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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ntasyagain 發表於 2009-5-15 03:45 PM

翅田大介 -【CUTTING 傷痕‧一】Case of Mio

本帖最後由 fantasyagain 於 2009-5-25 07:41 PM 編輯

   
                                                日文書名:カッティング 1         Case of Mio                                       日本文庫:Hobby JAPAN HJ文庫  
  簡介
一個名叫相阪和也的少年察覺到自己外在行為與內心世界的差距,並且為此極度煩惱著。某天他邂逅了一名具有重度割腕自殘傾向的美少女西周澪,並且無法自拔地深深被她吸引。和也對澪提出交往的要求,於是乎兩人便開始成為男女朋友。

在他們相處的過程中,澪的人格逐漸受到影響,然而她卻在某天遇上了街頭之狼而慘遭殺害……

《封底》

《書內彩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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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ntasyagain 發表於 2009-5-24 11:58 PM

本帖最後由 fantasyagain 於 2009-5-25 01:22 AM 編輯

   
                 目     錄

       Prologue    序章

          1st Cut    對話

         2nd Cut    造訪

         3rd Cut    傷害

         4th Cut    傷心

         5th Cut    決定

          Last Cut    傷痕

                          後記



  人類總是渴望能夠長生不死。諸如過去的蓬萊仙島、仙丹妙藥、煉金術士的賢者之石等等,全都代表著人們對於永恆生命的嚮往。想當然爾,過去所有的嘗試均以失敗作收。不過,現代科學正以飛快的腳步逐漸實現人們對於永恆生命的夢想。

  我們人類的再生醫學逐漸進步是眾所皆知的事情,其中某個研究團體更是提出了人工腦的生成理論,他們將這種技術稱之為<人工復合併列化記錄細胞群>。

  「所謂死亡的定義是指意識消失的不可逆過程。不過到了今日,除了壽命以外的死亡過程,我們也許已經可以實現它的可逆性。」

  該研究團隊的主任提出了這樣的見解,同時也遭到人倫團體的負面反應。甚至有宗教家對此提出批判的聲浪,指稱否定靈魂的行為等同於侮辱人類的存在。

  人類總是渴望能夠長生不死。不過同時也有人類對此提出反論,這樣的矛盾情結將使得這種處在兩種觀念夾縫之間的技術迎向什麼樣的未來呢……

摘自《人體再生最前線》一書


Prologue    序章

  請容我先從這位名叫西周澪的少女開始講述我的故事。

  她擁有一副美麗絕倫的外表,見到她的人無一不為之屏息。

  其存在簡直就是『美人』一詞的表徵。

  西周澪擁有一副纖細高挑的身材,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能為她彰顯身為女性的魅力。

  她那一頭長及腰際的黑髮,色澤宛如冬夜裡的星空一般幽深而清透。

  一張纖長的臉龐彷彿出自於一流的雕刻家之手,表面光滑且呈現出完美的弧線。她的鼻樑流露出足以定義何謂極致的線條;她的嘴唇小巧而帶有櫻桃般的色澤;她的眼眸宛如利刃刻畫出來的極致工藝,深邃而果斷;她的雙眉秀氣而英挺,即便一流的工筆畫家也難以勾勒這般精準的弧線。

  西周澪身上每一處細節均可謂之為最上乘的傑作,唯有她的膚色白得有些病態。然而,這樣的缺陷卻反而給人一種背脊發寒的淒美印象。

  初次邂逅西周澪是在高中開學典禮之後。

  典禮結束,班上召開第一次的班會。在班上專職體育的年輕級任導師結束了聽來不痛不癢的自我介紹之後,理所當然地輪到學生們一一介紹自己。

  面對這種陳腐而了無新意的節目,教室中瀰漫著興味索然的氛圍。在一片既說不上是用心也不能說隨便的自我介紹之中,緊接著便輪到我。無論我怎麼努力也無法適應自我介紹這種事,於是我便抱著即將成為全班開口時間最短的一個人這種心情,從位子上站了起來。

  「我叫做相阪和也,畢業於——」

  此時,教室的拉門忽然被推開。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那個出人意料的方向。頃刻間,大家便宛若沉眠在永久凍土下的長毛象般動彈不得。

  眼前這名好似集結了一切不屬這世間美貌的洋娃娃,身上穿著讓所有女學生都十分不滿、土氣十足的水手服。

  這個宛如洋娃娃一般的女性將她靈動鮮活的目光,移到了講台下方唯一沒有坐在座位上的我。那一對呈現出清澈透明水晶光澤的眼眸,投射到我身上的瞬間,彷彿將我帶入了另一個世界。

  「我遲到了,不好意思,原來班上已經開始自我介紹了。請這位同學繼續,不要介意。」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西周澪開口說話。她的聲音好像水晶相互敲擊之下的清脆共鳴,純粹而沒有任何雜音。

  她對於來自講台上下的視線完全無動於衷,不發一語地默默走向唯一沒有人坐的位子,端正地坐到椅子上。

  「……」

  教室裡凍結住的時間之所以獲得解放,也許該說是因為那位級任導師擁有遠超過我們的人生歷練使然,他催促我繼續進行到一半的自我介紹,打破了現場的寂靜氛圍。

  儘管我試圖繼續開口,卻早已忘了自己說到哪兒,即便只是開口也不會具有任何意義吧!

  現在全場的焦點完全集中在那位女學生身上,同學們的自我介紹彷彿就像遠處工地施工傳來的噪音,沒有一個人會注意聽他說些什麼。

  不具有任何價值的自我介紹在毫無窒礙的情況下繼續交棒,此時終於輪到了這名女學生。

  她站了起來。


  「我叫做西周澪。」——說完便馬上又坐回位子上。

  於是她的自我介紹成了我所聽到的最短的一個。

  西周澪的名字過沒多久便傳遍了整個校園。

  畢竟——不用多說——她就是這麼一位得以吸引所有人目光的美少女。

  她總是帶著一股有些陰沉的靜謐氛圍,身上的每一處都毫無保留地呈現出女性高貴的氣質;自律甚嚴的言行舉止,加上上學期初便在學科能力測驗繳出漂亮成績的聰慧特質,要是沒有引發話題那才奇怪。

  然而,儘管她成了眾所矚目的焦點,卻沒有成為校園偶像,或者是高不可攀的夢中情人之類的存在。

  西周澪成了眾人眼中異類的代名詞。

  若有人找她攀談,她不會置之不理,也不吝惜對對方擺出笑容。但是儘管如此,她卻總是表現出一種孤獨的氛圍,令人難以捉摸的笑臉裡絲毫感覺不到她的任何情緒。

  除此之外,西周澪最讓人難以親近的主要原因是……她左手上透出血漬的繃帶。

  「你不覺得她很詭異嗎?她這種人根本就與愉快的高中生活無緣了嘛!我說的並不是她割腕的事哦,我是指她即使割腕卻完全沒有想要隱藏的態度。」

  國中時期的損友作出了這樣的結論。

  也許現在割腕的行為一點都不稀奇,不過一旦有過這種行為的人實際出現在自己眼前,那麼多數人都會將他當成異類。

  然而,我卻無法自拔地被她吸引。基於這個緣故,在她來到我的生命裡一個半月之後,就在今天,我決定將之前定好的計劃付諸實行。

  時值放學後空蕩蕩的教室,西周澪一個人坐在窗邊的位子上看著書。我刻意選在這個四下無人的日暮時分主動找她攀談。

  「你在看什麼書呢?」

  「尼采。」

  她答話時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自己的書本。

  「上帝已死……沒想到你竟然看這麼富有哲學意涵的書呀。」

  「因為這會讓我比較容易瞭解別人的思考模式。」

  在她將這句話脫口而出之後我又等了許久,卻不見她繼續補充任何有關她對這本書的期待。

  這是她特有的說話方式。我猜,如此零碎的字句也許無關她沉默寡言的性格,而是將所有適合的詞彙在腦中錘煉過後才吐出的精華。她出現在我的生活圈還不到兩個月,不過在我眼裡,她似乎是個看待所有事物都非常坦率的典型。所以我想她這種表現並非是不願意多說些話,而是比起千言萬語,簡潔的說話方式才是她所選擇的處事態度。

  「……」

  「……」

  我默默地站在原地,看著西周心無旁騖地繼續看著手中的書本。讀書時的她彷彿像在瀑布下修行的僧侶,或是手持手術刀的外科醫生,散發出一種超脫世俗牽絆的超然氣質。

  我注視著她好一會兒。

  窗外背向陽光,交錯相疊的高樓暗影,此時看來有如某種獸類凶殘的利牙,欲將生命垂危的夕陽給吞噬殆盡。白晝無力的掙扎卻只能淌出漫天的鮮血,染紅了天際雲彩,以及整座校舍。

  西周宛如白瓷質地的肌膚在落日餘暉的映照之下透出了緋紅色的輪廓。暮景殘光之中,她的身上染上夕陽稍縱即逝的虛幻氣質,險些讓人誤將她當成了往返於幽冥幻境之間的遊魂或妖精。

  「……西周,你願意跟我交往嗎?」

  一句無關乎意志的詞句就這麼不經意地溜出了我的齒縫——在恍惚間我看著她的側臉,將這樣的提問,彷彿預錄好的詞句因聲音裝置跳鍵而自動流洩出來。

  「……」

  此時她終於將視線從書裡抬了起來,把目光放到我的身上。然而她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注視著我,夕陽穿過了透明的玻璃窗,在她的眼中點出了彩霞。

  「我想先澄清一下,我從沒有渴望將你當成花瓶的想法。」

  「大概吧。」

  簡單的詞句彷彿在她眼中透露著:因為我一點也不適合當花瓶之類的陪襯物。

  「不過你所謂的交往又是什麼樣的概念呢?」

  「我想跟你在一起,當然牽你的手一起去看電影也是其中一種表現方式。不過如果真要說的話,我對於這種關係的解釋,應該是當你坐在這裡看著尼采的時候,我也拿著海明威坐在你的身旁,我想要的是這樣的空間。」

  「你還真是一個無慾無求的人。難道你不會想要我的身體嗎?」

  「如果你要問我是不是真有那種慾望,我想我是沒辦法否定的,畢竟我也是個男生。可是如果這麼做的結果會招致你的反感,我想我大概會自我了斷吧。」

  「你太誇張了吧。」

  她說著說著便將當前的書頁折了一角之後收進包包,拎起包包從座位站了起來。

  「好吧,我們交往。」

  「可以嗎?」

  「反正我也想不出什麼理由拒絕。」

  她答話時伸手撥開了貼在臉龐的烏黑髮絲。那纏著繃帶的左手,微微透出來的鮮血比起夕陽更為鮮艷濃烈。

  我跟西周澪就這麼開始交往。

 
1st Cut    對話

  1

  在繼續講述西周澪的故事之前,我想我得先說說自己——因為待會兒要陳述的澪的故事,是在我倆相遇、交往之後所發生的事。就這點來看,我——相阪和也——或多或少都會對她造成一定程度的影響吧。

  即便如此,自我介紹依舊是一件讓我覺得十分棘手的事情。因為人儘管可以透過週遭其他人的眼光瞭解自己,卻永遠無法跟自己握手。

  一個人所有的行動絕不可能自己不自知,然而,我卻始終無法相信自己的行為跟意志是完全同調的,這種內心意識與外在表現之間的落差是我一直以來的困擾。

  我不知道為什麼許多人可以帶著高度的自信,滔滔不絕地向他人陳述自己。

  這樣的人是否真能確實瞭解自己的一切?

  他們是否所有的行為都出自於自我意志?

  每當我聽到別人自我介紹的同時,我的心裡都會不由得浮現這樣的問題,我不知道自己究竟何時開始有這樣的疑問,不過至少我可以確定自己在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已經對此煩惱不已。

  我無法掌握自己究竟何時會有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行為出現。

  「相阪真是個個性安靜又聰明的人呢。」

  「你少在那裡阿諛奉承!」

  「我看和也將來不是科學家就是老師吧。」

  「你都是用這種事不關己的態度把別人當傻瓜嗎?」

  「不管什麼事情只要交給相阪就會讓人覺得安心不少呢。」

  人們一輩子都不斷受到別人的批評或讚許,不過這樣的評價卻始終無法吻合我對我自己的看法。

  ——我從不覺得他們給我的評價是對的。

  我可以唸書,不過其實我並不擅長,也不喜歡;別人交待我的事情我可以做好,不過我既不會主動幫忙,也不是那種可以完全依賴的對象;我從沒有用鄙視的眼神把別人當成笨蛋,也不曾被什麼優越感給蒙蔽。

  我是個對任何事情都顯得有些冷淡的人——這是我給自己下的註解。

  然而,每當我與他人接觸時,總會有一種自己的外在悖離自我意志的錯覺。這種錯覺並非是什麼十分確實的感覺,不過這種外在行為與自我意識的乖離錯覺,卻始終佔據了我的心靈,讓我有種難以釋懷的焦躁。

  當年紀漸長、接觸的人越來越多,這種感受便越顯深刻。

  我並不是個在什麼特殊環境中成長的小孩。

  父親從事的行業有別於一般正常的工作,這讓他得以一年到頭都待在家裡。不過母親是學校老師,生下我之後也請了產假對我百般呵護,我的妹妹出世的時候也是一樣。

  最常陪在我們身邊的父親,即便從事的職業性質跟別人不太一樣,卻有著非常實際的性格,對於我們兩個孩子的養育工作抱持非常熱衷且重視的態度。

  不過母親她確實是有點奇怪就是了。

  這位女性所接收到的遺傳,似乎打從出生開始便將妥善料理家務的基因給摒除在外;她可以在整理房子時用抹布敲破玻璃,在洗衣服時加入過量的洗衣粉,讓洗衣粉整個成塊黏在衣服上,非常噁心。她最擅長的料理是用開水泡方便麵,最大的能耐是用土司麵包機烤土司。

  「媽到底哪一點吸引你了?」

  我曾經這麼問過父親。

  「因為她太笨手笨腳了,我不放心丟下她一個人嘛。」

  我可以想像自己從哪位女性口中聽到這種答案的感覺,卻怎麼也猜不到身為男人的父親竟會說出這種話。

  附帶一提,因為不放心丟下母親一個人而決定跟她在一起的父親,在結婚之後更是無怨無悔地將自己身上的優秀基因全部解放,一肩扛下家裡所有的家務。

  「親愛的,有你在真的讓我鬆了一口氣。就算你現在丟了工作,也可以當個稱職的管家呢。」

  父親聽到母親這句話時,臉上露出了苦笑。此時母親站在父親身旁,看著父親穿著圍裙攪拌鍋裡的燉湯讓它不要燒焦。這般不協調的光景,卻給我一種幸福的印象。

  母親之所以會選擇當小學老師,似乎是因為本身就喜歡小孩的關係,因此對於自己的兒子跟女兒更是多了一份關愛。每到了週末,母親便會強拉著礙於家務不想出門的父親,帶我們到遊樂園或自然生態公園去玩,為整個家庭製造出屬於我們的時間(不過後果卻都是由父親一個人承擔)。

  俗話說:不成材的哥哥後面都會跟著一個傑出的妹妹,這樣的理論在我們家精準地應驗了。跟我這個成天躲在父親書房裡面看書的哥哥比起來,妹妹則是個活潑開朗又善於經營人際關係的少女。

  「哥,你再這樣成天窩在書房裡面看書,可是會發霉的啦。」

  走進書房的她同時為我送上一杯咖啡,還有一句不中聽的話。她的面容儘管與母親神似,料理手腕卻完全繼承了父親的遺傳,這點不免讓人覺得鬆了一口氣。對我而言,跟她閒話家常是很有意義的事。

  如此這般,儘管我身邊的人在性格表現上,多少有些異於常人,卻無損於構築一個小孩子成長的環境,甚至可以說是得天獨厚吧。然而,我心裡的陰霾卻從未有過豁然開朗的時刻。

  為了理清我心中那種不知道該說是違和還是乖離的莫名感受,我總是不時提醒自己保持理性,小心謹慎地留心自己所面對的每一件事情。然而,這樣的處事態度卻從沒為我帶來明快的答案。

  這樣的困擾一直縈繞在我的內心深處,直到有一天,一個為此帶來轉圜的境遇造訪了我的生命。

  那是發生在我中學一年級的事。我在這所公立國中附設的圖書館裡借了一本非常難得一見的書。這本書的讀者取向十分明顯,是一本帶有些微狂熱思想的著作,我讀畢它並打算歸還。

  當時距離校門關閉只剩三十分鐘,留在學校裡的學生已經寥寥可數。由於這天是我歸還這本書的最後期限,於是我只得穿過寂靜無人的走廊趕忙朝著圖書館奔去。

  所幸我自己就是圖書館管理員,因此就算圖書館沒人也沒關係,不過也許就是這樣的心態造成了我的大意,讓我險些忘了將書在期限內歸還。

  我屏息將圖書館的門給推開,此時明明應該一個人也不剩的圖書館(開放時間只到校門關閉前一小時),卻出現一個逆光的身影,橫擋在一片暮色之中,映入我的眼簾。

  「唉呀呀,你終於來啦?」

  這名學生似乎早待在這兒等我。

  「你是來還書的吧?其實我正想看你借的那本書呢,我知道今天是你的還書期限,早就待在這邊等你了。」

  說話的明明是位女生,用字遣詞卻顯得有些粗魯。

  她在校園裡面無人不曉,而我當然也知道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叫做沙姬部岬,是大我一屆的學姐,目前擔任學生會長職務。

  沙姬部學姐是個非常能幹的少女。因破舊而時常引發不滿的女生更衣室,是她促請老師進行修補工作的;器材不足的足球社也是她安排預算添購新球具以及球網;面對球具消耗量過大的棒球社,她也以「若非對方拿著舊球來報銷,否則就不會核發新球」的招數應對。

  她有著活潑的個性與英姿煥發的容貌,深受學生及老師雙方面的依賴,幾乎可說是具有校園偶像一般的地位。

  「好了,拜託你快點歸還那本書,然後把我的名字登記在圖書記錄卡上吧。我可是利用了學生會長的特權才能在這邊待到現在的,這點我可以拜託你稍微體諒我一下吧?」

  看來這就是她現在還在圖書館裡的原因。我道了歉,趕忙進入圖書事務櫃檯將歸還與出借記錄建檔,然後將書交給了沙姬部學姐。

  「學姐。」

  「嗯,謝謝。」

  沙姬部學姐接過書的那一刻,彷彿等到了遲來的戀人一般露出了微笑。

  「學姐常看他的書嗎?」

  由於看到她臉上愉悅的表情,我也面帶微笑地開口對她問道——糟糕,我又來了——這般抽離主觀的知覺同時出現在我的腦中。

  這本書的作者是個只有看過的人才知道的小眾作家,若非喜歡他的文風的人根本不能接受他的文字。不過重點是,沙姬部學姐究竟是不是喜歡這本書,對我而言其實一點關係也沒有,而我卻提出了這樣的問題。

  ——幾乎是反射性的行為,下意識的舉動。

  如果換作是一般人,也許根本不會察覺到這種外在行為與內心之間的乖離現象,繼續跟對方閒話家常。然而這種彷彿自己的行為受到外力控制一般的恐慌,以及這般抽離主觀的意識與身體之間的高度落差卻深刻地烙印在我的內心深處。面對學姐的態度而自動露出笑容的我究竟是否源自於我的意識?抑或者是『其他因素』使然?這樣的疑問打從我還是個孩子時便始終無法釋懷——做出這種並非發自於自我意志的行為之人,真的是『我』嗎?還是其他人呢?有別於那個以抽離主觀意識的角度冷眼旁觀的我,露出爽朗笑容的我是否一樣存在於這個世界呢?我身邊所有正常的人們(包含家人在內)全都將這個問題當成理所當然,在毫無所覺的情況下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要確認這個特殊的煩惱只發生在我的身上,與其他人無關,其實不用花太多時間。

  面對著心裡面下意識的自問自答而心不在焉的我,沙姬部學姐露出一副彷彿找到迷失在都會叢林裡的珍奇異獸一般,眼睛直直盯著我看。

  「嗯~~」

  她的表情一轉,搖身一變成為面帶微笑的研究員,彎起腰從各個角度開始觀察她剛找到的實驗動物。

  「……請問,我怎麼了嗎?」

  是我剛剛提出的問題太奇怪了?不過我並不覺得剛剛那句話有超過一般人閒話家常的範圍呀。

  「原來是這樣啊,你對你的自我意志跟外在行動之間產生的歧異,感到非常煩惱是嗎?」

  她說著說著還逕自點頭露出了滿意的表情。

  這對當下的我來說,除了驚訝以外找不出其他詞彙可以形容我的感受。

  她只憑我一句話還有我臉上細微的表情,便可以如此輕易地察覺出我從沒有掛在嘴上、從沒有被別人看穿的煩惱。

  「嗯~~就日常生活上來說是不會有什麼問題啦。不過這樣的煩惱也許會在你心裡面留下某種扭曲的結果呢。」

  視線始終沒有從我身上移開的學姐,在我眼中除了將她當成一位普通的十四歲少女之外什麼也看不透。

  窗外的天色已經黃昏,也有人稱它為陰陽交界的逢魔時刻。

  在這個詭異的氛圍之中,眼前這名善讀人心的少女對我而言,彷彿是住在山裡的『覺』(編註:一種能探知人內心想法的妖怪)或其他魑魅魍魎。

  「嗯?唉~別擔心啦、別擔心!這沒什麼好介意的,反正這種事平常也不會有其他人察覺到。我的狀況比較特殊,因為我非常神經質,又有深入觀察某些事情的習慣,所以才會看得出來。」

  學姐拍了拍手發出笑聲,這種企圖矇混過關的方式還真少見。她看到我依舊啞口無言地站在原地,遂舉起雙手,交叉到胸前開口說道:

  「嗯~~我說的話好像讓你整個人神經緊繃起來了。不過這也難怪,畢竟這種事情太過理所當然,所以過去從沒有人察覺到嘛。」

  接著只見她嘟起了嘴,然後陷入沉思。

  「……」

  我才在想她的觀察力竟然如此敏銳,然而此時卻又擺出了一副不怎麼靈光的煩悶模樣,完全是一副叫人難以捉摸的表現。

  這傢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我腦中不由得浮現出了這樣的念頭。

  沙姬部岬,她是我過去的人生中從未遇見過的典型。她看來總是直接將自己腦中所想的事情旋即付諸行動,儘管她從不違逆自己的感情,言行舉止中卻又充分表現出一副充滿知性的氣質。

  這麼一想便覺得自己方才眼中所看到的國中二年級女生,彷彿又是另一個人了。

  「嗯,決定了。你明天放學到學生會辦公室來一趟。」

  這句唐突的命令語氣叫人完全摸不透,她到底是經過怎麼樣的思考才得出這個結果的?

  接著她又連忙補上一句:「你可沒有拒絕的權利哦!要是我沒等到你,我會要你打掃運動社團辦公室大樓的廁所。你不會想做那種工作吧?怎麼想都不會有人願意去掃那個廁所。」

  的確如此。那間廁所可是這間學校裡面最不衛生的三個地方之一,就連運動社團的社員基於迫切需求也會猶豫再三,是所謂禁忌的代名詞。

  「那就這樣吧,明天你一定得來一趟哦!」

  她沒等我回話便抓著手中的書本轉身瀟灑地走出了圖書館。

  「……」

  這般峰迴路轉出人意表的境遇讓我啞口無言。即便校方開始播放提示校門關閉的《螢火蟲之光》歌曲,我也沒有聽見,一個人默默地呆站在杳無人跡的圖書館中。

  翌日,放學之後我便提著書包往學生會辦公室走去。

  雖然當時我並沒有明確答應學姐,不過若沒有乖乖遵守,唯恐日後免不了會有一堆受不完的處罰,所以我只好乖乖從命。

  「報告。」

  「啊,你來啦?」

  沙姬部學姐坐在學生會辦公室最裡側的位子。若要走到她的面前,我得先穿過大半間彷彿被小偷闖了空門般雜物散落、亂七八糟的空間。

  「雖然你才剛來,不過還是請你先跟我走吧。」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也沒有先問過我的意願便直接硬生生把我牽走。

  「我、我們要去哪裡呢?」

  「當然是處理學生會的工作啦。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秘書,以後每天放學都要到我身邊來。」

  相對於我再次因為她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宣言而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她則對我露出了有如稚兒般天真的笑顏。

  打從那天開始,我的生活幾乎可以用波瀾萬丈來形容。

  沙姬部岬這個人的個性,就是一旦遇上問題總是非得要親自確認過一遍,否則絕不善罷干休。因此,她的工作總是不斷需要整理學生會辦公室裡面的書面資料,除此之外便是在學校裡面四處奔走的重體力勞動。

  至於當上學生會長秘書(即學生會書記)的我,也因此得要陪著她為了接受各個社團的陳情、對老師們施壓等等工作忙翻了天。

  「怎麼樣?過去一年半的國中生活過得還愉快嗎?」

  這天,在畢業典禮結束之後,沙姬部學姐——即前學生會長——走進了杳無人跡的學生會辦公室。此時這問辦公室裡面只剩下我一人坐在窗邊(也就是辦公室裡的最裡側的位子),正著手將幾份陳情書給分類堆放。

  「根本沒時間去想到底過得快不快樂啦,學姐。」

  打從一當上學生會書記開始,每天我就得跟著沙姬部學姐面對來自四面八方的陳情、抱怨、企劃……等等,光是在校園裡面到處奔走都已經沒時間了,更沒有機會去想一些瑣碎的事情。

  「那~你是不喜歡囉?」

  她聽了之後開口追問。

  「……不會,我並不討厭這樣的日子。」

  沒錯。雖然我無法清楚界定自己面對這樣的日子到底是不是愉快,不過至少學生會的工作倒還不會給我任何不快感。雖然這裡面也有痛苦的時候、有想要丟下學生會工作逃跑的時候,不過……

  「……對,因為我過得非常充實,這也許是我唯一的感想吧。」

  對於無論何時何地都可以冷靜地觀察自己的我來說,心無旁騖、無暇思考其他瑣碎事情的生活其實充滿了新鮮感。更重要的是,我彷彿可以感受到自己的內在心理跟外在表現終於可以重合而感到滿足。

