓梯、鑽出狹窄的門後,又來到了戶外,這裡相當於砂船上的外甲板。

  「哇……」

  他環顧著隱約浮現於月光下的甲板,上頭的情形不禁令他發出了沙啞的叫聲。

  與其說那是交通工具,不如說像建造在甲板上的小規模都市。不過不同於現代都市的風情,並排於眼前的建築物,全都是一般都市所沒有的煙囪狀高大建築物。從各個煙囪的頂端和側面伸出粗大的配管,相互交織成網狀覆蓋於上空,到處都冒著白煙。讓人感覺彷彿被吞入了巨大的機械內部。看到這個情景自動讓他聯想起記憶中的另一個地方。

  「咦?不對、不對。」

  頭頂傳來少年的聲音,他抬頭一看,與黑夜融為一體的黑色野獸,像是個裝飾品般正弓著背,坐在他頭頂的配管上。只有琥珀色的右眼在黑暗中一閃一閃地浮現出來。

  「我要你扛的不是那個女生,而是那個男的,那個女生自己會走。」

  「放我下來!」

  抓住琦莉手臂的主人,也就是扛著不斷掙扎的琦莉、自顧自往前走的高大人影。他聽到聲音後似乎明白了什麼,便將琦莉放到甲板上。哈維跑向一屁股跌坐在地的琦莉,邊保護著琦莉邊轉頭仰望那道人影,眼前畸形的人影使他瞠目結舌。細胞膨脹且宛如融化脫落般的扁平偏綠皮膚,讓人立刻聯想到克理順多夫這個變形巨人——但疑似這棟建築物瓦礫的廢鐵和不值錢零件,就像粗製濫造的盔甲般貼滿了全身;而背後斜斜插著兩三根彎曲的配管,和從頭頂煙囪突出來的那些配管一模一樣。

  「對不起……」

  那傢伙用機械式的口吻說完後就往後退了一步。表情有一半都被金屬板遮住,很難看出端倪,配上沒有高低起伏的音調,給人冷漠無情的印象。

  「所以我叫你不要那樣無時無刻提高警戒,因為『那個東西』不像我這麼危險啊!」

  似乎明白自己很危險的鬃毛,用相對顯得有高低起伏的少年聲音,從頭頂插口說道。

  (這裡是……)

  他轉頭仰望四周的景色,整體而言已經嚴重生銹卻仍持續轉動的機器,老舊得令人覺得不可思議,這絕對不是現代技術的產物。他知道在別的地方,有一個景象非常類似但規模更大的都市。那是過去戰爭爆發之前,石化資源仍然豐富的早期文明時代技術所留下的建築物。

  「『最初的電台塔』……?」

  「嗯,你果然知道,是有人這樣叫它,沒錯。」

  仰望夜空,便可以看見設置天線的高聳鐵塔,穿過覆蓋在頭頂由配管群所組成的天花板,巍峨矗立著。這是他從火車上看見的海市蜃樓真面目——

  這是戰爭剛結束的那段期間,那棟被稱為「最初的電台塔」的建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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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普熊 發表於 2009-5-8 07:47 PM




  第五話   久遠古老的音樂歌詞

  很久很久以前。

  雖然頂多是幾十年前的事,但牠卻感覺彷彿已經過了很久很久。

  牠曾經有一位飼主。

  飼主幫牠取了名字,雖然字詞感覺有點奇怪,發音也不是這顆行星上的人類語言所耳熟能詳的。但飼主說,那是從非常非常古老的一節樂音拮取下來的。

  那是來自不同行星的音樂,據說是比拓荒時代還要更早的母星音樂。

  飼主說轉換成現今的語言,就是鬢毛的意思。

  在此之前,牠一直討厭自己脖子上那圈直挺挺的怪毛,但有了這個名字之後,牠就開始喜歡自己的毛了。

  因為一首古老的音樂歌詞而取名為鬢毛。

  不過比起這個名字,它更喜歡飼主跟牠說明時的聲音。

  它、飼主及飼主的助手,三人在行星上四處旅行,教導許多人音樂的趣味所在,並推廣許多音樂。

  但是有一天,一群手持武器的白色人類襲擊他們的住所。

  他們奮力抵抗到最後,並且逃了出來,但受傷的牠和飼主助手沒多久就死了。雖然飼主的胸部也受了重傷,卻把自己破裂的心臟碎片分給了牠和助手。

  事後回想,這真是非常愚蠢的行為。牠和助手身體裡的血液沸騰,皮膚起水泡後開始往上翻,使牠痛得在地上打滾,就這樣不知過了幾天還是幾星期。挨過這痛苦後,牠變成了畸形的樣子,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模樣。

  而失去理智、嗜血成性的牠,吃了飼主一半的身體。

  若是以前,擁有永不磨滅生命的飼主,應該不會因為這點傷勢就死去,但是失去半顆心臟的飼主不同以往,從此無法再生。

  飼主留下變得怪模怪樣的牠們,就這樣走完了這一生。

  和飼主之前長到可稱為永恆的一生相比,這種死法實在是太過於草率了。如此冷漠的辭世令人欲哭無淚。

  彷彿沸騰過的細胞融化後變得乾燥的攣縮皮膚,以及關節突出的彎曲變形手指——這名奇妙裝甲男的手,讓他聯想到還不算太久以前記憶的克理福多夫的手,內心感到一陣刺痛。裝甲男自稱曾在已過世的電台台長麾下擔任助手,雖然他的手看起來很笨拙,但卻靈活地握著螺絲起子,以熟練的動作摸索著分解後的收音機零件。

  矗立於地走船甲板中央的鐵塔——電台的二樓應該就是所謂的播音室,房間內放置著巨大的機器。

  「若使用這裡的零件,就可以把老舊的電路板換掉,但我覺得這對你們來說是無意義的事。」

  低頭看著收音機的助手抬頭說明,他說話非常有禮、流暢,但音調缺乏高低起伏,有些地方甚至混入機械式的濁音。有別於鬃毛獨特的音調,是另一種讓人感覺不太一樣的奇妙說話方式。

  電路板故障而導致部分記憶出問題,這和他預測的一樣。不過下士的靈體已經完全依附在電路板上——也就是說更換電路板後,雖然能修好收音機本身,但下士的人格可能將無法成形。

  「還有其它方法嗎?」

  「也可以保留現在的電路板,只將壞掉的電路連接起來,但這只是暫時延長壽命的辦法吧?不久之後,電路板還是會到使用年限。」使用年限——當助手說出這個名詞時,他感到房間外有人屏氣凝神,但隨後那感覺立即消失,所以他也沒說什麼,決定暫且不管。音調平板的男人聲音繼續說道:「我個人認為……就這樣不要動它比較好。」雖然是不帶感情的機械式音調,但潛藏在言語背後的意念卻意外感覺像個人類。其實他本來也是一個普通人吧?聽他說話時慢慢可發現,他機械式的說話方式,是因為他喉嚨裡嵌入了一個類似輔助發聲器的零件。

  哈維當場無法做出結論,用摻雜著歎息的低沉聲音說:

  「……讓我考慮一下。」

  「沒關係,我先把它組合起來吧?」

  「麻煩你了。」

  助手繼續默默地作業。

  他從房間門口看著沒有燈光的通道,從房間透出來的昏暗燈光在暗灰色地板上投下一道長形光線。黑色動物慢慢在微暗中移動著,琥珀色的右眼看了他一下後,似乎不想加入這個沉重的話題,便將頭轉向另一邊,四肢靈活地爬上牆上的鐵梯,一下子就消失不見。

  而方才鬃毛的所在位置,現在則有一名略微低頭、靠著門邊牆上的瘦小少女。

  「妳都聽到了吧?」

  哈維對琦莉說,但她仍低著頭,背部用力地抵著牆壁,彷彿要陷入牆內般不發一語。自從在山谷入口發生那件事後(……掌摑事件),琦莉雖然不再逃跑,但一句話也不說,也不看哈維一眼。之前談過的話題也就這麼擱置著。

  哈維反而提出埋在心中的另一個話題:

  「琦莉,我覺得就讓下士維持現狀吧。」

  琦莉的肩膀微微搖晃著,只一瞬間抬起頭,像是責備哈維似地看了他一眼。但隨即又低下頭,仍然什麼也不說,哈維也只能獨自繼續說下去。他要說的就是他在火車上一直思考的問題,正因為他發現這次旅行的目的根本形同消失,卻找不到開口的機會。

  他把手撐在琦莉頭頂的牆上並靠了過去,對著黑色的頭頂思考著該說些什麼,然後緩緩道出。可能一半也是為了在自己心中整理思緒,想辦法讓自己接受事實。

  「那個……一開始,我們旅行的目的,是要帶下士去墓地吧?就是那個位於東貝裡,沿著鐵路定、穿過隧道後,可以在那個廢礦坑中看見高塔的地方。所以,既然空出了很多時間……」他的聲音不知不覺變得有些沙啞,連他都發現自己平時不會像這樣慎選語詞說話,但感覺不知是在針對什麼辯解似地說了一大堆話。他吞了口口水,然後又重新說道:「我們三個人再回一次東貝裡,這次把下士埋葬起來好嗎?」

  哈維話說到此便打住,稍微等了一下。琦莉仍然執拗地沉默著,他打算在琦莉有所反應之前一直等下去。過了一會兒後,琦莉才心不甘情不願地開口:

  「……不可以沒有下士。」

  她仍低著頭看著鞋尖,只是嘴裡這樣嘟囔著。

  看來似乎無法說服她了,再這樣下去,連哈維都可能懷疑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確,逐漸喪失信心,最後他決定就此打住。

  他獨自來到甲板上休息順便抽根煙,在電台四周稍微走了一下。

  「好冷……」

  雖說冬天已進入尾聲,但夜晚的峽谷空氣仍冷得刺骨。隨著宛如野獸嚎叫的風聲,強風一瞬間就將香煙升起的煙吹走。

  移動電台在峽谷裡以較為緩慢的速度前進,但發出的石化燃料引擎聲仍嘈雜地敲打著耳膜,車輪碾過岩石表面的震動也不斷從腳底傳來。甲板上能看見的光源僅有船頭照向行進方向巖壁的圓燈,和一部分朦朧浮現於狹窄夜空的月亮。構成這棟移動電台的幾個煙囪狀建築物、橫跨在頭頂的配管群,以及穿過的左右兩邊峽谷巖場,則在微弱光線下浮現淡淡的輪廓。

  戰爭結束後的二十幾年之間,他曾聽說過有一個遊走行星各地城市,是目前游擊隊電台前身的移動電台——「最初的電台塔」。現在散落於行星各地的游擊隊電台,並非是由一個電台整合運作,而是各個電台熱心從事活動,各自累積自己的發展經歷。但若回溯歷史,會發現他們最原始的前身就是「最初的電台塔」。

  但是經歷了戰後二十年的活動後,「最初的電台塔」因為教會的鎮壓而瓦解,變得支離破碎開始逃亡,從那之後就下落不明。

  他沒想到那座移動的電台塔居然會隱身於這個峽谷中……「不過我們並不是躲避。」剛才鬃毛曾解釋過。以前他們是在比西北遺跡更西方的偏僻地區,一步步地往東邊移動,這幾年才停留在這個峽谷裡。這和南方鎮上開始出現海市蜃樓的時間一致,錯綜複雜的巖棚形成光的折射,而造成實體所在處以外的地方出現海市蜃樓,並引發鎮上議論紛紛。電台塔來到峽谷入口的附近後,就出現了海市蜃樓,再加上電波混入游擊隊電台的頻率,下士在火車上瞬間接收到的,應該就是這個聲音吧?

  真正還在運轉的只有設置天線的中央鐵塔和地基上的電台,其它建築物雖然仍保留原形,不過內部似乎已變成廢墟。他在鐵塔四周散步時,隨處可見鐵柱根部和電台牆壁上留有殘酷的襲擊爪痕。教會兵,而且可能是「不死人獵人」的碳化槍造成的。表面上的目的可能是鎮壓游擊隊電台,但真正目的是那座電台所擁有的石化資源結晶吧?

  這座以煙囪狀的塔為主體的移動式建築物,不同於現代建築物的風情,聽說是戰前的早期文明時代所建造的。據說現在仍在運轉的戰前技術,僅剩首都的機械都市,不過這裡勉強殘存一點點。電台的正下方,相當於砂船船體下層的部分,有一個具有戰前石化資源結晶的動力爐。他試著將意識轉向那個方向,雖然與充斥甲板上的引擎噪音難以辨別,但和自己體內的「核」好像產生了微弱的共振。

  他仰望著鐵塔頂端,同時用手觸摸其中一根支柱,旋即將視線移到手上,厭惡地瞪著自己那只關節突出的手背咂了咂舌。

  ……就算是反射動作,自己怎麼會對琦莉動手呢?在動手之前,為什麼不好好跟她談呢?

  殺人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哈維認為她應該不是有意這樣說的,可能只是因為鬧彆扭,不多加思索就脫口而出了。不過即使如此,她是這麼不顧週遭的孩子嗎?雖然總是很固執,但大致還是懂得看場合,然而現在卻好像被一堵不透明的牆給遮蔽了,讓人搞不懂。

  他緊握摸著鐵柱的手,舉起手臂想要毆打眼前的鐵柱出氣時,頭上傳來了類似奚落的笑聲。

  「別做傻事,手可是會斷的喔!」

  笑聲停止後,傳來一道少年的聲音。他就這麼舉著拳頭抬頭一看,一隻黑色野獸的身影從鐵塔的中層往下俯視。牠把後腳攀在鐵梯上弓起身體,那張狗臉卻做出人類的表情詭異地笑著,讓人覺得恐怖。從看到牠的那一瞬間,就能感覺到同類的氣味——隱約明白牠身體中心也有「核」。雖然無法清楚看見,但就像透過溫度示波器看見熱能反應的那種感覺。不過,雖然看見帶著熱氣的那東西,形狀卻不是完整的球形而像是變形的碎片。

  哈維咂了咂舌後將手放下,「咳咳……」他邊咳邊將手放在左側腹上,輕輕彎下身體。從衣服外面就可以感受到肋骨的觸感,壓著側腹部的那隻手也比以前削瘦許多,關節和血管怪異地浮現出來。

  這是他本來的面目……這隻野獸曾說過的話浮現在腦海裡。牠說的沒錯,自己本來早就應該已經變成木乃伊了,甚至超越腐爛死屍,和那間屋子裡的女主人一樣化為白骨。

  他抬頭瞪著鐵塔,改變話題。

  「你從真正的不死人那裡得到了『核』……吧?」

  「對,就是這裡的台長。」

  不過他已經死了——鬃毛若無其事地補充說道。

  死了——雖然說得簡單,但若非相當嚴重的事態,一般不死人不可能輕易死亡。換句話說,事情並不簡單。鬃毛得到了「核」的碎片,也就是說那名不死人的心臟也只剩下碎片了——不完整的狀態,通常是無法發揮不死性的功能吧?和自己一樣。

  「喂!如果那個女孩比你先死,你要不要也把心臟分給她?」

  鬃毛裂到耳朵的嘴巴往上揚,以冷笑的嘴形問道。對於這個不需要回答的問題,哈維生氣地挑起眉毛。「我是開玩笑的啦!」明明是四隻腳的動物,卻做出縮著肩膀的動作,立刻收回自己說的話,這時又莫名像狗一樣收起耳朵。雖然哈維還有事情想要問牠,但牠一副不想多說的樣子,保持著那與其說像人,感覺更像是妖怪的笑容,慢吞吞地往後退,與影子同化後消失在鐵柱後方。

  在黑暗的那一頭,牠最後的低語聲被引擎聲所吞噬。

  「可是說不定,她願意接受這樣的安排……」

  當他回到電台想進入二樓的播音室時,發現旁邊的小房間傳出聲音。本以為琦莉已經睡了,感到有些驚訝的他從門口向內看,沒有燈光的小房間角落有張簡單的床,躺在上面的少女黑髮,從毛毯邊緣流洩而出。

  「第一次遇到下士和哈維時,我才十四歲。在東貝裡車站,當時我穿著寄宿學校的制服,全黑的制服、黑皮鞋、側背包還有一張臭臉……感覺像魔女見習生……」

  彷彿說夢話般的細微聲音,似乎是和放在枕邊的收音機說話。像是在說她最喜歡的故事一般,一字一句地說得非常謹慎。

  聽著聽著就感覺自己彷彿看見了那名十四歲的少女。全黑的制服、黑皮鞋、側背包還有一張臭臉——哈維想起第一次遇見她時,就是這樣的感覺。當時自己確實對她很冷酷,現在回想起來反而會覺得不好意思。

  「……還有下士因為貝佳的惡作劇而生氣呢!當時還大發雷霆,真是恐怖。」

  『貝佳是誰啊?』

  「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不過已經不在了……還有我們坐火車去了好多地方,還去坐了『砂之海』的船,下士還一直抱怨進砂了。」

  『嗯,俺想不起來了。』

  「哈哈……是嗎?」

  對於說話口齒不清的收音機反應,琦莉的笑聲顯得有些落寞。

  「還有,下士和哈維曾經吵架吵得很嚴重喔!」

  『欸?俺應該不會和主人吵架吧?』

  「啊哈哈,以前的下士總是和哈維吵架喔,不過幾乎都是下士在生氣。」

  『俺不相信,俺怎麼可能討厭主人?』

  「不是啦!下士,雖然過去你總是對哈維嘮叨,可是其實你很喜歡哈維。」、『妳不要用過去式嘛!』下士發出摻雜著噪聲的抗議,「說的也是呢!」琦莉也笑著回答。

  「對啊,你現在也一樣喜歡他呢,下士。雖然你忘記以前的事,但是只有仍然喜歡哈維這一點一直沒忘記呢……太好了,這真是太好了,謝謝……」

  一時之間沉默了下來,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聲在昏暗的空氣中響起後又消失。把臉埋進毛毯裡的琦莉發出模糊的聲音繼續說道:「下士,我想起來了……雖然現在的下士過得很快樂,但這樣不行喔!對不起,我居然說出了這種話,可是現在的下士太糟糕了,拜託你要像以前一樣守護哈維……」