  「這樣嗎?」

  學姐用她那早已習慣的步伐跨過了成堆的堆積物,來到學生會長的辦公桌前——這張桌子現在是我在使用了。

  「雖然非常充實,不過換句話說,你心裡那種身體跟意識之間的乖離感還是沒辦法完全消除囉。」

  她說話的同時臉上露出了寂寥的笑臉。

  沒錯,我心裡這樣的錯覺儘管在忙碌的生活中被削弱,卻並非全然消失。這種感受現在依舊好像茶杯裡的茶漬一般沉積在我的意識底層。

  不過話說回來,打從我遇到沙姬部學姐之後的這段日子,我彷彿感覺到正是她給我一個消除這種焦躁情緒的契機。

  ——某種難以言喻的契機。對,正是那種有些微不足道,並且瞬間便融入我的生活裡的某種關鍵要素。

  「嗯,看來好像不是徒勞無功嘛。」

  她忽然伸手觸碰我的臉龐。

  她柔嫩的掌心在我臉上輕撫而過的觸覺,深刻烙印在我的心裡。隨即,只見她又露出了過去從未出現過的溫柔眼神,低聲——宛如呼吸一般——吐出了她的心事。

  「你知道嗎?我喜歡你哦。」

  對她出人意表的行為早已陷入迷惑的我,此時終於又因為她出人意表的言詞而整個人僵住了。

  ——學姐現在說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在眼前的氛圍之下說出這種話,簡直就是——

  「你真該感到光榮才是,竟然能成為我沙姬部岬的初戀對象呢,而且……」

  在我回話以前,學姐的臉已經先一步貼到了我的面前,將她的雙唇印在我的嘴上。

  「……」

  「……」

  時間停止了。

  也許就這麼過了十幾秒——也可能過了一小時——不過即便現在回過頭來看,我也不敢明確地說那次的吻究竟持續了多久。

  「而且……也是我第一個失戀的對象。」

  在一個輕淺而深情的接吻之後,學姐恢復了往常一貫充滿自信的笑容。

  「唉!為什麼初戀非得要以失戀收場呢?」

  「……學姐。」

  當我開口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看到沙姬部學姐忽然一股腦兒往學生會辦公室門口衝了過去,卻在門前猛然又回過頭來。

  「啊,對了,讓學姐我在畢業前為你作個預言。我說你的煩惱會在不久的將來如同夕陽裡的暴風雨一般唐突地煙消雲散。『那個東西』可能會將過去支持你一路走來的信念給摧殘得體無完膚,不過你不用擔心,那就好像風雨過後天空總會出現彩虹一樣,你的心裡也會豁然開朗。」

  她說完臉上帶著笑容舉起了右手,揮舞的指尖彷彿挾帶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每每晃動一下便閃閃發光,宛如妖精身上的鱗粉一般。

  此時的沙姬部學姐就好像出現在小飛俠故事裡的溫蒂,在成長的過渡期中散發著少女稍縱即逝卻又充滿生命力的燦爛光輝。

  「那我走了。這東西我就當成是我們日後重逢的信物收下囉,拜拜~」

  她丟下了這麼一句告別,然後帶著她初次面對我時那般果斷瀟灑的態度轉身離去。

  附帶一提,沙姬部學姐手中的妖精粉末究竟為何,在我走進家門的那一刻才終於揭曉。

  「咦?哥,你的扣子掉啦?」

  經由當時年僅十二歲的妹妹提問,我才發現我的立領制服上的第二顆扣子被拿走了。

  在那之後我便每天專心處理學生會長的工作,同時應付迫在眉睫的升學考試,依舊忙得不可開交。

  然而每當我閒下來時,便會回憶起沙姬部學姐臨走前說的那句話:「你的煩惱會在不久的將來如同夕陽裡的暴風雨一般唐突地煙消雲散。『那個東西』可能會將過去支持你一路走來的信念給摧殘得體無完膚。不過你不用擔心,那就好像風雨過後天空總會出現彩虹一樣,你的心裡也會豁然開朗。」

  然而這樣的日子是否真會降臨?我心裡那般焦躁的情緒是否真有一天會消失——每當學姐的話在我心裡響起的同時,我便如此不斷地捫心自問。

  這樣的情況直到今天也依舊沒有停過。

  2

  「我們兩個人的煩惱剛剛好相反呢。」

  當我陳述著自己內心的感受時,她小小聲地如此開口說道。

  在我跟澪開始交往之初(就我們的關係而言也許不見得適用於『交往』這樣的詞彙,不過廣義來說應該也相去不遠就是了),我們幾乎沒有交換過什麼對話,只是靜靜地坐在彼此身邊各自讀自己的書。

  於是像今天這樣放學後坐在窗邊看書,就這麼成為我日常生活作息的一部分。就如同我當初跟澪告白時提出的交往方式一樣,當她看著難懂的學術性書籍時,我就坐在她旁邊看我的小說。

  「嗨。」

  「嗯。」

  簡單的兩句招呼語,是我們在放學前的班會後唯一的對話。

  我倆這般特殊的行徑,變成了班上同學偷偷從遠方窺伺的焦點。在他們眼中,我們兩人獨處的畫面就好像某種無法解釋的靈異照片一樣,每個人的眼神都一副想要弄清楚當下這幅光景究竟是陽光的惡作劇,或者真是什麼超自然現象的模樣。不過從旁人的眼光看來,我們的狀況應該就跟無法解釋的靈異照片與不合時宜的幽浮照片沒什麼差別吧。

  事實上,西周澪跟誰相處在一起的光景本身就足以構成讓人感到震驚的條件。因為過去的她從沒有跟任何人走得比較親近過,而她左手上的繃帶就是人際關係疏離的象徵,她自殘的行為看起來彷彿就是為了吸引眾人目光而刻意做出來的舉動。然而根據我的解讀,我想這是她不希望別人接近她的手段。

  儘管如此,她的美貌卻依舊足以擄獲周圍的人對她的正面觀感,甚至我也聽說已經有好幾個男生跟她告白了。

  對此,我那位消息靈通的損友曾經跟我說過:「那些跟她告白的人全都被她的冷言冷語給趕跑了,『原來你喜歡那種帶有瑕疵的花瓶呀?』你想想,不管是誰聽人家帶著那種冷到極點的眼神這麼說話,就算是羞愧得不想再到學校裡來也一點都不奇怪吧?這種感覺肯定就像是自己心裡最醜陋的一面被整個扒開來一樣。」這大概就是前陣子學校裡面男同學們輪流缺席的主因吧。

  總而言之,澪以這種手段讓自己獨立於校園裡的人際關係之外。也因為這個緣故,我坐到她身邊讀書的這個舉動,對於始終以近距離觀察西周澪的同班同學來說,是一個非常突兀的現象。

  我想,目前我跟澪之間的關係對他們來說確實是難以理解吧。畢竟我們打過招呼之後便一直默默坐在對方身邊看自己的書,直到校門關閉為止,期間只要他們看過五分鐘後就會覺得不懂人話的昆蟲甚至還比我們來得吵鬧。事實上,就連我這個當事人也無法理解這樣的關係,多少也為此而煩惱過,我對她告白,她答應了。不過到頭來我們卻始終只是坐在彼此身邊看自己的書而已。儘管如此,若要說我有什麼不滿倒也不至於就是了。

  『我想跟西周澪這名少女締結關係』——我是抱著這樣的心情跟澪告白的沒錯。不過所謂『締結關係』究竟是怎麼樣的關係,其實我自己也從沒有針對這點思考過。現在我得到了她的認可,可以坐在她的身邊看書,其實已經達成了我的目標。因此,無論這樣的景象對其他人而言究竟有多麼詭異,對我來說卻是十分重要的時間。

  今天澪手上的書,書名叫做《心靈是否存在於腦部之中?》。看來似乎是精神科醫師與腦外科醫師共同撰寫的著作。至於我正在讀的則是J。D。塞林格的《麥田里的守望者》。這本書是國中暑假規定學生要念的課外讀物,不過它對當時的我來說太過艱澀;最近這部《麥田里的守望者》因被評為美國二十世紀經典名著之一而蔚為話題,也讓我察覺到它是必須要有相當的人生經歷才能夠理解其中奧妙的一本著作,所以才又將它拿起來重新看過。此時書中滲入雨水的墨色光景正在我的腦中渲染開來。

  「……那本書,好看嗎?」

  一個纖細得幾乎像是喃喃自語的聲音,在書中主角不屑地背過學校轉身離去的同時一併浮現在我的腦中。我有些走神,意會過來之後才發現此時澪合起了手中的書本雙眼直視著我。

  「好看嗎?」

  是她的聲音沒錯。

  「嗯,我覺得這本書寫得相當不錯,你沒有看過嗎?」

  儘管有些訝異,我還是從容地回答了澪的問題。然而更令我驚訝的是,這般在下意識中交織而出的詞句卻沒有帶給我絲毫的違和感受。

  聽到我回問的問題,她伸手貼到了下顎。

  「……這本書是描寫一個被學校趕出來的男生,以自己的週遭為對像宣洩自己心中的不滿是嗎?」

  她說話時的語氣依舊如往常般恬淡。

  我下意識露出了苦笑,大致上同意了她的說法,這就是我國中時讀過之後的感想。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我應該有看過。國中的時候嘛,那好像是學校規定要念、要寫心得感想的課外讀物。」

  「這樣啊~」

  我聽了之後,心裡的高興明顯表現在自己的應答聲中。畢竟人在哪天知道自己跟自己在意的對象擁有共同體驗的同時,便會覺得拉近了彼此之間的距離。

  「我們學校也是呢。當時書中的主角總是唸唸有詞,而且全都是一些毫無意義的抱怨,看得我非常生氣,覺得這傢伙到底在搞什麼東西呀——這樣。」

  「現在回過頭來看過之後,覺得有什麼地方不一樣嗎?」

  「『這傢伙到底在搞什麼東西』這種感想基本上是沒變,不過這位譯者的感性讓我相當欣賞。他的文筆非常優美。我想小說如果也能讓讀者浸淫在美麗的詞藻之中,應該也是一種不錯的享受吧。」

  「這樣啊。」

  她應了一聲之後再度翻開了手中的書本。

  結束了這一段問答,我也再度開始追逐逃脫學校宿舍束縛的主角霍爾頓的身影。

  時間在寧靜氛圍中流逝,世界在不知不覺之中沉入了緋紅色海潮,如同我向澪告白的時刻一樣,背向陽光呈現紅褐色的水泥質獠牙,此刻亦露出了貪婪的模樣欲將整顆夕陽給吞噬殆盡。在這樣的時刻裡,任由我們的身影在暮景殘光中搖曳,已經成了我們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

  我合上書本,抬頭望向澪的側臉。此時她的輪廓幾乎要被落日餘暉給融化。

  一如往常,現在的她看來也像夕陽底下的妖精,一旦過了這個時刻就會消失不見。她總會表現出這般超脫一切俗事紛擾的氛圍。殘陽之中,澪的肌膚顯得火紅,讓她此時看起來就好像一件精緻的玻璃工藝。

  她靜靜地專注在自己手中的書本,我的目光也循著她的視線移到書中的文字之中。然後,我注意到了她捧著書本的左手腕。

  為了撐起手中的書本,她將自己的左手腕懸空,於是乎制服的袖口也順著手腕下滑,露出了腕關節的部分。澪今天沒有纏繞繃帶,她那白皙而纖嫩的肌膚坦露在外,接近關節的地方呈現出了幾道利刃滑過的細痕。

  「……」

  西周澪為何願意答應我所提出的要求——這樣的疑問忽然湧現在我的心頭。儘管我想要開口提問,不過終究還是忍了下來。因為我總覺得提出這樣的問題無異是一種輕蔑的行為。

  然而即便忍住了極欲脫口而出的問題,我卻依舊無法壓抑心裡那股『想要更瞭解西周澪』的衝動。這樣的衝動伴隨著『希望她也能夠多瞭解我一點』的渴望一同湧上心頭。

  過去的我,即便一直想要多瞭解她一些,卻幾乎從沒有希望對方更瞭解自己一點。

  這樣的感覺對我來說十分新鮮。

  3

  從那天開始,我跟澪之間的對話變得頻繁許多,都是我先開口,然後她針對我打開的話題作出回應。

  「其實我心裡一直有一個疑問。」

  「什麼疑問?」

  「我在想你是不是想成為一個心理學家。」

  「所以你是因為想成為小說家所以才看小說的嗎?」

  「哦,原來是這麼回事。」

  「就是這麼回事。」

  如此這般,我們的對話其實是因為長時間相處之下自然產生的現象,也許對話的對象不是我的話會更好吧?抑或者她即便不是面對我的提問也會回話。不過,其實我非常珍惜我倆之間的對話時刻,而且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我們之間的對話也不再只是純粹由我開口說話了。

  儘管她所說的內容多半是以形而上的思想形式呈現,不過這並沒有違背我的期望。日後回憶起來,我們能在這種形式的對談之中完全不覺得無聊,或許是因為我們有著相同典型的人格吧——那種以我們心裡面的煩惱為中心而雕塑成形的人格,我們都是這種典型。

  「……比如說……」

  今天我們展開對話的場所依舊還是在放學後的教室裡。

  「有人上前對我打了招呼。對,她可能是一位早起出門丟垃圾的鄰居,她可能四十歲左右,有一個就讀國中的兒子。假設這樣一位太太跟我打了招呼,說:『和也,早安!』然後我會回她:『早安!每天早起出門倒垃圾,真是辛苦了,阿姨的兒子最近好嗎?』這樣。」

  此時的我眼神看向窗外。操場上足球社社員把球踢飛到了田徑社的練習場地,因此對方氣沖沖地找上門來了。

  「我總不禁要想,這些詞句到底是從哪裡來的?那是我下意識直接作出來的回應,是我那能夠冷靜地觀察自己的自我意識,所無法掌控的反應。」

  田徑社社員用擲鐵盤的方式將足球遠遠拋到跟足球社相反的方向。

  「我知道人有一種學習性的反射動作,一般人也可能根本就不會察覺到這種事,不過我卻非常在意。如果這真的是所謂的反射動作,那麼這種在應對之中自然露出笑容的我,是否真是我自己的一部分呢?還是根本就是別的東西?我打從自己孩提時代便對於這個問題怎麼也無法釋懷。我無法瞭解這種做出反射動作的自己究竟是怎麼回事,不斷懷疑著這樣的自己是否是有別於我的另一個意識;特別是在我心裡面忽然湧出一股意料之外的衝動並且做出反應的時候。」

  足球社社員一拳卯上了田徑社社員。

  「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可以看看埃裡克森的著作。」

  澪如此開口說道。

  「埃裡克森?」

  「他是一位出色的心理學家。」

  在這段問答之中,面向窗外的我將視線轉回到了澪的身上。

  此時已經過了換季的時期,她一身長袖的襯衫也換成因應時令的夏季制服。襯衫輕薄的布料與露出整隻手臂的袖子,讓人有意無意地留意到了她一身勻稱的線條,過分撩撥著我的心房。澪如陶瓷般白皙的肌膚彷彿日本畫裡的幽靈一般。儘管明知道這種感受不是源自於恐懼,然而我卻依舊感受到一股宛如戰慄一般的寒意沿著背脊直搗心窩。有一部英國電影名叫《穿梭陰陽戀》,劇中男主角愛上了一位幽靈女性。儘管電影情節與此時我心裡的感受不免存在著文化上的差異,不過我想,我可以充分體會劇中主角的心情。

  澪望著窗外。

  她的視線落在園藝社的花圃中。這群社員此時正因為足球社的球飛了過來而慌張地嚷嚷著。

  「不過話說回來,即便沒有聖經,人還是可以繼續活在這個世上,即便沒有神旨,人類的數量還是不斷增加。所以說,其實書本跟知識根本不代表任何意義。」她說。

  「你的意思是如果沒有實際體驗,一切的知識都沒有用嗎?」

  「如果能夠以親身體驗的方式驗證所學的知識當然是再好不過了。不過實際上卻沒什麼機會可以讓我們這麼做。」

  頗有同感。我之所以著迷於小說,除了興趣之外還渴望從書中獲得其他的知識。不過很諷刺地是,像我這種渴求書中知識的人,往往非得在逐一驗證過書中的知識之後才能夠瞭解『百聞不如一見』這句話。

  我將視線移到窗外,短暫地將意識寄托在校舍外頭的景致之中,此時操場中央聚集了足球社、田徑社還有園藝社三個社團,彼此陷入了爭執。

  「……和也,我們好像是同一種人呢。」

  澪忽然開口道出了這句話。話語中除了帶有精神上的疲憊外,同時還有十分深切的感受。

  我轉過頭,只見她望向窗外的側臉中,帶有一種沉浸在舒爽宜人的溫水中那種昏昏欲睡的表情。

  「可是像歸像,我倆的本質卻剛好完全相反,和也的煩惱是察覺到了自己所不認識的自己,不過我則是無法掌握何謂自我。我無法相信自己,覺得自己好像是某種既稀薄又脆弱的東西,下一個瞬間可能就會消失。」

  說話時的她,包覆在軀殼底下的意識就如同自己口中的形容一般,彷彿完全融進了此時此刻的空氣之中。她的手腕還有肩膀呈現完全放鬆的狀態,給人一種精疲力竭的印象。

  「所以你才會割腕嗎?」

  我帶著戒慎恐懼的心情很快地把話說完。此時的澪真的給了我一種下一刻即將消失的錯覺。

  澪的視線在聽到了這句話後又重新聚焦,彷彿現在才察覺到我的存在般,將她的目光投射到我身上。

  「你是因為覺得自己即將消失,所以才用這種方式確認自己的軀殼是否存在嗎?對你來說,肉體的本質跟痛覺在意義上是可以劃上等號的是嗎?」

  「……」

  「我在國中的時候認識一個具有自殘傾向的女生。她說她唯有在割腕的時候才能夠確認自己的存在。」

  所謂的自殘傾向泛指一切自我傷害的行為。除了割腕之外,其他像是自我燒燙傷、厭食症等等都算在自殘行為的範疇。

  這種自殘行為其實是患者為了壓抑心裡面的攻擊慾望以及暴力傾向,藉以穩定自我情緒問題的應變手段。

  當人類心裡出現攻擊慾望而難以忍受的時候,多半都會傾向以外在的人、物作為發洩對象。然而具有自殘傾向的患者卻無法做到這點。不過這種攻擊慾望若是沒有宣洩管道,這些具有自殘傾向的患者肯定會因此而崩潰。所以他們選擇傷害自己,因為他們找不到除了自殘以外可以宣洩這種情緒的方式。

  借由自殘行為來確立自我存在的事實這種行為,也可能發生在普通人身上。這就好像有人會因為憤怒或羞愧等情緒而忘我地猛力一拳打在牆上一樣。不過這些具有自殘傾向的女性(這種精神疾病的患者多半以女性為主)心中,自殘行為事實上具有正面意義。她們對於這種行為的認知就和一般人借由運動等興趣確立自我價值的意義是一樣的。因此這種具有自殘傾向的患者真正面臨的問題是,她們將這種行為視為理所當然。

  不過話說回來,那些具有自殘傾向的患者其實不能夠跟社會適應不良症候群劃上等號。比方說那些具有割腕自殘傾向的人們,事實上便是借由這種行為來確保自我跟社會環境的正常關聯性。她們清楚知道割腕這種行為不會被社會認可,甚至她們也能夠理解這種行為帶給社會大眾的負面觀感。因此她們多半會將自己的傷疤隱藏起來,我剛剛提到那位國中時認識的女生就是這種典型。

  除此之外,還有一種類型是藉著讓傷口曝光來吸引眾人的注目。

  撇開這種典型不談,在兒童教育心理學上有一個術語叫做<次級獲益(secondarygam)>,意指兒童借由惡作劇等行為引起周圍注意,藉以滿足自己支配欲的作法。即便是否定意味的關注——諸如驚愕、斥責、憐憫、恐懼……等等——這些兒童也能借此獲得支配當下整個環境的喜悅。換句話說,某些特定的自殘行為其實是屬於這種跟環境溝通的手段。

  以這種狀況來說,澪的例子便顯得有些特別。她毫不掩飾自己手腕傷疤的行為儘管引發了周圍人群的關注,卻也不像是她所希望的結果。她更甚而利用了傷疤帶來的排擠效應,為自己築起一道隔離群眾的高牆。

  當我不自覺地陷入思考的時候,澪以她平淡的聲音將我拉回到了現實。

  「……那個女生是你的女朋友嗎?」

  「不是,為什麼這麼問?」

  「我在想這會不會是你對我產生興趣的原因。」

  「原因?」

  「我想會找我這種異於常人的女生攀談的人,背後一定會有促使他這麼做的特殊動機才對。」

  她以極盡冷淡之事的語調,敘述著略有自我貶低意味的句子。我無法看透她這種態度究竟是源自於透徹的自我認知,還是太多相同的境遇讓她產生這般自暴自棄的感想。

  「……你覺得我是因為某種代償性心理而接近你的嗎?」

  「嗯,這種說法可以說得通,你跟那個女生分手時留下了痛苦的回憶嗎?」

  國中時認識的女生並非跟我有多麼深厚的交情,只是我在偶然的境遇下成了第一個瞭解到她心理層面的人,於是我也順其自然地成了她談話的對象。

  「我不知道……嗯,也許真如你所說的那樣也不一定。畢竟我到頭來還是沒能給她任何具有正面幫助的建言。不過即便如此,現在的我絕對不是因為代償心理而想要接近你的。」

  不過這樣的經驗,也許也讓我不會特別排斥像澪這樣具有自殘傾向的人吧,我不否認可能會有這樣的影響,不過我可以肯定的是,我絕非基於這種半吊子心態而接近她。

  「——你真的這麼渴望讓自己受到傷害嗎?」

  西周澪,她從不隱諱自己的傷口,甚至將這般難以啟齒的事實掛在嘴上侃侃而談的行為背後,其實渴望得到的正是回饋到自己身上的痛楚。

  她借此傷害自己,或者說借此讓自己承受痛覺。

  我猜想,也許這是她所希冀的結果。

  沒有任何抑揚頓挫的聲音以及省去所有無謂言詞的說話方式。儘管她的意圖隱藏在足以迷惑所有人視線焦點的美貌之下不容易察覺,不過這一切外在行為表現也許並非源自於她的本性,而是基於她渴望傷害自己的心理刻意安排的。

  她可能根本就是借由自我摧殘的行為而將自己定義為瑕疵品。

  此時她的眼中映出了我嚴肅的面容。映在她眼中的我,目光也從未移開她冰冷而美艷的臉龐,以瞳為鏡兩兩相對的世界裡禁錮了一對男女。在這個無限延伸的影像牢籠底下,其中一方出其不意地揚起了嘴角。

  這是打從我認識澪的日子以來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

  「你真厲害。」

  不顧她臉上的微笑,口裡吐出的詞句依舊如往常一般沒有任何感情。

  「沒想到你能夠用如此近乎冷澈的眼光觀察別人的一舉一動,並且從中抽絲剝繭讀出對方行為底下的思緒。這難道也是從你的煩惱之中衍生出來的人格特質嗎?」

  我曾經有一段時間為了看清自己心裡那份自我認知的違和感究竟從何而來,於是投入相當心思在觀察別人的行為表現上。不過我得到的結果竟是:別人完全沒有像我這樣的煩惱,唯有當時培養出來的洞察力至今仍具有相當程度的敏銳度。

  澪啪啦啪啦翻起了手中的書本。這個看似毫無意義的舉動,在她翻到了最後一頁之後又回過頭用她的拇指繼續撥弄著書本。

  ——啪啦啪啦啪啦啪啦……

  ——啪啦啪啦啪啦啪啦……

  教室裡乾燥的空氣捲入了翻動的書頁之中產生了共鳴。

  「你說對了……」

  澪答話時的聲音宛如低聲呢喃,幾乎要化為一張插在書本裡的書籤,沒入快速翻動的書頁之中。

  「……不過我希望你不要誤會,我不是為了那種扭曲的快感而折磨自己。像這種不具有任何正面意義的行為,其實我自己也覺得非常反感。不過現在的我早就已經遍體鱗傷。我,西周澪這個人的存在事實根本上其實已經不成立了,我之所以會有這種割腕的行為,其實是要借由自己的血來提醒自己不能忘記這件事。因為如果我不這麼做,我就會忘記自己其實早已經傷痕纍纍了。」

  此時的澪異於往常吐出了非常饒舌的字句。

  在觀察人們的行為之中,我歸結出了一個重點,好比觀察牽牛花跟青鮰一樣,絕不能忽略任何一絲一毫的細微改變,說得更深入一點,我們得抓住那些使人們出現異常反應的關鍵要素,反過來說,我們也得區分開來這些人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可以維持正常的心理狀態。人類的心理其實總是在一個正常範圍之內不斷擺盪。這種『正常擺盪』的幅度大小因人而異,不過若是超越了這種『正常擺盪』的上限跟下限便可以稱作『動搖』。而這就是所謂異於常態的『變化』。如果要妥善掌握人類的心理,如何掌握這種『正常擺盪』之間的上限跟下限,還有那些異於常態的『變化』偏移量就成了觀察行為中的基本要素,然後再將觀察對象的言行舉止模式代入這個適當的位置。

  ——那麼此時澪的言行究竟又有多少的偏移量呢?

  此時我的腦中正縈繞著這樣的思緒,同時也體認到了眼前這位少女對我來說還有太多無法判別的部分——

  她何其美麗……

  她面無表情,有著恬靜的性格……

  她的手裡總是捧著一本內容深奧的書籍……

  她是個不時將割腕這種行為帶入日常生活之中的少女——

  即便我們開始較為頻繁地交談,澪的表情與聲音也鮮少出現情緒上的擺盪。因此我始終認為她的正常心理狀況偏移量可以說趨近於零。若是從這個角度來看,那麼我應該將她方纔的辭色歸類到『變化』範疇。不過我發現這極有可能只是我的誤解。

  ——難道她不是一直以來都將情緒波動隱藏在自己所塑造出來的外表中?難道她毫不隱諱自己手上的傷痕,為的不是築起一道隔開週遭人群的高牆,將自己禁錮在孤獨的軀殼之中?難道她不是因此而使得她平時心理擺盪的幅度,都會被她以鮮血結痂築成的軀殼所隱蔽,才變得如此微弱而難以察覺的嗎?