  糟了。

  他壓抑不了突然湧上的情緒,連忙躲進了門後。背靠著牆坐下來,用手掌摀住嘴巴,把呼吸和情緒一併吞下。因為勉強吞入太多空氣,肺部感到刺痛,但比起來心臟更痛……早知道就不要偷聽了。

  仔細一想,琦莉從十四歲到現在都沒改變,她總是很直接地面對自己的感情,他應該感到高興的,然而心情卻更為沉重。若她再不多注意週遭的一切,以後可能會完蛋。自己不可以成為琦莉的世界中心,因為若真如此,他哪裡都去不了,而且也無法丟下她了。他不禁想問: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那妳該怎麼辦——

  他就這樣抱著頭好一陣子,停止思考。因為聽見逐漸靠近他的金屬類腳步聲而抬起頭,眼前站著攣縮皮膚上貼滿金屬板的男人雙腳。

  「你不要緊嗎?」

  「……啊,嗯。」

  哈維搖搖頭回答,略微搖晃著站起來。裝甲男抓住他的手臂,協助他站起來。

  這時,門內已聽不見喃喃的低語聲了。他往房內一看,毛毯表面隨著安靜的呼吸聲上下起伏著。他躡手躡腳悄悄靠近,俯視著把毛毯拉到鼻子上,裹在毛毯裡睡覺的少女臉龐。雙眉之間微微皺著,表情算不上安詳。

  枕邊的收音機傳出些微噪聲,隨後便聽見男人壓低的聲音:

  『主人。』

  「嗯。」他已經懶得反駁主人這個稱呼了,像往常一樣回應。

  『你能幫我修理嗎?電路還連接得起來嗎?』

  他感到有些意外地將視線從少女的臉龐轉向收音機,因為他沒想到本人會提出要求。完全不自覺自己已經產生記憶障礙的收音機,最初對於修理自己的事宜漠不關心。

  想了幾秒鐘後——

  「……我不贊成。」

  現在他的想法仍然沒變。站在門口守護的裝甲男接著說道:

  「只能勉強接起來,不管怎麼做都無法回復到最佳狀態,保持現狀說不定還能撐久一點。」

  『俺想恢復記憶。』收音機用稍微強烈的語氣打斷。琦莉微微動了一下,收音機立刻將音調壓低到只剩下噪聲的程度。『……喂,俺不懂這女孩為什麼這樣死心眼,剛才聽了半天,老實說俺還是不懂,所以俺也沒辦法對她說「不要擔心」或「打起精神」。若是以前,俺應該會說吧?俺以前還比較有用呢!』

  收音機的聲音消失在噪聲裡,頓時沉默了片刻。

  最後,因為連本人都這樣說了,所以也沒有理由反對,哈維歎了口氣後點點頭。

  「……我知道了。」

  垂下視線,嘴裡又加了句「謝謝」。

  「好舒服……」

  早上走到外面,就連琦莉自己都有點訝異為何會這樣喃喃念出感想。人類起床後,多少會恢復一點精神,與其說精神已經恢復,不如說經過一個晚上,強迫頭腦重新設定,思緒回路尚未重新啟動,所以似乎仍處於恍神的狀態。

  稍微散步片刻,讓頭腦運轉吧。離開電台所在地的鐵塔後,開始走到甲板上,四隻腳的動物亦步亦趨地跟在她後面,可能是要保護她吧。

  她並未停下腳步,只是稍稍回過頭。

  「是哈維拜託你的吧?」

  「沒錯。」

  鬃毛簡短回答,並威風凜凜地點點頭。琦莉默默往前走,鬃毛也不發一語尾隨在後。

  早晨白茫茫的風吹走從谷底揚起的黃砂煙霧,移動電台慢慢從微幅彎曲的巖壁縫隙穿過,發出了類似砂船的模糊引擎聲,但充斥在甲板上的並非砂船的螺旋槳聲音,而是削過岩石表面的車輪聲。

  這棟電台整體可能是一座墳墓——她邊走邊眺望著四周,不知不覺有這種感覺。

  從配管的縫隙間露出的狹小天空,射下一道砂色的微弱陽光,淡淡地照著宛如粗大煙囪的建築物牆壁。在明亮的天空下,她又重新環顧四周,發現有幾根煙囪遭到破壞已經崩塌,就算尚未完全崩塌的煙囪,壁面也半倒,上面還有被槍打穿的痕跡。這裡的機器以前一定更有活力地運轉著,但現在只有位於中央的電台屋頂上的幾根排氣管仍冒著煙。

  穿過煙囪和煙囪之間,來到較為寬敞的地方,前方可以看見甲板盡頭,而更前方則是被巖壁包夾緩緩向前蜿蜒的細長峽谷。排氣管排放的濃煙拖著長長的尾巴,顯示出經過的軌跡。她應該來到了相當於砂船船尾的地方。

  帶著煙霧的強風吹動著,拂亂她不斷留長的頭髮。若再不剪,好像已經快留到兩年前剪髮前的長度了。

  (不知為何不想變成那樣,還是去剪吧……)

  之前也曾考慮要剪,但最後覺得已經錯過時機了。

  她輕拂頭髮,抬起臉來,以單手壓住頭髮的姿勢,驚愕地停下腳步。

  甲板邊緣站著一道人影。感覺好像是一名比較年長,且體格強健的成熟男人。雖然不認識他,但感覺好像在哪裡見過他。

  從船尾眺望著後方峽谷的男人突然轉過頭來,當琦莉以為他發現了自己而嚇一跳時——

  「喂!」

  從背後傳來輕鬆愉快的聲音,又有另一道人影從琦莉旁邊經過,跑向那個男人。這名男子比站在船尾的男人年輕很多,雙手抱著不知裝了什麼東西的紙箱。青年搖搖晃晃地跑著,腳邊跟著一隻小跑步的黑色中型犬。

  「您回來了啊,台長。」

  「是啊,我回來了!快看,太好了,今天大豐收。」

  相較於年長男人成熟穩重的口氣,青年則發出孩子般的興奮叫聲跑了過去,並把抱著的紙箱放在年長男人面前。年長男人苦笑看著當場蹲下,迫不及待要開始翻攪箱內東西的青年。男人看起來雖然頗有年紀,但態度卻畢恭畢敬,由此可知青年的地位可能比較高。

  紙箱裡好像裝了幾十張正方形的板狀東西。青年一片片抽出來,並興奮地解說著這張是什麼,而另一張又是什麼。

  「我找到了一首非常好聽的曲子。你看,這個、這個還有這個……我本來以為沒留下來,但找了找居然還有耶。這是我最喜歡的樂團最後一張唱片,嘿嘿,因為古董店的老闆不懂東西的價值,所以幾乎是免費,真是賺到了。」由於青年太過興奮,滔滔不絕地說話,琦莉看著不禁笑了出來。「台長,你這樣一直說,我也記不起來,等會兒我再一張張邊聽邊記吧!」年長的男人有些困擾地微笑回答。

  那是唱片……教區內的酒吧也有老舊的播放機。老闆只有幾張唱片,所以並不常使用(上一代老闆好像收藏很多,但因為是禁止播放的音樂,所以全被沒收了)。

  「還有這個是令人期待已久,今天最推薦的收穫呢!」

  青年一個人興奮地邊說邊抽出最後一張唱片,並一直用唱片戳著在一旁不可思議似地盯著看的狗鼻尖。可能因為牠是一隻狗,所以只能略微歪著脖子。全身上下都是短毛,但只有脖子那一圈毛又多又硬。那是一隻看起來有點呆的長臉雜種狗,琥珀色的雙眸在烏漆麻黑的身體裡滴溜滴溜轉動著。

  青年對著可能無法理解的狗說:「很厲害吧?」隨後將唱片的封套硬塞給牠,並用手摸著脖子那一圈漂亮的毛。狗雖然對唱片不感興趣,但卻希望他能多摸摸牠,便將脖子伸得好長。

  「什麼嘛!不是這樣啦!你要喜歡這個,為了要讓你聽,我找了好久喔!這是很久以前的歌,比拓荒時代還要早期的歌,這裡面有那句歌詞喔!以前我曾教你唱過的,不記得了嗎?

  古老音樂的歌詞……」

  砰』

  畫面進裂消失。

  無論是青年、狗還是年長的男人,明明剛才還在那裡,現在卻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顆泛白的方形石頭,孤伶伶地豎立在無人的船尾盡頭。

  (墓碑……)

  剛才的畫面可能是鑲在這個空間裡的記憶吧……?

  她愣在那裡好一會兒後,手背上有柔軟搔癢的觸感和體溫。脖子上有著一圈鬃毛的漆黑怪異野獸,已經不發一語地來到她旁邊,端正地坐好。

  「剛才那個是……鬃毛的飼主嗎?」

  「是啊,他明明已經活了很久,卻還是像個孩子一樣,一開始是那名助手比較年輕,但不知何時助手已經顯得比他蒼老,變成了一位頗具威嚴的老頭子。可是那傢伙不只外表,就連內心也像個孩子。」

  鬃毛從黑色的鼻子發出聲音數落著,不死人全都是些孩子氣的人吧,琦莉也不禁笑了出來。

  「鬃毛果然是隻狗呢!」

  「隨便啦,原來是什麼動物都無所謂。」

  琦莉最初遇到鬃毛時,牠好像就是這樣,不喜歡人家把牠當作狗。鬃毛不高興似地撇過頭,在鎮上被槍打到的後腳,已經被宛如大型鳥的鉤爪大腳所取代,而尾巴仍然像巖獅。現在的樣貌確實和原本狗的外型相距甚遠。「在我吃進各種東西後,就連自己也忘記原本的長相了。」牠說完後舔了舔舌,從嘴巴露出的舌頭也像小牛舌頭一樣呈長筒狀,不但不像狗的舌頭,而且還染成了鮮血般的深紅色。

  琦莉將視線調回到眼前的墓碑。因為甲板是用鐵板固定的,所以遺體應該不可能埋在墓碑底下,可能只是為了紀念那個人曾經住在這裡而建立的墓碑。

  「……愚蠢的傢伙。」

  少年的聲音喃喃念道。

  「把『核』埋在其它屍體上,會引起什麼樣的後果,只要想一下應該就會明白,然而當時他卻連想都沒想。」

  接著鬃毛開始說起以前的故事給她聽。他們為了推廣禁播的音樂和游擊隊電台,在行星各地旅遊時,受到教會兵的攻擊,鬃毛和助手受傷身亡,不死人飼主身受重傷,「核」也破裂了。飼主一心想要救鬃毛和助手,於是就把自己破裂的「核」碎片嵌入屍體裡,心想或許會有救。等到他做了之後才明白這樣會導致什麼後果,因而感到十分驚愕。

  鬃毛宛如吞下融化的鐵一般,因為灼熱與劇痛而在地上打滾。飼主抱著鬃毛,拚命壓住牠,然後不斷對牠說對不起。這種狀態持續了不知多少幾天,等到發現時,四周都已被血和肉塊淹沒……鬃毛咬碎了飼主的半邊身體。

  「……鬃毛你恨他嗎?」

  「不,我很喜歡他。」

  率直且誠實的回答。

  「那傢伙確實做了不該做的事,可是我不在意。我沒料到的是……那傢伙居然先死了。」

  鬃毛斷斷續續說出最後一句話後,似乎覺得自己說太多了,突然悶悶不樂地沉默不語。

  在此之後,兩人默默地站在墓碑前好一會兒,白茫茫的風吹動著鬃毛脖子上的那一圈毛,輕撫過墓碑的表面。

  淚水滑過琦莉的臉頰,撲簌簌落下。

  「欸?」

  鬃毛驚訝地發出聲音。本來以為她只是垂下視線,但琦莉當場蹲了下去,把臉埋在雙膝之間。「妳為什麼突然哭啊?是我說了什麼嗎?」鬃毛焦急地說並看著她。琦莉耳畔感覺到牠的鼻尖和充滿獸類氣息。臉仍然朝下的琦莉搖搖頭。

  「我想要努力,也試著努力,但是情況一點也沒好轉,反而越來越糟,老是和他錯過……為什麼會那麼不順呢……」雙膝之間的哭訴聲聽起來模糊不清。「我想要保護自己珍貴的東西,但越是努力卻好像越是出錯……可是如果我什麼都不做,將來一定會後悔吧,我已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等、等一下,妳跟我哭訴我也沒辦法,等我一下,我把妳的主人叫過來。」琦莉發現鬃毛要轉身,趕緊伸手抓住牠的尾巴。「唔啊!」鬃毛慘叫一聲。

  「不要抓我的尾巴!尾巴……」

  鬃毛粗魯地搖著尾巴甩掉琦莉的手,無可奈何地在她四周繞了幾圈後,背對著她坐下來,接著粗魯地說:

  「給妳靠吧!」

  「嗚……」

  琦莉把臉埋在鬃毛背上的毛裡,強忍住嗚咽。黑毛的表層像鐵絲一樣硬,但裡層卻比想像中柔軟。琦莉把手環繞在鬃毛的脖子上緊緊摟住,她微微感受到這圈類似巖獅鬃毛的胸毛裡,石頭心臟碎片約跳動。

  「牠……」

  助手說了一句他沒聽過的話,旋即打住,「……鬃毛,你是這樣叫牠的吧,那我也這樣叫牠好了。」重新用另一種發音說出來。

  「我總算知道鬃毛為什麼對你感興趣了。」

  「……?」

  「可能是因為你和台長很像吧?」

  「是嗎……」

  從對方說話的口氣聽來不像是在讚美。「我絕不會把自己的心臟埋入別人的屍體裡。」他噘起嘴予以反駁,但助手垂下視線用焊接槍修理著細小的零件,看不出隱藏在生銹金屬板後面的表情,他好像在做收音機用的輔助零件。

  助手以推測的口氣說出「很像吧」,可能是因為他擁有的生前記憶很模糊吧。反倒是鬃毛自從變成不死人之後,活過幾十年得到了智慧,現在變成半個妖怪。和以前只是一隻普通狗的時期相比,現在反而能更有系統地清楚瞭解自己生前的事。

  清晨的微弱陽光從牆壁上一整面的大玻璃窗灑進播音室。隔著玻璃窗的外側有一個原本應該也是房間的寬廣空間,但牆壁和天花板崩塌後,直接暴露在戶外。那裡原本應該是放置機器的混音室,可能是崩塌後才將機器移到這間播音室。兩層樓的電台建築物裡,二樓規劃了可放置音響設施和足夠兩、三人生活的居住空間,一樓則是操舵室;相當於船體的地下室,則有移動電台的心臟部位,亦即動力爐和引擎機關。

  想要尋找這座移動電台果然是正確的決定,他又再次對自己直覺的精準度感到佩服。助手看過後發現下士附身的收音機製造年份好像比想像中還要古老,就算去西北礦山區,可能也找不到擁有修理技術的人及零件。

  他很感興趣地眺望著密密麻麻排列著轉盤及旋鈕的音響器材,並隨意把玩著旋鈕的強弱。「你可以摸,但是不要弄壞了。」助手委婉地叮囑他,他也沒把握摸了不會弄壞,所以就把手收了回來。

  「你的那隻手臂是……」

  助手在作業台前繼續修理收音機,並以平板的聲音問道。他的視線落在哈維剛收回來的左手上,反轉手背輕輕握拳,便可以看見骨骼和血管畸形地浮現,原因應該是那間屋子的女主人手裡的石化資源碎片做成的戒指——石頭碎裂的同時,周圍的東西跟著受到影響,進而出現異常退化的現象。

  「那只戒指所使用的結晶是很古老的東西,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傳到那個家族的,但至少是戰前製作的。我還以為除了這座電台之外,現在已經沒有那麼古老的東西了……」

  根據這座電台留下來的知識遺產,戰前早期文明時代的石化資源結晶,比戰爭時期製造的不死人的「核」純度更高,內含能嚴重影響靈體的靈性物質。隨著時代轉變,埋藏在礦脈底下的那股能量逐漸流失,戰後八十年的現在,採掘出來的極少量資源也幾乎沒有殘存任何能量。但是戰前的結晶甚至具有讓死者暫時恢復生前模樣的能量。

  原來如此,這樣就能理解為何那名女人雖然已經變成屍體,但仍能維持生前的模樣了。不過戒指破碎的瞬間就會開始回復屍體原本的樣子。

  「你應該是受到結晶破碎時的『反作用力』影響,因為是非常小的結晶,所以不會造成致命傷。但若是處理不好,你可能就無法恢復原形了……還好你沒事。」

  助手解釋說,那本來就不是什麼具有破壞力的能量,對一般人根本沒任何影響,但卻可能會讓「你和我們」喪命。還有另一股與將死者停留在生前模樣反向的向量能量在作用——也就是讓死者回復到正常時間洪流的能量。

  (正常時間嗎……)

  他拿起凌亂掛在音響器材邊緣的耳機,若無其事地把玩著,邊和他聊天邊專心修理收音機的助手突然停了下來看著他,表情仍然被金屬板遮住而看不到。

  「你的『結晶』和我們台長的情況相同,我想你應該也有自覺,你的結晶已經急速邁向使用年限。我不知道還有幾年,要不然你就平靜過日子,說不定也可以擁有和人類差不多的壽命……」

  過了片刻,助手不知為何用責備的口氣說道:

  「依我看,你並非過著能長生不老的生活。」

  「……」

  哈維找不到可以反駁的言詞,把頭撇過去避開這個話題並順便戴上耳機時,助手又低頭開始作業。「……請你多加保重自己的身體。」最後傳來喃喃低語聲。那感覺不像是在對哈維說,反倒像是說給他以前的上司聽。

  他從電台的屋頂後面爬著作業梯登上鐵塔後,來到大約中層左右,有個四周被欄桿包圍的簡單瞭望台。這裡風勢很強,但他並不想要爬到屋頂,便無精打采地決定在那裡休息。

  他背著風點燃香煙後,重新隔著欄桿眺望風景。矗立在左右兩邊的巖壁,以及電台屋頂排氣管排放的灰白色濃煙,還有自己叼著香煙的煙慢慢往後方流逝。雖然這裡只是中層,但因為這是比其它煙囪高很多的鐵塔,所以可以俯瞰周圍的煙囪及甲板上的情況。

  當他正靠在欄桿上茫然地眺望著風景時——

  鏗……

  他突然抬起腳踹了一下著欄桿的支柱,瞭望台因為受到撞擊力,開始產生搖晃。聲音和震動可能會傳到下層的電台,但琦莉剛才已經到外面了,不用擔心會被發現。他想要再踹一次,但因為第一次踢時腳就傳來痛楚,於是罷手。

  「搞什麼嘛,現在還說那些……」

  他以一半身體探出欄桿外的姿勢,無力地靠在欄桿上,獨自發起牢騷。

  要不然你就平靜過日子,說不定也可以擁有和人類差不多的壽命……

  人類的壽命?