  「……怎麼了?」

  澪唐突的聲音將我從抽離現實的思考中拉了回來。她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問題,似乎是因為我專注於自己的思緒時,不經意地將視線一直滯留在她的身上。

  「沒有……」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只是抓住了瞬間浮現在腦中的感想,於是脫口說出:

  「我只是覺得,你真的很美。」

  這句話對澪而言似乎無法成為讚美,她聽了之後蹙起了雙眉,兩眼瞇成了銳利的彎月形。

  「人看到了遍體鱗傷的東西,真有可能從中意識到美感嗎?」

  她此時的語調顯得極為冷酷,彷彿金屬之間撞擊產生的聲音般清脆而無機。這陣聲波在我的心中產生了某種共鳴——原來如此。一種近似於空虛的體悟還有某種難以名狀的『某種東西』一同隨著這陣共鳴蔓延開來。

  她——西周澪——果然認為自己是個殘缺的瑕疵品。我確認了這點,同時也發現自己內心深處始終無法駕馭的『某種東西』忽然湧現,而且遠比過去出現時來得龐大許多。此時的『他』已經無法用『違和感』這般輕微的感受加以描述,而是徹底轉化為一股強烈的衝動在我的心裡翻騰。

  ——澪果然認為自己是個瑕疵品,不過不管她有任何理由都不能見死不救。

  ——我討厭這種置之不理的冷血態度。

  ——若真的放任她沉浸在這種情緒裡面就實在太可悲了……

  我心裡的『他』不斷如此咆哮著。

  「也許你真如自己所說的遍體鱗傷,不過這卻無損於你本身的美。」

  我心裡的那股衝動借由我的雙唇,以極為自然的方式將這句話脫口而出。然而讓我覺得不可思議的是,過程中『他』完全沒有帶給我任何違和或厭惡感,只是以毫無造作的方式將這句話脫口而出,好比用一種理所當然的方式瞬間解開了困在我眼前的一道難題。

  「這是客套話吧,沒想到你竟然是這麼膚淺的人。」

  她平淡的語氣中完全不允許對方提出任何辯駁。的確,任誰聽到這種應答,肯定會察覺自我心裡頭最醜陋的一面,同時羞愧得無地自容拔腿就跑吧。

  「——我有一個妹妹。」

  我絲毫不避諱心裡那種醜惡的面貌,冷靜地回應她的指責,從容地開始敘述我要說的話:「某天母親買了一個狗熊布娃娃給她。當時她好像只有四歲,而我則是六歲。那個布娃娃在我的眼中看來不怎麼昂貴,不過她卻將布娃娃當成了稀世珍寶一般珍視。」

  那只布娃娃當時還是新品,也很漂亮,不過材質廉價,只是工廠大量生產的玩偶罷了。

  「時間久了,布娃娃破了。畢竟她一天到晚抱在懷裡,會破損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某天布娃娃在我妹妹早上起床之後不曉得勾到什麼,一扯裡頭的棉絮都掉出來了,妹妹哭著要家父修好它,如果你想問我妹妹為什麼沒有找母親修理,那是因為就連我妹妹當時的年紀也清楚知道家母的縫紉技術幾乎可以用災難來形容。當父親修好那只布娃娃以後,我妹妹仍舊如同往昔般珍愛它。後來布娃娃又破了幾次,眼睛也掉下來過;每當這只布娃娃修好了,身上就又增添許多縫補痕跡,然而我妹妹始終都非常珍惜那只布娃娃。」

  我停頓了一下,將視線移到澪的臉上。她看著我的眼睛宛如水晶般清透,眸子裡面也同時映出了我的身影。

  「我想,所謂美麗的、重要的人、事、物終究也就是這麼回事吧,即便傷痕纍纍,那些傷疤也會成為帶給當事人這種觀感的其中一部分才對。」

  「……」

  澪圓睜著雙眼顯得有些不知所措,眼巴巴地盯著我看。她這般坦然表現出內心思緒的表情倒是讓我也嚇了一跳。

  眼前的她既非一個擁有自殘傾向的少女,也不是那個終日將自己隱藏在冰冷的面具底下的西周澪。我想此時我才終於看到她偶然間踏出自我設下的窠臼,用她真正的面容窺伺外界的瞬間。

  「……有人說過你很礙眼嗎?」

  「所幸我還從沒有聽人家這麼說過。」

  「這樣啊,那我就告訴你吧,你還真是討人厭。」

  她帶著一臉無奈的表情露出苦笑,瞬間卻又察覺到了自己這種反應而收起了難得的笑容。這個反應讓我覺得十分可愛而牽動了嘴角,卻讓她又擺出了平時一貫冰冷的臉龐別過頭去。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Intercut

  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不知不覺中,他已經走近我的身邊。

  不知不覺中,他成了我追逐的對象。

  一切只因一個乍然興起的念頭而起。

  每個找上我的男生,永遠想的都是期望身邊有個花瓶,渴望抓住稀奇的事物。

  然而,相阪除了想跟我近距離待在同一個空間之外別無所求,這樣的想法挑起了我的興致。我帶著些許壞心眼的期待,想試試他究竟能忍耐到什麼樣的程度。

  然而,相阪完全遵守了自己的要求,沒有任何逾矩的行為。

  在每個讓我確認自己心中那個獨立於群體之外的自我時刻裡,他只是安安靜靜地待在我的身邊。

  他坐在一旁的時候真的非常安分,甚至不發一語。

  於是我的興致再度湧出,並且比起之前更加濃厚。

  我試著跟對方攀談,相阪露出了些許驚訝的表情。

  他對我露出喜悅的笑容,讓我憶起了自己已經許久沒有見到談話對像臉上所露出的笑容。

  他對我開口說話,彷彿我亦是他日常生活中的其中一位友人,這樣的經驗也是許久未曾有過。

  他的話勾起了我濃厚的興致。

  ……不,其實我該用愉悅加以形容。

  過去我始終將自己僵硬的表情當作一張面具戴在臉上。然而我卻無法否認相阪的言詞確實讓我覺得愉悅。

  這種人與人之間的牽絆在我心裡悄悄跟愉悅劃上了等號。

  當我察覺到這件事的同時,也察覺到自己不經意地卸下了臉上的面具——原來,我竟也如此渴望獲得這種人與人之間的牽絆。

  
2nd Cut    造訪

  1

  「我出門了。」

  當我套上鞋子之後,便轉頭面向頭髮翹得亂七八糟、尚未梳理的父親。

  「路上小心。」

  他帶著呵欠開口送我出門,看來他昨天一時興起忙了一整個晚上。

  我接過父親手中遞過來的垃圾袋,然後開門走出了玄關。

  時值舒爽宜人的初夏早晨,似乎可以讓我帶著沉重的垃圾橫越數百米的距離也能依然保持愉悅的心情。

  「久等了。」

  妹妹良雨在門外等我,聽我開口之後也一同跟我邁開了腳步。由於她就讀的國中距離我們高中不遠,所以我們早上總是一起出門上學。

  「不會,走吧。」

  她已經是國二了。我曾想過這個年紀的她,會不會不想跟我一起走在上學的路上,因此刻意試著跟她錯開出門的時間。不過最後她看起來似乎一點也不在意,甚至還逕自把監視我的責任攬在自己身上,一副沒盯緊我,我就會搞出什麼紕漏的模樣。

  不過話說回來,也許是我在家裡那般始終悶在書房裡看書的模樣,給了她我這個哥哥什麼都不會的印象吧。

  「很重嗎?要不要我幫你拿?」

  良雨轉頭的同時,她那頭及肩的黑髮便隨之飄逸。

  「不用,沒關係。」

  聽到我如此拒絕,妹妹臉上反而露出遺憾的表情。

  晨間的住宅區街道呈現一種極致的和平氛圍。

  造型美觀的房舍建築夾道而立,筆直地向前延伸,各間宅邸的圍牆跟屋瓦也都整齊劃一。

  狗兒悠閒地窩在狗屋裡面酣睡,野貓也慵懶地蜷在庭院前的屋簷底下。

  我跟早晨健行、迎面走來的老人打過招呼,看著幾個小學生從我面前跑了過去。眼前所有的景象都讓我覺得這個世界彷彿與痛苦和煩惱無緣。

  「哥,你怎麼了?」

  良雨忽然窺伺起我的臉龐,她那孩子般的言行舉止總是撩撥著我疼愛妹妹的心緒。不過我倒是希望她可以適可而止了,即便我沒有那種倒錯的戀妹情結,她這樣的行為卻多少還是讓我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沒有啦,我只是覺得今天早上的氣氛讓人覺得愉悅而已。」

  「嗯?是嗎?可是哥~你最近是不是常常一個人陷入沉思呀?是不是身體哪裡覺得不舒服呀?」

  原來我的外在行為看在別人眼裡是這副感想。那我非得留意一下不可了——當我心底如此暗自提醒自己注意,正打算回答良雨說我沒什麼特別不舒服的地方時——

  「就是這麼回事!這傢伙確實是生病了沒錯,不過是一種叫做『戀愛』的心病吶☆」

  背後傳來一個聲音搶先一步替我作了答覆。

  我跟良雨猛然回過頭去,只見一個彷彿練過空手道什麼之類的壯碩身影,臉上帶著不協調的輕薄笑容的男子伸手跟我們打了招呼,同時也一步步拉近自己跟我們之間的距離。

  「早啊,和也、良雨。」

  這人便是跟我一同長大的損友,高見明。他除了高大之外,連聲音也像個男子啦啦隊隊員般低沉渾厚。

  他結實且壯碩的體格儘管看來像是有練過什麼武術,五官也顯得相當嚴肅。不過只要看到他的笑容便可以馬上明白,他其實有著與外表截然不同的柔和個性,明就是這樣的一個男生。

  「……明。」

  「什麼事?」

  「這種說法早就已經沒有人在用了吧。什麼『叫做戀愛的心病』,你不覺得這種說法太老氣了嗎?」

  「……你話也說得太直了吧。」

  「等、等一下!」

  良雨整個人僵在原地,聽了我跟明交換了兩句對話之後,忽然揪住我大聲叫道:

  「哥!你有喜歡的女生了嗎?已經在交往了嗎?」

  她抓住了我的衣領猛力搖晃著我的腦袋。

  「嗯,我沒跟你說過嗎?」

  「你沒說!這麼重要的事情為什麼不告訴我!」

  你又沒問——雖然這種話說不得,不過一般人怎麼樣也不會將這種事情一五一十地跟家人報告吧,畢竟這可以說是個人隱私中最敏感的部分嘛。

  「什麼時候開始的!是什麼樣的人?」

  『拜託拜託,你在問話前也先把你那一手連一流調酒師也自歎不如的雪克技巧停下來吧?不然我的腦漿都快被你搖成什麼奶制飲料了。』——正當我打算開口,卻聽到明一臉興致勃勃地搶先跑過來插話。

  「你老哥他好像是五月中左右告白的,對象是一個叫做西周澪的同班同學。不用懷疑,是個女生,她長得可漂亮了,三圍從上到下是……」

  他把我該答的話完全搶了過去,一直長舌到最後是看到我跟良雨銳利的視線才收了起來。

  「……對方真的長得這麼漂亮嗎?」

  良雨鬆開了緊抓著我衣領的雙手,接著便咄咄逼人地靠到明的面前。

  被逼問的人露出了俗不可耐的笑容,對我眨了眨眼睛。

  「是啊,她有一頭飄逸的黑髮,一對深邃而細長的雙眼,鼻子英鋌而美麗,加上一張柔嫩的嘴唇還有鵝蛋形的輪廓,在我們學校可是壓倒性的第一美女呢。說得白一點,為什麼你老哥可以泡到對方真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

  良雨聽了之後彷彿遇上什麼世紀難題一般陷入沉思,然後猛然拍了一下雙手轉過頭來,對著正撿起剛才掉到地上的垃圾的我開口說道:

  「哥!」

  「是!」

  我倏地挺起了背脊。

  「把那個女生帶到家裡來!」

  「你沒頭沒腦胡說些什麼呀……」

  良雨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我手中的垃圾又掉到了地上。我歎了口氣,只見良雨絲毫不給我一絲喘息的機會,一鼓作氣卯起來要我乖乖就範。

  「這可是大事情呢!畢竟我這個沒用的木頭哥哥交女朋友了耶!你竟然交得到女朋友耶!」

  她自顧自地亢奮了起來,又是一副打算一把揪住我衣領的那種態勢,整張臉湊了過來。

  「而且竟然還是你主動告白的!坦白說,如果沒有親眼看到,我絕對不會相信!再說你如果沒讓我看到,叫我怎麼能不去在意嘛!我一定要看看對方究竟長什麼樣子!」

  接著她又持續著彷彿抽到年末商店街樂透最大獎品一般高亢的情緒,開始對明不斷追問一些細節,諸如『那個叫做澪的人興趣是什麼?』、『她的成績怎麼樣?』……等等。就連當我們來到不得不分道揚鑣的岔路前時,必須朝自己學校移動的良雨,仍緊緊扒著欲往另一個方向丟垃圾去的我們遲遲不肯罷休。

  「哥,等你回家我也一樣會問你同樣的問題哦!」

  她深深歎了一口氣,彷彿跟我就讀不同的學校是政府設下的陰謀一般,拖著若有所失的腳步欲走還留頻頻回頭。

  「唉呀呀。」

  明帶著別有寓意的微笑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要準備讓女朋友給妹妹品頭論足一下囉,這可是第一道難關啊,我好同情你哦。」

  「要不你來代替我怎樣?」

  「我是很想啊。可惜我既沒有這麼可愛的妹妹,也沒有個像樣的青梅竹馬;最重要的是我沒有一個像西週一樣美麗的女朋友嘛。我唯一能做的只有讓你聽聽沒人要的男生對你所擁有的一切到底有多嫉妒了,作為一個富有者要更博愛一點,我的嫉妒就只好請你逆來順受啦。」

  這傢伙說著說著放聲笑了出來,笑聲有點沒品。這還不打緊,他邊笑還邊敲了幾次我的肩膀——其實很痛的。

  「其實也沒這麼棘手,畢竟澪也不見得會願意來我們家。」

  「唉,這麼說也是啦。」

  話說至此,明便馬上收起了方才有些幸災樂禍的表情。我倆之間的交情之所以會持續這麼久,其實就是因為我非常喜歡他這種個性,一旦我們之間的話題變得嚴肅,他就可以馬上體察對方的想法,並且適時配合。換句話說,這傢伙可不是一個只知道得意忘形的人。

  他帶著有些認真的語氣開口對我打探:

  「說真的,我還真無法想像那個西周會到誰的家裡去呢。說實話,其實就連她願意跟你交往都讓我覺得驚訝了。」

  的確,如同明所說的,我也無法想像澪會願意到我們家來。

  「不過話又說回來你到底是怎麼跟人家告白的?可以讓我聽聽作為日後泡妞的參考嗎?」

  「我沒說什麼呀,只是希望她能跟我交往而已。」

  「喂喂,你不是說真的吧?她不是別人,是那個西周耶?許多大有來頭的花花公子也全都鎩羽而歸。所有人都說她是<固若金湯的城塞>、<不解風情的水晶玻璃>而對她敬而遠之呢,你不會是用了什麼催眠術吧?」

  雖然他的說法有點過分,不過我倒也是能夠理解就是了。畢竟過去數度給我忠告的損友就是這個傢伙。

  明的運動神經很好,要打架也不成問題,不過他的腦袋也出乎意料的靈光。國中時期的他更憑藉著這般過人的天賦,而活躍於同學之間的地下買賣還有博奕行為,獲得的收益竟然足以包下一間讓人看了便卻步的高級酒吧縱情歡樂,我參加學生會的時代也常常需要借重他那無所不知的情報網。

  因為他有這樣的能力,所以他肯定連那些被澪甩掉的男生有著什麼樣的個性、怎麼被甩的也都一清二楚。不過就算摒除這樣的可能性,只要跟澪同班,也能知道她平常怎麼跟人交往,會有像明這樣的疑惑其實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你少無聊了。」

  我出言否定的語氣比起自己預期的更為強烈。

  這種出乎意料的狀況讓我自己也嚇了一跳。

  不過這種驚訝之情,並非來自於那意料之外的嚴詞否定,而是這般不經意地脫口而出的詞句,竟然沒讓我有任何違和感。過去所有非關自己意識的言行舉止,或多或少都會讓我自己覺得不舒服,然而這次意外的嚴詞否定卻讓我覺得極其自然。

  我的反應也讓明覺得有些驚訝,他自言自語地說著自己也許說得有些過分,看來多少有些歉意。

  「……澪的言行舉止即使有些異於常人,不過其實也不是什麼有問題的人,雖然她的為人是有點冷淡,而且心裡的感情也不形於色就是了。」

  此時我已然取回了冷靜,因此這樣的說法跟我對澪的感想沒有絲毫出入。

  「有點呀……不過普通的女生……」

  他說著說著舉起左手,同時用右手手指在左手的腕關節內側滑了過去。

  「普通的女生可不會割腕呢。大家說她奇怪可不是說她腦袋壞了或怎麼樣,不過她有自殘傾向,要說她有什麼精神障礙是肯定的吧。」

  「說是這麼說沒錯啦。」

  「不過話說回來,我想她這陣子下來,性格方面確實有變得比較柔軟一點了。」

  「嗯?你說澪嗎?」

  「是啊,她以前很誇張不是嗎?身上總是散發著『沒有一定程度的覺悟,勸你不要接近我』的那種氛圍,再加上她手上的傷疤就更讓人難以親近了。」

  果真如此嗎?

  現在澪雖然開始跟我會有言語上的交流,不過在我看來,她的基本態度還是沒有多大改變。她依舊帶著往常般冷淡的表情,一雙宛如殉教者的視線從未離開過她的書本。除此之外,令人感到悲哀的是,她偶爾會在左手腕上纏繞著繃帶上學。

  「除了西周以外,你也變了。」

  「我嗎?」

  「是啊,打從國中開始你給我的感覺始終是一個冷血的人,直到這陣子臉上開始會有不錯的表情了,就像剛剛那樣。」

  明這樣開口說著,同時也帶著高興的心情——不,應該是有趣的心情才對——用手拍了一下我的臂膀。

  「所以說,搞不好西周會願意到你家去哦?加油吧,戀愛中的少年。把人家拐回家以後,要怎麼樣就隨你啦~能上幾壘就上幾壘吧!唉,這下子可爽囉~啊,不過你可別搞錯了哦?第一次可是又苦澀又疼痛的,這點無論男人女人都是一樣。不過時間可以解決問題啦~」

  他宏亮嗓門的巨大音量,使得路上通學的學生全都對我們加以白眼,不過他忘情的黃色笑話跟狂笑,似乎沒讓他察覺到當下尷尬的情況。

  2

  懸在空中的手指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而往前多伸了一寸。白色的塑料按鈕陷了下去,我的存在化成了電子音效造訪這棟建築裡的居民。

  在我面前的是一棟偏大的透天房舍,從外觀看來應該是這兩年新建的,它的牆壁白得令人目炫,新漆的藍色屋簷也沒染上塵埃,顏色非常深邃。除此之外,這棟兩層樓高的房舍也沒因其中的居民而染上人類的壞習慣,若沒見到它的門牌上寫著『西周』,大概會以為這是間沒有人住的樣品屋吧。

  『請問您哪位?』

  對講機傳出來的聲音是個沉著的男聲。

  「我是縣立○△高中一年C班的相阪和也,請問西周澪同學在家嗎?」

  『嗯?請稍等一下。』

  推開鐵門出現在玄關裡側的,是一名戴著眼鏡,身材高挑的男子,他的外表與他的言行一樣,看來顯得十分穩重。如果要說他給我什麼樣的印象的話,我會覺得他就好比一隻『探討哲學的羊』一般,此時對方正帶著一臉困惑的表情看著我。

  「嗯,你叫做相阪……」

  「和也。我叫做相阪和也。」

  「和也同學呀。我是澪的父親,叫做西周隆乃。」

  他介紹自己的同時,臉上露出友善的微笑,那是個胸襟開闊的笑容。

  澪的父親隨後便套上涼鞋,親自走到大門前面幫我開門,然後招呼我進去。

  「你是澪的同班同學嗎?請問你今天找澪有什麼事——」

  「……相阪。」

  澪的父親尚未問完的話,唐突地被一個聽來有些茫然的聲音蓋了過去。

  此時澪出現在敞開的玄關鐵門裡側。她穿著一條黑色的A字裙,上半身則套著一件淺綠色針織杉,乍見她穿便服的模樣讓我足足呆了半晌。

  「嗨,澪。」

  聽到我打過招呼,她的表情馬上拉了下來。她的眼角上揚,肩膀僵硬了起來,沒穿上鞋便朝我走了過來,我的手被她一把抓住——或許該說是揪著拉進了房裡。我在玄關好不容易稍微制止了她的動作,不過等她讓我脫完鞋子也已經是極限了。澪拉著我穿過了漂亮的走廊,走上通往二樓的階梯,她將我拉進一間房裡之後,自己背對著門板堵住了房門。

  「……為什麼你會到我們家來?」

  「期末考快到了,我之前有跟你提議說要一起讀書的吧?」

  我說著便刻意將背上的背包卸下來提到了面前。

  「……那不是要到你家裡去嗎?」

  「我記得我那時候的意思應該是說,在我們兩個人的家裡才對。」

  澪聽了我的話露出了苦澀的表情,緊咬著下唇,接著又見她下意識地伸手握住了左手袖子底下藏住的傷口。

  我說要跟她一起唸書絕不是騙人的,當然其中也不乏被良雨說動了,打算邀請澪到家裡來的意思。不過我並沒有告訴澪是誰先到誰家裡去。

  至於理由——

  「……如果我早知道是這樣就不會答應你了。」

  澪帶著悵惘的表情低聲喃道。

  這就是我沒告訴她誰先到誰家去的理由了。

  如果我事先告訴她,她肯定怎麼說也不會同意。這樣的結果很容易想像,因為她平常的言行跟表情就給足了我這樣的暗示。

  不悲不喜,同時也不會受到足以致命的傷害——這就是澪處事的方式。她面無表情的態度以及割腕自殘的行為,就是她實踐這種人生哲學的道具。既是傷害自己的矛,也是防止自己受到傷害的盾。

  這兩個月下來,我漸漸讀出了澪這般矛盾的心理。

  「……既然你人都來了,現在我說什麼也都來不及了,坐吧,我去弄點喝的過來。」

  她說完便指向房間中央的一張桌子,要我坐到桌子前面,那兒只有一張坐墊。我猶豫了一下之後坐到了坐墊對面的位子。

  趁著她走到房間另一頭準備飲料的時候,我留心觀察房間裡的每一個角落,她的房間看來舒適,卻沒有一點悠閒的氛圍。大約四坪大的空間因為許多傢俱而有些狹窄。

  此時房門在我的右手邊,有一個櫃子設置在門邊不影響開閉的位置,一個木製的大衣櫃。衣櫃旁邊有一個冰箱,再過去有兩個鐵架,右邊當作電視架,不過沒有錄影機。雖然有CD音響,不過這卻使得空蕩蕩的CD架變得格外顯眼。左邊的鐵架則彷彿模擬一個小廚房一樣,有餐具及料理相關的電器用品。現在她正用一個可以調節溫度的熱水瓶沖泡紅茶,另外又隔了幾十厘米的緩衝區外,有一個鐵骨的書桌被安置在該處。桌上現在放了一台屏幕合起來的筆記本電腦,還有許多課本跟參考書被兩個書擋給立在桌上。

  環顧房間的另一邊,在我的背後有一張床,床的兩側被高得快要碰到天花板的書櫃包圍。這種配置不免讓人擔心地震一來整張床——還有躺在床上的人都可能被書櫃給壓扁。

  我忘記在哪裡曾看到一句話說:書架上所堆的書可以完全體現擁有者的內心世界。不論這句話是真是假,我想至少可以從中體察到擁有者的心情才對。於是我便仔細留意了一下書架上有哪些書籍,結果發現幾乎都是跟某方面的學術相關。

  在我右後方就有兩個書櫃,其中靠近門的那個堆滿了哲學跟心理學的相關著作,這些書籍依據成書年代的早晚從下往上依序排列,最下面左邊的那本希臘哲學,是在探討既有思想跟思考行為之間交集的部分。

  旁邊接著下去的科學相關書籍,若是將它們的標題集合起來,大概相當於一個完整的人類。其中以人體化學為題的著作佔了壓倒性多數,以腦部及神經作為主要論述對象的研究書刊,更是高達半數之多。

  看到這種景象,我究竟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感慨呢——雖然我沒有認識任何一位醫生或醫學院的學生,不過我想,那些面臨解剖課程的醫學院學生,差不多就是這種心情吧。

  這些書架——不只書架,也許整間屋子裡的一切便等同於澪的內心世界,也或者說是構成她的所有器官。她試圖解剖自己,並且加以定義,然而她研究的對象不是身體,而是她的心靈——即所謂精神層面,這讓我憶起了澪每每看書時的模樣。

  「——請用。」

  她將茶杯連同茶盤還有熱熱的蒸汽一起遞給了我,這張矮桌子上不知道什麼時候也出現了砂糖跟奶精,其中每種容器都是白瓷質地,跟澪手上的繃帶屬於同一個色系。

  「謝謝。」

  我將目光投射到放在眼前的茶杯中,白色的瓷器盛滿了香氣撲鼻的紅褐色液體,非常好看。這樣的茶色足以傳達茶葉的甘味,讓人聯想到它馥郁的口感。

  我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紅茶的滋味恰如我的想像,在茶葉滲出苦澀之前,恰到好處地留住了最美好的茶香。味蕾愉悅的躍動感,一下子便從舌尖擴散到我身體的每一寸細胞。

  「——真好喝。」

  「是嗎?」

  她帶著笑容吐出這般沒有絲毫感觸的答覆。然而,下一刻她臉上的表情又恢復成以往冷淡的模樣,如此急遽的變化看來儼然就是澪給自己的懲罰。

  這是她這陣子時常出現的表情變化。

  她察覺到我視線,彷彿為了掩飾自己的心境也啜了一口茶。

  此時房門傳來叩門的聲響,她瞬間反應過來,於是朝門口走了過去。

  「什麼事?」

  「有客人來嘛,我幫你端了茶點過來。」

  「……」

  澪忽然瞟了我一眼,在猶豫了一會兒之後,用機械式的平淡語氣對著門外應了一聲。她開門,門外站著之前出現在玄關幫我開門的男子——澪的父親。

  「嗨,你是和也同學嘛,很高興見到你。」

  他和氣地寒暄著將手中的托盤放置在桌上,是兩個裝有蘋果派的小碟子。

  「勞您費心了,今天唐突造訪真的很不好意思。」

  我對他點了頭,對方也示以微笑。

  「別這麼說,只要是澪的朋友,我跟內人都隨時歡迎,請你不要客氣。」

  他臉上的表情真可謂招待子女同級友人的模範。然而不知是否是我多心,我總覺得其中彷彿透出了一絲陰霾,澪的父親臉上愉悅的笑容底下,眼神不知為何流露出些許悲傷之情。

  「那麼這個場合就留給你們兩個同輩獨處,我先離開了。請把這裡當成自己家一樣,不用拘束。」

  他說完帶著空托盤轉身離開了澪的房間。

  過程中澪始終沒有正眼看過她的父親,視線一直落在自己手中的紅茶上。這種態度顯然跟自己親人出現在朋友眼中的羞怯感是截然不同的情況。

  「你有一位溫柔的父親呢。」

  我拿起叉子叉到澪的父親端來的蘋果派上頭,試探性地對澪開口說道。她聽了沒將頭抬起來,只是淡淡地應了一聲。

  「是啊,他很溫柔,尤其是這陣子,溫柔得過分呢。」

  「你父親是做什麼的呢?」

  「他是做研究的,母親也是。兩人都是研究所裡的博士,聽說在我出生以前是待在國立大學裡面的。」

  「所以現在是在民間企業工作囉?是被挖角過去的吧?看來你的父母親一定非常優秀。」

  「是啊,不論父親、母親都是優秀的科學家。他們兩人優秀得過分呢。」

  她小小地歎了一口氣,然後有意無意地將視線提到我的左方。

  「他們不但優秀,也非常溫柔。不過我想這大概是最嚴重的問題吧。」

  她的目光落到了另一件較大的書櫃上。書櫃上不只收納了澪收藏的書籍,還有擺了一些小東西。看來這件書櫃並非單純做為藏書之用,書櫃上有一件平常絕不可能出現在女生房裡的東西,不過放在這裡卻顯得理所當然,它散發出了一種經常使用的道具特有的存在感。

  那是一個收在黑色皮革裡頭,全長二十厘米的的黑柄短刀,它毫不避諱地出現在櫃子上。

  「你很在意嗎?」

  「……你都是用那把刀……」

  我伸手指了置在櫃上的短刀開口問道。

  「嗯。」

  澪答話時顯得完全不以為意。

  「難道你以為我是用剃刀割的?」

  多數具有自殘傾向的患者,都是使用就近可以取得的器具作為自殘時的主要工具。因為如果自殘是為了使患者自身獲得精神上的安定作用,那麼日常生活中較常接觸的工具會讓他們比較安心;例如美工刀、剃刀、菜刀,這些他們已經非常習慣的物品等等。簡而言之,他們為了回到生活上的常軌,必須依靠一些長期存在於自己日常生活中的器具,做為自殘的媒介。

  基於以上適用於多種情況的慣例,將平常沒有機會使用的『武器』當作自殘工具的情況實在是有些特殊。如果這種情況是發生在一個中度精神疾病患者身上也許不足為奇,不過對這種典型的患者來說,自殘已經等同於他們存在的價值,因此反倒不怎麼拘泥於自殘用的道具。

  真不知道澪究竟是以什麼樣的心境提起那把登山刀的。

  此時她彷彿為了回答我的問題,從位子上站起來拾起了書櫃上的那件刀具。

  澪拔刀的動作十分洗練,銳利的刀刃化成銀色的光芒在空中劃出了一道弧線。出鞘之後,這把登山刀直挺挺的雙面刀身鋒利的印象,跟我預期的一模一樣。它巧妙吸取了些許室內的光線,以客觀的方式詮釋出自己極致光滑的輪廓。這把登山刀並不像一般的剃刀,為了使刀身鋒利而犧牲了耐用性、變得脆弱,它的刀身反射出來的光芒質地,除了展現自己犀利的一面,也同時昭示了它堅實的特質。

  刀子凜冽而精悍的存在感,讓人直接聯想到『武器』二字。

  「……應該是我國中二年級的時候吧,它被陳列在我偶然經過的古董店裡當作飾品。」

  澪說話時的語氣沒有分毫不穩定的情緒,僅以極其平淡的語調敘述她的記憶。

  她的靈魂彷彿被這把刀的光輝所奪,目光始終沒有移開刀刃,緩緩走到自己的床邊坐了上去。

  她伸手輕拂過刀刃。

  「我被它冷澈、堅實、強悍的魅力所吸引,我感覺那是一種極其強烈的牽絆。」

  澪的雙眸瞇成一直線。一對原本就顯得細長的眼睛,在那把登山刀上手之後變得更加銳利,同時也牽動了她臉上的表情,使她此時看來極為冷酷。

  「我之所以會把它買回家也只是碰巧而已。剛買回來的時候我只是用眼睛欣賞,接著越看,越被它吸引,然後開始像這樣把它放在手上把玩,然後……」

  我下意識地站了起來,伸手握住了她手中的登山刀。因為那把刀彷彿正勾引著它的主人,要主人將它貼到自己的左手腕上。

  澪呼了一口氣猛然回神,臉上也不再如方纔那般冷酷,只見她露出羞愧的模樣看了我一眼,隨後便低下頭去。

  「……這好像不是很值得炫耀的東西。」

  她說著說著便用左手撥開了我的右手,接著又將刀子收回刀鞘裡頭。那把登山刀隨後又回到了書櫃上頭。澪跟我回到矮桌子前,坐回原來對坐的位子上,然後我留意到她秀出了自己的左腕,十分專注地盯著手上的傷疤。

  「……你割腕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心境呢?」

  「你覺得呢?」

  澪將我提出來的問題再丟回到我自己身上。

  「——我想可能不是什麼心情上的問題吧。」

  我憶起了前一刻澪臉上的面容,然後將方纔的印象轉換成了唇齒間的語言。

  「你大概不是借由割腕來安定自己情緒的那種典型,是為了讓自己變得透明嗎?你是不是借由割腕幻想自己變成水晶,或像那把刀一樣冰冷而硬固的無機物?」

  ——那張毫無感情而顯得冷酷的面容。

  ——那一雙宛如刀刃一般銳利的眼眸。

  ——口中吐出宛如金屬撞擊產生的共鳴般,清脆無機的聲音。

  我想,她也許是借由割腕的行為讓曖昧不明的自己,變成某種定位清楚的存在;她借由那把登山刀劃在自己身上的傷口,而跟純粹而銳利的刀身同化。

  然而這種物化終究只能在想像中實現。我們不可能憑借腦中的想像,讓自己在感官上,或者實際的體認上達到物化的目的。

  「你果然對於揣測他人的內心非常拿手。」

  她說話時露出了自嘲般的表情,同時輕撫著自己手上的傷口。

  「……可以讓我碰你的傷口嗎?」

  這句話讓澪愣了一下。她這次沒有再將問題丟回到我的身上,只是畏畏縮縮地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

  「……嗚!」

  當我接觸到她的傷口,她整個人抽了一下,然後身體變得僵硬,她的傷口此時已經變得極其敏感了,我盡可能溫柔地撫摸她手上的傷痕。

  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觀看她手上的傷口,儘管過去我們已有長時間相處的經驗,卻鮮少有機會正視她手上的傷疤。

  她手上的傷口比起我的想像更來得完整些,沒有給我任何厭惡感。大概是刀刃劃過的缺口太過平整的關係吧,傷口復原得非常漂亮,沒有留下細胞過分增值的蟹足腫,好比白色的畫布留下淡淡桃紅色鉛筆筆跡。只是這個筆跡彷彿為了掩蓋什麼錯誤而重複劃在同一個區塊而已。

  澪怯懦地別過頭去,然而她的視線卻始終不安分地不時飄往我的方向。

  「……你會看不起我嗎?」

  「你希望我看不起你嗎?」

  當我將問題丟回給她,只見她以充滿無力感的表情喃喃道出了她的迷惘:

  「我不知道。」

  「……其實我看了你的傷口之後覺得很安心。」

  「安心?」

  「嗯,安心。」

  我伸出另一隻手,用雙手輕輕握住了澪的左腕。

  「因為我即便看了你的傷口,還是一樣喜歡你。」

  這句話讓澪同時露出了驚訝與怯懦的表情,好比一隻受了驚嚇的黃金鼠。

  「……你果然是個礙眼的傢伙,當心哪天變成以騙婚為業的男人了。」

  她說話時淚眼盈眶,將一句話變成斷斷續續的單字低聲緩緩吐了出來。這句話聽來就好像故事裡頭騙婚場面總會出現的台詞,不過此時澪卻沒有撥開我的雙手抽回手腕,而是讓它就這麼留在我的掌心裡面。

  3

  在接下來的四個小時經過幾度休息之間,我們交換了彼此的課本跟參考書,持續地複習著學校的課業。

  過程中我體認到澪不是會唸書的典型,而是習慣唸書的那種。一般懂得唸書方法的學生會以具有效率的方式先擬定複習計劃,然後才開始唸書,不過澪卻恰恰相反。她會直接開始唸書,然後再花費無謂的時間回去整理。雖然她這種唸書方式看來像個很努力的人,不過我想她應該是無事可做所以只好唸書,但是這點跟她擁有清楚的邏輯思維跟明快的反應是不相違背的。

  當我聽澪講解過我一向不擅長的英文文法之後,窗外的街燈已經取代夕照成為路上的主要照明。

  「我想我們今天差不多就到這裡結束吧,我該回家了。」

  「哦。」

  我收起了自己帶來的東西朝向玄關走去,當我正在穿鞋的時候玄關的鐵門被拉了開來。

  「我回來了……咦?你是?」

  一名女性從門外走了進來,這位陌生的女性讓我我不禁回頭看了看澪。

  她長得跟澪十分神似,有著極品和風人偶般的外貌,頂著一頭烏黑的短髮。這名女性看來尚未邁過四十大關,不過我想這應該是歲月巧妙輕拂過她的臉龐,卻沒有留下痕跡的緣故。她有著溫柔的母性以及知性,兩者巧妙地融合,在靜謐的氣質中孕育出了強烈的存在感。

  「唉呀,你回來啦?今天挺早的哦,我還在想你手上的實驗應該會花上不少時間呢。」

  身後傳來了一個男聲,是澪的父親。從他說話的內容聽來,這名女性應該就是澪的母親了。

  「美羽,這位是相阪和也,是澪的朋友。」

  對方聽到自己先生這麼介紹過我,臉上露出了驚訝的表情,雙眼圓睜,旋即露出燦爛的眼神,表現出善意的笑容。

  「唉呀,真是不好意思,客人面前我卻沒有特別打扮呢。我是澪的母親,叫做西周美羽。請多指教哦,和也同學。」

  澪的母親口中沒特別打扮的說詞,想必是自謙的說法,她一襲藍紫色的套裝跟她的氣質非常相稱,即便就這麼出席什麼公開的宴會,我想也不是問題。

  「媽,他要回去了,你這樣站在門口會讓他沒辦法離開。」

  澪對自己母親說話的語氣,比起平常任何時候都來得強硬而果斷。我回過頭,發現她此時臉上正披著一件大理石般質地堅實的面具,明顯跟我過去在學校看到她的時候,表現出了截然不同的氛圍。此時的她,硬生生地將自己關進了一個比起以往更來得厚重、更為冰冷、更加堅硬的軀殼之中,沒有一絲空隙。

  如果要說她此時的態度跟以往有什麼不一樣的話,就是即便她處在完全將自己禁錮起來的狀態下,我依舊可以感受到她強烈而混亂的脈動。這種情緒或許不能單純用憤怒或焦慮加以形容,此時的澪已經處在滿溢的情緒險些就要爆發的狀況。她臉上比起往常任何一刻都來得僵硬的表情,其實是為了掩飾她內心激盪的情緒而不可或缺的結果吧。

  澪的母親見狀則用她那張跟女兒如出一轍的臉龐,露出了悲傷的神情。此時就連澪的父親注視女兒的眼神也變得有些沉痛。

  「——和也,不好意思。我們現在也沒準備什麼可以讓你帶回去的禮物,不過外頭天色已經暗了,如果你不介意,不妨留下來跟我們一起吃個晚餐再走吧?」

  初次造訪怎麼好意思打擾到這種程度,正當我打算推辭,卻聽到澪用更為急切的聲音慌張地制止:

  「媽!」

  澪怒不可遏地出聲叫道。這陣聲音發洩的對象,澪的母親美羽則如同遭到大人斥責的孩子般將身體縮了起來,一旁澪的父親見狀慌慌張張地出聲緩頰:

  「澪,現在有客人在,你怎麼可以用這種態度說話呢?美羽也是,和也要離開了,你強留他下來不是反而失禮嗎?對方的家人也會擔心他怎麼沒有回家不是?」

  儘管事實不如澪的父親所說的那樣,不過我終究沒有開口。(母親聽到我要到澪的家裡去,馬上就露出一臉玄妙的表情胡扯:『和也也要變成大人了呢。』結果父親聽到了不知道為什麼竟然趕忙跑了一趟藥店。)

  「……」

  澪聽了父親的話之後別過頭去。她的臉上寫滿了失聲叫出來的悔恨之情,還有——不知從何而來的怯懦和恐懼。

  我小心翼翼不要再引發任何意外狀況,委婉地謝絕了澪母親留我下來晚餐的邀請,在不失禮數的情況下轉身離開了西周家。

  「和也同學。」

  當我走出西周家的家門一會兒之後,身後傳來一陣方才聽過的聲音。

  是澪的父親帶著急促的呼吸追著我跑了出來。

  「真的很不好意思。」

  不曉得他的歉意究竟是源自於此時把我叫住,還是前一刻家人之間的爭執。不過從他打從心底感到愧疚的表情看來,應該兩者都有吧。

  「不瞞您說,其實我也嚇了一跳。」

  脫口而出的言詞出於我深刻的感受,不過我盡可能用較為平緩的語氣加以敘述。

  「我——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澪用如此露骨的方式表現自己的情緒。」

  「……我想也是。」

  澪的父親答話時,嘴角帶出了一絲看來有些疲憊的苦笑。

  「澪平常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面不跟我們說話,即使偶爾需要交談,她也會把談話的內容壓縮到最低限度。我雖然不知道她在學校實際情況是怎樣,不過我想應該跟她在家裡的情形相去不遠。」

  面對這名承受過多傷痛的父親,我實在不忍告訴他,你的女兒在學校裡面表現出來的模樣跟你所認識的她一模一樣。正當我猶豫著不知道該開口說些什麼的時候,對方忽然深深地對我低下頭來。

  「和也同學,非常謝謝你願意當澪的朋友。」

  從他滿懷感慨的語氣聽來,彷彿我成了他的救命恩人一般。

  「澪就跟你所看到的一樣,是個成長過程相當複雜的小孩,她這陣子開始封閉自己的心靈,變得安靜。雖然她今天的表現有點失禮,不過她會有這般激動的表情,還是從她性格轉變之後第一次出現。我想,這一定也是因為你的緣故,真的很謝謝你。」

  他所陳述的心情,超越了我過去所有接觸過的經歷。聲音中帶有深切的悲傷,同時卻夾雜了無上的喜悅。

  他的肩膀不斷發出了顫抖,低過我視線的臉龐此時也許還掛著兩行熱淚。他這樣的表現才讓我【安心了下來】。

  「……我也有話要說。」

  「什麼話?」

  他抬起頭,臉上清楚地留下了兩道淚痕。

  凡事總有先後順序,這次換我低頭對澪的父親行禮。

  「抱歉,其實我之前一直懷疑您。」

  我坦率地道出了我的歉意,對方也正確無誤地讀出了我語中的意涵。

  「你以為我跟內人是促使澪割腕自殘的原因?」

  「是的,具有自殘傾向的患者多半都是由於父母加諸己身有形無形的壓力所致。他們會將這些無理的要求錯以為是最理所當然的行為,並且當作安定自己精神的手段持續傷害自己。」

  人類這種動物一旦心理狀況出現不正常的偏移,就會依循過去的習慣或擷取就近的榜樣,反覆操作藉以撫平自己的情緒,這是極其正常且適用於所有人身上的反應。

  那麼對我們來說,最靠近自己、也最具有影響力的榜樣究竟是什麼呢?這個答案毫無疑問就是我們的父母親——或者說是父母給我們的教育。對於某個時期的孩子來說,他的雙親所代表的就是整個世界。他最初接收到的學習經驗就是父母親的道德教育。換句話說,父母親的言行舉止造就了孩子的個性基礎。

  從這點來看,如果孩子們從父母親方面接受到適切的教育當然最好。不過如果他從父母親身上得到了過當的體罰——也就是虐待——並且以極其頻繁的情況出現在他的日常生活之中,那麼這會對孩子造成什麼樣的影響呢?孩子會學習自己的父母親,並且將虐待行徑當成是最理所當然的日常生活加以理解。換句話說,一旦孩子從父母親身上接受到最為理所當然的日常生活行為,是這種過當的虐待跟痛楚,那麼一旦他們的心理狀況失去平衡,他們便會補足自己這方面的不足,藉以換得心理上的安定作用。這就是具有自殘傾向的患者主要的致病因素。

  事實上,具有自殘傾向或厭食症的患者,幾乎都是在幼兒期遭到親人虐待,或者在類似環境下長大(當然,幼年受虐的孩子長大之後,不見得都會成為具有自殘傾向的精神疾病患者)。

  「看來我的揣測是錯的,真是抱歉,至少我可以確定澪並沒有遭到兩位虐待。不過在我數小時之內的觀察之中——也許以我一介懵懂的高中生得出來的結論有些膚淺——澪的問題儘管不是出在雙親離了婚的單親家庭問題上,不過……」

  「不過?」

  「我雖然不知道原因出在哪裡,不過我從兩位的態度之中可以看出,你們對澪抱持著相當程度的內疚心理。」

  ——我憶起了今天乍到澪家發生的狀況。

  ——也憶起了澪將所有生活的必備品都放到自己房裡,盡可能避免與家人接觸的意圖。

  ——憶起了她那位不敢接觸到自己的女兒,永遠保持一步以上的距離,帶著沉痛目光看著自己女兒的父親。

  ——也憶起了那位滿懷歉意,即便強忍著差點奪眶而出的淚水,也努力試著用她不熟稔的方式跟女兒接觸的母親。

  看來澪的雙親真的虧欠澪許多,這點應該是八九不離十了。

  「像我這樣一個小高中生,初次見面就對您說這種自以為是的話,真的很不好意思。」

  我再次向澪的父親鞠了躬。

  「不,你不用道歉。小女有一位像你這樣關心她的朋友,對我而言已經是一種救贖了,而且——你的揣測跟事實並沒有相去太遠。」

  我抬起頭,只見對方百般無奈地搖首表現自己心裡的悵惘。

  「小女會變成今天這種個性,到頭來原因還是出在我們身上,我們自作主張強加在她身上的一切,對她來說卻成了一種難以諒解的行為。一想到這裡,就會希望澪將這口氣直接出在我們身上,那麼我們也許還會覺得好過一些……」

  澪的父親蹙著眉頭強忍心裡沉痛的感受。他低頭緊閉著雙眼緊咬著下唇,讓他原本比我高出一個頭的身形在我面前看來極其無助,像極了一個被斥責或嘲笑淹沒的孩子一般——不,實際上也許就是如此。此刻他腦內的意識,或許正承受著自己加諸在自己身上的無情咒罵,並且始終沒有停歇。

  「…………」

  我沒有問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眼前這名男性表露出來的慚愧與懊悔,讓我怎麼也無法將這句話脫口而出,這種景象實在令人感到不忍。

  他宛如一具人偶,在絲線牽引下無力地抬起頭來。其臉上的表情因煎熬著自己內心的苦楚和悲傷而扭曲,早先那般充滿知性與沉著氣質的雙眸,此時只剩下刑囚眼中渴望獲得救贖的眼淚。

  「……和也同學,請容我再次向你道謝。雖然這是像我這樣一個愚昧難堪的父親提出來的請求,不過我希望你今後也能跟小女保持今日這般的友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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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tercut

  月兒不發一語安靜地停佇在夜空當中。

  孱弱的月光透過遍及整面牆幅的落地窗照進了室內,成為這個昏暗空間底下唯一的光源。因天體運行而呈現出來的下弦月此時只剩下微微泛紅的色澤,灑在寬闊室內的一套桌椅上,同時也映出了兩名男子的身影。

  「——以上就是整件事情的經過。」

  其中一位邁入中年的男子直挺挺地站在桌邊,悉聽椅子上的年輕男子提出簡報。

  站著的中年人身著一襲黑西裝,散發出一流企業高級幹部的威嚴氣魄。然而他的額頭卻藏不住與他身份矛盾的緊張汗水。

  相較之下,坐在椅子上的年輕男子卻表現出了截然不同的態度。他輕鬆地靠在椅背上,任憑手腳自然伸展,同時有恃無恐地抬頭望著頂上的天花板。他戴著一副眼鏡,臉上露出了帶著讓人有莫名厭惡感的微笑,就連那名看似一流企業的中年高級幹部,也成了他揶揄的對象。

  兩相對照之下,也許任誰都會覺得那名中年男子擁有較高的社會地位。然而,若以當下的氛圍來看,反而肯定是年輕男子掌握了絕對性的優勢。

  「……我知道了。」

  聽到年輕男子如是開口說道,一旁的中年男子也不禁倒抽了一口氣。接著只見年輕男子目光瞟向了一旁的部屬,以一副絲毫不帶個人情感的語調交待今後的指示:

  「接下來我們要將接觸程度壓抑在三種狀況以內,並且盡快追查實驗體零零四的下落,同時不要忽略零零五,加派人員嚴密監視——現在監視人員的安排是什麼情況?」

  「我們現在是以兩人一組的方式,由十人下去輪替。」

  「那麼把總執行人數加倍,並且讓實際執行監視工作的人員盡可能處在四人彼此相互協助的方式下進行。除此之外,市內的交通機關也要加強留意。要派多少人手執行這個任務就由你們自行判斷。」

  「請問,如果零零四跟零零五之間有所接觸,那麼我們該如何加以應對呢?」

  「一樣,即便其中一方陷入二次死亡的危機,我們該做的也只是持續觀察而已。如果實驗體二次死亡時,請你們注意一定要遵照實驗的原則下去處理。」

  年輕男子說完便將自己的視線再次移回天花板上。也許他此時正專注地思考著什麼,不過從旁邊看過去卻只像個茫然發呆的酒客一樣,沒有任何動作。

  「其他還有什麼事嗎?」

  「是,關於實驗體零零五在這三個月內定期檢查的結果——神經晶片收集到的情報之中產生錯誤的比率,維持在零點零零二個百分比,相當安定。對於情報復原方面沒有任何障礙,精神方面也處於過去從未出現過的安定狀態。根據定期檢查的結果,雖然還有偏移的狀況,不過日趨惡化的自殘行為近來有和緩的趨勢。」

  年輕男子接過部屬遞上來的報告瀏覽了一遍。

  「哦?原來如此……這可值得玩味了。」

  他說著說著呲牙裂嘴露出了笑容。

  「我知道了,那麼接下來就請你們遵照指示辦理。」

  這名中年男子接到命令之後,隨即帶著生銹的機械一般生硬的動作,向年輕男子行禮,接著便安靜地快步離去。從他急促的步伐看來,這個房間對他來說感覺就像是某個足以致命的龍潭虎穴。

  「…………」

  待部屬離開,這間房間的主人嘴角即刻揚起帶有輕蔑意味的獰笑。隨後便看到他翻開放置桌上的文件,撕下其中一張浮貼在上頭的照片。這張照片夾在年輕男子的右手食指與中指之間,照片上映出了一名黑色長髮的美麗少女,和看似其戀人的少年。

  「……就這樣放著不管也是不壞,不過這麼一來整個狀況倒是朝讓我抱持期待的方向發展了,搞不好這個麻煩會連帶引出有趣的結果呢。」

  男子說著發出了冷笑。

  幾乎不流露情緒的陰險獰笑,化為回聲響徹在這個昏暗的房間。

  ——此時月兒依舊不發一語,安靜地高掛在夜空當中……

  彷彿一名虔誠教徒,屈身將前額觸及腳指的慇勤禮拜。...<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fantasyagain 發表於 2009-5-25 12:39 AM


3rd Cut    傷害

  1

  每到了月底,澪的手腕總會纏上繃帶。

  她的自殘行為就好像浪潮一般,一個月一次。其中以月底為多,而且偶爾會有血漬從層層繃帶裡面滲出來的情況。

  兩人一起唸書的狀況,當我多去過她家裡幾次之後——其實多半都是在我家——我原以為她能對我多卸下一些心防,然而在月底這段期間她總會變得異常緊張,也會將自己禁錮在異常堅硬而冰冷的軀殼之中,我們之間的交談也會因此變得一、兩句話就收尾,而且多半都是忽然就無疾而終。因此,像月底這種時候,我們又會回到剛交往時的模樣,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彼此身邊看自己的書。

  這樣的情況會持續一段時間,然後我必須等她再度開口跟我說話。這種情況之間的循環交替,成了我倆對於彼此相處節奏上的默契。

  「——哇,這樣交往你不覺得無聊呀?」

  明說話的同時,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都已經是高中生了,結果你們之間卻什麼進一步的接觸都沒有嗎?每天一邊讀書、一邊聊天,彼此也常常到對方家裡去,卻連接吻都沒有?我說你呀,身為一個男人,最重要的東西是不是被你丟到哪裡去了你自己都不曉得呀?」

  我們說話的時間是在期末考結束的放學以後。儘管考試的成績懸在那兒好一陣子,不過兩個禮拜不到我們便將迎接暑假的到來。不論學生或老師們全都結束考驗彼此心臟的長期抗戰,紛紛坦率地放開心胸,迎接這個輕鬆的時刻。整座校園此時已經被解放與期待的興奮感所籠罩,變得極度不安分。

  在這樣的喧噪之中,正當我打算如往常般坐到澪身旁的位子上看書時,卻被一旁的明強行拉走。我們穿過四周成群面帶希望的學生人牆來到走廊邊緣,就這麼交頭接耳展開一場男人之間的對話,此時的我覺得自己彷彿魯賓遜漂流記裡的主角,身陷在孤島之中。

  「拜託,我也不想跟你這種臭男人講悄悄話呀。」

  明撇起了嘴又歎了一口氣。

  「好啦,其實我有一個讓你這種晚熟的處男麻雀變鳳凰的魔法哦。」

  他說著說著便從口袋裡取出了兩張票券。紙張的表面塗上了鮮艷的色彩還有文字,我想那應該是電影票才對。

  「那是什麼?」

  「暑假第一天上映的《海角天涯》電影預售票。」

  我知道這部電影,它是這陣子廣告打得厲害的科幻風愛情故事。

  「你要我就特別讓給你吧,一張原價一千二,現在兩張算你兩千塊。」

  「你什麼時候開始幹起黃牛啦。」

  我的視線在明的臉龐跟電影票間來回瞟來瞟去。

  我這位摯友的個性基本上是個不拘小節、及時行樂的人。不過麻煩的是,這傢伙一點也不笨。他總是精於算計,而且沒有鬆懈的時候,從他口中提出來的建議或提案背後總是事出必有因。說得更清楚一點,這些隱藏在建議或提案背後的原因,也總會被他巧妙地跟自己的利益連結在一起。

  「好了,說正經的吧。」

  「我跟一班的佐伯告白結果被拒絕了。本來我是打算約她看這部電影的,結果都被拒絕了還去看,只會徒然讓自己的處境更為淒涼而已。雖然我不想要這兩張票了,不過要是這錢就這麼白花了我也不甘心,就當你幫我一個忙,把它買下來吧?」

  這傢伙帶著沒有任何愧疚的神色,直言這錢白花了卻要我幫他換現金回來,不過我可沒這麼簡單就相信他。這傢伙伴裝要把電影票推給我的模樣,實際上一定還有什麼其他內幕。

  「不對,不是這麼回事吧?你【應該知道我在說什麼】。」

  「啥?什麼東西?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明表現出一副不知道我在說什麼的模樣,然而他額頭上不小心冒出一絲汗水的破綻,卻沒有逃過我的眼睛,我早就摸透這個喜歡耍心機的朋友慣用的思考邏輯了。