  他並不冀望能平凡地走到生命盡頭,平和地死去,而且他覺得自己也沒資格。下次的首都之行,他本來就不打算回來——事到如今不管別人怎麼說,他都不會因此動搖……但這也代表,他必需捨棄平凡生活然後平凡死去的選項,亦即捨棄和琦莉在同一個時間洪流中共度人生的選項。琦莉如果知道了……能說服她嗎?

  (應該說不出口吧……)

  他要去首都。不過現在這種狀態下,不能丟下琦莉。這全都要怪他。因為自己一直猶豫不決,無法決定之後的事情,使得狀況變得很棘手。

  當他覺得自己隨時都可以死的時候,卻死不了;然而當自己變成瀕臨死亡的狀態時,又說自己還不能死,這到底是怎樣!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我不行了,先不想這些了)

  除了內臟的異物感使然,想著想著他又想吐了。如果再繼續思考,他可能會失控。他甚至開始想,若就這樣真的跳下去,說不定還比較輕鬆,但感覺這樣反而更糟。最後索性讓嘴裡叼著的煙冒出的煙進入腦內,讓頭腦一片空白。

  ……嚕……

  空空的腦袋裡突然聽見微弱的聲音。或是說本來就一直聽到,只是自己沒有意識到。

  ……嚕嚕……嚕。

  雖然混入嚴重的噪聲而難以聽見,但擁有緩慢波長的旋律正隨著風一起輕撫他的後腦杓。他慢慢抬起頭並回過頭看,設置在頭頂支柱上的喇叭正以極小的音量流洩出音樂。能烘托出低音的中板曲詬充斥在甲板上,絃樂器的單調樂音被風帶到峽谷底部。

  出口尚遠,即使想折返但入口早已沒入深不見底的山谷。電台排放出的灰白色煙霧和絃樂器樂音拖著長長的尾巴,繼續在谷底緩慢前行。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總之……即使她心裡不願意,但仍得為了作出結論繼續前進。

  不知是哪裡傳來的音樂,琦莉抬起埋在鬃毛背上的頭,雖然從未聽過,但卻是悅耳舒服的曲調。鬃毛不知為何很高興似地抽動著耳尖,把耳朵朝向那個方向,琦莉明白這可能就是「鬃毛之歌」,也輕輕閉上眼睛傾聽音樂。

  部分旋律彷彿有根弦卡住般,變得非常不流暢。音程明明很低,但脆弱、虛無縹緲的感覺,卻更勝於穩重感。

  雖然不是很美妙的旋律,然而不知為何卻非常觸動人心。

  「真是一首很棒的曲子……」

  琦莉邊聽旋律邊喃喃自語。雖然並不是牠作的曲子,鬃毛卻很驕傲地抬起鼻子說:「是啊。」

  脖子那一圈黑毛反映著射入峽谷的細微陽光,就像真正的巖獅鬃毛那樣金光閃閃。微風吹拂著髒污糾結的鬃毛,那只邁遢的動物用力張開細瘦的四肢,站在荒野的巖山頂端。唯有琥珀色的眼眸沒有失去生命力,瞪著眼底的大地,鎮定獵物——那是琦莉記憶中的那只巖獅、這顆行星上萬獸之王的身影。

  琦莉轉頭仰望音樂傳來的方向,發現位於上風處那座高聳的鐵塔正中央有道人影。看起來和鬃毛一樣讓人聯想到巖獅鬃毛的紅銅色頭髮,被風吹拂著,眼睛則看著與船尾相反的方向,也就是行進方向最前方的那個峽谷出口。他到底在看什麼?在想什麼?從這裡無法窺知他的表情,或許並不只是因為距離太遠。即使看著相同方向,那雙紅銅色眼眸所凝視的終點,可能和琦莉內心期盼的不同。

  雖然一直以來都是一起旅行,但是他們眼裡所看到的終點,應該完全不一樣吧。難道他們走上了兩條毫無交集的鐵軌嗎?琦莉真希望並非如此。

  穿過這個峽谷時,我們還會繼續旅行吧?若要繼續往前,今後該何去何從?我們應該仍走在相同的鐵軌上吧?

  她凝視著峽谷的前方,在腦海裡描繪著遙遠彼方應該能看到的出口光線,又長又黑的峽谷終點,從左右矗立的斷崖懸壁縫隙間,射入一道細細的光芒——彷彿象徵著無法看見旅途終點的不安,微弱地從空中垂下並晃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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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普熊 發表於 2009-5-8 07:49 PM

  第六話   幽谷之風呼嘯而過

  她將乾硬的麵包撕成小塊,浸入已經泡開的奶粉裡,再將燻肉薄片放在上面。但份量感覺好像不太夠,想了一下後,又將罐裝的鷹嘴豆撒在上面。嗯,看起來有份量多了,且營養也較均衡。她獨自對著令人滿意的傑作頷首,並將盛裝在錫盤上的食物放到鬃毛面前,但鬃毛似乎不滿地撇過頭。

  「我不是跟妳說,不要把我當作狗嗎?」

  「可是你是狗吧?」

  「我不是狗。」鬃毛好像死都不願意承認自己是狗。「因為我就算不吃東西也死不了,妳的主人也一樣吧?」

  「虧我特意準備……」

  琦莉沮喪地喃喃說道,無可奈何地獨自吃著自己的那一份。她輪流咬著硬麵包和燻肉,塞滿了嘴巴,並用湯匙舀起鷹嘴豆,搭配著一起吃。麵包和燻肉是她包包裡常備的食物,罐頭則是從電台的廚房架上找到的。

  住在教區內時,因為有老闆和雅娜在,所以每天三餐較定時。但是出來旅行後,如果琦莉自己不確實記住食物和用餐時間,一不留神就會忘了吃。因為琦莉以外的旅行同伴,完全不會想到吃飯這回事。沒有人可以跟她討論要吃什麼,所以她覺得只要能攝取當天所需的熱量即可,食物的外觀和種類變化已經變得不重要。

  她動手繼續把食物養分灌入消化器官,鬃毛不知何時來到她身邊,也開始吃起給牠的食物。琦莉瞄了牠一眼,鬃毛把鼻子伸進盤子裡,不高興似地斜眼看了琦莉一眼,又繼續吃著食物。琦莉也重新面向前方咬著乾麵包。感覺麵包比剛才更有味道。

  頭頂電台塔播放的音樂夾雜著熟悉的噪聲。雖然與今天早上的曲子不同,但這首曲子的低音也很好聽。明明是第一次聽,然而不知為何卻覺得很懷念。

  她坐在電台入口的階梯上,以愉快的旋律為背景音樂,吃著時間稍晚的午餐。

  鷹嘴豆的有效期限應該還沒到吧?管他的,反正已經吃下肚了,當她想著這件事時,剛好看見紅髮身影從矗立在甲板上的煙囪後方慢慢走來。今天早上琦莉正要回電台時,剛好和出來散步的他擦肩而過。

  琦莉含著湯匙看著他,發現對方也正看著這裡,並露出怎麼會在那種地方吃飯的表情。琦莉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要吃嗎?」

  因為含著湯匙說話,聽起來像是說「要出嗎?」不過哈維好像聽懂了,「嗯,不用了。」做出最簡短的回答後,在距離三步左右之處和她錯身而過,走進電台。鬃毛仍把鼻尖浸在牛奶裡,抽動著耳朵但什麼也沒說。

  琦莉歪著頭目送消失在昏暗室內的瘦長背影,過了片刻後,才將視線移回來,繼續吃著食物。但是把食物送到嘴裡的手變得越來越慢,不久後就停了下來。

  從昨晚開始,和他擦肩而過時都沒好好說過話,為什麼他們之間會變得這麼僵呢?關於修理收音機的事,自己說出任性的話後,就被哈維打了一巴掌……她用手摸著被打的臉頰。其實並沒有很痛,反倒是當時哈維的表情看起來像被用力掌摑一般……奇怪?越想越發覺自己所思考的事情不知哪裡怪怪的,她應該不是因為收音機的事被打。

  哈維不但對琦莉道歉,還以極為痛苦的表情對她說:「拜託妳好嗎……」

  對了,是我做了不該做的事。

  她想要繼續回想,但到這裡思緒就打結了。腦子中心好像黏住了焦黑的東西,只有那個部分冒著煙無法碰觸,這是為什麼?這裡面到底是什麼東西?

  轟!

  甲板某處傳來瓦礫崩落的聲音,應該是牆壁還是什麼東西自然崩落吧。她環顧四周,感覺煙囪後方一瞬間似乎閃過什麼黑色東西,但立刻又消失不見,真令人搞不清楚狀況。難道是自己心理作用?

  當她注意甲板前方時,突然從另一邊,也就是背後傳來了模糊的爆炸聲,整座船身急遽減速。「哇……」她因慣性作用而往前撲倒,回頭一看時,電台屋頂的排氣管正排放出黑煙,好像與之前排出的灰白色煙霧不太一樣。

  「啊!鬃毛。」

  鬃毛從食物裡抬起鼻子後也同樣回頭看,隨即轉身衝進電台裡,琦莉也趕緊站起來追上去。起居間和播音室位於電台二樓,但鬃毛並未前往二樓的樓梯,而是四隻腳迅速跑進一樓操舵室通往船身下層部的工作梯。琦莉曾聽說電台下方有動力部。

  琦莉抓著欄桿走下急陡的工作梯後,在依次感受到熱氣、石化燃料的濃濃臭味,及嗡嗡作響震撼身體的驅動聲後,看見階梯底部有一扇厚重的鐵門。鬃毛的尾巴前端一溜煙就鑽進門縫。琦莉來到樓下後,跟隨鬃毛身後往內窺看時,一道琥管色光芒帶著讓人感到灼痛的熱氣衝進眼裡。

  就琦莉的感覺,彷彿有個身形直達天花板的圓筒形煤爐妖怪,端坐在大小配管群圍成的圓形空間中央。那應該就是動力爐吧!全身裹著變形盔甲的彪形大漢正彎著腰調節活門,哈維也從一旁窺看著作業情形。好像是出了什麼問題,但總算暫時恢復正常,玻璃窗內的琥珀色火焰仍然持績燃燒。

  不敢走到哈維旁邊的琦莉,從後面擔心地問道:

  「怎麼了……?」

  「可能是這個爐子的使用年限快到了……先讓它停止運轉,休息一下吧。」

  助手轉過頭說明,並做出手勢催促琦莉他們去外面,看了動力爐片刻的哈維也說:「走吧。」催促著琦莉並離開爐子。

  琦莉隔著想要離開爐子的哈維肩膀,聽到了「啪啪」的乾燥燃燒聲,爐子裡一瞬間進出刺眼的光芒。

  「——快走!」

  鬃毛突然發出尖銳的叫聲,然後就蹬著地板衝了過來。助手比鬃毛快一步跑過來,就在他宛如緊緊抱住哈維般地擋在哈維和爐子中間的那一剎那,爐子的某一部分出現小小龜裂,漏出一道琥珀色光芒。

  哈維頭上傳來「咕呷」一聲,彷彿壓縮機壓碎廢鐵的沉重聲音。這道聲音正如文字所述,是覆蓋在助手背上金屬板碎裂的聲音。哈維霎時感到全身無力,幾乎當場坐下,「哈維……」但聽到摻雜著尖叫的少女聲音後,他又重新振作起來,站穩腳步。他看向動力室的入口,琦莉一臉蒼白地坐著,並全身顫抖。

  「……唔,沒關係,不要緊,我沒事,鬃毛,琦莉就……」

  哈維用些許沙啞聲音說完後,比助手晚一步衝過來的鬃毛,回到了琦莉身邊。

  哈維抬頭看著站在前方助手巨大的身軀,背後的盔甲受到強烈壓力已變形,彷彿一瞬間經過了幾十載般地快速腐蝕,佈滿了嚴重鐵銹。這現象和女主人戒指破碎時相同——難道是動力爐內的石化資源碎片裂開了嗎?不管怎麼說,如果剛才不是助手保護自己,這個現象就會直接出現在自己身上。

  「我沒事,只是盔甲壞了而已,身體沒有異常。」

  當事人仍用平日那機械式的語調告訴大家他沒事,緊張氣氛總算稍微緩和下來。「結晶已經開始破裂,你們最好不要在這裡久留,收音機今天就會處理好,明天我會送到峽谷對面的鎮上。」

  「好……」

  哈維擦拭著額頭上微微沁出的汗水點頭,但並非因為動力室內充滿熱氣。他回頭看門口的琦莉。她緊抓住陪在一旁的鬃毛背毛,幾乎要把毛揪下來一般,仍癱坐在門口。

  「我不要緊,妳站得起來嗎?」

  「我沒關係,只是有點嚇到而已。」

  當哈維靠近想要拉起琦莉時,她趕緊回答並抓著鬃毛自己站起來,說了聲「我去樓上。」便轉身逃跑似地跑上階梯。雖然哈維並沒有明確地拜託鬃毛,但牠似乎無可奈何地跟在琦莉後面。

  踩著工作梯的腳步聲逐漸從頭頂遠去,哈維心想:要追上去嗎?但自己可能說不出些什麼吧,於是便歎氣目送她離去,和助手兩人留在動力室。如果再發生相同的情形就完了,所以此地不宜久留。但有件事令他放不下,於是又再次轉頭看著爐子。

  他聽說這座移動電台的動力源,也是使用和那只戒指相同的早期文明時代石化資源結晶。他隱約可以理解,是因為內部結晶破裂,才會發生剛才的現象吧。雖說如此,但是為什麼會突然破裂呢?雖然已經快要遺忘,但那只戒指輕易裂開的畫面仍卡在他腦海的角落。以前他一直以為「核」這類高純度的石化資源結晶不會這麼容易破裂。

  「結晶的強度……有使用年限嗎?」

  他說出了自己不確定的推測後,正在填補龜裂的助手點點頭說:

  「是有使用年限,不過時間很長,比人類的一生都長,長到可以說是永恆。不過就行星歷史的標準來看,絕對不能算長吧,因為是早期文明時代的古老東西,所以已經逐漸邁向使用年限,也越來越脆弱。」

  「是……嗎?」

  哈維對於第一次聽到的事實感到很訝異,但出乎意外地他很快就接受了。即使被稱為擁有恆久動力的「核」,最終也有抵達終點的一天。自己的「核」還沒等到那一天就已經逐漸喪失機能了,老實說他並不太在意,但總之終點競很意外地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什麼嘛……)

  說起來有點怪,但肩上的重擔好像終於卸下來了。

  在這顆行星上,似乎真的沒有什麼事物能持續到永恆呢。

  琦莉從遠方眺望著全景,再次覺得這整艘船真的就像一座墳墓——中央最高的鐵塔是墓碑,周邊較低的煙囪以及橫跨在煙囪與煙囪之間的配管,則是供奉在墓碑前的鮮花。不過琦莉覺得被傍晚的天空渲染成紅銅色,肅穆地靠在墓碑上那朵粗製、生銹的花很美。

  電台停在被巖壁包夾的峽谷途中,必須休息到晚上。恰好這裡有巖棚突出,所以琦莉可以從甲板上定過去。她稍微往上爬,坐在與鐵塔瞭望台相同高度的巖棚上眺望風景。黑色野獸則趴伏在低一層的岩石上待命。因為哈維叫牠盡量跟著琦莉,所以在指示解除前,牠都會照辦。雖然本人……本犬?想要否認,但就這點來看,牠果然還是像狗(而且是忠狗)。琦莉和仍趴伏著用斜眼瞄向琦莉那裡情況的鬃毛四目相交,鬃毛裝傻地打了個大哈欠。嘴巴裂到左右兩邊的耳朵,可以看見綠色口腔和牽著黏性唾液絲線的牙齒,以及小牛般的肥大舌頭……不過只要閉上嘴巴,牠的臉就像一隻狗。

  她縮起從巖壁邊緣垂下來的雙腳,抱著膝蓋重新坐好。並把胸部抵在抱著的膝頭上,整個人縮成一團。自發生那件事後已經過了好幾小時,但她體內仍在顫抖,好在沒釀成大禍,然而還是讓人受到驚嚇……她真的受不了再發生更嚴重的事,希望不要再發生任何事情。

  (……?)

  視野邊緣一瞬間好像有東西閃過,她因而抬起頭來。就在電台船尾的最尾端,巖壁後面——但是已從黃昏色慢慢變成藍灰色的峽谷谷底並沒有看到任何東西。

  她覺得白天好像也看到了奇怪的影子,難道是自己神經過敏嗎?