  「對了,有件事你應該知道才對,我跟澪交往的事,不知道什麼時候變成大家賭博的對象。」

  「……不會吧?」

  「我是在偶然間聽到別人交頭接耳在說的。大家都在打賭我們的戀情究竟會破局還是會變得更親密,現在的賠率好像是五比五的樣子。」

  「是六比四。」

  「哦,對了,是六比四,真不愧是精通各種小道消息的明,你很清楚嘛。」

  「……」

  他被我逼得說不出話來了。身為一個精通各種小道消息的人,明完全無法忍受自己耳邊聽到錯誤的情報,所以要戳破他再容易不過了。

  「而且全校對這場賭局的關注程度相當高呢。好像有百分之七十的學生參與了是吧?」

  「……是百分之七十二。」

  他的眼神遊移,又一次無法克制地出言糾正我的錯誤情報。

  「你知道得還真是清楚呀。我問你,你知道組頭是誰嗎?我是不會對他怎樣啦,不過聽到別人拿自己的事情當成賭博的對象,心情總是會有點不爽的。」

  「……不知道,我的情報沒有靈通到這種程度。」

  「是嗎?如果那位組頭沒有干涉賭局的結果,那我也可以當作沒這同事。不過如果他為了讓自己處在優勢而出面干涉,那我就得好好考慮該怎麼整他了,唉,這種事情應該不難辦到吧。畢竟他如果有那種小動作而被下注的人知道了……哇,想到就覺得可怕。你知道吧?澳門一些大規模的械鬥都跟賭博有關呢,河裡許多身份不明的浮屍,甚至多到連中國政府都覺得厭煩了。」

  「………」

  「話說,你是賭哪一邊?」

  「唉,別這麼說嘛,和也。我像是那種會把自己的親友,當成輪盤上那顆小鋼珠的人嗎?」

  「這樣啊,說得也對。抱歉,我誤會你了,你剛剛說那兩張票要多少錢?」

  「唉,不用錢啦。反正這兩張票對我來說也沒有用了,如果對你有用處就直接拿走吧,這麼一來這兩張電影票也會覺得比較安慰吧!」

  他說著說著便將電影票塞到我的手上,然後三步並成兩步飛快消失在我的面前。

  「我還搞不過你嗎?」

  我將明塞給我的票收到了口袋,一邊想著該怎麼約澪,一邊往教室走去。

  2

  「我出門了。」

  我半瞇著眼睛,帶著不悅的神色瞟了一眼一齊出來為我送行的家人們。

  「路上小心哦,哥~」

  良雨說話時的語氣,彷彿今天就要跟我生離死別一般大驚小怪。

  「雖然作妹妹的我有點不甘心,不過對方長得這麼漂亮也沒辦法嘛……哥,你也長大了呢。」

  「……」

  「唉,這還真是可喜可賀呀。」

  母親不正經的反應跟我料想的一模一樣。

  「內向的和也今天終於要跟人家約會了,媽媽好感動哦。」

  她拿出一條彷彿早就準備好的手帕,擦拭眼角的液體。那八成是滴了眼藥水才有的效果吧,這女人還真只知道在這種沒有意義的地方玩花樣。

  「錢包跟手帕有帶嗎?」

  聽到一旁的父親問話,我便轉頭拋下兩個小題大作的女人面向父親。

  「都帶了啦。」

  「晚飯怎麼辦?」

  「不知道耶,要是請你先準備好了,結果我沒有回來吃也是浪費,所以先不用管我了。要是我沒吃過就回來的話,我再自己把剩菜熱了吃就好。」

  「這樣啊,那我幫你準備了一件禮物,你就帶著吧。」

  父親說完便掏出一個小紙袋遞給我。這袋子裡面似乎塞得滿滿的。

  「這什麼?」

  「為了不讓你鑄成大錯特地幫你買的保險。」

  「……我不需要啦。」

  「真的嗎?自己到藥店去買可是很丟臉的哦?」

  比起兩個女人,最為正經的父親竟也擺出這副德行。

  打從我把澪帶回家以後,他們每天都是這麼大驚小怪。

  我耐著頭痛將紙袋推了回去。

  「——我出門了。」

  我轉身背對揮手送我出門的家人,強忍著有如靜坐一般難捱的無奈,邁開腳步。

  距離十點半還有三十分鐘,我早早便到了約定的地點,卻在板凳上找到彷彿半小時前就已經像個石膏像般坐在該處的澪。

  她穿著一條淺藍色的牛仔褲,搭配白色的網球鞋;上半身套了一件淺黃色的細肩帶上衣,加上翠綠色的針織罩衫。我是第一次看到她穿褲裝,我深深覺得,她那一雙修長而纖細的雙腿足以媲美一流的模特兒了,身為美人的特權就是,不論做什麼打扮都讓人覺得好看。要是衣服有意識的話,肯定會爭相低頭、要求讓它們作為陪襯吧。這樣一位美少女在假日獨自出現在公共場合,之所以沒有人搭訕,肯定是因為她身上那股肅殺的氣氛所致吧。

  她握緊了拳頭,整隻手臂就像兩根鐵棒一樣直挺挺擺在膝蓋上頭。微微前傾的臉龐視線,始終固定在前方兩米處,看來她非常緊張,像極了一個剛畢業的社會新鮮人,即將接受初次面試一般。

  街上行人的目光,雖然都會因為澪姣好的外貌而被吸引過去,卻也都不約而同地看了看之後露出了無奈的苦笑。大概是因為澪的模樣雖然滑稽,卻也覺得她這般不知所措的模樣有些惹人憐愛吧。

  我跟其他多數的行人一樣作出了同樣的反應,隨後便快步走到她的身邊。她的左腕纏上了一圈繃帶般的黑布,上面再繫上一條用來固定繃帶的女用手錶。

  「嗨,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我盡可能表現出輕鬆的模樣,用最柔和的音量叫她,卻還是讓她整個人彷彿被野獸的咆哮嚇到的嬰兒般抽動了一下,然後才見她緩緩將頭抬了起來。

  「………」

  她的眼珠上提,用一副像是在瞪人一般的眼神盯著我看。我想她應該只是緊張,沒有別的意思。不過看到如此美麗的女性用這種眼神對著自己,就好像自己成了犯人,被宣判死刑定罪一般難受。要是在我還沒來以前,哪個男人前來搭訕卻看到澪此時此刻的表情,應該會嚇得道了歉後便拔腿就跑。

  我差點也被她的眼神嚇到一句抱歉就要脫口而出,不過我終究還是跟澪說了不好意思。畢竟約會時讓女方先到總不是男生該有的風度,是該反省沒錯。

  在我說出「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這句話後,她也很刻板地回了句「我也是剛剛才到」。

  「不過話說回來,你是什麼時候出門的呀?」

  「八點半。」

  如果從住宅區步行到這個車站前的公園,大概也得花上三十分鐘,所以她應該比我們約定的時間早了一個小時就已經出現在這裡了。我聽了之後呆了半晌,在她沒有看到時偷偷歎了一口氣。

  最近我才察覺到,澪要是抽離開她平常活動的範圍之外,便會在途中一下子緊張起來。結果總會因為慌亂的情緒而把事情搞砸,再不然就是魯莽地誤會別人的意思。我想這是因為她長期處在能夠完全掌控自己生活上所有細節的情況下的緣故。對一個許久未曾單獨跟別人接觸的人來說,要他們大幅度抽離自己的生活圈是不可能的事。所以要是讓他們處在從未接觸過的環境下,他們便會展現出自己最真實的面貌。

  換句話說,現在這個容易緊張、看來有些沒用的少女,其實就是平常那個利用自己手上的瘡疤,將自己禁錮起來西周澪真正的模樣。這麼一想,我的心裡就不禁因為世上只有我知道她這般深層的心理層面,因而湧出一股孩子氣的優越感。然而,澪這副模樣也讓我從旁得知了一件事,讓我得到這般優越感的同時,也陷入一陣短暫的憂鬱情緒中。

  其實,澪每天都過著自己一個人孤獨的生活。從沒有人找她,她也不會主動開口,只是任憑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唯一的興趣就是看書。在這樣的日子裡面,偶爾想起來,便持刀劃傷自己的手腕,這應該就是她的人生吧。

  不過話說回來,每個人的思考跟感受都不盡相同,也許有人會從這樣的生活當中得到樂趣。不過我卻情不自禁地注視著眼前這個帶著萬般緊張情緒待在這兒等我的澪。如果此時的澪才是她真正的面貌——即便這只是她真實性格的其中一個部分——那麼這樣的生活對她而言是否太過悲哀了呢?這麼一想,使得我接下來的言行便在下意識中被牽引了出來。

  「那麼我們走吧,雖然現在還早,不過等一下坐在電影院裡面,時間很快就過了。」

  我抓住了澪的手,拋去一些無形的拘束,以稍稍強硬的方式拉著她離開了站前公園。

  當我回過神來時,我已經牽著臉上始終顯得不知所措的澪走了好一會兒。這種不明原因且非關自我意識的衝動,過去從未如此強烈地表面化過,然而這次浮現在我心裡的,卻不是以往那種矛盾糾葛的情緒,甚至有種截然不同的清新感受。

  明塞給我的電影票,是這陣子已經造成一股熱潮的科幻愛情文藝片,非常適合作為約會電影,即便稍微稱讚一下明的品味應該也不過分。

  女主角是一位得了不治之症,而進入時光冷凍陷入長眠的二十歲女性。她經過四十年的沉睡,醒來後發現雙親已經離開人世,自己就此孤苦無依。此時一名剛步入老年的男性出現在她的面前。這是她四十年前的戀人。這名男子成為她的監護人,並且讓她住在自己家裡。然而女主角面對四十年時空上的隔閡始終無法適應,故事就這麼開始。

  「……」

  電影開始放映大約一個小時,劇中情節進入了高潮。

  我下意識地轉過頭去,只見澪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帶著專注的神情始終盯著眼前的大銀幕。從我的角度來看,與其說她沉醉在電影裡頭,倒不如說她不曉得還有什麼其他事情可做,只能持續望著眼前不斷流洩的影像。仔細一看,才發現澪的動作始終停留在我們剛進電影院時的模樣,就連我特地買給她的烏龍茶,拉環也沒拉開。

  「……好看嗎?」

  我盡可能壓低了音量,而對方聽到也緩緩回過頭來。不過一旁的我彷彿可以從她轉頭的動作中聽到骨頭摩擦的聲音。

  「……好看?」

  我完全無法從她的反應判斷,她究竟是將這個問題又丟了回來,還是根本沒把問題聽進去,抑或者是她其實覺得電影很好看。既然無法判斷,我也只能先說說我的感想:

  「我讀過原作,其實我覺得電影沒有把原作的味道表現出來。當然這是比較主觀的個人感想,不過我覺得電影沒辦法把小說裡面的世界觀跟故事背景表現得淋漓盡致,不知道為什麼,我的注意力總會停留在電影這方面的呈現度上,不過如果就故事性來說,電影在這方面倒是表現得不錯,可以打上及格的分數了。雖然情節方面的重心搬上了大銀幕後,太過著重戀愛方面的描寫,不過對於登場人物的複雜心理卻有不錯的著墨。」

  澪聽了我的見解頻頻點頭。只是即便如此,她全身上下活動的部分,也只有頸部肌肉牽動的關節,其他像是握著烏龍茶的手、腳尖彷彿計算過般緊貼在一起的雙足,都完全沒有動過。簡直就像是一個聽到聲音便會點頭反應的人偶。

  「……抱歉,打擾到你看電影了。」

  澪聽到我的聲音,反射性地搖了搖頭。

  看到我再次將目光放到了大銀幕上,澪的頸關節也像機械一樣,正確無誤地順著一條垂直軸線轉了回去。今天的她跟往常實在有一段不小的落差。這樣的差距讓我不知道該說是有趣還是意外,總之讓我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跟她相處,所以只好專心看著眼前的電影,剩下的到時候再說。

  3

  電影結束,我的心裡湧出一股踏實的安逸感,這麼說並非因為電影最後以美好的結局收場,而是因為電影播放期間,我的心理狀況幾乎要被一旁澪身上的緊張情緒給同化了。我從頭到尾只能跟澪一樣一動也不動地坐在位子上,這種感覺好比不足以致命的嚴刑拷打,在電影播放的期間未曾間斷地加諸在自己身上,非常難熬。總而言之,從澪身上渲染過來的那種緊張感,若沒有適度地用活動身體加以舒緩,真的會讓人忍不住想要藉著大聲咆哮一口氣全宣洩掉。

  「……走吧。」

  「……嗯。」我們順著散場的人潮離開了放映廳,正要走出戲院的時候,忽然有一個聲音唐突地叫住了我。

  「相阪?」

  聽到有人直呼我的姓氏讓我忍不住回頭,出聲的人是我的國中同學。

  「——是杉野呀?」

  眼前出現的是一位留著短髮的少女。她有著英挺的鼻樑,給人一種意志堅決的印象。她今天頭上戴著一頂淺灰色的獵師帽,加上寬鬆的T恤,一條鬆鬆垮垮的男生牛仔褲和一雙網球鞋,看來非常活潑。

  「嗚哇,真是好久不見咧~你好嗎?」

  她帶著宛如盛夏的陽光般燦爛的笑容面對著我。她的身高以女生來說算是相當高的,就連我跟她站在一起,都得將視線稍微往上提一點才能對準她的臉龐,雖說從國中時代便是如此,不過看來她又長高了。

  她叫做杉野夏姬。『春夏秋冬的夏,加上虞姬的姬,夏姬』——這是她國中時的自我介紹。聽說她之所以會有這樣一個名字,是因為她的父母希望這個女兒是個有著活潑性格的可愛女生,因此將充滿生命力的『夏天』跟充滿女性氣質的『姬』組合在一起。跟她比較有交情的朋友,都戲稱她的名字只應驗了前面一半。

  「真是好久不見呢!你現在是讀昂嶺高中對吧?」

  由於我們就讀不同高中,所以畢業以來算一算也有四個月沒見面了。雖然我們曾在國三最後的衝刺期一起交換學習經驗——其實幾乎都是我在教她——不過考上高中之後,就沒有再碰過面了。

  我想彼此應該都將所有的心力,放在適應新環境上了吧。打從我邂逅澪的那一刻起,每天都過著充滿新鮮感的日子,至於杉野似乎也是一樣。

  「夏姬,這位是你的朋友嗎?」

  說話的人是站在杉野身後的年輕人。

  這個年輕人有著高挑的身材,以及一眼就看出有練過的強健體魄。然而他那張好好先生的笑容跟不得人緣的眼鏡,加上壓抑的服裝色調,使他完全沒有如此壯碩之人該有的氣勢。

  杉野過去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像今天這樣的週末卻帶著一個男生一起來電影院,那麼兩人之間的關係其實就不言而喻了。

  「是啊,他叫做相阪和也,是我們國中時的學生會長。相阪,我幫你介紹,這位是境基陣伍,是一個對我死心塌地的大一學生。」

  「拜託你不要用這種容易讓人產生誤會的方式說話好嗎?光是跟高中生交往已經讓我在大學裡面成為大家的笑柄了,再說,我們之間的關係根本就是你強迫要脅,才會變成今天這般田地的吧。」

  這位叫境基的男生,帶著歎息對他們兩人之間的關係下了註解。看來他似乎是被杉野耍得團團轉。

  「相阪,換你介紹身旁那位女生啦~她不會是你的女朋友吧?」

  杉野將手掌朝上攤平,指向了我的後方。看來站在我身後的澪,激起了她十足的好奇心。

  「嗯,算是啦。澪,這位是我以前的國中同學,叫做杉野夏姬,杉野,她叫做西周澪,我們現在應該算在交往吧。」

  在我跟杉野說話的期間,澪的雙腳彷彿不知該如何是好,非常不安分地動來動去,她聽到我叫到她的名字,才向前踏出一步站到我的身邊,不過此時的她不知為何刻意挺起了胸膛,表現出一副格鬥家上場比賽時的表情。

  「我叫做西周澪。」

  她自我介紹時的語氣,比起我過去聽到的要來得謹慎了一些,杉野跟境基也都同樣嚇了一跳。畢竟從遠處看就已經可以清楚知道澪是個美人了,而那般的美貌一旦近看,更具有強烈的衝擊性。

  「……嗚哇~真是個美女呢!」

  呆了半晌之後回神的杉野,忽然帶著有些失禮的目光,從各種角度對澪仔細審視了一番。她毫不避諱地從頭到腳捕捉澪每個角度的模樣。從澪的表情看來,像這般被人用眼睛掃瞄大概也是第一次,臉上露出不太舒服的神色。

  如果我再這麼放任杉野下去,搞不好沒完沒了,於是便提議找個地方坐坐。

  「也好,就這麼辦吧~」

  大家都點頭表示同意,於是我們便四個人一同走出了電影院。

  「話說,我從剛剛就覺得奇怪——」

  我們走在路上,忽然聽到杉野帶著不可思議的表情,從後面指著我跟澪開口問道:

  「為什麼你們兩個人手上,都緊緊握著烏龍茶不放呢?」

  聽到杉野說的話,我們才同時注意到自己的右手。

  那兩罐烏龍茶連拉環都沒打開,依舊保持溫熱的狀態,緊扣在我們的手掌心裡。

  被杉野狠狠嘲笑一番之後,我們找到一間全國性的連鎖冷飲店,各自點了一杯飲料,坐到店內的角落。境基因為杉野幾度想起烏龍茶的笑話笑得合不攏嘴,顯得無比尷尬。

  「夏姬,你該適可而止了吧。」

  「可是,你們……哈哈,你們……噗!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呀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種笑法讓人氣得想要掐死她,不過身為當事人,我們只好默默忍耐。畢竟要是不小心說了什麼差勁的借口,肯定又會成為一個新的笑柄。我跟澪只能帶著滿懷惆悵的心情,將自己的中杯咖啡尷尬地貼到嘴邊。

  「哈哈、哈哈哈……啊,好難過~」

  杉野大概笑了足足有三分鐘。笑這麼久,看來好像也笑得口渴了,抓起放在桌上的大杯冰茶,一灌就去掉了一半。

  「呼~不過相阪,你的改變會不會太誇張啦?」

  她好像還沒有辦法忘記那個笑話一般,帶著抽動的雙頰,語帶嘲諷地對我開口說道。

  「以前那個冷靜沉著、言出必行的學生會長,竟然會因為緊張而緊握烏龍茶足足兩個小時……噗!」

  杉野似乎打算要將差點又迸出來的笑意吞進喉嚨裡去,卻不小心又笑了出來。一旁的境基終於也露出了撒手不管的態度,將吸管插入了冰可可的杯中。

  如果我此刻手上有一桶膠水,肯定會往杉野的口中狠狠地灌她一加侖。不過事實也正如她所說的那樣,所以她的笑聲我也只好裝作沒聽見了。

  剛才戲院裡的狀況真是丟臉到了極點。我過度注意澪的反應,卻連自己手中的烏龍茶也給忘得一乾二淨。仔細想想,其實這也是我的第一次約會,或許我只是沒有察覺到其實自己也很緊張吧,不過即便現在發現也無濟於事就是了。

  境基看了看此時儼然就是一個笑袋的杉野無奈地聳聳肩,然後轉頭面對我們開口說道:

  「相阪,其實我常常聽到夏姬提起你呢。」

  「我想大概也不是什麼好事吧。」

  「她提到你的時候,是常常把怪人掛在嘴上沒錯。不過我想這個怪人指的不是負面的意思;比方說,她會說你『個性冷淡,卻總是懂得體貼』、『頭腦雖然清楚,可是卻是個木頭』……等等。其實褒獎的意味還是比較多的。」

  我一點也不覺得這些形容方式有任何稱讚的意思。

  對方看到我的臉糾結在一起,於是轉頭面向澪換了話題。

  「西周同學該不會是西周隆乃跟西周美羽的女兒吧?」

  澪聽到自己的父母親名字被端了出來,內心的驚訝一下子全寫在臉上。

  她的眼睛下意識地朝我的方向動了兩下,最後還是選擇慎重的方式,將問題丟回給了對方。

  「……你認識我的父母親嗎?」

  「唉呀,果真如我所料。我就想這個姓氏不是很常見,搞不好真是這樣,結果果然被我猜中。」

  「你該不會是他們大學時代的……」

  「是啊,我知道他們兩位現在好像是受雇於民間企業支持的研究所,不過兩位博士當時留下的研究基礎,的的確確在某些領域為生化學寫下了一些貢獻。我前陣子才剛好拜讀過兩位博士十五年前在K大學時寫的論文,剛好印象還很深刻。」

  「……這樣啊……原來如此。」

  澪聽了之後整個人鬆了一口氣。雖然她今天一天的舉動都十分反常,不過剛才的她還是讓我非常在意。與其說她對境基提到自己父母親的事時,反應顯得有些不太自然,倒不如說這種異常的反應更接近她心裡深層的恐懼。

  境基並沒有察覺到澪這樣的心理狀態,興致勃勃地繼續他的話題:

  「我讀到的是一篇關於腦部神經細胞的研究,他們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經懂得利用反轉基因學,做為發現跟區分神經細胞種類的手段,進而深入到細胞維持問題上了。這種過人的天賦真叫人感佩。」

  「他們大膽假設可以固定中樞神經毒素氨的麩醯胺酸,還有負責提供腦部能量的支鏈胺基酸等主司腦部記憶功能的重要調節因子,是腦化學領域中,提倡神經細胞胺基酸受體地位舉足輕重的先驅。舉凡後來進入生化學跟分子生物學領域的研究人員,或多或少都有受到兩位博士的影響呢。」

  境基談話的內容以一介高中生來說雖然難以理解,不過即便聽不懂,也知道那是很了不起的成就。我雖然知道澪的父母親都是科學家,不過看來他們在專業領域上的權威性,可是遠遠超乎我的想像。

  聽到眼前有人極盡讚美之能事地形容自己的父母,澪的臉色明顯比平常來得難看。每當遇到跟自己雙親有關的狀況,澪都會將自己的心房緊緊合上。面對這樣的話題,她顯然不想參與,甚至根本就表現出一副裝作沒聽到的模樣。

  澪的雙親究竟對她做了什麼事呢?

  西周隆乃、西周美羽,他們兩人似乎對澪有極大的虧欠,從澪聽到境基提起雙親在研究領域上的話題,所表現出這般強烈抗拒的反應看來,這個部分就是解開這個謎題的關鍵了。

  比方說她的父母親可能過於專注在研究工作上,結果疏忽了照顧自己的女兒。換句話說,就是兒童遭到輕度忽視的狀況。然後他們在偶然間察覺到澪有自殘傾向,對此感到極度懊悔而演變成現在這種狀況。如果從這個方向推測,一切似乎就顯得合理了,原本無法解開的謎題也可以轉換成能夠銜接前因後果的解釋。

  然而這個推理,卻又讓謎題裡頭多出一塊拼圖——澪如此嚴重禁錮自己心靈的問題。這點明顯跟基於次級獲益的心理相互衝突。確實有一種說法是將自殘行為解釋為具有自殘傾向的患者確認自我存續的依據,不過澪卻是為了將現實環境的所有因素跟自己區隔開來才這麼做。這點就不符合基於次級獲益的自殘行為了,這點該怎麼解釋呢?