  她想要把討厭的感覺從意識裡甩開時,鬃毛保持著趴伏的姿勢,抽動著耳朵低聲吠叫。牠也和自己注視著同一個方向,過了一會兒琦莉的耳朵也隱約聽到一道奇特的聲音,那是碾過岩石表面的輪胎聲和引擎聲——

  她嚇得從巖棚上站起來,視覺晚了聽覺一步,也接著捕捉到微幅彎曲的峽谷後方有交通工具的蹤影。那是卡車吧?雖然距離仍然很遠,但電台已經停了下來,所以若置之不理,沒過多久就會撞上來。

  「鬃毛,快去通知哈維他們!」

  不用說鬃毛已經蹬著岩石,往電台的方向跳躍般地跑了下去。琦莉一面看著峽谷後方,一面從高處的岩石一階一階往下走。逐漸接近的交通工具影子有三個,宛如隱沒於黃昏天色中的影子,被塗裝成黑色的裝甲卡車——那是教會治安部的裝甲卡車。

  鬃毛衝進電台後,看見哈維正要跑出來,雙方幾乎擦肩而過。哈維定睛凝視後方,確定是卡車後,便跑向靠近船腹的琦莉。沉睡的動力隨著搖晃峽谷空氣的震動發出了轟鳴,排氣管也噴出灰白色的煙,在琦莉從巖壁下來之前,甲板已經朝逃離卡車的方向開始慢慢移動。

  「快一點,琦莉,跳下來!」

  哈維從下方發出指示,琦莉不顧危險就從仍有相當高度的岩石跳下來,就在幾乎快被逐漸加速滑行的甲板丟下之際被哈維抱住。當時電台已經噴著煙,以非常快的速度開始行駛。琦莉緊抓住哈維的手臂並看著後方,發現卡車也加快了速度,明顯是在追他們。

  「你們兩個都給我進去!」

  頭上傳來一道少年的聲音。可以看見鬃毛的黑色身軀,正站與日落時分的天空融為一體、逐漸形成影子的鐵塔瞭望台上。被哈維催促後,琦莉踉踉嗆艙地跑在劇烈震動的甲板上,衝進了電台。一進入一樓的操舵室後,便見到助手的盔甲身體忙碌地穿梭於操縱桿和活門之間。時而操作機器,時而瞪著一整面牆上的測量儀表。

  「可以甩得掉嗎?」

  「不可能,若再加速動力爐會無法承受。對方的速度很快,再過九十秒就會追上我們了。」

  助手瞪著測量儀表冷靜地回答。

  『停下來!』

  外面傳來命令的口氣,所有人都轉向後方。但是操舵室後方並沒有窗戶,加上監視器好像也故障了,所以從這裡無法確認後方的情形。『停下來,我有事情要問!若不停下來,我會以疑似改造建築物之名發動攻擊!』透過擴音器傳來霹靂啪啦的聲音,再次命令他們。

  有事情想要問……?哈維驚愕地在口中喃喃自語。他和助手雖然沒說話,但彼此交換著像是同意的眼神。

  「那就停下來吧,他們不一定會不分青紅皂白地攻擊。」

  「知道了。」

  助手同意後,就開始觸碰幾個活門和操控轉盤,最後用雙手拉下一個ㄈ字型的大拉桿,頓時整艘船上下劇烈搖晃。「請抓好。」琦莉遵照指示抱住了操舵室的門口,她咬緊牙關忍受著船身在岩石地面跳動所產生的震動,並小心不要咬到舌頭。速度慢慢減緩,最後再前後劇烈晃動一次後,船身就停了下來。

  身體所感受到的震動和轟鳴已經停止,周圍變得鴉雀無聲。即使如此,琦莉仍張開雙腿站著不動,她感覺野獸正躡手躡腳地走過來,原本站在塔上的鬃毛已經回來了。

  「我們被包圍了,三台首都治安部的裝甲卡車,一台已經繞到我們的前方。」

  「首都直接……?不是鎮上那些追兵?」

  「不是鎮上的,反正就把他們吃了就好了。」

  鬃毛報告外面情況的同時,又伸出滑溜溜的長舌頭。

  『裡面的人,全都給我出來!我只等六十秒。』

  擴音器的聲音再次響起,位置比剛才更靠近了,操舵室裡所有人的視線一度快速交會,雖然點名所有人,但不能讓別人看到長得奇形怪狀的助手和鬃毛,所以答案自動出現。

  「我先一個人出去。」

  「欸?我也要。」

  哈維想要一個人出去,覺得自己也應該出去的琦莉趕緊提出主張,「妳留在這裡!」但哈維一副已經決定獨自前去的表情,立即予以駁回。

  「我只是去看看他們有什麼事,馬上就回來。」

  「可是,你一個人……」

  「在這裡等我。」

  哈維以不容分說的口氣再說一遍,琦莉只好勉強讓步,不再反駁。

  移動到二樓的播音室後,助手巨大的身軀躲在可以看見後方的玻璃窗陰影處,並觀察情勢。琦莉也全身僵硬地躲在助手背後伸出配管的後方,同樣窺看著甲板上的情形。在裝甲卡車白色燈光的照亮下,甲板上的煙囪群清楚浮現出怪模怪樣的陰影。就在擴音器發出指示後的第六十秒,可以看見哈維以沉穩步伐走出電台、往船尾走去的背影。

  將踏板架在船腹後,十幾個武裝士兵便往甲板移動。神官服上穿著硬梆梆外套,像是士官的男人最後上船。和站在甲板中央部位的哈維保持距離對峙著,他好像開口說了些什麼,但這次沒有透過擴音器,所以琦莉根本聽不見。

  「他到底在說什麼……」

  「我也不知道,鬃毛應該可以聽得見吧!」

  或許是琦莉想太多,但助手平板的聲音中可以聽得出一絲焦躁。鬃毛應該又爬上鐵塔,觀望情勢的發展。

  因為不知道事情進展得如何而焦躁不已,感覺時間過得特別慢,明明應該沒有過多久,卻覺得等了比實際長好幾倍的時間。當琦莉越來越按耐不住時,她手觸碰的助手背後金屬板上顯現出一道影子。

  她嚇得回過頭,一瞬間只看到一道影子穿過播音室的門口。

  (是鬃毛嗎……)

  可能是鬃毛從鐵塔回來了,她離開注意著外面的助手,從播音室的門口往走道一看,只有被粗糙的黑暗粒子包圍的無人走道橫亙在眼前,並沒有看見鬃毛黑色的身影。

  「鬃毛……你在哪裡……?」

  當她左顧右盼開始跨出步伐時,背後——不,衣領附近有聲音傳來。彷彿脖子被由下而上地舔舐般,帶著平板、微溫感覺的聲音就在她頭部後方。

  我找到了。

  「——!」

  琦莉反射性地往後退時前傾摔了一跤,膝蓋猛地撞了一下。當她轉頭仰望自己剛才頭部所在的位置時,才發現宛如黑影的人形以頭部朝下的姿勢倒吊在天花板上。連接在長脖子前端的臉上有著裂成柳葉形的嘴巴,正露出血盆大口對著她笑。嘴巴上方呈現一片黑暗……沒有鼻子、眼睛,什麼都沒有。上半部消失的半球形頭部斷面,正滴著黏性液體。從琦莉嘴裡發出了有如喉嚨撕裂般的哀嚎。

  她叫了好一會兒後,才停止哀嚎,幾乎連滾帶爬地在走道上跑了起來。

  白天她所感受到的影子應該就是這個東西,本來還以為是自己心理作用,但確實是有東西存在。那到底是什麼……?只見黑影像蜘蛛一樣攀在天花板上跟在她後面。她跌跌撞撞地跑下樓梯,等到發現應該要從一樓向外逃出去比較好時,她已經拚命地跑到了船身下層,並衝進動力室,將自己關進厚重的鐵門裡。她隨手拿了根附近的鐵管用力卡住內側的門把,上了門閂,眼睛盯著門看並往後退。應該不是因為跑步的關係,可能是剛才叫得太厲害,喉嚨變得怪怪的,不斷喘著氣。

  她的身後就是發出微弱琥管色光芒、正在燃燒的動力爐,她警戒地盯著門看了片刻,但沒有任何異狀。

  「……哈……哈……」

  她慢慢吐著氣,調整紊亂的呼吸,放鬆僵硬的肩膀。

  可能已經有人注意到尖叫聲了吧……肩膀和全身幾乎虛脫無力地癱坐在地上時,門外又傳來了聲音。「!」雖然她的身體霎時又再次僵硬,但那好像是拖著金屬類東西的聲音,應該是助手來了吧。

  稍微感到安心的她,抬起頭的瞬間,心臟近乎抽筋似地僵住——不成形的黑色噪聲從鐵門和牆壁之間那幾乎不能稱之為縫隙的細縫中,攀著牆滲入屋內。就像是污水黏液一點一滴擴大成水窪般,噪聲粒子增生後侵蝕著牆壁和鐵門。不久之後,聚集形成一根非常長的人類手臂,那隻手臂摸索了一下,抓住支撐門把的鐵管。

  軟綿綿地——

  鐵管像顆糖果似的彎曲變形掉落到地上。

  門把自己動起來後,門就被推開了,彷彿是從門外的一片漆黑中誕生後又分裂,再次形成人形的黑影慢慢走了進來。

  在動力爐窗內閃爍的微弱琥珀色光芒照亮下,浮現出來的是身上裹著以電台塔的瓦礫及廢鐵所製造出來的粗糙盔甲,一道和助手很像的異樣人影——但是他一定不是助手,因為盔甲下方並沒有實體,從金屬板的縫隙間,可以窺見黑色的噪聲粒子集合體正形成漩渦。他果然沒有頭,鼻子以上像是被什麼銳利的東西咬碎般慘不忍睹;半球形的頭部斷面部分,噪聲粒子像蛆一樣跳來跳去。

  我找到了。

  扭曲成柳葉形的血盆大口再次說話。

  「啊……啊、啊……」

  琦莉的下巴無法咬合,只能發出意義不明的喘氣聲,全身無法動彈地瞪大眼睛凝視著「那道身影」。頭部被咬碎的亡靈——從焦黑的記憶底層爬出一個相同模樣的男人,怨恨地發出抗議。

  是妳說的吧——

  拖著讓人起雞皮疙瘩的尖銳金屬聲,亡靈逐漸靠近。愣在原地的琦莉幾乎無法動彈。吱……吱……吱,每走一步金屬板就會摩擦地板發出聲音。

  「琦莉!」

  這時傳來一道意想不到的聲音。只見黑色野獸蹬著地板一躍而起,在空中弓著背,以身體衝撞盔甲。構成盔甲的瓦礫和廢鐵淅瀝嘩啦地崩落,變成一堆垃圾。但是一度消散的噪聲又立刻集結,形成了在地上爬行的人形,拾起散落於四周的垃圾,再次開始組成盔甲。

  降落在琦莉面前的鬃毛對著盔甲發動攻勢,並甩動尾巴打琦莉的腳。「妳在幹什麼?快逃啊!」、「喔!」琦莉宛如被鬃毛趕走似地往出口跑去,但頂多只跑了兩步左右,她就雙腿打結摔了一跤。她的腦袋並沒有想到必須趕緊站起來,而是用手撐著慢慢坐起上半身,轉頭看著再次成形的盔甲。

  僵硬的思緒回路突然開始轉動,觸及了黏在記憶底層的焦黑物體。

  可以殺了他——命令鬃毛時自己充滿殺氣的聲音。

  為了哈維,就算殺人也無所謂——反駁哈維時自己近乎瘋狂的臉。

  又不是我的錯,我只是想要保護屬於自己的東西——拎著斧頭若無其事地低頭看著屍體的自己,那雙沾滿了血的手。

  沒錯是我殺死他的

  「快走!喂!琦莉!」

  鬃毛髮出焦急的聲音叫著,並再次蹬著地板衝向盔甲。站起來的盔甲被這麼一撞,猛然彎下腰失去平衡,金屬板發出巨大聲響,倒向動力爐。

  哈維在甲板中央的電台塔與船尾之間的中間地帶,和帶領著一組小隊的士官對峙著。其它士兵分別留在各自的卡車前待命。不過就算把所有士兵加起來,這也不是一支陣容龐大的部隊,感覺他只調動了手下的士兵。哈維實際確認過追捕兵的規模和裝備後,反而越來越不瞭解他們目的為何。是接到鬃毛咬人事件而出動鎮上的治安部隊嗎?或是強行搜索這個電台塔?抑或是追捕自己的「不死人獵人」——現在他所能想到的理由全都不符合。

  士官有點驚訝地環顧著矗立在甲板上、歷史悠久的煙囪群,然後繃起臉再次看著哈維。

  「裡面還有幾個人?」

  「沒有人了。」

  哈維立即神色自若地回答這個明顯是試探的問題。士宮沒露出相信的表情,但哈維覺得反正自己也不會輕易被釋放。

  從神官服上的外套所掛著的徽章和勳章數目看來,他可能是首都治安部內官階相當高的上官。但是相較於勳章數,他的態度卻不會那麼倨傲。雖然身高不是很高,看起來不會給人壓迫感。但不知為何,讓人覺得他好像是自己的好友。

  「我們在尋找某名少女,有接到情報說是往這個方向來。」

  對方說明的來意果然不是他所猜測的三個理由,而足他完全沒料想到的事。他只輕輕佻動眉毛,無法立刻決定該如何應對,但士宮似乎將他的沉默解讀成催促,於是點點頭從外套內側拿出一小張紙,那好像是……照片。

  「你有這名少女的線索嗎?」

  士官拿給他看的照片,正面被裝甲卡車發出的白光一照整張反白。他的右眼尚未完全適應強光,所以覺得有點痛便瞇起了眼睛看,他從沒有被光照到的照片邊緣,終於認出了這張照片。熟悉的景物,好像是舞台的音響器材……?

  當他驚訝地凝視時,腳下突然響起了動力的轟鳴,接著轟的一聲,船身宛如被由下往上撞似地上下搖晃起來。

  (——?)

  當他幾乎摔倒時趕緊用腳跟站穩。整個甲板都在震動,而橫越頭頂的配管嘎吱作響,鐵銹屑也紛紛掉落。小隊的士兵們霎時準備逃跑,但聽到士官尖銳的叫聲後,又立刻重新擺好陣勢,採取警戒的態勢。

  「這是怎麼回事?快去關掉動力!」

  「我哪知道。」

  就連哈維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難道是動力部發生了什麼問題嗎——他轉頭看電台的鐵塔,猜測是不是已經停止運轉的排氣管噴出濃濃黑煙時,隨著沉悶的地鳴和更劇烈的上下搖晃,左右兩邊的巖壁已經開始移動。突如其來的加速使得他被推倒,往前一撲。他用單手撐住,稍微彎下腰重新站好。站在邊緣的幾名士兵失去平衡,發出慘叫聲,相繼摔下船。

  「你打算怎樣?快停下來!」

  好不容易站穩的士官,一邊護著自己的頭不被從天而降的鐵銹屑打到,一邊怒吼著。「我說我也不知道嘛!」甲板不斷晃動著,差點就咬到舌頭的他不再說話,轉頭仰望電台的屋頂。從排氣管斷斷續續噴出粗粒子霧狀的物質,而非石化燃料的黑煙。是靈體嗎——?

  他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趕緊轉身拔腿就跑。士宮制止的聲音緊追在後,但他顧不得甲板持續搖晃,一路跑向電台。

  衝進電台操舵室後,助手正抓著操控桿。

  「怎麼回事——」

  「動力爐發生異常,沒辦法控制。」

  口氣雖然平板,但仍感覺得出助手很緊張。哈維環顧四周後,沒發現他最想保護的那個女孩,不禁感到心驚膽戰。「她在動力爐,鬃毛已經過去了。」在他開口詢問之前,助手就告訴他答案,但他沒聽助手說完就任身體早一步行動,衝出操舵室。

  「琦莉!」

  他沿著通往動力爐的工作梯扶手衝下樓時,鬃毛正拖著琦莉的衣服從鐵門門縫裡出來。「尾巴燒焦了啦!」鬃毛髮現哈維後,鬧彆扭地抱怨著。獅子型的尾巴前端已經爛掉,宛如枯萎的長春籐般垂了下來。

  看到琦莉平安無事,他才稍感放心跑了過去,但她明明沒有失去知覺,卻仍蹲伏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琦莉?」哈維跪在她身旁看著她,琦莉臉色像屍體一樣慘白,好像精神錯亂般顫抖著。哈維抬起頭凝視著動力室內部,看見黑色噪聲物體在已然變形並冒著煙的動力爐四周捲起了漩渦,反覆地擴散集結,斷斷續續形成了人形。

  (那傢伙——)

  那名半顆頭部被咬碎的男人,立刻與新的記憶連結在一起。腦海裡喚起那個在他眼前被吃掉頭部的男人,臨死前猙獰的表情。甚至連飛散的腦髓黏到臉頰上的情形都清楚地倒敘,令他作嘔想吐。

  「……起,我……」

  琦莉嘴裡發出聲音,但幾乎是用含在嘴裡的模糊聲音嘟囔著。

  「是我說的,是我殺的,對不起……」

  「琦——」

  哈維看到以氣若游絲聲音道歉的琦莉,感覺自己的肺部像是被刺穿一樣,霎時無法呼吸——自己的確說過要她別再說這種話,但是他當初不是為了要讓琦莉感到自責才那樣說的。想要發出的聲音卡在喉嚨裡,他拚命吸氣,使得喉嚨和肺部好痛,他又再次抓住正抱著頭顫抖的琦莉肩膀,搖晃她的身體。

  「別說了,琦莉!不對,不是妳,不是妳做的。」

  「吃掉他的是我吧?」

  鬃毛仍一如往常地以從容不迫的聲音,不可思議似地插嘴說道。但是琦莉就像個提線人偶般,微微搖著僵硬的脖子,不斷說是自己殺的。「因、因為那傢伙打了哈維,用槍……所以我拿著……斧頭,然後……」、「斧頭?」她好像把什麼事情混在一起了,說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妳在說什麼?沒有斧頭啊!妳振作點!」哈維把臉湊過來,用強硬的口氣說,無神地望向空中的雙眼終於對準了焦點,看著哈維。

  她愣了一下,然後……

  「……嗚……」

  臉一下子垮了下來,斗大的淚水撲簌落下。

  「對不起,對不起……」

  「沒關係,我知道,沒關係,那不是妳的錯,其實妳什麼也沒做,我沒有事,就在妳身邊。」

  哈維摟住抽抽搭搭哭著道歉的琦莉背部,並安撫著她。總之,就像是勉強催眠似地,即使說出來的事、發生的事是事實,現在也必須這樣說給她聽。哈維用左手摟著琦莉把她拖上樓梯,鬃毛則從下方用背把她推上去。