  境基自顧自地繼續談論他尚未結束的話題,而我跟澪,只是默默坐在另一端不發一語。一旁笑感神經終於安分下來的杉野看到境基亢奮地持續自說自話,便一掌打在他的頭上。

  「拜託!你沒看到他們兩個人都覺得無聊不說話啦?像你這樣只要一遇到自己喜歡的事情便不知道節制的典型,根本就跟OTAKU(御宅族)一樣嘛。」

  看來我跟澪沒有答腔的反應,看在杉野眼裡被解釋為我們覺得境基的話題無趣了。我暗自斥責陷入沉思而不可自拔的自己,同時也感謝杉野一句無心的指責,打破當下沉悶的氣氛。

  「話說,我倒想聽聽你們是怎麼開始交往的。一想到這個對女人沒興趣的木頭相阪竟然可以交得到女朋友,我就對你們這段戀情的經過感到好奇,根本按捺不住呢!」

  杉野帶著笑臉對澪開口說道。

  此時澪也因為話題終於離開了自己的父母親而鬆了一口氣,緊握的雙拳也才稍稍放鬆,臉上泛起了若有似無的微笑。

  「大概是五月底的時候吧,相阪說要我跟他交往——」

  「嗚哇!不會吧!真的假的?是相阪跟你告白的呀?」

  杉野這般誇張的美式應對,就是她行為上的特徵。她聽到澪說的話,嚇得整個人差點向後翻了一圈,然後又瞪起了雙眼,將視線不斷地在我跟澪的身上掃來掃去。

  「我的天,想不到你竟然有這種骨氣呢!」

  「你是把我當成那種一個人就無法成事的膽小鬼啦?」

  「不就是嗎?你本來就是一個不懂得持之以恆的傢伙嘛。所以一些小事情你可以處理得很好,不過一碰到麻煩事情就整個人縮起來了。這還不膽小嗎?」

  杉野自說自話,同時也帶著莫名其妙的表情頻頻點頭。

  「我跟你說,這傢伙國中的時候在我們學校擔任學生會長。他很會照顧人哦!而且長相也不壞,所以還滿受歡迎的。有好幾個女生跟他告白哦!可是那種畏畏縮縮、倉皇失措的模樣真是叫人看不下去了!接著好一會兒,才見他吞吞吐吐、小心翼翼地回絕掉,真的超~沒用的啦!」

  澪帶著意外的眼神轉頭望了我一下。

  「真的是這樣嗎?」

  「……你看到啦。」

  「怎樣?誰叫你要讓我看到。」

  杉野帶著誇耀自己勝利的表情發出哼笑。

  所謂舊識就是這點讓人覺得麻煩。只要是人都有覺得羞愧、想要藏起來的過去。這類不堪回首的往事,大概每個人都多得像山一樣高。然而這些跟我們共同經歷部分時光的舊時友人,就好像過去派來的刺客一樣,總是在冷不防的情況下給我們一槍。

  「除此之外還有其他的事情哦!像是運動會的時候,他很巧妙地因為意外而住院呢!這可真是傑作呀!而且自己還說:『唉,就是有人會在運動會之前受傷……』真是笑死人了!大家聽到全都笑得趴在地上爬不起來呢!」

  杉野此時幾乎是樂翻了天,頻頻對著一旁的澪不斷揭露我不堪回首的過去。

  「……」

  我盡可能地壓抑著自己的聽覺敏銳程度,私自回憶喜歡的小說情節,還有下禮拜的連續劇內容,假裝我什麼都沒有聽見。

  此時就連境基也帶著同情的目光試圖安慰我。然而我卻連苦笑回應的力氣也擠不出來了。

  4

  「唉~真是太愉快了~」

  杉野帶著心滿意足的表情走出了冷飲店。

  而相對地……

  此時我的情緒已經低沉到了極點。任何一個男人如果像我一樣經歷了整整一個小時黑幕大揭密,最後肯定就是這副德行了。最殘忍的是,杉野將我在演講台上出醜的詳細經過、自己偷偷寫的小說,還有收到的情書內容等等大大小小的糗事,全都一起在澪的面前挖了出來。

  「小澪!下次我們兩個人單獨約出去玩吧~」

  此時的杉野已經在澪的名字前面加上親密的稱呼了,然而當事人卻對此毫不介意,只是淡淡地應了一聲。

  「唉呀呀,對了、對了。」

  杉野雙手忽然拍了一下手心,揪起了我的衣領便把我單獨拉到了一旁。

  「你幹什麼呀,杉野?」

  沒等我問完,杉野便湊到我的耳邊對我問道。

  「小澪好像有點怪怪的。」

  「……」

  「我覺得她好像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沒猜錯吧?」

  「你還真厲害。」

  「因為她跟以前的我感覺很像。」

  「……」

  「不過多虧有你,我覺得小澪也會慢慢改變的。」

  「其實我什麼事也沒做,而且我應該也沒辦法為她做什麼……」

  就好像之前我無法為你做什麼一樣——這句話在脫口而出以前,便被杉野用手摀住了我的嘴。

  「你呀,明明自己總是帶著一副快被壓得喘不過氣來的表情,卻對別人非常溫柔。就是因為這樣,你才有辦法帶她脫離泥沼。像我,雖然我當時也會覺得,自己根本就是無暇他顧,不過看到你自己也因為各種事情而煩惱不已,卻還是為他人掛心,就是這種感覺讓我們覺得安適。」

  「……杉野。」

  「所以你要提起自信,至少我就是因為你才能有今天這種改變的,我可以安然度過國中那段艱苦的時期,都是你的功勞。」

  杉野收起了前一刻樂不可支的笑臉,換成了一張母親要給孩子親情呵護的臉龐。

  我周圍的朋友每個人都有這樣的一張臉。好像我在他們眼中全都是一副如此靠不住的模樣。

  「你可要好好照顧小澪哦,再怎麼說她都是你的初戀情人嘛。別擔心~相阪怎麼說也都是個好男人,一定沒問題的啦!」

  杉野說完,猛然在我背上推了一下。她這一推連腰力都用上了,讓我一下子重心不穩還搖晃了一下。

  「那今天就這樣啦,兩位!改天見囉!」

  她說完一下子跑到境基身邊,雙手幾乎要把對方綁死一般,緊緊扣在對方的手臂上。境基就這麼被她強勢地牽往人群中。杉野帶著神采奕奕的面容揮手道別的模樣,就這麼漸漸消失在人群之中。

  「……累死了。」

  這是我真正的感想,不過話說回來,這種疲憊感並非源自於什麼情緒上的厭惡感。

  雖然後來幾乎都是在杉野強勢的主導之下進行的,不過有她在場其實也讓我覺得安心不少。她是個樂觀活潑的女生,有著不拘小節的正直個性;她的言行其實不會在跟她相處的人心裡造成反感。我之所以會覺得疲憊,是因為以她那般活潑的個性當作玩伴,在不會覺得厭惡的情況下,任誰都會付出相對的精神,真誠地面對她。

  如果要比喻的話,以杉野作為對象的相處模式,其實就好像格鬥漫畫裡面的主角遇上實力相當的對手,傾注全力、最後氣力用盡,即便是輸是贏都不覺得懊悔。

  「她真是個活潑開朗的女生呢。」

  澪注視著將杉野跟境基吞沒的人群,有意無意地吐出了這樣的感想。

  「是啊。」

  「她的個性跟我真是南轅北轍呢。」

  她轉過頭時將眼睛瞇成了一線,彷彿她非常嚮往杉野的表現。

  「……你希望自己變成像她那樣嗎?」

  「……我不知道。」

  她猶豫了兩、三秒鐘之後,微微搖頭對於這個問題不置可否。

  「……其實我之前說的就是她。」

  「咦?」

  「我之前不是跟你說過,我在國中時,有遇見過一位具有自殘傾向的女生嗎?那個人就是杉野。」

  澪聽了露出驚訝的神情,下意識地又轉頭望向杉野離去的方向。

  「雖然她現在可以表現出這般活潑的性格,不過那時候問題可嚴重了。」

  杉野夏姬在國中時曾擔任女子網球社的社長,儘管她總是試圖隱藏住自己自殘留下的傷疤,不過卻也從未舒緩自己在自己身上留下的痛楚。

  她對於練球的態度非常認真,社團裡的學生也對她投以相當程度的信賴,加上她隨和的個性,跟班上的同學也處得很好。不過這也正是她心靈扭曲的證明。因為如果將她在家裡誇張的模樣跟學校裡的狀況兩相比較,怎麼也無法想像她能夠擁有正常的校園生活。

  某天我結束了學生會跟各社團社長之間的定期會議後,正打算回會議室將門鎖上,卻看到杉野一個人趴在沒有人的會議室桌上。我將臉色蒼白的她送到了保健室去。

  雖然她當時純粹只是因為過度疲勞而昏倒,不過當我將她抱到空無一人的保健室病床上時,卻看到她襪子裡滲出了血漬。我原以為那只是單純擦傷什麼的,於是不以為意而幫她把被子蓋上。然而當我將保健室老師從教職員辦公室裡帶回保健室裡時,卻看到杉野出現極為反常的反應。她帶著悔恨及恐懼的神情,畏畏縮縮地看著我。我當下覺得最好不要隨便說話,只告訴保健室老師杉野在會議結束後,面無血色地趴在會議桌上,便就這麼離開了保健室。

  隔天放學,在學生會幹部全都離開學校以後,我一個人獨自留在學生會辦公室裡頭看我的小說。就在校門關閉的前一刻,杉野如我意料之中地來到了學生會辦公室,她簡單地向我答謝跟致歉,隨後便陷入了沉默,不發一語地窺伺著我的臉龐。

  「有什麼事嗎?」

  聽到我出聲詢問,她才畏畏縮縮地用幾乎聽不見的音量回問我:「你看到了吧?」我說:「你是指襪子滲出血的事嗎?」

  於是我成了學校裡第一個知道杉野具有自殘傾向的人。我想她大概也希望找個人不吐不快吧。而我的個性,似乎不巧就是那種適合聽人家抱怨的典型。當杉野吐出了她潛藏已久的心事時,過去我所認識的那個女子網球社社長杉野夏姬跟眼前的女生彷彿成了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她帶著將死之人特有的孱弱語氣,吞吞吐吐地擠出了自己家裡不為人知的狀況。此時的她,比起她所陳述的家庭狀況,更能夠充分體現她在家裡受到的待遇。

  她那陣子的情緒緊繃到了極點。杉野深愛自己的雙親,然而她的父母卻對杉野棄之不顧。她的父母總是不斷吵架,而杉野則成了他們彼此爭吵的借口,最後更將所有的情緒發洩在杉野身上。

  ——我現在已經搞不清楚自己對他們的感情究竟是喜歡還是討厭了……

  她偶爾會說出這樣的話,也偶爾會帶著瘀青來上學。雖然她總是跟朋友說那沒什麼,隨便敷衍過去,不過每當這些日子,她那躲在學校規定的襪子底下的腳踝,總會留下自己劃開的傷口。

  其實杉野的雙親爭執的理由,根本就沒有確切的重點。他們所有心思都放在彼此互相厭惡,早就無暇檢討究竟原因出在哪裡。這般渾沌的狀況就是促使杉野自殘的原因,為了彌補雙親毫無緣由的爭執,與自己心裡曖昧不明的感觸,她以劃傷自己的方式除去心裡的不快。杉野說這對她而言是不可或缺的儀式。

  接著時間點來到了國中三年級的夏天。杉野的雙親終於辦妥了離婚,他們心裡充滿了憎恨、無暇他顧,於是杉野的扶養權就依照一般慣例判給了母親。

  ——相阪,最近我搞清楚了一件事,【我已經受不了了】,我非常清楚自己的忍耐程度已經來到極限。

  暑假開始後,杉野總會來到學校唸書。

  她劃傷自己的自殘行為彷彿就此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每天折磨自己的身體跟腦袋。

  其實我聽說她可以因為體育成績而獲得推薦升學,不過她為了離開母親,一心想要考取全員住校制的升學主義高中。然而她原本就是個不怎麼會唸書的人,於是接著便常跑圖書館跟我家,把自己的偏差值提升了十個百分點,成功地考進了自己想念的學校。

  「自從畢業以後就沒有再見到她了,所以其實我還挺擔心的。她今天這般活潑的表現,我想大概是之前唸書繃得緊緊的補償心理吧,她應該是沒事了。」

  「……」

  我們背向杉野離去的方向一路走來的同時,我也對著一旁的澪一五一十地敘述了剛才那位吵吵鬧鬧、喋喋不休的少女身上發生的事。

  每當假日,這邊的商店街都會變成行人徒步區。即便如此,擁擠的人潮還是讓所有人都得縮著肩膀走路。有人帶著全家人一起上街,人潮中也不乏一些青年跟小孩獨自在這兒閒晃。不過其中最顯眼的還是像我跟澪、杉野跟境基一樣男女成對,邊走邊聊天的情侶。此時一對大學生情侶經過我跟澪的身邊,他們手裡拿著剛才我們看過的那部電影的相關介紹,帶著興奮的語氣交換彼此心裡的感想。

  打從跟杉野他們分開以來,澪始終默默聽著我說的話。

  我剛開始說話的時候,她連應都不應,只是帶著戰場上的武士那般視死如歸的表情認真傾聽。後來大概是越聽越能夠接受了,澪的臉上逐漸露出安適的神色。

  杉野的話題說到一個段落之後,我便沒有繼續開口,兩個人於是漫無目的地,任由眼前的街道領著我們默默前進。

  ——彼此沉默了一陣子之後,澪忽然開口:「……這樣好嗎?」她的聲音一如往常一般清澈,卻似乎夾雜了些許不同的情緒。然而我卻一時沒有察覺其中的意涵。

  「嗯?」

  「你把杉野的事情就這麼說給我聽,真的好嗎?」

  她所言甚是。這是個非常敏感的話題,事關杉野個人最私密的部分,她除了我以外從沒有跟任何人說過,而我也是一樣。

  「……我想,跟你說應該沒關係……嗯,或許其實我也希望有人能夠幫我分擔這個心事吧。」

  「……」

  杉野考上了高中,帶著一張全新的面貌迎接新的生活。而我,四個月下來卻始終困在同一個胡同裡面沒找到出口。

  ——就這麼放著她不管,好嗎?

  ——雖然她曾經跟我道謝,不過我事實上根本沒有提供她任何解決的方法……

  ——如果我就這麼丟下她自己一個人離去,是不是等於對她棄之不顧呢?

  這些問題,打從畢業典禮跟她揮手道別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無法釋懷。

  「……所以或多或少還是跟她有關吧?」

  「什麼東西跟她有關?」

  「你之所以會對我產生興趣的原因,其實是因為她留給你的代償性心理。」

  「……你還記得呀?」

  「當然。」

  就在這個時候,我憶起了先前察覺到澪的語氣,跟以往截然不同的部分。

  她的聲音比起往常來得柔和許多。

  澪的聲音一如往常般澄澈,裡頭卻少了鋼琴一般清脆的無機質感,從剛剛那一刻起,她的聲音從鋼琴變成了木琴,說話時少了金屬般不帶有任何情緒的果斷音質,變成接近木琴的柔和樂音。

  「……你不用擔心,我想她的確已經從你身上得到足以讓她掙脫泥沼的助力了。」

  「……是嗎?」

  「嗯。」

  澪帶著溫和的笑容,雙眼瞇成了一線,這張笑容有著過去我從未看過的坦率,沒有一絲陰霾。

  我失了魂。

  被她奪走的心緒,讓我不得不用慌張的腳步追上慢了一拍的距離。

  「雖然我們之間的境遇不同,不過我可以清楚感受到夏姬臉上的笑容,是已經從泥沼中掙脫開來的表情,她能有今天這樣的表現,肯定是有人能夠讓她依賴才有的結果。」

  「即使我成了她的依靠,我還是覺得我給她的太少。」

  ——畢竟我連自己的事都沒辦法妥善處理,到頭來,我終究是一個無法確立自己的個人特質、無法拆解自己心裡那種違和感的沒用的人。

  我將這樣的想法吐了出來。澪聽了卻搖頭表示,事實不如我所想的那樣。

  「正因為如此,你才能成為她的依靠。因為你有這種煩惱,而這個煩惱的本質才是能夠帶給別人助益的關鍵,無論是杉野還是我,都得依賴你的這種特質。」

  「煩惱的本質?」

  「對——或許該說,正因為你持續抱持那樣的煩惱,所以你才能培育出那種煩惱的本質,我不知道這樣說對不對。」

  「……你知道我為什麼煩惱嗎?你知道那個讓我始終感到異樣的原因,究竟是什麼嗎?」

  澪聽了點點頭,簡單地應了聲。

  「那是存在於每個人心中的矛盾情結。這種心理誰都會有,而且任誰也都逃不過為此感到煩惱的命運。這是——」

  澪的話說到一半,忽然絆了一下,整個人倒向我的胸膛。似乎有人從背後撞了她。一名瘦長的男子背影,飛快穿過了移動遲緩的人海,消失在我的面前。他無禮的行徑讓我感到氣憤,然而我同時也得繃緊身上的每一塊肌肉,澪纖細的身體正依靠我的力量才得以站得住腳,突如其來的事態攪亂了我的思緒,讓我即便有什麼難以壓抑的衝動也無法付諸實行,一般人在面對混亂的場面時,似乎也都會因此而無法採取任何行動。

  即便如此,我還是沒有忘記低頭攙扶住快要倒下的澪,然而——

  「——咦?」

  我的聲音聽來遲鈍。過去的十五年間,這是我的腦袋最遲鈍的一刻。

  地上有一灘水。

  今天沒有下雨,然而我跟澪的腳下,卻有一灘覆在地面上的積水,這灘水——帶著令人感到絕望的艷紅色。

  「咿呀啊啊——」

  周圍有人叫了出來。同時,澪的身體離開我的臂膀整個垮了下去,大量的血水流到地上,發出了濃稠而黏膩、惱人刺耳的流水聲。

  此時我心裡的混亂情緒無法表達,許多東西雜亂無章地鑽進我的腦中讓我無法思考。

  「……澪……澪?」

  她那一頭黑色長髮的發尾染上了鮮血,彷彿順著血一同擴散開來,開在人潮中的野艷紅花,紅花的花心有著澪蒼白膚色的花蕊,花瓣越紅,花蕊的顏色越顯得慘白。我屈膝跪地——不,其實我已經站不住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的右側腹部有處傷口綻開。寬度不過十厘米不到的裂縫,卻彷彿遭到凶器惡狠狠地攪動,傷口邊緣全都呈現不規則的外翻。看來澪腳下的大量淌血,沒有別的原因了。從傷口滲出、流到地上的這灘血水依舊恣意向外擴張,沒有歇止的跡象。滲血量多到不像是從一個人身上流出來的。

  隨著地上的血灘擴張,我的世界也逐漸崩潰。分不青黑白的異物在我的眼中增值,蝕去了我的視野,就連周圍的人群也一併消失,此刻我的眼中只剩下一張蒼白的臉龐。

  「……啊……不要……」

  澪的雙唇微微綻開,她僅存的意志,化成穿透這綻縫隙中的氣息吐了出來。她孱弱的聲音喚回了我的意識,我——失去所有知覺的我,處在當下紛亂不堪的時空之中。

  我只手掩住澪的傷口,為了確保她的呼吸而稍微抬高了她的頸子。即便沾滿了鮮血,她的臉龐卻白得不像是活生生的女性,就連那一雙原本就像是黑水晶般的眼眸,此刻也失去了溫度。在逐漸失去生氣的神色之中,唯有一張淺桃紅色的嘴唇——她今天特地上了淡淡的唇膏——依舊鮮艷地不斷顫抖。我受到它的牽引,畏畏縮縮地將耳朵湊到她的嘴邊。在聽她說話的同時,也猶豫著是否該叫她不要這麼做,應該要她試圖振作,維繫自己的意識,然而她落在我身上的眼神,似乎告訴我她有話要跟我說。

  我不能將耳朵移開,她沉痛的表情讓我更加確信自己該怎麼做。

  「……不要……我不想死……我不要再死一次……不要……」

  遠方傳來救護車緊迫的鳴笛聲,我暗自催促著還沒有出現的援助早點到場,卻也有個聲音告訴我,即便救護車趕到也無濟於事。

  她的傷口此時已不再有血水滲出,這同時也意味著象徵生命的泉源已然乾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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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tercut

  「我看你好像很愉快的樣子嘛,夏姬?」

  杉野夏姬聞聲抬頭看著走在一旁的男子。

  「你吃醋了?」

  「不是啦。」

  境基帶著苦笑的表情加以否定。其實夏姬也知道不是,不過即便知道,卻也忍不住嘲弄對方一番,這就是杉野夏姬的個性。

  「真的沒有吃醋嗎?」

  「沒有、沒有。」

  境基無奈地聳聳肩,隨後對方便帶著些許惡作劇的意味,伸手扣住了他的臂膀。

  「唉,你幹嘛這麼不坦率嘛!不過人家現在喜歡的人也就只有陣伍你囉~」

  「所以說,你以前有喜歡過他囉?」

  夏姬一聽便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不過已經太遲了。

  境基臉上露出戲謔的笑容,他沒打算放過這個好不容易落到自己手上的主導權。

  「不過可惜了。對方雖然是個表情曖昧的少年,不過他卻有著堅定清楚的意志,所以你在告白之前就被甩了吧?」

  「……才不是咧。」

  這個答案讓境基覺得意外。他原以為對方會以強烈的攻勢做出反擊,然而夏姬卻露出了深沉的表情一下子轉過身去。

  「我只是跟他撒嬌而已。相阪雖然無時無刻都帶著自己的煩惱,不過卻是個不會吝於給別人溫柔的人,所以人家只是希望有人可以依靠,所以才接近他的。」

  聲音裡頭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夏姬對於這段往事十分懷念。

  境基知道她國中時所承受的孤獨。也不難想像當時與她共有這段孤獨心事的人,正是那個叫做相阪和也的少年。

  「他很忙、很忙,可是他願意聽我說話。我原以為自己內心所承受的痛苦,無論對誰也說不出口,不過他卻可以讓我毫無顧忌地脫口而出,我想這大概是因為他對自己『身為人的煩惱』,比起一般人來得更多的緣故。」

  「相阪對於『為什麼只有我會遇到這種事!』那般無謂的抱怨,能有感同身受的體認。有一次,我連我到底跟他說了什麼都不記得了,結果隔天卻被他強拉著來到街上,他帶我到大型電玩遊樂中心去玩,還帶我去下午茶店喝茶。當我問他為什麼這麼做時,他對我開口說道:『如果沒有值得高興的事發生在你身上,豈不是太不公平了?』還有:『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遇到這麼辛苦的人生,不過這不代表不會有好事降臨在你身上。』明明只要說一句『別洩氣』就好了,他卻非得用這麼迂迴的方式鼓勵我,真是個礙眼到不行的傢伙。」

  儘管語帶貶抑,杉野口中依舊藏不住夾雜著懷念與愛戀之情的苦澀感,一如嘗過一口高純度的起司蛋糕一般,臉上泛出了雙眉顰蹙的微笑。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雖然我也曾想過要跟相阪告白,不過其實我心裡知道,我只是想跟他撒嬌而已。雖然相阪也有自己的煩惱,不過他的煩惱是那種非得自己去解決的煩惱。也因為如此,我知道我對他而言,不會是那個特別的女生。」

  「所以與其說我剛剛覺得愉快,倒不如說我很高興看到他那個樣子。他是我的恩人,這點從來沒有改變。我看到相阪帶著他喜歡的女生,而這個人也可以讓我對她產生好感,這個結果真的讓我覺得很高興。」

  此刻夏姬臉上彷彿露出了母親看到一手拉扯大的孩子努力面對人生時的表情。

  儘管和也自己所看到的自己,是個不氣候的小鬼頭。不過其實他很努力,至少在別人眼中看來就是如此。

  他是個優柔寡斷、缺乏人生目標的人。然而他卻有著任誰也比不上的溫柔性格。也許是這般矛盾的特質,激起了身邊人心裡的母性光輝,同時也期待著他能克服心裡那般障礙的一刻,他讓他身邊的人從他身上得到一種母鳥看著自己懷裡正要孵化的幼雛的期待跟喜悅。

  境基也覺得和也是個有趣的人。

  「不過話說回來,他的眼前看來還有許多難關等著他闖呢!」

  「不用擔心啦!他雖然是個膽小鬼,不過當他遇到困難的時候,可是會展現出無限的潛能呢!」

  這一對戀人親密地走在一起。途中,一名身材細瘦的男子從他們身邊經過,兩人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長相。然而,就在他們與這名陌生男子擦身而過的瞬間,讓他們忽然察覺到了自己身後——剛才他們佇足的地方——似乎發生了不小的騷動。不只是他們兩人,路上其他的行人也感受到這股異樣的氛圍,紛紛帶著訝異的目光轉頭,朝著喧噪不已的方向張望。唯獨剛才飛奔而過的男子沒有回頭,始終毫不猶豫地背向所有人意識集中的方向離去,也因此沒有任何人聽到他此刻口裡的呢喃。

  「……這麼一來她也該能夠瞭解了,『我們』終究是無法跟普通人交往的。」

  這名男子——看來不過是長相清秀的高中生——全身上下瀰漫著一股危險的氣息,臉上則浮現一抹有如刀刃般鋒利的微笑。

  
4th Cut    傷心

  1

  「——!」

  我掀開被單,從床上猛然坐了起來。

  急促的呼吸與沉重的身體,幾乎要讓我整個人癱坐到地上,然而眼神卻非常清醒。現在如果照照鏡子,我肯定會看到一個雙眼佈滿了血絲、眼頰凹陷的自己,身上的襯衫跟身體的肌肉關節凹陷處也被討人厭的汗水濡濕。

  我身處一間昏暗的房間。這裡除了一個彷彿跑完四十二點一九五公里的馬拉松選手,貪婪吸取著空氣的急促呼吸聲之外,沒有任何聲音。

  我在腦袋空白的數秒鐘左右,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恍恍惚惚不具實感的現實,混和著栩栩如生的夢境,交替狎褻著我的感官,讓我的意識找不到穩固的著力點。枕頭邊一座電子鐘上的顯示器,宛如海岸邊的燈塔發出了藍光,這才將我引回現實,回到自己的房間。

  時鐘上顯示出來的時間是中午十二點半。應該是日正當中的時刻,然而房間裡卻只有昏暗的光線,原來窗簾緊緊拉上,沒有一點空隙。

  此刻寂寥的氛圍與昏暗的空間,給我帶來沉重的壓迫感,讓我的膝蓋不禁前屈,合了起來。

  我不敢閉上眼睛。

  我知道一旦閉上眼睛——一旦離開現實,可怕的惡夢十之八九又會再度侵犯我的意識。隨後我會因為那血淋淋的夢境再度驚醒,處在意識無法平衡、弄不清楚白天黑夜的倒錯觀感之中。

  「……」

  我覺得口渴,渾渾噩噩地走下床,汗水濡濕的睡衣讓我感到不快,從下床到更衣時的動作,都顯得極度遲緩。此時的我覺得自己彷彿某種沒有骨頭支撐的軟體動物。

  我拖著遲鈍的雙腿走下樓梯。以往不過三米的階梯,今天看來卻有萬丈深,彷彿一條直通黃泉異界的入口。

  古事記中的伊邪那岐,為了見自己死去的妻子伊邪那美一面,就是循著黃泉比良坡而來到黃泉國度,然而他卻看到面目全非的伊邪那美而嚇得落荒而逃。

  ……伊邪那岐到底是被自己妻子的什麼給嚇到了?

  是思念對像肉體腐敗而千瘡百孔的面容嗎?

  還是摯愛的女性已死的事實呢?

  或者其實兩者都有?

  「……」

  整個家裡面現在是一片靜默、鴉雀無聲。剛好現在若是要我跟自己的家人面對面,幾乎可以說是一場浩劫。

  我穿過客廳來到廚房,從冰箱裡面取出一瓶礦泉水倒入杯中。我本來打算一口一口慢慢喝,卻因為冷藏過後的礦泉水意外甘甜,忍不住一口氣一飲而盡。也許我此時已然處於輕微的脫水症狀而不自知,喝著喝著,瓶子一下子就空了一半。

  冰涼的礦泉水讓我的心情稍稍地得到慰藉,我拉開一張餐桌旁的椅子坐了下來。這種對於身心雙方面都顯得極為寒酸的舒緩感,讓我不禁呼了一口氣,像極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

  一想到自己竟然如此沒用,我便又忍不住歎了一口氣,然後順手抓起杯子,打算再多灌幾口——

  「——!嗚哇!」

  一股炙熱的痛覺,讓我反射性地將水杯扔了出去。

  杯子應聲摔碎在地板上。留置在喉嚨深處的痛覺,讓我無心關注破碎的水杯,整個人痛得屈膝跪到地上。

  「嗚嗚嗚……惡嘔~」

  些許半透明的黃色液體弄髒了廚房乾淨的地板。一陣子沒有進食的胃袋所吐出的胃液,發出了刺鼻的臭味,壓抑住腦中的噁心感。

  「咳咳……惡嘔~」

  我的眼淚跟鼻水在身體不適的厭惡感中,全都擠了出來,阻礙了我的呼吸。地上嘔出的液體甚至比起早先我灌進肚裡的礦泉水量更來得多一些。

  「嗚嗚嗚……」

  我趴在地上難過地發出了呻吟,隨後父母跟良雨都帶著緊張的神情趕到了廚房。他們大概是聽到杯子摔破的聲音,還有我的嘔吐聲吧。

  「和也!」

  「哥!」

  母親跟良雨站到我的身邊,顯得有些不知所措,父親則伸手溫柔地輕撫著我的背部。

  「還會想吐嗎?」

  父親不會只簡單地用一句『還好嗎?』來關心別人,這就是他細心的地方,我已經沒有剛才那種噁心感了,於是借了父親的手坐回椅子上。

  「……和也,你要不要再睡一下?從今天開始,學校已經放暑假了,稍微放鬆一點沒有關係的……」

  母親用她那一副不像老師的說詞,試圖給我安慰。一旁的良雨也點頭表示同意,他們每個人的體恤讓我心懷感謝,然而這樣的溫柔卻也成為我的重擔。在他們的安慰之下,彷彿我就要將目前發生的一切當成自己無法改變的結果,而接受這樣的安排,然而我的意志卻在某處湧出了想要對他們咆哮的衝動——『你們怎麼可能理解我的痛苦!』

  「……你們不用管我,我沒事了,現在已經可以站起來了。」

  「可是你穿著制服……現在的你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沒事的樣子呀……」

  母親點醒了我,讓我這才發現自己剛才換上的是學校的制服,畢竟我只是隨手抓了一件身旁的衣服換上,雖說這樣的結果,根本沒什麼好奇怪的,不過這也是我喪失判斷力的證據。

  「……我跟人家約在學校碰面,現在要出門赴約。」

  這是最糟糕的借口了,然而一時之間似乎也沒有其他更好的說詞。我企圖證明自己沒有說謊,撥開了家人的手,便朝玄關飛奔了出去。身後傳來良雨大聲叫喚,不過此時的我根本無心回應。

  夏天炙熱的陽光無情地考驗我的耐力。外頭的高溫,加上我一直悶在家裡變得虛弱的身體,讓我離開家門沒有多久便氣喘如牛,即便如此我依舊死命狂奔,此時混亂的心緒讓我無法思考,只能借助不斷地奔跑得到些許發洩。跑累了,當我一股腦兒靠到某間人家的磚牆上時,才發現自己已經渾身濕透。襯衫被汗水浸潤而貼在身上,更增加了我心裡原本就已不堪其擾的厭惡感。

  我口渴了,剛才喝的礦泉水早就全吐了出來,加上室外炎熱的高溫,讓我口裡的乾涸感受一直延伸到了喉嚨深處。在這樣的時刻裡,一種不知該如何形容的東西卻因此像泥沙般在我心裡沉澱了下來,蝕去了我體內原本美麗且值得驕傲的一切。

  夏天的住宅區除了蟬鳴之外還有許多嘈雜的聲音,如孩子的笑聲跟吸吮流水麵線的聲音。除此之外,不知道哪一家在庭院裡灑水,澆在植物上蒸散的水傳出了青草香,還有刺激人們食慾的咖哩香氣也瀰漫在這條街道上。萬里無雲的天空搭配鮮艷而耀眼的陽光,使得這裡一成不變的生活——和平的生活變得更為鮮明。

  在這片祥和的土地上,我卻好像一個在荒野中徬徨不已的旅人,帶著蹣跚的腳步渾渾噩噩地走在艷陽底下,這個世界對此刻的我來說實在太過刺眼。

  ——喀!