  「這裡很危險,快去避難。」

  哈維和鬃毛合力將琦莉抬到一樓,從操舵室走出來的助手接著輕輕將琦莉扛在覆蓋盔甲的肩上。整座電台持續劇烈搖晃,失控的引擎聲和削過岩石表面的轟然巨響從四面八方鼓噪著耳膜。

  哈維邊環顧周圍邊跑時,一個粗糙溫熱的東西摸著他的腳。雖然感覺溫熱,但詭異的觸感卻讓他升起一股寒意,他打了個寒顫把腳縮回來一看,稀薄的黑色噪聲粒子飄浮在他腳邊,幾乎碰到他的腳。噪聲從通往動力爐的樓梯後方不斷增生並爬了過來,覆蓋著整面地板。

  「往這裡走。」

  被一片噪聲之海追趕著,不得不往二樓走——但是二樓的地板也立即開始被噪聲粒子淹沒,他們攀上作業梯子從電台屋頂逃往鐵塔。鬃毛走在前頭,扛著琦莉的助手跟在後面,哈維不時注意著腳邊,最後一個爬上去時,爬在他前方的助手突然低下頭看著他。

  他眨著眼睛回望對方。

  「過度保護!」

  助手嘀嘀咕咕地說道。

  「不可以嗎?」

  「沒有。」

  助手用機械式但卻帶著嘲弄感覺的聲音說完後,就將視線轉回上方,哈維繃著一張臉,瞪著貼滿金屬板的助手腳底時,「請走快一點。」從上方傳來平板的聲音,他和助手之間的距離已經拉開,哈維咂了咂舌後,加快速度並在嘴裡咒罵著……他心想:隨你怎麼說。

  就算琦莉真的有什麼錯,必須接受懲罰,全都由自己來承受吧!不管是否過度保護,也不能讓琦莉感到一絲自責。

  到達位於中層的瞭望台後,助手放下琦莉說了聲:「請留在這裡,我忘了把你的收音機拿過來。」便走下鐵塔。哈維越過瞭望台的欄桿往下一看,噪聲之海從電台溢出,漸漸淹沒整座甲板。士兵們被一群宛如黑蟲過境的來路不明物質嚇得想逃離這裡,有人從搖晃的甲板邊緣掉下船,也有人自行跳船。剛才發言的士官為了穩定軍心連忙大聲呼喊,但對他們來說這可能是未曾經歷過的事,在這種異常狀態下,根本難以統御士兵。

  「快要往這裡來了。」

  爬到更上方眺望整個情況的鬃毛從容不迫地報告著緊張的情勢。噪聲的觸手不僅朝水平方向擴展,甚至也開始往垂直方向入侵,爬上鐵塔來。

  「琦莉,快爬!用自己的腳爬!」

  哈維用左手抱住琦莉腋下,拖著她上來,並用右手肘攀著梯子,以非常危險的姿勢開始往上爬。琦莉雖然一階一階爬得很慢,但已經開始自己把腳跨到梯子上。總算從精神錯亂的狀態恢復正常的樣子,當哈維正感到鬆了口氣時——

  嘰……嘰嘰……

  聽到一陣令人幾乎想摀住耳朵的沉悶嘎吱聲後,鐵塔就開始傾斜。「不會吧……」高速前進的巖壁逼近眼前。並非鐵塔倒下,而是疑似在岩石上擱淺的船身嚴重傾斜,船腹撞擊一旁的巖壁,衝擊和轟響貫穿了整艘船。即使如此船仍然沒停下來,反而任由船腹摩擦削過巖壁,呈現失控狀態。哈維為了避免被甩落,連忙抱住琦莉並抓緊梯子,忍受這波衝擊。

  最後更劇烈的衝擊貫穿船身,頭頂響起了尖銳的金屬類轟鳴。

  腦袋裡嗡嗡聲亂竄一陣,當餘音消失時,搖晃也停了下來,削過巖壁的轟鳴也停止,四周鴉雀無聲,讓他懷疑是否是耳膜出了問題。過了極度不自然的片刻寂靜後,吹過峽谷的風聲宛如想起來似地又回到了他的聽覺。

  「……停下來了。」

  他聽見鬃毛彷彿有些茫然的聲音,便抬起抵在梯子上的額頭,開始慢慢吐出剛才屏住的氣息。自己額頭上可能有擦傷,但他先確認仍全身僵硬地抱住他的琦莉狀況,仰望傾斜的視野上方時,以後腳鉤爪倒吊在鐵柱上的鬃毛,一副有點不好意思的表情搖晃著。

  在牠的上方,大約傾斜三十度的鐵塔頂端插入巖壁,天線整個被壓扁。剝落的岩石碎片散落一地。在這種狀態下,船隻失控的情形總算止住。

  「啊、不行了,糟糕。」

  鬃毛翻轉上半身後,將前腳跨到鐵柱上,只將脖子朝下咂了咂舌。

  他往下一看,鐵塔的正下方,也就是動力爐所在位置附近發生了爆炸。以鐵塔為中心,一股看不見的衝擊如同水面產生波紋似地在甲板上泛開,呈放射狀向外擴散。過了片刻,雖產生挾著火焰的爆破氣流,但在爆破氣流擴散之前,腐敗現象像是要追上併吞噬氣流似地擴散開來。滿佈甲板的配管脈絡彷彿血管乾涸般,開始急速乾癟生銹,覆蓋整座甲板的噪聲煙霧被腐敗現象所吞噬,痛苦地翻騰消失。逃過船隻失控劫難而在傾斜甲板上挨在一起的士兵們,目瞪口呆地看著圍繞在自己四周的景象。

  從那群士兵所處的角落發出了吵嚷聲,士兵們看到出現在半毀電台屋頂上奇形怪狀的盔甲男後,回過神來趕緊拿好長槍,彎下腰開始包圍。

  「啊……」

  可以看見助手手上拎著收音機,但貼滿金屬板的雙腿到腰部都已經開始腐朽,佈滿了鐵銹。雖然看起來就連走路都有困難,但助手似乎是要嚇阻士兵們似地一步一步往前走,反而是包圍網膽怯地往後撤退。

  「妳留在這裡,要抓好,知道嗎?鬃毛,你過來這裡!」

  哈維抓起琦莉的手,讓她緊緊握住梯子,並把她交給從上面滑下來的鬃毛,然後走下了鐵塔。當哈維稍微走到瞭望台下方時,助手發現他並將視線轉向他,說了聲「我要丟過去了。」的同時,便將收音機高舉過頭丟了過來。「唔——」哈維探出身體剛好抓住吊繩。

  「快一點!」

  哈維保護著收音機並對下方揮手,指示助手快點爬上來,但助手停在原地,以痛苦的表情搖著頭,並指了指自己的腳下。盔甲的雙腳已經完全無法動彈,彷彿腳踝被種植在屋頂上一般,和屋頂的鐵銹融為一體。

  「等一下,我現在過去!」

  「不行!不要下來,快點爬上去,請逃到上面去。」

  「你說什麼,我們一起——」

  「不要下來!」

  第一次聽到助手發出帶有強烈抑揚頓挫的聲音,滑著梯子下來的腳不禁停了下來。

  霎時,從下方傳來槍聲——可能是那些士兵無法忍受這股極度的不安,便朝這裡開槍。雖然沒被擊中,但子彈稍微削過小腿附近,彈到梯子的踏板上,趕緊縮回腳跟的他卻踩空階梯。「完了——」他想用左手抓住梯子,但因為手裡拿著收音機沒能抓牢,失去平衡的他最後頭部朝下墜落。

  撞到電台的屋頂之前,他感覺頭部彷彿鑽進了高壓力的異度空間,在半空中受到肉眼看不見的衝擊。

  鏗……

  不明的沉悶撞擊聲就在自己眼前響起,感覺有異物嵌入體內。

  視線範圍霍地消失了一半。

  「哈維!」

  琦莉看到哈維從鐵塔中層摔落,不禁驚聲尖叫。當她從梯子探出身子時,頭頂傳來了金屬類的摩擦聲——插入巖壁的鐵塔頂端折斷,鐵塔一下子變得更斜,使得琦莉被她抓著的梯子甩下來,感覺一瞬間浮在半空中後,就倒栽蔥地開始往下墜落。「呀——!」、「琦莉!」跑在鐵塔「側面」追上來的鬃毛,最後蹬著支柱,將黑色身軀躍向空中。

  「抓住!」

  琦莉在空中立刻伸手抓住鬃毛脖子上的毛。在宛如黑色子彈般的鬃毛帶領之下,垂直降落。聽見劃過臉頰的風聲,甲板一下子離得更近。哈維撞到電台屋頂反彈後,從屋頂墜落下來,而鬃毛在千鈞一髮之際,鑽進了哈維下方,將他拾起來。

  「——!」

  緊緊抓住哈維衣服的琦莉不禁瞠目結舌。

  鬃毛背部肩胛骨一帶產生了兩條裂縫,隨著一陣嘎吱聲響,從牠體內伸出纏繞著黏膜和焦油血液、宛如手臂般的突出物。隨後兩根突出物化為蝙蝠般的薄膜翅膀,迎風飛翔。

  「抓好那傢伙!」

  鬃毛撞到甲板前得到浮力,變成水平飛行,並維持墜落時的速度。雖然險些碰到甲板,但仍風馳電掣地滑翔。不穩定的翅膀好幾次未能迎風而左右搖晃,幾乎被甩落下來。琦莉覆蓋在哈維背部,緊緊抱住他,死命抓住鬃毛的毛。鬃毛差一點衝進了騷動中的士兵集團,於是趕緊改變行進路線,但瓦礫牆就擋在眼前。

  要撞到了——!

  當地這麼想時,幾乎要摩擦到牆壁的翅膀在千鈞一髮之際閃避開來,鑽過佈滿甲板的配管縫隙間,往上拉升飛向天空。

  「哇……」

  眼前突然出現一片開闊的天空,淹沒峽谷細長天空的藍灰色雲海,從未如此近在眼前。直接穿過峽谷後,似乎就可以衝入雲裡,讓人覺得頭暈目眩。

  鬃毛在上空迴旋,下方的電台塔盡收眼底——傾斜的鐵塔從根部到頂端都被銹蝕,眼看逐漸從灰色變成紅褐色。以鐵塔為中心,宛如大樹樹根呈放射狀散開般;而佈滿甲板上的配管脈絡也急速生銹,腐朽成紅褐色——雖說那一定是退化,但這景色簡直像紅花在灰色不毛之地生了根,開得花團錦簇地的樣子,琦莉目瞪口呆地不發一語,看著眼下逐漸擴大的景象。

  鐵銹覆滿紅色鐵塔頂端,放眼望去彷彿就像一棵巨大的腐朽古木。

  大樹根部有一棵小樹,雖然和大樹相比身形顯得格外渺小,但卻足以作為琦莉他們的遮蔽。那棵紅褐色小樹宛如一名身穿變形盔甲的巨人,一根彷彿呈揮手狀的樹枝伸向天空,就這麼一動也不動地化成了鐵和銹塊。

  「鬃毛,回去……」

  鬃毛一度想要回去,但只在電台塔的上空盤旋一圈後,就放棄似地轉身離開電台塔。

  已經化為大樹的電台塔和緊挨著其根部佇立的盔甲樹變得越來越模糊,逐漸被峽谷所吞噬而消失不見。盔甲樹舉起一隻手一直望向這裡,只是不知它是否真的看著他們。

  嗚喔——……鳴……

  那是拂過臉頰的風聲嗎?抑或是鬃毛第一次發出的叫聲——揪心的悲傷嚎叫又低又長,拖著尾音消失在峽谷的天空。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士官對於自己的視力和腦袋越來越感到懷疑,他茫然地環視著剛才發生在眼前的怪異景象,幾分鐘之間感覺卻像歷經幾十年或幾百年,被經年累月的鐵銹覆蓋的頹廢景象——但是若就建造這棟建築物的年代來看,這腐朽的情形感覺上應該就是這棟建築物原本的面目,一點也不足為奇。但想到這裡時,又覺得不對勁。

  動力爐似乎爆炸了,但不可思議的是並沒有釀成很大的火勢,劇烈的震動也停止,時間就彷彿靜止般,周圍變得鴉雀無聲。

  「立刻去清查這裡的災情!」

  雖然士官尚未完全從失神的狀態回復,但他想起了自己的職責後連忙指示副官。同樣也一臉失魂落魄地愣在那裡的副官,趕緊去確認狀況後回來報告。

  「輕傷者十一名,重傷者兩名,無死者。」

  「是嗎……」

  無人死亡一事令他暫時感到安心,以私人理由動用的部隊若出了大問題,將難以善後。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不希望讓部下送死。雖然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但是遺憾的是,很多人握有大權後,都會忘記這個初衷。

  他看著沉入黑夜的峽谷前方。那只擁有異形翅膀、從未看過的野獸救起從鐵塔墜落的男人後,離去的方向——他雖然無法立刻想起那名紅髮的獨臂男人,但總覺得有印象,和以前「不死人獵人」同袍懸賞搜尋對象的特徵非常相似。若是會成為「不死人獵人」的懸賞對象,那當然不是普通人,應該就是「那個東西」吧!

  還有,雖然只有一瞬間,但他確實看到了那名緊抱著野獸背部的少女。

  雖然他稍稍懷疑了一下自己的視力,但應該不會錯。

  「快聯繫席格利大人的使者!」

  鬃毛在峽谷中蛇行飛行了一陣子後,撞到了巖壁的突出處,琦莉無法抓牢而被甩了出去。「呀!」幸好正好落到下方突出的巖棚上,背部雖然受到撞擊,但總算平安無事。

  咳個不停的琦莉想要起身時,鬃毛黑色的身體也立刻輕鬆地降落。翅膀以不自然的姿勢被墊在下方,有一邊還從根部折斷了。

  「鬃毛!」

  「不用在意,反正這本來就不是我的東西。」

  鬃毛生硬地說,然後就用後腳踩住折斷的單邊翅膀,把它扯斷。

  「他還活著嗎?」

  哈維倒在巖棚邊緣,琦莉爬著靠了過去,窺看著哈維的表情。「哈維……?」、「嗚……」哈維發出呻吟,微微抬起頭來後又立刻倒下,臉頰抵住了岩石表面。從左邊臉頰到太陽穴的皮膚簡直就像被鐵銹侵蝕般嚴重腐爛。

  「可能是受到『那個』餘波的影響吧,你看得見嗎?」

  野獸的鼻尖從琦莉旁邊採了過來,注視著哈維,對於鬃毛提出的問題,哈維微微張開左眼,但只略微搖一下頭就用左手壓住眼睛。那隻手的手背也已經削瘦乾枯,骨骼異常醒目,看起來好像輕易就能折斷。琦莉半哭著抱住哈維。

  「哈維,不要、不要……」

  「……莉……沒關……」

  微微張開的嘴唇發出聽不清楚的沙啞聲音。「什麼?哈維,什麼?」琦莉蹲下身體,把臉湊近,傾聽哈維說的話。

  「我沒關係……下士……」

  聽起來像是作惡夢般的痛苦聲音,重複說著同樣的話。琦莉嚇得環顧四周,撿起了掉落在哈維對面的收音機。雖然已經組合起來,但不管怎麼弄怎麼搖,都聽不見平常的噪聲和下士的聲音。「我不知道,什麼也聽不見,好像不會動了……」琦莉抽抽搭搭地哭著報告。

  「還要再走一下喔,應該可以穿過山谷。」

  鬃毛叼著哈維的後頸,把他拉起來。琦莉也幫忙把哈維的身體靠在鬃毛的背上,鬃毛幾乎是用拖行的方式開始步行。

  沿著巖壁突出的巖棚羊腸小道,婉蜒地向前延伸,消失在遙遠的前方黑暗中。

  「哇……」

  從峽谷縫隙間所看見的狹長夜空帶著淡淡的砂色,漸漸開始泛白。琦莉被眼底展開的景色所吸引,同時發出安心的歎息聲與感歎聲。

  在巖棚道路的終點,穿過微暗前方滲入細線般微弱光線的巖壁裂縫後,來到了陡峭的岩石斷層中層附近。遙遠下方一望無際的荒野大地,沉澱著天尚未亮的藍灰色薄霧。

  斷層山腳下,橫亙在眼前的是一道沒落城鎮的影子和單線鐵軌描繪出的緩緩弧形。

  琦莉在佈滿灰塵的廚房食品櫃內找到了一瓶未開瓶的酒,吃力地讀著標籤上標示的種類和酒精濃度,哈維只說了聲:「啊——這瓶可以了,借我一下。」便粗魯地拿走瓶子。他靠著牆邊癱坐在地,先用手摸索了一下再用嘴拔出瓶塞。將口就瓶喝下一大口時,突然嗆到。

  「不、不要緊嗎?」

  「咳……先別管我。」

  琦莉想要幫哈維拍背,但他用手肘推開她。剩下的酒不是拿來喝的,只見他將酒澆在面朝天花板的臉上。透明的液體沿著左眼周圍潰爛的皮膚流到脖子,沾濕了衣服。

  這瓶酒可能放了好幾年,完全沒有喝過的痕跡。這間粗陋的小屋裡,有間附設廚房的房間,還有一個樓中樓閣樓。爬上閣樓環顧四周後的鬃毛利落地跑下來,坐在琦莉旁邊。

  「我來幫你吧!」

  對於伸出大型鳥類的銳利鉤爪、自告奮勇的鬃毛,「我自己來。」哈維只垂下視線搖搖頭回應。只有琦莉無法理解哈維現在要做什麼,鬃毛被拒絕後擺出一臉自討沒趣的表情,琦莉對牠投以詢問的眼神。

  「要挖眼珠啦!」

  鬃毛神色自若地說。看到屏住呼吸說不出第二句話的琦莉,鬃毛又在她耳邊繼續解釋:「如果只是眼珠出問題還好,但可能連視神經也已經被腐蝕了,若是放任不管,可能會繼續向內腐蝕,已經沒有時間猶豫了,也沒有別的方法。若處理不好,可能會侵蝕到腦……」、「琦莉,妳到外面去!」哈維有點惱怒的聲音打斷了鬃毛滔滔不絕的說明,他可能不希望鬃毛說那麼多。

  「馬上就好,妳去外面……拜託。」

  哈維再說了一次,然後聽到他從口裡冒出一句「我不想讓妳看到」。從哈維壓著臉的左手纖細指縫間,可以略微窺見望著斜下方的左眼。紅銅色的瞳孔已經變成混濁的黑色。雖然琦莉很想陪在哈維身邊,但若真的親眼目睹,自己可能也會受不了,只好無奈地點點頭。

  「琦莉,那個……」

  琦莉拜託鬃毛幫忙處理後,正準備離開時,哈維像是想起什麼事情似地突然叫住她。琦莉停下正要站起來的動作,而哈維則不放心似地把手伸向地板,輕輕握住琦莉撐在地上的手。

  「嗯?什麼事……?」

  「關於下士的事……我覺得最後這樣說不定也不錯。」

  對那先前被打斷的話題,琦莉只是緊抿嘴唇,低頭看著掛在脖子上的收音機。收音機仍然一如往常地掛在她的脖子上,一如往常地彷彿隨時都能聽見他的聲音;然而他卻什麼也沒說。看樣子當初沒能來得及修理。

  琦莉沒有回答,沉默片刻後,哈維吸口氣後繼續說道。他那帶有雜音的聲音,聽起來比平常更沙啞。

  「我希望琦莉妳能明白……一起帶下士去東貝裡吧!這是我們三個人……最後一次回東貝裡,我想要讓下士安心長眠。有我在,還有我陪琦莉……這樣不行嗎……?」

  哈維想了又想,慎選不熟悉的話語娓娓道來。他想盡辦法說服固執地不願意聽的琦莉。其實他並不喜歡說這麼多話……就算琦莉不答應,他也可像以前一樣自行決定,但他希望能考慮琦莉的心情。

  等待琦莉回答的不安沉默籠罩在兩人之間。過了半晌,她忍住幾乎奪眶而出的淚水,點了點頭。但是哈維仍一臉不安地等待,琦莉發現哈維只剩右眼還看得見,所以看不清楚她的動作,只好發出聲音再回答一次:

  「……我知道了。」

  哈維重新握著琦莉的手,並握得更用力,他的表情宛如終於放心似地稍微緩和了一些。

  這裡是西北礦山區,一個沿著富含資源的大斷層,挖掘出無數礦坑的地區。琦莉他們來到的地方,應該是這個地區的外圍,隧道則是岩石崩塌下來後形成的裂縫之一。

  礦山遺跡是從戰前就一直持續開採的古老礦脈,因此也能挖掘出戰前高度文明時代的遺物。以前專門販賣從遺跡挖掘出物品的市集,也曾興盛一時(鬃毛所住的移動電台也在這裡的西方停留了好長一段時間)。但是據說這個地方的資源日漸枯竭,礦坑數量不到全盛時期的一半。

  琦莉坐在小屋前的石階上,眺望著下方的風景。清晨的白濁空氣,使得斷層山腳下荒涼的礦山城鎮籠罩著一層朦朧薄霧。那個城鎮以前也曾經繁華過吧,但這一帶的礦坑似乎已經完全停止開採了,巖壁中層可以看見零零星星的隧道入口,但全都已被柵欄封起來。他們沿著巖壁找到的小屋,以前應該是礦工休息站之類的地方,但現在也已完全荒廢。其它還有幾間廢棄的小屋,應該是倉庫及施工處之類的地方,切斷巖壁修建的急陡階梯和斜坡則一路延伸至山腳下的城鎮。鏟子和手推車等生銹的作業工具,就像是被孩子們散落一地丟棄在公園裡的玩具一樣,被孤伶伶地擱置在各處。

  「下士……」

  琦莉把額頭抵住抱在膝上的收音機並試著叫他。只有外殼冰冷的觸感回應她,碰到喇叭凹凸不平的部分雖然很痛,但她仍用力把額頭抵在上面,就算收音機不回答也沒關係,她低聲地對它說道:

  「下士,你罵我吧……我是非常討人厭的人……」

  自己和那位千金小姐一樣,不,那人只是天真而已,琦莉的內心一定更骯髒,若是重要的東西被奪走,她可以毫不在意地傷人。

  若是為了哈維,殺人也無所謂——當時只是不禁脫口而出,但現在想想,自己說的都是真心話。本來以為是無意識說出口的話,其實是她真心的想法。鬃毛殺死的那個男人也是,說是為了哈維,但就等於是自己殺死他的。因為琦莉在腦海裡用斧頭砍死了那男人。

  若是再發生相同的事,到時如果自己手上有斧頭,也會毫不猶豫地揮動斧頭。她一定會這樣做的。她討厭那樣的自己,害怕得想要逃離,然而她一定還是會那樣做。但同時也會刺傷哈維的心,琦莉所做的壞事,總是會反應到哈維身上,本來是要保護他,卻反而傷害了他。

  她不想再繼續傷害哈維了。她不想再繼續走錯了。既然如此,她突然有種念頭——乾脆消失在大家面前比較好。到一個不會給人添麻煩的地方算了,可是要去哪裡呢……她能想到的去處,就只有貝佳、祖母或媽媽身邊而已,但是貝佳、祖母、媽媽一定不會歡迎現在這樣的自己吧!

  (到底在想什麼嘛……)

  她搖搖頭,用額頭磨蹭著收音機堅硬的外殼。雖然覺得痛,但胡思亂想的思緒卻因而終止。她略微抬起抵在收音機上的額頭,盯著喇叭看。沒有人會在這種事給妳出主意的——感覺不發一語的喇叭似乎如此對她說。

  自己能夠在不依靠任何人、只靠自己的力量,且在不傷害任何人的情況下,保護自己所愛的人嗎?怎麼感覺好像很難。

  俯瞰下方風景的她,突然看到類似水管的突出物。斜坡下方附近放著桶子,那裡應該是個給水站。

  (水……)

  她轉頭看著小屋的門,或許哈維想要喝水,但隨身攜帶的水壺和包包都被留在電台塔。他平常明明不喝酒的,居然也大口喝起酒來……琦莉對於自己頂多只能幫這些小忙,感到很沮喪,越來越覺得無地自容的她,重新將收音機掛在脖子上站了起來。

  她步履蹣跚地走在岩石表面上的急陡坡道,像是被吸引過去似地往下走到可以看見給水站的地方。錫制的水桶底部破了一個大洞,幸好重要的水道仍保留下來,她扭開水龍頭,紅銹色的濁水涓涓流出。是從岩層的地底深處汲取上來的嗎?水流了一陣子後,才變得比較澄淨,琦莉有一些感動。她把臉湊近水龍頭,雖然仍聞得到濃濃鐵銹味,但她喝了一點後,又用雙手捧水洗臉。

  「噗哇——」

  用冰涼的水刺激臉後,覺得稍微神清氣爽。最後再用雙手夾住臉頰拍了拍。

  「嗯,我清醒了喔,下士。」

  她仍一如往常地對著不會回答的收音機說話,因為她告訴自己要像以前一樣。「對不起,下士,我淨說些喪氣話,不要緊,我會試著努力的……即使下士不在身邊也沒關係。」就連自己都覺得聲音十足沒自信,沒什麼說服力。

  咕嚕咕嚕……沾有血液、黏液和神經纖維細絲的球體滾落到眼前的地上。空洞的眼眶溢出溫熱的液體,沿著臉頰流到地板。雖然痛覺已經被切斷,但比疼痛更令人難以忍受的不適感讓他想吐。他用手掌壓住空蕩蕩的左眼,右眼也閉上後,阻斷了外界的情報。

  「欸——」

  一旁的少年聲音聽起來似乎很佩服。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能清醒做這件事的人吶!」

  「我哪裡清醒了!」倒在地上的他用疲憊的聲音說。

  「……我想你應該也明白吧,總之只能忍耐,越是拖延,就會慢慢腐蝕到神經內部。」

  「現在是比死好一點。」

  哈維幾乎是以直覺反應回答,不經大腦思考,但令人有些意外的是,對方竟沉默以對。對於脫口而出的話,連自己都感到意外,自嘲的冷笑從他摀住臉的手下方傳了出來。「奇怪嗎?哈哈,是很奇怪!我居然這樣急著想要保住性命,現在不管做什麼都要堅持活下去。沒有辦法,下士……都是你不好,因為你變成那樣,如果我再發生什麼意外,只剩琦莉一個人……」唉呀,自己到底在做什麼,今天變得那麼伶牙俐齒,自己也覺得很厭惡,但說著說著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閉上眼睛感覺好像漂浮在昏暗的水底,就連意識都被帶到昏暗之處。

  沒有求生意志的傢伙根本不值得殺。

  下士之前曾經說過這句話,他至今仍記憶猶新。

  那現在至少自己已經變成有被殺價值的人了吧?終於可以受到肯定了吧?要是真的如此就好了……他不自覺自己是否發出聲音,繼續嘀嘀咕咕念著時,欸?他發現搞不好剛才已經脫口說出奇怪的話,但他無法仔細思考。其實他好像並沒有真的清醒,思緒回路不斷旋轉。剛才自己是在跟誰說話呢……?

  嘩啦嘩啦。

  聽到溫熱的水聲時,黏性水滴滴落在眼前的地板上。

  那是什麼水聲呢?他的頭腦隱約感到疑惑時,潮濕的野獸鼻尖湊了過來,戳著他的臉頰。野獸的氣息還帶著舊血和新血的味道。他放在左眼上的手被野獸鼻尖推開。

  突然,空蕩蕩的眼窩深處被塞進了什麼東西。

  「啊——!」

  劇烈疼痛在毫無心理準備下襲來,痛得他拚命大叫。他難以忍受地在地上打滾,滾了三圈左右後撞到牆壁,他想要伸手去抓進入眼睛裡的異物,但肩膀被抓住壓倒在地。好不容易稍稍張開右眼抬頭一看,看見騎在他身上、壓住他肩膀的鬃毛左眼窩已經空蕩蕩,並滴著白濁的黏液。

  「怎麼……」

  「你忍耐一下,不要拿出來,我好不容易給你的。」

  腦袋裡彷彿被塞入一塊岩石般的異物感和劇痛,使得他無法集中思緒,也無法完全阻斷痛覺。牠的臉明明就近在眼前,但聲音聽起來卻遙遠且怪異。「這是我飼主的眼睛,我吃他的時候得到的,你應該也可以用吧,所以送給你,這應該還可以用一陣子。」

  只有眼睛一帶的感覺莫名顯著,變得很敏銳,他清楚感覺到從異物延伸出的神經纖維尖端朝眼窩深處伸出觸手。他想要咬緊牙關,卻不小心咬到了口腔,血味滲到舌頭上。他無法忍受觸手跳動著侵蝕腦內的感覺,結果吐出了胃液。

  琦莉在給水站四周繞來繞去,尋找可以取代水壺的東西時,聽到了一陣模糊的叫聲。她轉頭仰望小屋的方向,遠遠聽到宛如暴動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後,就安靜下來了。

  (哈維……)

  發生了什麼事呢?越來越害怕的她爬上斜坡,心想是否該回去看看,但又怕現在還不能進去,於是停下腳步。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而反反覆覆,最後決定要走下斜坡時,看見山腳下好像有個白色裝扮的團體逐漸接近。雖然還離得很遠,但金屬摩擦聲隨風飄了過來。

  教會兵——!一瞬間琦莉愣住不動,嚇得躲在岩石後面,她按住狂跳不已的心臟,窺看情形。教會兵可能是來追捕他們的,但感覺他們好像並不確定地點,一邊進行全面搜索一邊移動。莫約十幾人的團體以裝甲板固定白色神官服上的重要部位,肩上背著長槍。是一支小隊嗎?

  該怎麼辦?哈維可能仍無法移動,但總之必須先通知他。

  琦莉避開小隊爬上的坡道,繞到巖壁之間的狹窄階梯時,又遇到了從巖壁另一頭出現的另一支小隊。

  「啊!」

  她不禁失聲大叫停下腳步,但小隊也沒料到會碰到琦莉,露出驚訝的反應,於是琦莉趁機轉身如脫兔般跑了起來。「等一下!」琦莉無視於朝她發出的制止聲,跳著樓梯往下跑,不可以把那些人引去小屋,自己必須往相反的方向跑,讓他們亂了方向。

  琦莉本來是一階一跳地往下跑,索性變成一階半一跳,結果一個踩空摔了下去。聽到收音機撞到岩石的聲音後,她拚命抱住肚子,屈起身體滾落石階。最後身體碰到平坦的巖棚,停在上面,但因為手肘和膝蓋撞到,好幾秒鐘都爬不起來,金屬類的雜沓腳步聲追了上來。

  戴著手套、粗糙的手抓著琦莉的手臂,把她拖起來,她身體用力掙扎,並大聲亂叫。若是能嚇到對方最好,即使辦不到,也希望能讓哈維或鬃毛聽見,察覺到異狀。

  「喂、喂!真吵!安分點!」

  「哇——!哇——」

  聽到士兵束手無策聲音的同時,後腦杓就挨了一拳,自己的聲音瞬間從耳膜消失。

  『喂!信掉了,幫她撿吧!』

  被對方一副理所當然似的口吻命令,哈維只好不耐煩地彎下腰撿起滑落腳邊的信紙,輕輕插入放在膝蓋上的少女手中讓她拿著,並歎了口氣。

  「這封信要寄去哪裡?」

  『應該沒有地方可寄吧?』

  「那為什麼要寫這種沒意義的信?」

  『雖然不想寄出去,但應該有個對象讓她想要寫些東西吧!』

  「怎麼會有?」

  『你不要回答得那麼篤定。』

  哈維立刻被回嗆,明明應該是讓他覺得厭煩的日常爭吵,然而他卻覺得好久沒聽到了,感到莫名的安心。

  他把頭靠在冰冷的玻璃上,任車窗外流逝的風景從眼前經過。紅褐色荒野大地和砂色天空緩慢地流逝,即使景象熟悉得令他厭煩,卻無法喚起他任何感覺。嘎當、嘎當、嘎當……以固定節奏敲打著座位下方的震動,更加強了一成不變的生活感覺。

  當他看膩了窗外的風景把視線調回車廂內時,看到總是在窗邊嘮叨個不停的小型收音機。包廂座位的斜對面傳來了勻稱的呼吸聲,他看著少女熟睡時一臉毫無防備的表情,他稍稍聳了聳肩。

  『哈威。』

  「是哈維。」

  『你這傢伙,現在快樂嗎?』

  「幹嘛突然問這個……和你說話有什麼快樂的?」

  哈維點燃香煙,隨便應付著收音機,『俺是認真問你。』收音機不滿似地壓低音調。『在廢礦坑時就那樣死掉比較好?還是像現在這樣……』……奇怪?等一下,這不是很久以前下士問過自己的問題嗎?應該說剛才所有的對話全都是聊過的話題。

  『你終於覺得活著比較好了嗎——』

  正當哈維覺得這一切都似曾相識時,車廂的景物開始軟化扭曲,彷彿橡皮筋般被拉長,隨後漸漸遠離眼前。眼看不斷伸長的車廂,連同琦莉、收音機也一起被帶走,最後只剩下自己。

  「等……」

  他正想起身時,腳邊的地板已經消失,那裡沒有疾馳的鐵軌也沒有車廂,只有被吸入空中的他,頭部朝下墜落。

  這是哪裡……

  這次是他獨自走在昏暗的谷底。他不知道自己從何時開始走,也不知要去向哪裡,更不知自己為何而走,但總之就是往前走。

  他在蜿蜒綿長的峽谷底部,被陰暗噪聲形成的幽合所包圍。空氣又冷又粗澀,感覺很不舒服。嗚喔——……嗚……伴隨著哀傷的號叫,觸感粗糙的風像是用銼刀削過皮膚般吹拂而過。雖然覺得痛,但奇怪的是看不見自己。他想要看自己的手,把手舉起來但卻什麼也看不見。自己真的有身體嗎?自己是以個體存在的嗎?他已經越來越沒有自信。意識中心產生噁心和疼痛的感覺,靠著那些感覺,總算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雖然看不見腳下,但好像被什麼東西絆住的他低頭一看,是一具屍體。倒在荒野戰場遺跡裡,沒有右半邊身體且已經碳化的紅髮男性屍體——這是誰?他想了片刻後發現那就是他自己。對了,他想起來他的臉本來就是這樣,雖然感受並不深刻,但他終於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但那個自己居然已經死了,讓他感到莫名遺憾。

  這是什麼時候的自己呢?可能是很久以前還在打仗的時期。他環顧四周,才發現到處都倒臥著自己的屍體。若是運氣稍微差一點,他可能就這樣死掉了。大多是戰爭時期的自己,但也有不少是最近的自己。

  在砂船船底和白骨屍體一起被埋在砂裡的自己。

  在清晨的白色城牆前,像條破抹布般蹲伏的自己。

  在廢礦坑的起重機底部,心臟被挖出來,仰躺著的自己。

  (啊!這是東貝裡……)

  沿著從頭頂垂下來的起重機繩索,仰望著上方的洞口。但是縱深很長的洞穴頂端只有一片漆黑,那裡反而像是洞穴的底部,感覺自己好像是往上墜落。

  若錯過時機,就算死在這裡面也不足為奇。其實他以前就認為死在哪裡都無所謂……但眺望著一具具屍體,現在他打從心裡認為還好沒死在那種地方。

  他必須要回去,還有事情未完成。

  當他尋找著歸途,想要邁開步伐時,又被下方的某個東西抓住。他一看,是自己埋在砂裡的屍體抓住了他的腳踝。他雖然沒看見腳踝,但本來應該不存在的腳卻被拖入了砂子漩渦裡,他想要抵抗,卻因為無法意識到自己的四肢,結果無法抵抗,砂子一下子就埋到了他的臉。粗糙的砂粒刮著他的皮膚,甚至侵入口內,讓他無法呼吸。

  不可以、不可……他想放聲大叫,但砂子堵住了他的喉嚨,發不出聲音。眼前也被一片砂子淹沒,他快要不行了,他還不能死,誰來——

  視野突然從砂中向上浮起。不知是誰的手抓住他的手臂,把他往上拉。透過那個人的手,他確實感到自己手臂的存在。就在他感受到的同時,原本看不見的手臂已經可以具體看見。

  一名身穿略髒深綠色軍服的男人,以粗糙的手把他從砂子里拉了出來。他就這麼從廢礦坑的洞穴中被往上拉,漆黑的洞口射入一道細細的光線,那就是照射整顆行星上微濁砂色大地的光線。

  就在他進入光線之中時,手就被放開,一個人被丟在白色空間裡,完全失去空間感。最後他聽見一陣像是對他發出警告的尖銳低語,男人的手散成了噪聲碎片,霎時消失不見。

  (等、下士——!)