  腳下的聲音讓我停下腳步,一個蟬殼在我的腳下變成了碎片。

  「………」

  我不經意地抬起頭來,才發現此時我已來到了西周家的門前。白色的牆壁依舊沒有任何污點,藍色的屋簷也跟我兩個月前初次造訪時無異——它的外觀一點也沒有變。

  然而,過去幾度來訪而逐漸在我心裡留下的安適感,卻在此刻完全消逝。現在我的眼裡,眼前這堵不透明的厚實圍牆看來就好像為了將我隔開而存在的蛋殼。事實上,儘管時值盛夏,這間屋子所有的窗戶卻都拉起了窗簾,表現出一副拒絕一切外界打擾的樣子。

  「!」

  位於二樓角落房間的一扇窗戶底下,有個人影透過質地厚實的窗簾縫隙,從樓上窺伺著我。即便我站在外頭,也可以看見那一身高挑纖細的身影露出一隻深邃的眼眸——透明清澈的眼眸,那隻眼睛沒有帶著任何感情的冰冷模樣,彷彿水晶一般——

  窗簾底下的人後退了,一步、兩步——

  我心底某種無形的黑色物體猛然向外擴張,從體內向外側加壓,化成了心裡高漲的鼓動,好比一個沉重嘈雜而令人難以承受的巨響。我的胃袋被一隻無形的手給緊緊掐住,呼吸道嚴重收縮,攪亂了我抽換體內空氣的動作。

  「——!」

  我摀住了嘴,蹲到地上,一股強烈的噁心感再次衝上我的喉嚨。然而這次我已經沒有東西可吐了,即便搾乾胃袋肌肉的每一處間隙,也沒有任何水分。

  這種感受反而痛苦。

  此時我的胃袋彷彿一顆心臟般,不斷地抽動。它受到我體內那股強烈的噁心感驅使,以極度野蠻的方式抗議,絲毫不肯妥協。緊接著,宛如灼傷一般的噁心感逐漸演變成有如針錐似的痛楚,這種痛楚又進一步撬開了記憶的閘門,流洩而出的記憶成為兇猛的燃料,再度助長了噁心感熊熊燃燒。這樣的循環在我體內建構了一組堪稱藝術的永動機。

  「嗚……」

  當我好不容易抑制住體內那具驅動永動機引擎的胃袋,吃力地抬起頭來,只見到西周宅邸二樓的窗簾已經緊緊拉上。

  這棟房子此刻完全感受不到裡面有人居住的氣息,加上盛夏的氛圍讓它飄散出一股鬼屋般的氛圍。唧唧唧唧唧唧唧——暮蟬急躁的叫聲在我的耳邊縈繞,為原本已經顯得淒厲的氣氛更增添了幾分實在感。

  我彷彿中了邪一般被不知名的力量牽引,伸手按了這棟建築位於玄關處的門鈴。沒有人回應。這該說是理所當然的結果嗎?即便早知如此,我卻還是不死心地持續又按了幾次,直到第六次之後,我才死心抽回了手。

  門鈴聲迴盪在耳邊的同時,我也特別窺伺了一下,看屋裡有沒有任何反應,結果卻沒有任何收穫,沒有任何人的動靜,也看不出有任何呼吸。這裡像極了一間空無一人的宅邸。

  「……」

  我推開外頭的鐵柵門,走進了院子。

  擅自走進一間沒有人回應的宅院,的確是一件失禮的事,然而此時我心裡的道德觀早已不知去向。我帶著恍恍惚惚的腳步走到玄關前,伸手握住了鐵門門把。

  ——喀。

  玄關的鐵門門把,在毫無抵抗的一個輕聲回應之下旋了開來。

  西周家的屋內一片昏暗。午後帶著金黃色的炙熱光線,穿透僅存的幾道細縫射入屋內,成為裡頭唯一的光源。

  「……」

  我不發一語地關上了鐵門,脫下鞋子,穿過走廊,探頭窺視了一下客廳內的狀況。

  面對庭院的客廳,在日照兇猛地曝曬之下呈現出與玄關截然不同的光景。一套木質桌椅在這個彷彿黑白照片一般強烈的對比之中,朦朧地呈現出了它的輪廓。桌上有一個蓋著保鮮膜的盤子,還有幾個倒置的茶杯。

  穿過客廳有一個保持得十分整潔的廚房,看來至少早上並沒有人使用。

  我繞了一圈,沒有看到任何人影,至少可以確定澪的父親跟母親不在家裡。

  只剩下二樓——澪的房間而已了。

  走在階梯上的我,每跨出一步才發現,自己對於現在這個行為感到後悔。

  ——為什麼我會做出這種事?

  ——我真的可以就這麼擅自闖進別人家裡嗎?

  腦袋稍微冷靜下來之後便會發現,自己剛才的行為其實完全出自下意識的舉動。然而即便這麼做不對,當時的我卻沒有其他選擇。

  此時我的意識,依舊因為體內的永動機做功而感到陣陣苦痛。與其繼續承受內臟不斷翻騰的煎熬,我甚至希望自己就這麼迎向毀滅深淵——讓我就這麼直搗事實的核心,讓我此刻充斥著痛覺的意識四分五裂……

  我來到二樓,澪的房門前面。

  我透過一面厚厚的隔牆,試圖窺探其中的模樣,卻同時也深刻感受到房間裡頭警戒的神經,彷彿裡頭某個人也正屏著呼吸,繃緊所有的神經留心門外的舉動。

  「……澪?」

  此時我已經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呼喚心裡那已逝的記憶,抑或者只是我下意識的自言自語。

  「——你來幹什麼?」

  是澪的聲音嗎——我剎時之間無法作出正確的判斷。

  「回去,現在我誰也不想見,你給我離開。」

  那個熟悉的音質喚起了烙印在我腦海之中的澪往常冰冷而無機的聲音。然而這個聲音的頻率,此時卻彷彿碎玻璃堆不斷擦出聲響一般紊亂——

  彷彿徘徊在無盡沙漠裡的流浪人。

  彷彿大海中任由浪花擺盪的無助落水者。

  她的聲音聽來乾澀而沙啞。

  她那原本就鮮少出現的情緒波動,此時彷彿更受到什麼巨大的壓迫而變得一片死寂。

  那原本有如游絲一般纖弱的聲音,此時彷彿為了作出什麼重大的宣示而壓抑顫抖。

  當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向後移動的腳步明顯表現出了我的怯懦,然而我終究還是抑制了這樣的衝動。

  我對著牆的那頭,透過喉嚨明確喊出足以鼓舞自己的音量:

  「澪!」

  「離開這裡!」

  「把門打開!」

  「把門打開?打開之後你想幹什麼?」

  「我不知道,不過我還是想跟你說話,拜託你把門打開。」

  「……回去吧。」

  「澪——」

  「你回去啦——」

  她的聲音中那般絕望的死寂感忽然一轉,變為激烈拒絕。

  那是不帶任何意義、宛如孩子般的哭號,完全顛覆了澪平常給人的印象。

  她的聲音在我背後狠狠地推了我一把——我想見她,無論如何我都想要見她。

  我伸手拉了一下澪的房間門把,卻因門後牢牢扣住的門鎖吃了一頓閉門羹。

  「回去啦——」

  她再次聲嘶力竭地呼喊。

  受到她聲音的指引,我開始奮力地撞擊房門,試圖突破這道障礙。不過由於我的身材沒有特別壯碩,所以直到我的肩膀第五次叩擊在澪房間的門板上,才終於撞開了門上的門鎖。

  我今天的行動,接二連三地超出自己的想像,此時驅動我做出這種行為的衝動,更可以說是一種極致。這種下意識的行為再也沒有過去始終在我心裡揮之不去的違和感,也沒有告白時的那種身心一致的體驗。它化為一股欲掙脫我的軀體、破繭而出的焦躁盤據在我的腦中。

  「不要看我!」

  房間一片昏暗,一方面澪將室內的窗簾緊閉,另一方面這個房間面向東邊,此時根本沒有充足的日照。然而這麼說其實也不是一片漆黑,不用幾秒鐘我便適應了這樣的光線,得以辨認室內的景象。

  她——就蹲在房間的正中央。

  好一陣子不見,今天澪的身上只披了一件白襯衫,襯衫下穿著內衣,跟她給人的印象很不搭調。一頭黑色的長髮失去了艷麗的光澤,宛如籐蔓或群蛇般纏繞在她的身體上,然而其中唯一牽動我的注意力的,是她淚流滿面、身心俱疲的臉龐,還有——沾滿了鮮血的左腕。

  「……不要看我……」

  她的左腕被血水染得火紅,不只是腕關節的部分,整個下臂佈滿了大大小小、新新舊舊的傷痕。新鮮及乾燥的血漬重疊,化成了魚鱗滿佈在她的手腕上。

  「……澪。」

  當我朝她走去,她連忙站起來,用她沾滿了鮮血的左手拾起地上的東西,瘋狂地朝我扔了過來。

  要在這間房間找到可以扔擲的物品並非難事,因為它早已不是昔日那個整齊乾淨的房間,所有雜物全都不規則地散落在地上。

  鉛筆、書籍、馬克杯,所有她抓得到的東西全都朝我飛了過來。

  「澪!住手!」

  我舉手保護自己的頭部,才勉強可以繼續前進。然而當她扔完了手邊的物品,隨即便開始揮舞右手緊握的登山刀。

  「不要過來!不要用那個名字叫我!」

  「澪!」

  我試圖壓制澪的動作,不讓她繼續這種失控的舉動。

  儘管她不斷地揮動手中的登山刀,然而卻沒有掌握施力的要點,卻也因此完全無法預測刀刃移動的軌跡。

  我一鼓作氣衝了出去,因為澪弄刀的動作太過瘋狂,甚至戳傷了自己的身體,這點讓我無法忍受。

  她手中的刀刃劃過了我的右腕。不規則的刀傷儘管劃破了皮膚,卻沒有傷及肌肉,即便如此,手臂卻也傳出了劇烈的疼痛,不過我依舊沒有停下腳步,拉近距離之後,一把抓住了澪的兩隻手腕。

  「咿呀!」

  澪儘管行動受到拘束,卻依舊胡亂扭動著身子,試圖掙脫。

  「拜託你,冷靜一點!」

  「討厭!你快走開啦!」

  無論是身高或體重,我都足以壓制澪的動作。然而她此時卻彷彿置身火場的受難者,沒命似的拚命掙扎。

  「啊!」

  一個沒站穩,澪向後滑了一跤,而我也因此受到牽連,往她身上倒了下去。

  ——所有房間裡的景致在我的眼中飛快地迴旋……

  細長的髮絲畫出了一道道柔順的弧線。

  澪手中的登山刀在慌亂之中飛了出去。

  刀尖扎進牆壁。

  隨後只見澪的頭髮飄散披到了地板上。

  在這一連串流動的景致之中,最後一幕靜止在她整個人貼在地上,將那一張淚流滿面的臉龐別到了另一邊去。

  我雙腳跨在澪的兩側,屈著身子將她的雙手按在地上。這模樣讓我像極了一個企圖逞兇的強暴犯,回想起這一連串的過程,想必任誰看了都會如此斷言才對。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制止我……」

  澪的聲音哽咽而壓抑,握在我手中的一雙腕關節傳出的顫抖始終沒有停歇。

  「拜託你……拜託你讓我繼續傷害自己……如果我不這麼做,我會、我會……」

  她想說的話語,遭到喉嚨深處的抽咽不時斬斷,早已無法傳達語中的意涵,然而那聲音底下頹然的意志與憤恨,卻絲毫沒有因此而減退,直貫我的心臟。

  「為什麼我非哭不可……我根本沒什麼好哭的……我根本不需要因為自己受傷而哭的……」

  我無言以對。

  接著她的視線彷彿套上銳利的刀刃,惡狠狠地朝我直射過來。

  「都是你,都是因為你的關係讓我對此感到恐懼,你讓我抱持希望、讓我明瞭、讓我迎向毀滅之路,都是你的錯。是你、是你、是你、是你、是你,是你!都是你的錯!」

  此時的我完全壓制住了澪的行動,因此她只能將所有的力氣灌注到喉嚨,持續不斷咆哮。

  這種舉動跟她往常那般冰冷的印象截然不同,口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吐出了既直接又粗鄙的咒罵。她臉上的眼淚已干,原本冰冷而美麗的雙眸此時竄過了幾道血痕,卻也不以為意地繼續高聲吐出污穢的言詞。

  我用自己早已淘空的心靈,傾聽她的聲音和情緒。她那彷彿搾乾身體所有力氣發出的咒罵聲,噗通地掉入我心裡空蕩蕩且深不見底的區域——落在我心裡最為深邃的那一個角落。

  「……我該怎麼做才好?」

  此時從我口中吐出來的詞句,亦是從那有如無底洞般的空虛深處傳來的聲音,在我的思緒呈現理解與否的兩極結果,彼此衝突抵銷之後,化成了這般滿載著虛無的聲音。

  「傷害我。」

  澪的聲音此時又拾回了我們初相識時那般清澄透明的質感……不,這個聲音比起當時更為冷澈,讓人不寒而慄。

  「如果你不想讓我崩潰的話,那就傷害我。我不要你跟我一樣崩潰,不過如果你只是受傷,我倒是無所謂,反正我早已習慣了帶有瑕疵的事物了。」

  澪伸出舌頭拭去了滑過嘴邊的淚珠,臉上的表情堅決而不帶任何感情。好比過去那一張大理石質地的面具,以從未出現過的原石純度,帶著凜冽的氣質出現在她的臉上,真是膚淺的挑釁,然而此時我的心靈卻因為她的挑釁百感交集。

  ……不一會兒之後,我便逐漸失去了理智。

  我將自己的雙唇堵住了她的挑釁,侵入腔內的舌頭,試圖借此破壞她以言詞逞兇的武器,彷彿為了一併堵住她的呼吸,激情的熱吻險些要讓我們窒息。

  我任憑雙手蠻橫地將澪的襯衫扯破。幾顆沒有飛出去的鈕扣靠著殘存的線段懸在邊緣,氣若游絲地露出誘惑般的微笑。我的意志受到牽引,伸出慾火焚身的指尖,像是要將那一對坦露的酥胸撕裂一般抓住了澪的身體。

  她的口中吐出了炙熱的氣息,然而那一雙透明的眼眸,越是因為激情而轉動,透出的色澤卻越顯得冰冷,當她割腕自殘的時候,是否也會出現這般具有如此高度落差的表情呢?

  此時我以抽離主觀的意識,用旁觀者的角度命令自己的身體行使曾經聽聞過的行為。

  過程中澪的口中頻頻吐出嬌艷的歎息和呻吟,表情和眼眸卻逐漸失去人類該有的神彩——或者說是精煉成為一個人偶臉上才得以見到的純粹質感。

  這一刻,她彷彿洗去身上一切多餘的雜質——與她平時在學校裡那張聰穎而面無表情的模樣截然不同——昇華成為一具晶瑩剔透的水晶雕像。

  澪的身體與她傷痕纍纍的左腕不同,全身上下都有如頂級的白玉一般珠圓玉潤。我伸手撫弄著她酥胸,沿著奢華的肋骨線條滑入了她完美無瑕的右側腰線——

  然後,我的存在凝縮成了股間的棒狀物,蠻橫地刺穿了她的身體。

  第一次是苦澀而疼痛的,這點無論男人女人都是一樣——明說的話迴盪在我的耳邊,真被他說中了。

  我的『第一次』經驗,真如他所說的那般『苦澀而疼痛』。

  2

  當我回過神來,我已經走在離車站不遠的商店街上。

  回想起來,我竟然連自己怎麼來到這兒的記憶,都朦朧記不清楚,我不記得自己有坐上公車,因此心裡對於自己果真徒步步行至此,忽然湧上了一股不帶感動的佩服之意。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何來此。

  難道是因為我眷戀人群所致?

  難道是我希望自己隱沒在人群之中?

  這些疑問始終盤據在我的腦子裡,刻意排擠掉其他任何思緒,即使我試圖找尋原因,卻也只是變相將自己的思考流放到無益的自問自答而已。

  ——滴答。

  忽然一滴雨水滴到了我的鼻尖上頭。我抬頭一看,才發現天空籠罩著一整片的烏雲,接著便看到豆大的雨滴接二連三地掉了下來。

  盤據在半空之中的低氣壓武裝勢力,在派出量少質精的偵察部隊之後大軍隨後駕到。原本帶有傍晚輕鬆氣息的商店街上,剎時之間一片哀聲群起,倉皇的行人們四散落荒而逃。

  這天白晝的句點,竟是以這般慘烈的方式收場。

  原本熊熊燃燒的火紅夕陽忽然丕變的天氣,彷彿善變的大地之母對地上四處逃竄的人群,所擺出的那副滑稽窘態的訕笑。眼前忽然遇上傾盆大雨而顯得不知所措的人們,著實像極了一群慌亂的螻蟻,對此,我的嘴角不禁露出嗤笑,不能自已。

  此時我覺得這個世上充滿了惡意的嘲諷。

  我無力地仰頭望向天空。原來過去始終沒有察覺天地如此無情的我,只是個過著無知生活的卑微存在。儘管雨水濡濕的襯衫緊貼在身上十分難受,不過現在的我好比一隻落水的老鼠,根本也不差這一點違和的心情了。

  我恍恍惚惚地走在街上,根本沒想過要鑽進百貨公司或書店躲雨。

  傾盆大雨落在柏油路上濺起大量水花的景色,在我朦朧的意識之中隱約呈現一張模糊的黑白相片。驟雨強勢的拍打聲遮蔽了周圍所有的聲響,彷彿將我置入一幕嘈雜的電影情節之中。雨水的滋味滲入我的鼻腔與咽喉,被其他各種不明的雜質大量沖刷稀釋,卻仍在我的味覺與嗅覺中留下了回甘到喉嚨深處的苦澀。這天傍晚的驟雨掩蓋了整個世界,而我則是驟雨中誤入了魔幻境地的迷子。朦朧間,彷彿覺得周圍虛無飄渺的氣息也漫上我的身軀。

  這種感受還是我生平第一次經歷,是我初次經歷這種失去自我而呈現精疲力盡的虛脫感受。

  儘管我的外表顯得茫然,內在卻十分冷靜。那個自幼便巴著我不放的身心乖離感受,此時又擅自化身成抽離了主觀冷靜、注視著我的『另一個意識』。

  唯一不同的是,此時此刻的『它』竟也成了曖昧的存在。每當它出現時,必定會縈繞在我心頭上的那股違和感受,此時也變得曖昧。處於觀察者的『它』,還有被觀察的『我』,兩者之間的界線變得模糊不清,無論身心都處在搖擺於兩者之間的矛盾狀態。

  對此,我心中沒有任何驚訝或恐懼的感覺。

  唯一的感觸是一種安適,一種彷彿自己就此擴散溶解在整個世界之中的錯覺。我可以捨棄任何纏繞在我心頭上的雜事、任何阻攔在我眼前的麻煩狀況、為我帶來困擾的所有煩惱,我變得虛無飄渺,並且得到一種安逸的解放。

  不知不覺間,我笑了。

  你打算逃避嗎——一個不知名的聲音在我的笑意中朦朧地浮現。

  干你屁事——我心裡低聲無力地駁斥。

  ——你打算逃避吧?你打算就此從西周澪身邊逃走是嗎?

  ——住口!不用你多管閒事。

  ——她受傷了呀。

  ——不要你多事。

  ——你隨自己高興地接近她,現在卻打算逕自逃走,將她棄之不顧是嗎?

  ——少囉唆。

  ——你知道她的心裡始終隱藏著一個秘密,卻又在知道事實真相之後逃之夭夭?

  ——住口!

  ——你這個偽善者!不過話說回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吧。任誰遇到這種狀況都會逃跑——

  「住口……」

  不知不覺之間,我的意念化成呻吟吐出了咽喉,臉頰上也烙下了無法溶於雨水的炙熱心情,再回首,我的眼眶已然充斥著非霧非雨的液體,模糊了我的視線。

  「別說了……可惡……」

  我出聲咒罵著心裡的另一個自己。

  令人無法捉摸的『它』,從我心裡釋出了陣陣宛如共鳴般的言語,經過曖昧的攪和,塑造出一個截然不同於過去的另一個自己。『它』對我的指責問罪,像是回音一般在我心裡始終盤旋不去——說我是個偽善者、說我是個卑鄙之人、說我背信忘義……

  「住口……!」

  我緊扣著下顎的齒縫之間,竄出了心底那聲搾出僅存氣力而發出的孱弱反擊。這個聲音跟剛才的指責來自相同的地方。

  我糊塗了,強烈的指責跟無力的反駁在我心裡不停打轉。

  疾速交鋒的兩種意念化成了岩漿。

  這種炙熱黏稠宛如岩漿般的濁流,在我的內心不斷翻騰。

  我的身軀無法承受這般不斷翻攪的滾燙濁流,痛苦地彎下身子,屈起了膝蓋。即便如此,它所帶來的痛楚卻依舊沒有獲得舒緩,並且長驅直入,狠狠撞擊著我的腦漿,撕裂了我的思考。

  真可謂慘絕人寰。

  這種濁流不知究竟是源自於憤怒抑或悲傷,將我的思緒不留任何餘地地掩埋葬送。愁苦的哽咽阻礙了我的呼吸,在心中對自己的悲哀發出陣陣歎息的時刻,我唐突地察覺到了始終縈繞在我心頭的違和感究竟為何物。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一種領悟在我心裡開花結果。

  這就是我之所以始終認為自己生理與心理之間出現裂痕的原因。

  答案其實不值得一提,是很單純、非常單純的事情。

  「……原來我,其實,從沒有任何發自內心的情緒……」

  回首過去,無論是任何喜怒哀樂的情緒,都沒有在我的人生中刻畫出自然流露的眼淚,【從沒有任何情緒強烈到完全掩蓋住我的心靈】。

  真是何其諷刺。過去無論我腦袋如何清楚卻怎麼也找不著的答案,此時竟在我的心靈墜入這個無底深淵的時候發覺。

  當我察覺到這個事實的瞬間,我心裡前一刻早已被情緒掩埋的思緒,此時竟以驚人的敏銳度讓我察覺到了過去始終縈繞在我心裡的違和感究竟從何而來。

  人類的行為是由理性驅動,而非情緒——我不知道自己這般成見究竟為何而來,這或許是一種偶然忽略了仔細思考的結果,抑或者我的思路某處始終呈現無法思考的僵硬狀態。總而言之,這樣的成見不知何時開始,便不明就裡地在我心裡逐漸成形,並且延續至今。

  也許這並非一個具象的思考,或許這樣的結論根本就沒有出現過也不一定。不過我想我一定在下意識中根深柢固地下了這樣的定論。

  「學姐,其實一切果真如你所說的那般理所當然呢。」

  我笑了。不顧臉上掛著兩行苦澀的眼淚,兩邊的嘴角依舊逕自勾了起來,露出針對自己的嘲笑。

  唉,真是微不足道,一直困擾我的問題竟是如此微不足道。就好像沙姬部學姐所說的一樣,我竟是對於如此理所當然的事實感到違和。

  過去一直始終盤據在我心裡的違和感,其實不過是每個人心裡或多或少都一定會感覺到的共同經驗,是理所當然的心理現象——『情感』。這種不明來由的衝動,即是我心裡那種違和感受的真實身份。

  我笑了。

  我笑得輕蔑。

  我輕蔑地嘲笑自己的愚昧。

  幾乎要引起痙攣的訕笑從口中呼出,沒入了大雨之中。此時的我就好像一隻悠遊深海的魚類,一邊帶著扭曲的笑聲和著雨聲,在二重奏中緩步前進。

  當驟雨減弱了下來,我才忽然發現我跟澪一起到過的電影院,此時就出現在我的眼前。看來現在正值散場時刻,大批的人潮從戲院裡走了出來,所有人此時面對突如其來的驟雨都不約而同蹙眉望向了天空。

  我憶起了當時的『澪』,僵硬地帶著緊張的神情抬頭望向天空,當時的『澪』是否已不復存在?今天我見到的『澪』是否是我以往所熟知的『澪』呢?是不是那天電影散場之後對我微笑的『澪』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上了?