  他拚命地叫想要抓住即將消失的手,自己就像是被拋棄的小孩一樣。不要、下士,等一下!不要!我不要你走——

  他的意識被自己的叫聲拉了回來。「嗚啊!」頓時覺得左眼內部好痛,他彎下身體,滿地打滾,撞到牆壁後,又滾到另一邊趴了下來。他集中意識,雖然抑制了劇烈的疼痛,但沉重的悶痛殘留在他腦內。

  「不要緊嗎?」

  聽到少年的聲音,他微微張開眼睛,眼前浮現出模糊的灰色地板。眼睛已經漸漸習慣的他,看見黑色野獸的前腳站在他旁邊。

  「你一瞬間不小心掉下來了吧?」

  「瞬間……?」他覺得口乾舌燥。

  「才沒過幾分鐘而已,已經可以稍微看得見了嗎?」

  「……」

  他的臉頰仍貼在地上,茫然地意識著眼前所見的景物,右眼的視野上朦朧顯現出左眼看到的東西,和之前的情況剛好左右顛倒。屋外的光線從小窗射入,在昏暗的室內畫出一道砂色斜線,地板上形成一灘陽光,和從廢礦坑的洞穴射入的光線一樣,也是行星的顏色。

  他愣了數秒,但突然清醒似地拾起頭。腦的質量好像結塊了,頭變得好重,令他感到頭暈。左眼仍然模糊不清,看不到影像。他靠著右眼的視力,手扶著牆壁爬了起來後,便聽到鬃毛的聲音。「你最好還是再等一下,神經連結起來需要一些時間。」、「琦莉……」那是下士給他的警告,琦莉發生什麼事了……!

  後腦杓感到一陣陣抽痛,後腦杓被毆打倒地時她就被壓在地上,手被反綁在後頭。墊在身體下方的收音機紮著腹部。琦莉扭曲著臉瞪著士兵,臉頰在岩石表面摩擦,滲出血來。

  要是哈維,不,鬃毛能來救我……可是自己已經離小屋很遠了,所以鬃毛可能聽不到聲音,即使她仍然一副頑劣的態度,但其實已經快哭出來了。哈維……

  「等一下,請等一下!你們在幹什麼!」

  出乎意料地傳來了拯救她的聲音。但這不是她熟悉的聲音,這道聲音不同於教會兵那種高低起伏僵硬的獨特口音,聽起來比較柔和。

  「她又不是謀反者,不要動粗!放了她!」

  壓住她的教會兵收到指示後,稍微放鬆力道。她保持趴在地上的姿勢抬起頭來,出現在斜坡上的不是身穿白色神官服的教會兵,而是穿著漆黑長外套的男人——他是神官。雖然琦莉的手仍被抓住,但比較沒抓得那麼緊,不停咳嗽的她從地面坐起來,驚訝地抬頭看著跑過來的神官。身材消瘦的年輕男人,似乎並不是那些士兵的長官,神宮和教會兵應該分屬於不同的組織。

  「對不起,他們對妳不禮貌,都是因為我督導不周,我絕對沒有要加害妳的意思。」

  那個神官讓小隊待命,自己站在琦莉面前,誠懇地道歉。琦莉感到有點意外,但仍集中精神重新警戒著,眼珠看向上方地瞪著對方。「其實那個……我不會對妳怎樣,請不要瞪我。」對於明顯露出敵意的琦莉,神官表現出怯懦的樣子,他咳了幾聲重新站好,確確實實地彎下腰鞠躬。從他純熟的動作,看得出來是首都來的神官。

  「我……我是奉長老會第十一大老席格利-祿之命令,擔任使者全權處理此事,席格利-祿希望能邀請妳前往首都。」

  「……?」

  出其不意的一番話讓琦莉聽得一頭霧水,當場愣住。

  「……這是在開玩笑嗎?」

  「不,我不是在說笑話……」

  對於琦莉完全不相信的反應,神宮不知如何是好地吞吞吐吐,他又咳了幾聲,然後毫不畏懼地繼續說道。神官本身像是在轉述道聽途說的事情,口氣顯得很沒自信:「那、那個……十六年前,席格利-祿的夫人雪莉女士,帶著即將滿週歲的小孩從首都失蹤了,而妳就是那位雪莉女士遺留下來的孩子……

  也就是說,妳就是長老會第十一大老席格利-祿的千金。」

  大致說明完後,神官感到鬆了口氣似地打住,他看著琦莉的臉,等待她的回應。經過幾秒鐘的沉默後……。

  「啊啊——」

  沒想到琦莉突然轉身跑了起來,神宮趕緊大叫。她不顧一切地全力衝刺。「抓、抓起來!」教會兵們聽到焦急的神官指示後追了上去,雖然琦莉逃到坡道上,但最後還是一下子就被抓住了。沿路踢著長衣的下襬、抖動著肩膀喘氣的神宮,隨後追了過來。

  「妳為什麼要逃跑!」

  「放開我!放——開——我!」

  教會兵從後面架住琦莉,她的雙腿不斷亂踢掙扎,幾乎踢到站在面前的神官。神官趕緊往後退,一臉莫可奈何的表情,「真傷腦筋哪……那個,我並不想用這一招,可是……」他的口氣變得有點嚴肅,拋出了另一個話題。

  那個話題是關於琦莉意想不到的人物。

  「我們抓到了妳朋友……若我說『土魯斯的魔女』,妳應該就知道了吧?雖說她現在平安無事,但要如何處理她,關鍵就在於妳的態度,我拜託妳,請聽我……」、「貝亞托莉克絲——!」琦莉打斷神官的話,發出近乎哀嚎的叫聲。

  她無意識地大叫後,驚愕地張口結舌。那名金髮女人在教區內的酒吧最後一次和她說話時的表情浮現在她腦海裡。琦莉責備她把哈維的信藏起來,她像是鬧彆扭又像是覺得丟臉,在櫃檯無所適從地抽起了煙。加上剛好有客人走進店裡,所以就沒有機會繼續那個話題。

  琦莉一直很擔心她。如果可以見到她,必須要向她道歉,可是她一定會說:「笨蛋,妳居然那麼在意那件事。」然後立刻就原諒自己。若是能和她和好如初,琦莉想和她聊好多好多事情,想和她一起去買衣服。

  沒想到她竟然在首都……?

  怒火從內心深處猛烈燒了起來,並爆發出來。

  「你們對貝亞托莉克絲做了什麼!如果你們對她怎樣,我絕不饒你們!」、「所、所以我說什麼也沒做!」說到一半就被打斷、嚇得往後退的神官趕緊解釋。「她絕對平安無事,所以請聽我說……」、「我為什麼要相信你!淨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就連我母親的名字也搬出來騙人,席格利什麼東東的騙人傢伙又是誰?你不要太過分了!」

  琦莉歇斯底里地咆哮,用全身的力量反抗,她趁背後的士兵怯懦時,甩開束縛準備逃跑,但立刻又被抓了回來。

  「哇啊!」

  這時傳來一道嘶啞的叫聲,抓著琦莉手臂的士兵壓住自己的臉向後仰。頓時被放開的她踉艙地轉頭往後看,其中一隻腳宛如大型鳥的腳,和單邊翅膀呈突起狀、畸形彎曲的漆黑野獸,降落在琦莉與士兵之間,彷彿要保護琦莉。

  「鬃毛!」

  被叫名字的野獸稍微回過頭,像是在說「沒關係」似地點點頭,本來應該有顆黑褐色眼球的左眼潰爛得很嚴重。才剛鬆了一口氣的琦莉,一下子又屏住呼吸。

  「那是怎麼回事……」

  「不用擔心。」

  瀟灑回答的鬃毛用僅剩的琥珀色右眼瞥了敵人一眼。小隊看到畸形的野獸出現,嚇得重新擺好陣仗並拿著長槍。鬃毛不給他們機會,蹬著地面一下子逼近,衝進小隊的中央後,開始一個接一個咬著士兵們。

  琦莉看著一陣騷動的現場,不禁日瞪口呆,但突然回過神來制止牠:

  「不可以殺人,鬃毛!」

  鬃毛聽到聲音後,一瞬間停止動作,砰的一聲槍響——畸形的單邊翅膀彈開似地從根部折斷,搖晃傾斜的黑色身體流出同樣黑色的體液。但是牠張開四隻腳站穩腳步,立刻又跳了起來,用前腳撓抓開槍的士兵並推倒他。「鬃毛……!」、「往上跑!」聽到準確的指示後,雖然後腦杓的頭髮被扯住,琦莉仍轉身往斜坡跑,但一名士兵擋在琦莉面前。

  琦莉壓低身體驚險地躲開伸過來的手套,卻無法站起來,一屁股跌坐在地。當她以為難逃一劫時,士兵突然靜止不動了。

  琦莉身體僵硬地眼睛向上直視,士兵背後就是身材瘦高的紅髮身影。他單手抓住士兵的脖子,用力掐住。「啊……」關節突出的修長指頭,深深陷入喘氣掙扎的士兵脖子,發出奇怪的聲音——士兵脖子的骨頭嘎吱作響,也可能是掐著脖子的手臂發出聲音。

  「哈維,等……」

  就在想要制止的琦莉眼前響起了槍聲。哈維的手臂——子彈掠過下手臂一帶,削過他的皮膚。琦莉發出沙啞的哀嚎,當場愣住不動。

  哈維把開始口吐白沫的士兵隨意扔在地上,並慢慢看向開槍的士兵。低頭看著自己滴滴答答流著血的手臂,有點訝異地歪著頭。

  幾乎聽不到怒喝也不見預備動作,哈維就蹬著地面衝了過來,琦莉的眼睛還來不及追上,士兵手裡拿著的長槍已被搶走了。他的速度實在太快,別說琦莉,就連武器被奪走的士兵本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哈維反手握住槍身,壓低身體擊中士兵的下巴,讓士兵當場倒地。

  站在後方、身穿黑衣的神官嘴裡唸唸有詞,然後就咚地一聲癱坐在地上。哈維仍毫不在意地將槍口抵住神宮的頭,僅以左手撐起長槍,準備扣下扳機。紅銅色的右眼及昏暗的暗褐色左眼完全看不到一絲猶豫。「哈維,不要開槍!」他的動作過於篤定令人覺得奇怪,彷彿有些失控了。

  哈維從射擊的動作突然變成拿著槍身往旁邊亂揮,發出沉重的金屬敲擊聲——就在這時突然闖進一名男子,在千鈞一髮之際豎起手裡的軍刀刀柄擋住攻擊。然後雙方立刻往後跳一步,拉開距離對峙著。

  闖進來保護神宮的是一名不同於一般教會兵,披著有裝飾的白色外套的壯年男子。琦莉立刻發現他是從電台塔來的士宮。

  「欸……」

  和一個可能是厲害的對手對峙,哈維嘴裡冒出像是驚訝又莫名有趣的聲音。哈維對面的士官,表情也不比哈維輕鬆,他輕輕舔著嘴唇,但卻意外地以比較沉穩的態度開始勸說:

  「我為我方的失禮向你道歉。我們並不想要和你們起衝突,希望你能聽完我說的話——」

  在對方尚未說完之前,哈維就把長槍當作軍刀拿起,衝向那男子。琦莉還來不及制止——

  『住手,混帳!』

  聽到這道怒吼聲時,已在琦莉胸前膨脹的氣流進裂出衝擊波,命中哈維正準備橫向揮砍的槍身中心,打斷槍枝。哈維和斷裂的槍身一起彈了出去,翻了一個觔斗,滾下坡道。同樣受到反作用力影響、被彈出去的琦莉也跌坐在地,一臉呆滯,瞠目結舌地低頭看著自己的胸前。

  「下、下士……?」

  掛在脖子上的收音機喇叭吐出了暗綠色嘈雜的噪聲粒子,在空中開始聚集成影像。影像中浮現出的男人臉龐,痛苦地反覆擴散、集結,最後張開嘴巴。夾雜嚴重雜音卻充滿壓迫感的低音,隨著影像的移動從喇叭傳送出來:

  『你夠了吧……先聽聽人家怎麼說。』

  聽到來路不明的噪聲體說話,采自衛姿勢的士官全身僵硬地瞠目結舌。神宮跌坐在他後面,臉色鐵青。被鬃毛襲擊的其它士兵們也目瞪口呆,一動也不動,原本吵嚷的現場空氣迅速變得鴉雀無聲。雖然有人感到恐慌想要逃離,但只聽到模糊的哀嚎聲。

  『哈威。』

  噪聲體瞪著四周予以牽制,一面低聲叫喚背後的青年。好久沒聽到這個暱稱了,就琦莉所知只有一個人會這樣叫他——那個發音錯誤的暱稱,和雖然粗魯但卻有種令人感到溫暖的口氣。

  『冷靜!哈威。真是的,你這傢伙到底在幹什麼!』

  哈維往後翻了三圈半左右,滾下斜坡,一臉茫然地跌坐在地,「可……」他想要辯解,但一瞬間說出口後又忘了該怎麼說似地再次閉上嘴巴,露出一臉泫然欲泣的表情。那種表情就彷彿是受到父親責罵約男孩。

  他感覺很像一個人。雖說他是首都治安部地位非常崇高的士官,但卻沒有氣勢凌人的感覺,給人很真誠的印象。難道那個人是……早知道或許應該問他是否有兒子,但已經錯過時機,士官早已坐上了卡車。

  哈維站在斷層斜坡中央突出的巖棚上,看著山腳下待命的裝甲卡車載走傷員的情形。鬃毛則趴在稍微下方的岩石上,以警戒及威嚇的眼神看著下方。沒過多久,卡車隊伍開始撤退,只留下在遠處監視的小型卡車。對方堅持的條件就是留人監視,哈維也就不再拒絕。

  「我們接受邀請——」

  當哈維聽到自稱長老會第十一大老的使者神官重新說明後,稍微思考了一下就很乾脆地回答時,琦莉不明白哈維心裡在想什麼,感到很困惑。哈維並不是對使者神宮說,而是神色自若地盯著祿私下拜託保護神宮、率領手下兵士前來的首都治安部士官繼續說:

  「可是我們不想被帶走,我們要自己去,琦莉應該是以賓客的身份被邀請吧?抓住賓客強行帶走是你們的待客之道嗎?」

  哈維說得很有道理,而且現在因為鬃毛的攪局,護衛隊已經喪失一半的機能。即使多少有些荒謬,但不管怎麼說,主導權已經在哈維他們這邊。站在中央的琦莉腳邊,是趴在地上翻著眼珠、瞪著四周的黑色獨眼野獸——那裂到耳朵的綠色口腔露出了血紅的舌頭和鋸齒狀的牙齒,不時威嚇著士兵。琦莉抱著的收音機四周則是噪聲粒子聚集後,形成的士兵靈體,只見他張開嘴巴咆哮又消散,就這樣不斷重複著。最後就是那位有紅銅色右眼和暗褐色左眼的獨臂不死人——雖然神色自若地站在琦莉旁邊,但不時會突然想到似地環視著包圍四周的士兵,和他四目相交的上兵都會嚇得往後退。

  話題的中心人物——琦莉本人雙腿仍在顫抖,幾乎要跌坐在地,但因為周圍有這麼多人保護,感到放心並得到勇氣的她,才得以勉強站立。

  「這個可是、我很困擾,如果你們不和我們一起走……」

  神官雖然很害怕,但仍不放棄勸說。負責護衛的士官不再多說,勉強接受哈維他們的意見,但是要留下人員監視,以作為交換條件。(雖說他是護衛,但比起年輕神宮,這名士官感覺官階較高)。

  我們自己去——哈維乾脆地這樣說,琦莉雖然感到高興,但更覺得害怕。哈維當然不可能認為不死人去首都會平安無事,但他卻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要與琦莉一起前往首都。

  長老會的第十一大老的……女兒?

  突然被這樣告知,琦莉怎麼可能會相信。「雪莉女士」——從神官口裡說出母親的名字,看來應該不會弄錯人,可是這樣一來,更讓人不明白對方的目的。懷疑、不安及困惑在她心中捲起了漩渦。

  琦莉僅以眼角目送著下方逐漸遠離的卡車隊伍,並瞄了一眼斜後方。哈維坐在更高一層的巖棚邊緣(很顯然是因為站著太累,才坐了下來),正檢查著收音機的情況。他轉著頻道旋鈕,收音機嘮嘮叨叨地說了些什麼,哈維鬧彆扭似地噘起嘴巴抱怨著,說出了這句話:「囉嗦!好處都被你佔盡了啦!」

  盔甲助手已經把收音機修理得差不多了,而琦莉摔倒時的撞擊力道,剛好使得原本接觸不良的部分恢復正常,收音機似乎又能運轉了。

  只有下士回來了這件事是真的、真的萬幸。

  哈維發現琦莉看著他,便把臉轉了過來。當他們四目相交時,哈維笑著說:「妳怎麼露出這種表情?妳看看妳那張臉。」琦莉心想:自己表情是否真的很奇怪?趕緊沮喪地撇過臉。為何最近哈維的笑容看起來都讓人心痛得難以忍受,以前自己明明很喜歡看他笑的。

  「反正遲早都要去,既然對方說不會阻礙我們,那正好。如果碧真的被他們逮捕,我們更應該要去。」

  「我……覺得好像是陷阱。」

  「什麼陷阱?」

  「這個、我也不太清楚……」

  琦莉被哈維這麼一反問,因為沒憑沒據,便低下頭含糊不清地欲言又止。沉默片刻後,巖棚上傳來衣服的摩擦聲,琦莉隔著肩膀感受到微微的體溫。她稍微轉頭一看,哈維正蹲在她的肩膀旁邊看著她。

  「可是,如果他們說的是真的,那就表示在這世上還有和妳有血緣關係的人。」

  「我才不要。」

  琦莉僵硬地回答,搖著頭又把視線撇開。「……喂,琦莉。」平靜的聲音在耳邊繼續開導她:「妳也不用想得那麼複雜,或許那真是妳的父親,總之去見見面吧!」

  「我不想和他見面。」

  父親在首都?萬一那是真的,她一點也不高興。她光想到自己可能和數會有血緣關係,就覺得全身發冷。教會一直以來殘害著哈維、貝亞托莉克絲等這些不死人,而自己居然是教會那一邊的人……

  現在她更不希望這是事實。只要能保有她現在擁有的東西就足夠了。她已經不再奢求其它任何東西,她也不希望這個只會給她添麻煩的事是事實。

  「琦莉。」

  當琦莉低下頭不發一語時,頭髮被輕輕拉扯,她板著一張臉,不高興地轉過頭去。蹲在巖棚上的哈維視線比較低,他從斜下方仰望著略微低下頭站著的琦莉。深沉的暗褐色左眼和潰爛的臉頰皮膚看起來莫名地協調,感覺沒有太大的差異,反而讓琦莉覺得心痛,心裡五味雜陳。

  「我覺得如果是真的就太好了,我一直想要讓妳和仍然在世的父親見面,所以去看看吧,我和下士也會一起去,嗯?」

  「……」

  琦莉不知該如何回答,她不敢看哈維,只好繼續低著頭。當她垂下視線時,映入眼簾的是哈維那拉著自己從肩膀垂下頭髮的手。看起來骨架比以前還要突出,顯得更纖細。儘管那隻手已經變得如此遍體鱗傷,卻仍然想要守護著她……為什麼每次發生事情時,上帝就壞心地想削減這個人的性命呢?該受懲罰的明明應該是她,然而為什麼琦莉不能代他受罰呢?

  不管這次是否發生和琦莉有所關聯的事,哈維本來就打算去首都一趟。既然如此——只要哈維不丟下自己,願意帶著自己一起去,對她來說,這就足以成為接受首都邀請的理由了。這樣一來他們就能繼續在一起。就像哈維想要守護琦莉一樣,她也想要守護哈維。

  雖然現在還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即使不免會傷害自己身邊的人,但她不打算逃避這個問題,甚至更希望能盡量保護他們。

  纏繞在頭髮上的修長手指輕輕觸碰到自己的手。琦莉有點猶豫地摸著關節突出的手指,緊緊握住最靠近自己的食指,點了點頭。哈維像是回應她似地輕輕握住她的手指。琦莉覺得受到鼓舞,感覺就像是千鈞一髮之際,在絕境中看到了一根快要斷掉的細線,琦莉拚命想要抓住那根線,用力握住他的指頭。

  穿過峽谷後,他們的旅行還能繼續嗎?到時候大家會不會變得七零八落,是否抵達不同的終點?琦莉一直在思考這件事。

  但是,大家的旅程好不容易仍往同一個方向。

  她不想切斷這層關係,因為她想要繼續守護。

  那就去首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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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普熊 發表於 2009-5-8 07:51 PM

  黃昏下,某不死人、少女、收音機以及擁有翅膀的野獸

  要保重喔——琦莉雙手緊緊抱住牠的脖子,並把臉埋在黑色鬃毛裡喃喃念道。脖子上那一圈直挺挺的毛外層雖然很硬,但內層卻很柔軟,吸一口氣,便聞到野獸的氣味和血腥味。

  「琦莉,放手吧!」

  聽到哈維有所顧慮的聲音,琦莉還是又抱了一會兒,才莫可奈何地鬆開手臂抬起頭。稍微濕潤的黑色鼻頭幾乎與自己的鼻子相碰,琦莉直盯著琥珀色的右眼和潰爛的左眼。為了賦予哈維眼睛,鬃毛也失去了一隻眼睛。

  「對不起……」

  「為什麼要道歉?」

  琦莉垂頭喪氣地嘟噥著,鬃毛似乎很不高興地回應,琦莉眨了眨眼睛。

  「……謝謝。」接著又改口說道。

  「嗯,這還差不多。」

  鬃毛鼻子哼了一聲,稍微笑了笑,看起來笑得很靦腆。琦莉也微笑以對,站起身並往後退了一步,回到守在後面的哈維旁邊。鬃毛以單邊的琥珀色眼睛仰望著琦莉,似乎有點抱歉地聳了聳脖子。現在畸形的翅膀兩邊都脫落了,肩胛骨只留下龜裂的痕跡和微微突起。

  琦莉雖然明白不能提出任性的要求,但在情感方面還是無法釋懷,只能沮喪地低下頭。雖然她好希望鬃毛也能一起去……

  「不好意思,我不想陪你們去首都,也不覺得自己成為你們的夥伴,獨自隨心所欲地迎風生活是巖獅的習性。」——當鬃毛以一貫的瀟灑口氣話別時,琦莉驚訝地挽留牠,但哈維似乎可以理解,因此沒再說什麼。輕輕垂下鬃毛給他的暗褐色眼睛,點點頭只說了句:「是嗎?謝了。」既然哈維已經理解,琦莉也就不能再多說什麼。

  更何況……一直到最後鬃毛好像還是不承認自己是狗。

  「那我走了,你們也要加油。」

  鬃毛只淡淡地留下這句道別話語,就擺動著尾巴,以極富節奏感的步調走向山谷裡。巖獅般的長尾巴已失去毛皮,骨頭外露,像極了一根細長的繩子。

  被渲染成黃昏暮色的斜陽從被巖壁包圍的狹窄天空照射而下,淡淡地照耀著階梯狀突出的巖棚陰影處。雖然她無法看到峽谷前方,但她在眼底想像著,沿著這條巖棚道路直行便可抵達的峽谷底部,一定還有已化為一棵腐朽大樹的電台塔、長久以來守護著鐵塔,完成使命的盔甲守護者、以及鬃毛飼主長眠的紅銹色墓碑。

  背上留著翅膀痕跡的漆黑野獸,與其說牠像只巖獅,感覺更像只前往終老場所的老貓。只見牠搖著燒焦的尾巴,獨自踏著瀟灑的步伐,越過巖棚逐漸遠去。琦莉在峽谷入口處目送著牠,牠在巖棚上最後再次轉回頭。

  「那個、燻肉和鷹嘴豆……」

  「什麼?」

  突然傳來一道帶有怒氣的聲音,讓琦莉不禁愣了一下。

  「是我生前最愛吃的東西。」

  鬃毛只丟下這句話,就跳起來似地轉身跑走。三隻獸腳和一隻鳥爪交互踩著岩石的走路姿勢有點怪異,但是牠似乎絲毫不在意,輕盈地跳著岩石而去。脖子上那一圈毛在黃昏色斜陽的照射下,看起來就像真正的巖獅鬃毛,灑著金黃色的光點。

  「啊……」

  彷彿原本已經脫落的翅膀,一瞬間又長出來了,讓琦莉看得目瞪口呆。她眨著眼睛,緊抿著嘴唇,忍住快要掉落的眼淚。

  快速奔跑時殘留的光點變成了殘影,從鬃毛的背開始牽引著長長的身影,閃閃發光的光點就這麼擴散在空氣中。散發出金黃色光芒的翅膀,簡直就像代替已經脫落的黑色翅膀往峽谷的天空飛去一般,姿態是如此優遊自在。

  從峽谷吹來的風吹亂了送行的琦莉和哈維的頭髮,低語的風聲一瞬間聽起來像是電台塔播放出的音樂,雖然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她覺得這並不是自己心理作用。那座移動電台現在仍然停留在峽谷的某處安靜之地,身穿盔甲的彪形大漢……不,穩重的中年助手帶著苦笑回應,一旁的年輕台長興奮地挑選唱片,而腳邊就是脖子上有一圈怪毛的黑狗,正在吃著泡在牛奶裡的麵包、燻肉和鷹嘴豆的狗食。彷彿守護著他們一般,電台塔的喇叭繼續以極小的音量,播放著帶有噪聲的絃樂樂音。

  一道淚水沿著琦莉的臉頰滑落,隨風飛散,變成細小的水滴,融入充滿峽谷裡的黃昏色光粒子中。

  聽到收音機微弱噪聲的琦莉醒了過來。她慢慢地將臉從拉到頭上的毛毯邊緣探出,眨著惺忪的睡眼環顧四周,從小屋的小窗看到的藍灰色夜空已經開始泛白。

  門口傳來夾雜著噪聲的說話聲。那是哈維和下士的聲音……他們好像就在小屋的外面,她從毛毯爬出來,試著爬到門口。

  『你要帶俺去墓地?你竟然自以為是,自作主張,俺可還不想退休呢!你這傢伙,只要俺一不在,你就會做出一些蠢事……』

  「囉嗦!破銅爛鐵。這是你故障之前自己說的不是嗎?真是的,以為自己復活了,就高興得嘮叨個沒完。」

  『俺要是不說的話,有誰會糾正你這傢伙麻煩的個性?』

  「不要一直說你這傢伙,叫我主人。」

  琦莉正在想著要不要加入他們的對話,但又突然打消念頭,抱膝蹲在門前。她把下巴抵在膝頭上,輕輕閉上眼睛。這兩人家常便飯的爭吵,聽起來卻讓人感到莫名舒服。

  睡前下士說想要聽搖滾樂,於是琦莉轉動收音機的頻道和天線,但不管怎麼調,就是只能聽到雜音,收不到游擊隊電台的頻道。這附近除了那座電台塔之外,沒有游擊隊電台播放音樂,真是難受。而且電台塔的音樂已經不會再隨著電波送來了。

  琦莉思索了一陣子後,外面的對話也停了下來。琦莉等著他們繼續說話,但他們好像無話可說,繼續沉默了片刻。她心想現在正是好時機,準備定到外面看看時……

  「……對不起,下士。」

  琦莉聽到了喃喃低語聲,停住正伸向門的手。

  『啊?什麼?』

  收音機訝異地反問。但對方並沒有立刻回答,又一陣沉默後,才以沙啞又有些結巴的聲音繼續說:

  「……我沒能遵守約定,我有說服琦莉,但最後她還是……不願意,我覺得她不希望我去。」

  『為什麼又說些孩子氣的話……真是的,你就跟她說你哪裡都不去不就好了嗎?俺是你們的監護人吧?』收音機回答的聲音裡夾雜比以前更嚴重的雜音,隨著聲音的高低起伏,常出現怪聲怪調,聽起來非常沙啞。

  琦莉的心臟怦怦跳,明明是抱著輕鬆心情偷聽的,但卻聽到了不該聽的對話。

  『不要那副表情啦!好吧,俺會陪你們到最後,不會讓你一個人承擔,所以拜託你……你這傢伙也不要隨便死掉喔。』

  「嗯……我還可以撐下去。」

  哈維背靠著的門內側傳來了聲音,他轉頭一看,門的另一頭小小的啪答啪答腳步聲逐漸遠去。他輕輕轉動門把,往裡面一看,天亮前仍有些昏暗的小屋角落,一道瘦小的人影正面向牆壁、毛毯拉至頭部躺著。

  (被聽見了嗎……)

  哈維猶豫是否要叫她,但他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因而作罷。他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輕輕彎下腰把收音機放在她的枕邊。琦莉面向牆壁裝睡,但當他離開時,他知道琦莉伸手抓住收音機,把它拉進毛毯裡。

  他又一個人外出。清晨的岩石中層,白濁的冷空氣冷度適中,刺痛著皮膚。他俯瞰著山腳下,隱約可以看見籠罩在晨霧下礦山城鎮和單軌鐵軌的影子,瀰漫在眼前一望無際的藍灰色霧靄,開始慢慢泛出砂色。

  他打算今天出發。

  無論是琦莉父親的事、猶大所在的實驗室、還是貝亞托莉克絲的事,這些必須解決的問題全都集中在首都,這樣正好。這麼一來就沒必要再猶豫,必須立刻前往首都……雖然不知道回不回得來。

  他的左眼內側感到悶痛。之前右眼尚未完全復原時,眼前感覺好像罩著一層乳白色薄膜,但現在反而是左眼的視線範圍都偏暗。

  ——那隻眼睛應該還可以再使用一陣子。

  他在腦海裡反覆思索著鬃毛說的話。

  不管怎樣,你的神經還是會慢慢被侵蝕吧?不久後你應該就看不見了。若只有侵蝕眼睛還好……即使如此,你仍選擇為了那孩子,而且堅持到最後,所以這是我給你的餞別禮——

  他走下岩石,試著走到山腳下的鐵軌。在遠處待命監視的卡車內,慌張地動了起來。他們似乎在警戒著為什麼哈維要在這樣的大清早下來。哈維只是隨意下來看看,但對方卻那麼緊張,他不禁覺得滑稽而笑了出來。

  (啊!對了……)

  他不知不覺笑了出來,肩膀也放鬆下來。

  他踩著碎石站在鐵軌上,凝視著籠罩在晨霧下的遙遠鐵軌前方。當然,距離過遠讓他看不見鐵軌終點。不過從遠方將視線向下拉近,從鞋尖一直到眼前的可見範圍內,兩條鐵軌和規則排列的枕木彷彿在大地上生了根。雖然看不見前方,但至少看得見腳邊的路。

  是啊,自己應該稍微放鬆心情才對,最近自己似乎為了什麼事而焦躁,感覺變得不像平常的自己。也許是知道自己的旅程也有到達終點的一天吧?現在仔細想想才發現,正因為知道有抵達終點的一天,才更不想結束這一切。

  這樣一想後,感覺努力也是件值得開心的事。

  他決定要盡自己所能去做,所以等處理完所有事情後,就當作是最後一次旅行,再送下士回東貝裡吧。直到那天來臨之前……他還不想結束這趟旅程。

  「哈……」

  他不經意地吐了一口氣。白色氣息融入晨霧中,隨即散去。他把手插進口袋裡,跳著等距離排列的枕木,走了一段路。這麼說來,在行星上的任何地方,鐵軌的規格應該都一樣。現在才發現這件事的他,突然覺得莫名地安心。

  暫時先一步一步地慢慢向前走吧!他想在尚能看見時,把走過的路都烙印在腦海裡,他希望所有事情都結束後還能回來。

  因為他打算回來,而且最好是大家一起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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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   記

  ……

  偷偷摸摸……

  呃……和上一集一樣相隔了十一個月才出書,對於等待續集的各位,本人深感抱歉。(註:以上指日本的發行情況)以前我曾好幾次苦苦哀求責編,如果可以能不能讓我寫其它作品,於是讓我寫完一本『琦莉』後寫另一部作品(我寫了『琦莉』以外的新作『Custom Child』,本書折口處的作品列表中應該也列出來了)(註:這裡指日文原書的後折口),因此才隔了一段時間。

  就這樣,送上『琦莉』系列的第七集。

  在故事進入高潮之前,我想要放入一段類似一開始琦莉他們踏上旅行的橋段,很久沒寫以旅行為主的故事,所以就寫出以冒出滾滾濃煙的煙囪為背景,一段發生於巨大建築物上的愛情故事(……是嗎?)。這是一出描述凡事都嫌麻煩的青年,對於性格彆扭的少女勇往直前的樣子感到苦惱的故事,同時也是對人生感到厭倦的男人重新找回生存意義的故事。怎麼感覺這段固定模式的故事情節讓人越來越看不懂……

  呃,我可以把之後的計劃先寫出來嗎……我預定再寫一則故事就結束本系列小說,不過至今尚未決定最後的故事份量要寫成厚厚的一集或分成兩集,可以的話我想寫成兩集,因為我想做成全九集。雖然長篇故事相當耗費精神和體力,所以我也很害怕,但我想鼓足幹勁堅持到最後,不要讓自己感到後悔。加油!

  啊!還有,在下一集出版之前,我想要推出『琦莉』的電子小說(註:Visual Novel,透過計算機螢幕閱讀的小說),集結成一本很有繪本形式的書。繪本當然要放滿田上老師的插畫。嗚呼!不過現在仍在作業階段,若是能做出一本值得珍藏的書就好了,因此我一定會盡量拜託田上老師。

  都已經出八本書了,然而卻沒有一次不給責編添麻煩,順利交稿的。甚至連討論的時間好像也越來越長。承蒙編輯部的照顧,今年已經邁入第四年了(約略),但哭哭啼啼地討論,這還是頭一次。我明明已經是個大人了。

  第二天我整個人無精打采,沒辦法工作,因此我決定煮咖哩(在正式工作前,習慣煮一鍋咖哩,因為不用連續好幾天煩惱自己要吃什麼)。把食材買回來,大致處理完畢,最後只要放入咖哩塊就大功告成。做到這裡時,突然想到……。

  忘了買咖哩塊。

  我發現後心想:妳到底在幹什麼!對於這樣的自己感到非常訝異。心煩意亂地穿上外套後,邊走夜路去車站前的超市,邊打電話給住在兵庫的有川浩老師,拚命向她哭訴。對於這件事感到很抱歉,這個人情我一定會還。

  我就是這樣一個糟糕的大人,但因為愛寫糟糕大人的故事,或許這樣也好,我總是悠哉悠哉地自得其樂。

  就因為我這副德行,要花很長時間坐下來和我討論的責編大人,以及好久不見、費心幫我畫插畫的田上老師,還有每次協助我推敲原稿的玲子小姐及籐原先生等平日照顧我的各位,我要在此鄭重感謝大家。

  最後,當然是向拿著本書的您,以及一路支持我的讀者,誠心誠意獻上最高的謝意。

  希望……你們能繼續看完這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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