  我搖搖頭,蓄積在頭髮上的雨水順著髮梢甩了出去。

  我糊塗了。

  此時此刻的我已經無法作出任何判斷,就連我自己的事也弄不清楚。

  我像只將死的魚,毫無生氣地從身邊五顏六色的魚群面前,順著海潮流過。

  「——相阪?」

  電影院門前因雨而小小騷動著的人群之中,一個人拿著傘叫住了我。一把純黑色的男用雨傘絲毫沒有猶豫地張開在我的頭上,彷彿這是它理所當然的使命。

  見狀,我空蕩蕩的心靈為此泛起了一波漣漪。為我撐傘的人竟是一個在我記憶深處留下深刻印象的女性。她提著傘朝我跑來的同時,臉上也同樣流露出意外的表情。

  她留著一頭帶著些許褐色髮絲的俏麗短髮,是個跟我年紀相仿的少女。其實她大我一歲,生日是在九月,所以現在還沒有滿十六。

  「是……相阪嗎?」

  她那一雙眼角如貓眼般些許上揚的眼眸,此時微微撐了開來。

  這位提著傘走出電影院的少女是我國中時的學姐,也是我的恩人——沙姬部岬。

  一而再、再而三的巧遇還真叫人不免要想,這電影院真是個帶來奇妙緣分的地方。

  「嗯,你就隨便找地方坐吧。」

  學姐的房間即便恭維也說不上乾淨。

  六張榻榻米大的房間,堆滿了書、報紙,還有換洗衣物。當我們進來,學姐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裡頭的雜物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先堆到一個角落。

  「唉,我房間是有點髒啦,不過就請你忍耐點吧,女生自己一個人住就是會有這種情況的嘛。」

  這種說法彷彿將世界上所有的女生,都當成跟她一樣缺乏生活能力。不過正當我打算提出質疑時,卻想到了自己的母親,於是只好摸摸鼻子隨便坐了下來。

  相隔兩年之後我才又得以跟沙姬部學姐重逢,結果我就這麼被她半強迫地帶回自己的房間裡。當時她先從頭到腳對我仔細審視了一遍,隨後吐出一句:跟我來,便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她這般蠻橫的作法跟以前一樣一點都沒變,就像國中時的我,被她二話不說地拉著在校園裡頭到處跑一樣。

  我被她領著帶到了一間商店街中的出租公寓。這是間屋齡大約五年左右,看來幾乎可以當作徵信社或律師事務所的三層樓高辦公建築,一樓開了一間便利商店,從後門來到二樓即可看見一間可以租給電影公司當作辦公室外景使用的小公司景象。從入口進來可以看到幾件鐵製的桌子、椅子,還有書架。隔了一張玻璃屏風後面,還有一套成對的沙發擺在一張桌子的兩側。再過去則可以看到一間茶水間和一間備了床的休息室。現在我們則待在這間休息室裡面,扣除其中一個小角落不算,這裡跟門外稍微堆積了一點灰塵的辦公室景象不同,瀰漫著一股濃濃的生活味。

  「拜託你,你剛才那個樣子看來根本就是行屍走肉嘛。」

  沙姬部學姐邊說邊伸手進她那堆散亂的換洗衣物堆裡撈呀撈的,然後便扔了條粉紅色的浴巾給我。浴巾蓋住了我的頭部,將我的視線染成了整片的粉紅色。

  「你趕快去沖個熱水吧,從那個門進去就是浴室了,瓦斯已經開了,你只要轉一下水龍頭就有熱水出來了,身上的衣服就隨便脫了扔在地上就好。」

  「……嗯。」

  我恍恍惚惚地站起身來,帶著蹣跚的腳步往浴室走去,關門脫了整身的濕衣服之後,才想到男生在女生的住處赤裸身子似乎不太妥當。

  (……唉,隨便啦。)

  一方面這裡是沙姬部學姐的住處,再說對我來講現在似乎顧忌什麼都覺得多餘,於是放棄思考。

  我拉上了淋浴區的塑料簾子,扳開了水龍頭將水轉到蓮蓬頭去。剛開始水還沒熱,冰冷的觸感讓我全身僵硬起來。隨後水溫漸升,才逐漸讓身體恢復了溫度。

  心情稍微得以平復之後,我圍上了浴巾,走出一體成型的整體衛浴,才一腳跨出來,便看到學姐正擋在我的眼前擺出一副威嚇般的模樣。她叉著手對我怒目相向。

  「你知道我為什麼生氣嗎?我氣你為什麼要把自己逼得這麼狼狽,像你這樣虐待自己到底有什麼好處?」

  ……虐待自己,是嗎?

  我回憶起自己剛才的行為,稍微思索了一下。

  像我剛才那樣漫無目的地四處徘徊,就連面對傾盆大雨也不找個地方躲一躲,這副模樣看在別人眼裡,大概真會覺得我在虐待自己吧。然而,當時的我卻一點也不這麼想,只覺得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那種行為就叫做自虐啦!」

  學姐說著說著丟了一套新的T恤跟男用四角褲給我,然後伸手指向房間的中央。那兒有一張矮桌子和坐墊。

  「你趕快換好衣服給我坐到那邊去啦,看你像個木頭一樣站在這邊很礙眼的。」

  學姐說話時總是一副拒絕讓別人撒嬌的語氣,不過這對現在的我來說則是再好不過。她拿著一個塑料袋將我的衣服收一收,便走了出去,而我則在她出去之後換上了她遞給我的衣服。當我拿起那一件四角內褲時,不免也在心底問起了,一個高中女生的住處為何會有男生的衣服。話說回來,這個女生既然是沙姬部學姐的話,大概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吧,即便這個房子裡頭藏了幾把手槍或是武士刀,我大概看了也不會覺得有什麼好驚訝的。畢竟從前的她也就一直給人這般強勢的印象。

  我拖著一身彷彿血液全被抽換成了鉛塊一般沉重的身子,來到房間中央坐了下來。我轉頭看了看拉上了窗簾的窗戶,耳邊還可以聽到雨水不斷打在窗子上的聲音,看來雨勢又轉為激烈,已經從午後的雷陣雨轉變成為暴雨了。

  當學姐回到房間裡來的時候,手裡還端著一個塑料托盤,托盤上傳出勾起人們食慾的香味。她將手中的托盤遞了出來,上面裝著塗滿蜂蜜、灑了些肉桂粉的法式土司,還有一杯熱騰騰的咖啡。

  「拿去。」

  她將叉子遞到我的手上,要我握緊,然後將盤子放到榻榻米上,自己端了一杯茶坐到房間的一角。

  「……」

  看來這是她特地為我做的。既然如此,我只好將盤子端起來,用叉子切開法式土司,將其中一片放到口中。

  ——好吃。

  仔細想想,我從昨天開始就沒什麼進食了。一整天累積下來的空腹加上疲憊感,讓我的身體一直處於對糖份飢渴的狀態。第一片吞下肚後,我便馬上伸出叉子叉起了第二片麵包。接著一口飲盡溫熱的咖啡之後,我的身心終於又恢復到了正常狀態。

  「學姐,謝謝你。」

  我正襟危坐,低頭向沙姬部學姐行了禮。

  她發出小小聲的歎息,隨後用那一雙比起國中時候更為犀利的眼眸注視著我。

  「如果你真想要謝我的話,可以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嗎?為什麼剛才的你竟然可以讓自己看起來好像不屬於這個世界、又去不了陰曹地府的遊魂一樣,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

  「……」

  她這麼幫我,當然有知道事實的權利,不過我卻始終默默不語。畢竟現在我的心中許多事情都還懸著,沒辦法理出一個頭緒。

  「唉,其實我大概也猜得到啦,聽說你交了一個女朋友?好像長得很漂亮,是個長頭髮的少女。這件事跟她有關吧?」

  「你、你怎麼會知道?」

  我難掩驚訝而反射性地開口答腔,說話時還有些口吃,因為事實就如同她所說的那樣。

  「我是聽杉野說的,那間茶店我也常去,常常會遇到杉野,所以偶爾就會沒事聊上兩句。」

  「……」

  「看來問題不是被甩,或小倆口吵架這麼簡單的樣子。說說看吧?我看你現在自己也沒理清個頭緒,說出來看看嘛。」

  學姐此時依舊用她那一貫不拘小節的男生口氣說話,這樣的說話方式讓我感到一股莫名的安適感。

  「……如果——」

  「嗯?」

  「如果學姐你交往的對象死過一次,而且是死在你的面前,卻又活過來了……你會怎麼辦?」

  3

  ——那天,大約是兩個禮拜前。

  澪在人來人往的商店街中倒了下去。她躺在血泊之中沒有呼吸跟脈搏,失血的程度早就超過了致死量,在救護車趕到以前,任誰都清楚她已經沒有救了。

  ——————————

  我生平第一次搭上救護車來到醫院時,已經慌亂得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當時我真的非常認真思考著周圍以白色作為基調的建築究竟是哪兒。

  壁紙、燈光,全都呈現同樣的白色,米灰色的油布質地走廊搭配儉樸的沙發,排列在一起,走廊底端的緊急出口上還亮著一盞綠色的告示燈,我花了好一段時間才將眼前的景象跟醫院兩字聯想在一起。

  眼前的門上亮起了『手術中』的燈號。

  我的記憶從澪倒在商店街等待援助,到下了救護車之前的中間,空白了一大片。仔細一看,我的衣服染滿了澪的鮮血,乾裂的血漬呈現剝落的片狀……不過這對我來說早已無關緊要。

  我的意識一片空白,不過這種無法思考的意識空白,其實是被各種混亂的思緒給佔領,彼此鉗制糾結不清的嘈雜感受,折磨著我的神經。

  好比『冰天雪地』(譯註:由真保裕一所撰寫的懸疑小說《WhiteOut》中譯名稱。題名取自主角視線被風雪覆蓋模糊不清的景象)裡的場景。

  其實視覺裡『白色』的印象,是由各種波長的光混和而成的顏色,所以所謂的白色並非『空無一物』,而『飽和』才是它的本質。當時的我正可謂處在這種冰天雪地的情況下。

  這種狀況至少持續了一小時,不過由於我當時的時間感已經變得曖昧,所以實際的時間也許更久,或者根本只是轉眼間的事也不一定。

  手術室上方的燈號消失,厚重的鐵門由內側往外向兩旁推開。

  穿著白色手術服的醫生與護士,協同走出了手術室。

  幾件白色的衣服幾乎都沒染上什麼鮮血。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手術室裡的患者體內的血液早就流光了。

  這群白衣人之中,有一位看似領頭者的男性朝我走了過來。

  「……小弟弟,那個女生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物呀?」

  這位醫生劈頭就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質問。

  我沒有意會過來,緩緩將頭抬了起來。

  「……什麼意思?」

  我原以為對方會直接告訴我澪的死訊,於是聽到對方如此出人意表的詰問時,心裡湧出了一股希望。

  然而,這位醫生臉上的表情複雜程度,卻難以用筆墨加以形容,好比某人口中含著一口飲品,卻不知道該說它是甜的還是辣的,再將那種感覺誇張數倍之後,也許就會得出這樣的表情。

  「這個女生在被送進醫院的時候其實已經沒救了。她的血已經流乾,而且出血的部位是位於側腹部的撕裂傷……傷口遭異物入侵並且激烈地攪動,體內的腎臟、脾臟,還有腸子全都已經殘破不堪,無論是動脈、靜脈,或者是門靜脈等重要部位都遭到破壞,按照平常的狀況來看,我們早就作出死亡宣告了——患者於七月二十日下午六點零三分死亡。」

  他說著便坐到了我的身邊,伸手到口袋裡好像要找個香煙什麼的。最後大概是湮沒找著,索性便將手放到了褲子口袋開始抖腳。

  「不過不曉得什麼緣故,院長竟然直接下令要我們繼續維持她的生命循環,這根本是平常不會發生的狀況。總而言之,我們就拼了命地為她輸血,並且幫她接上最新的體外循環系統。因此,她現在是在體外循環裝置的作用下勉強維持生命循環,不過其實她已經腦死了……嗯,也許不該這麼形容,應該說我們在她已經死亡的情況下,用人為的方式強迫她繼續保有生命跡象。不過儘管我們奇跡似的讓她的自律神經系統,得以維持住最基本的運作方式,她肯定也不可能清醒過來了。可是院長不理會我們的說法,還是要我們繼續搶救。小弟弟,你知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嗎?」

  他說的話我一句也無法理解……不,應該說他想表達的意思我清楚了,不過我跟他一樣無法理解其中的原委。

  其實現在我的心理狀態,幾乎可以用『懸在空中』加以形容。

  澪的死亡幾乎已經是可以斷言的事實,不過為何院方還是努力維持她生理方面的循環機能?院方高層所受到的壓力究竟又來自何方?這樣的狀況又意味著什麼樣的事實?

  我不知道該作出什麼樣的反應,只能跟身旁的醫生一樣表現出一臉疑惑的模樣。

  「唉呀,相阪和也,你也在這裡呀?」

  一個輕佻的語氣出現在醫院這個充滿肅殺之氣的場合之中。出聲的男子臉上頂著一張我翻遍了自己的記憶也找不到的陌生臉孔。他的身材中等,不高也不胖,身穿黑色西裝、打了一條黑領帶,好比一個裝扮失敗的MIB角色。他全身上下散發著一種虛偽的氣質,戴著一副眼鏡,一張好似公務員的臉龐,卻在嘴角勾起了一抹輕浮的微笑。

  「哦,對了,我們還是第一次見面呢。抱歉,這是我的名片。」

  他從懷裡取出一隻鍍銀的名片盒,從中取出一張名片,然後好比一個業務員一般彎腰將名片遞了出來。如果是一般的上班族做出這種動作,大概任誰都會覺得習以為常,然而,換他做起來卻給我一種惡質玩笑的錯覺。

  國立自然生物研究所監察員

  黑威兼互

  名片上的內容簡單明瞭。

  「我跟澪的雙親是同事,跟澪其實也常常見面呢!」

  這個名叫黑威的男子乍看之下露出了友善的笑臉,不過這種表情怎麼也無法讓人覺得安心。

  我唐突地想起著迷韓劇的母親曾經說過:『這個男演員的笑容好像肯德基爺爺哦。感覺上他的臉上好像貼了一張橡皮一樣,非常虛偽。』

  就如同母親所說的,眼前這個男人的表情,也是貼了一張日後常被我掛在嘴邊的<橡皮笑臉>。他的笑容好像浮貼在臉上一般,無關於自己的內心。

  「唉,不過話說回來,這樣的發展真是太理想了,澪在這時候經歷『二次死亡』,就時間點來說真是再理想不過了。」

  「理想?」

  一股瘋狂的炙熱情緒湧上我的心頭,這股情緒便是過去始終盤據在我心裡的那股違和感改變形貌呈現出來的模樣。它並非窩在心靈角落默默支持我的力量,也不是在我背後使勁推我一把的衝動,而像是欲將所有事物全都燃燒殆盡的岩漿。

  這一灘炙熱的岩漿快速地將高溫導入了我的思緒,要是此時稍微有個閃失,我可以肯定自己的理性便會因此被這股衝動給淹沒,一拳往黑威臉上揮過去。

  「唉呀呀,看來你也不是一個多溫和的人嘛!」

  他聳聳肩,對我開起了玩笑,語氣聽來簡直充滿了揶揄跟嘲諷。

  儘管我現在確實無法掌握當時的狀況,不過在澪離開人世的這個時刻竟然口出戲言,我絕對無法原諒這個無禮的傢伙!

  「唉,忘了告訴你,請你冷靜一點,沒事的啦,她會從地獄裡面復活的。」

  黑威將手腕提到了胸前,一派輕鬆地揮了起來。我帶到身體側邊,下一刻就要在對方臉上咆哮的拳頭,卻因此頓了下來。

  ——復活?

  眼前這個男人剛剛是這麼說的嗎?

  他用極為惱人的手勢彈指發出聲音,接著只見一群人從走廊轉角處跑了出來。

  他們全穿著白色的防護衣,誇張得看起來就跟太空人一樣,手中帶著大大小小、閃閃發光的醫療器具和其他機具。

  「辛苦你們了,接下來的工作交給我們處理就好。對了,這件事情請不要到處宣揚,畢竟大家都還這麼年輕,不會想要丟工作吧?」

  聽到黑威丟下這麼一句話後,那群身著防護服的男子便一個接一個地快步走進了手術室。剛才那位醫生此時則露出了一臉茫然的表情僵在原地。

  由於這個狀況實在太過突然,我也僵在那兒呆了半晌。

  一會兒之後,澪身上插著許多管線,被收容進一個透明膠囊,推了出來。

  我彷彿看到一個玻璃櫃中裝了一具人偶——一個被邪念束縛的藝術家,傾注所有扭曲慾望成就的代表作。

  呼吸器塞入了她的口鼻,不斷循環流動的紅色液體被透明的管線包圍,直接貫入了她的胸口中央。其他還有各種顏色跟粗細的管線插在她的身上,與其說是醫療措施,反而更接近捆綁束縛的結果。

  「對了,相阪同學,你也一起來吧。不管怎麼說,你跟澪都是一對戀人嘛。」

  黑威露出有如惡魔誘惑人類的邪惡笑臉,對我眨了眨眼睛。

  醫院外頭的停車場內,停放了一輛裝載著貨櫃的卡車和其他幾輛國產車。這些車子跟以黑威為首的集團給人的壓迫感不同,只是靜靜地躺在那兒。

  澪被運上了卡車,而我則在黑威的指示下坐進了黑頭車裡。

  「那麼我們出發吧。」

  坐在副駕駛座的黑威對著車內的無線電下達了指令,於是所有的車輛便以卡車為中央,發動引擎,轉動了輪軸。

  我坐在車子後座,有意無意地望向窗外。窗外的天空中,太陽彷彿為大地降下祝福一般,與我此刻的心情呈現極大的陰晴對比,完全不顧我今日多舛的淒慘境遇。

  車外的景物隨著車速呼嘯而過,先是穿過了民宅疏然而立的住宅區後,又通過了一片早已廢棄不用的工業區,往山裡鑽了進去。

  我們絲毫沒有停滯地駛進了一條掛著私人土地禁止進入的車道,起初的路面沒有鋪柏油,使得行車時有些顛簸,隨後地上的碎石子便瞬間消失,變成了平坦的雙線道。

  周圍濃密的植物繁生,走在這條山道裡頭完全看不到山下的縣市道路。換句話說,我們正處在一個與一般市街公路完全隔絕的土地上。路上我們還經過了一些不自然的彎道跟隧道,我想這應該也是為了不讓這條路被一般人從外部察覺而做的設計。因為有了這層設計,這條道路可以做得比一般路面來得更寬廣些,也不用擔心這種路線帶給車輛額外的負擔。

  駛進了這條路約莫十分鐘左右,我依舊無法弄清楚自己身在何處,而且目前花費的時間也許根本不止十分鐘。此時,原本始終圍繞在道路兩側的茂密森林瞬間向兩旁退開,讓出了寬廣的視野。一座十分具有現代感的建築,矛盾地出現在山林景致之中。

  這棟宏偉的建築旁邊,還有一個土地面積遼闊的停車場。建築物並沒有與天爭高地向上延伸,而是沿著地表往兩側搭建,這種設計反而更添加了它所帶來的壓迫感,更遑論建築本體那沒有任何窗戶的灰褐色外表了。

  這些看來詭異的黑頭車群,全在建築物前停下來。隨後便看到建築物的玻璃門向側邊滑開,一群與車上穿著同樣白色防護衣的群眾,從建築物內部快步走了出來。他們將卡車貨櫃團團圍住,隨後便將裝了澪的玻璃櫃推往建築物內部。

  「好了,我們走吧。」

  不知何時已經離開副駕駛座的黑威,此時已經幫我打開了車門,邀我與他同行。

  歡迎來到地獄——那一張依舊虛偽的笑容裡頭,隱約可以讀出這般險惡的意涵。

  建築物裡頭非常明亮。不過提供照明的並非鑲滿整片天花板的日光燈,而是彷彿陽光從牆外滲透進來、遍及整個角落一樣的自然光線。

  從建築物外側看來一片灰褐色的外牆,從內側望出去卻可以清晰辨別牆外所有的景物。看來應該是魔術玻璃的一種。

  「這東西跟魔術玻璃有點不同哦,魔術玻璃又叫做單面透光鏡。顧名思義,它是將一般鏡子的水銀薄膜減少一半的塗量,並且借由玻璃兩側不同的光度,產生單面透光的效果。不過這棟大樓不一樣,它之所以擁有單面透光的效果,則是因為本身的建材特性使然。這個建材採用特殊結晶構造,使得建材兩面分別呈現吸收光和放出光的作用。它可以針對強光減低光線的透光性,並且針對微弱的光線提高,借此維持室內的光源穩定程度。」

  即便我沒有開口提問,這傢伙卻在非常巧合的時間點上,擅自作出了解說。

  建築物內部是由乳白色作為基調,統合了整個室內的色彩。乍看之下有種置身某間醫院的錯覺,不過實際感受上卻有著不同於醫院的氛圍。比起醫院,這棟建築更充滿了無機質的美感。說得更清楚一點,我無法從這棟建築物身上,感覺到任何人們置身其中的溫度,好比一座墓園,即便乾淨,卻始終瀰漫著一股冰冷而遺世獨立的氛圍。

  身著白色防護衣的塊狀物圍在澪的四周,一個接一個被吞進了大廳深處的兩部電梯裡頭。

  「我們走這邊。」

  聽到黑威指引,我便跟著走進了剩下的一部電梯,電梯內寬敞的空間彷彿大型工廠內才可能出現的設施,告示牌上寫的電梯限重,竟然高達兩噸。

  這部電梯內的乘客只有我跟黑威兩人,隨著地心引力短暫地消失,電梯也開始下降。

  我站在電梯角落,跟黑威呈現對角分佈的位置。即便只有一步的距離,我都不想多靠近他一點,這便是此時此刻這名男子給我的深刻感受。

  他帶著虛假的笑容,掛著一副眼鏡,人模人樣的表面下,卻散發一股有如將黑暗具象化般、緩緩逼近的壓迫感。這就好比思考不斷來回穿梭、卻找不到一個著力點時,原本具象的世界便開始崩解、不合理的想像油然而生般。我從他身上感受到這麼一個處在夾縫中的扭曲世界。

  電梯不一會兒便停了下來。黑威在電梯門打開的那個瞬間便走了出去,一旁的我見狀也只好跟上。

  我們出了電梯便看到一條寬廣的白色走廊。我們明明身處地底下但是眼前的空間無論在寬度和高度方面,都至少多達四米以上,周圍極為自然的光線遍佈其中。仔細一看便會發現幾條光帶分別鑲在左右兩側的牆壁、地板,和天花板之間的四個角落。看來地下室裡跟地面上的空間不同,是採用發光纖維作為照明材質。

  「很棒吧?這棟建築物本身其實就是以實驗作為基本設計概念而搭建的,很多設計也都是在建築過程中才完成的呢。那些設計者在建築的過程中一邊調整、改良,在一年內至少開發了五、六種嶄新的建築技術,讓人一舉滿足了相當程度的求知慾呢!」

  這條走廊不長,很快便走到盡頭。此時橫在我們眼前的,依舊是一堵純白色的牆壁。

  「黑威兼互,ID002•003806。」

  他將一套宛如咒語般的口令熟稔地吐了出來,隨後只見眼前這堵高牆,開始傳出機具和諧運轉的聲音,這光景像極了法師開啟一道通往黃泉異界的門扉。

  「歡迎你,相阪和也。在你眼前的就是我們所開發出來的高度技術。」

  他說著伸手指向門內的景致。

  「————」

  有生以來我第一次因為驚訝而無法出聲。

  ——內臟森林。

  ——心臟、

  肺臟、

  肝臟、

  胃、

  大腸、小腸、

  甚至連子宮都有。

  我所熟知的一切五臟六腑,還有許多叫不出名字的器官,只要是該出現在人身上的,全都各自裝在圓柱狀的水槽之中。每一個水槽底下,還各自繫著數條不同顏色的管線,宛如神經或血管的模型一般鋪在地上。

  這個景象與現實之間的落差,實在太過巨大,加上水槽裡頭浮動的臟器更加深了我腦中的違和感。心臟強烈收縮、腸胃宛如毛蟲般蠢動,彷彿正極力主張它們與我眼前的臟器一樣,都是獨立存在的個體,主張將它們放入人類體內是一種極為邪惡的褻瀆。

  「我們在進行臟器培養的工作。這些都是利用干細胞分裂製造出來的器官,不會在不同的人體內產生排斥反應,雖然利用重新設定體細胞遺傳信息的方式製造內臟也是一種方法,不過在初始化的萬能細胞進行端粒(譯註:染色體末端的DNA重複序列,用以保持染色體的完整性)和DNA複製的過程中會出現連續性錯誤,這個情況始終無法獲得改善。至於你現在所看到的臟器則是我們從冷凍的臍帶中將DNA移出,加上DNA轉錄錯誤也控制在最低限度,所以非常理想。」

  黑威一邊說明,一邊走入了這些宛如環狀列石(譯註:日本繩文時代遺留下來的古代遺跡)的水槽之間。

  「<我們>已經利用這種方法成功地製造出人類的五臟六腑,現在也著手調節豬的遺傳因子,製造人類器官的代用品。現在我們假借某個科學家之名,公佈了可以從複製人類胚胎中取出干細胞株(譯註:所謂細胞株,即是通過選擇法或克隆形成法,從原代培養物或細胞系中所得之特定性質或標誌的細胞群)的技術,這項技術其實從九零年代就已經確立了。其他像是複製動物方面,早在可憐的羔羊出生前十年,我們就已經成功複製過猴子;換句話說,人類科學發達的程度,遠比公諸於世的技術早了三個世代以上。」

  我戰戰兢兢地跟在他的身後,盡可能將自己的視線鎖在這名男子的背上。然而,浸泡在透明液體中不斷沉浮的臟器影像說什麼也不肯離開我的視網膜,並且在我的臉上勾起一抹扭曲的笑意。

  「不過話說回來,即便我們擁有如此先進的高度科技,世間的人倫常理跟法律,卻始終沒有隨著時代一起進步。如果我們真得屈就於這些束縛,那麼我們好不容易發展出來的技術就沒有意義了,所以我們都以這種有些蠻橫的方式,秘密進行臨床實驗。」

  我從黑威說話時的語氣,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的興奮之情。

  然而,眼前令他著迷的景致,卻始終只帶給我截然不同的恐懼感。

  此時我的胸口湧上一股比起胃酸逆流灼傷食道還要難過百倍的痛楚,喉嚨深處不斷發出痙攣。不知不覺中,我已經拼了命地在忍耐著快要嘔出的噁心感,一旦不小心鬆懈下來,我便可能整個人跪地垮下去。

  緊接著,我們來到這座由詭異興趣堆砌起來的森林深處——一個灰色、充滿複雜如電路般的皺褶的肉塊出現在該處。

  那毫無疑問的就是人類的腦。

  雖然我從沒看過實物,不過至少模型什麼的多多少少也見過。然而,那個浮在眼前水槽中的肉塊明顯是活生生的腦,將模型無法呈現出來的柔軟度和溫度,透過玻璃傳遞了出來。

  不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興趣詭異也該有個限度吧?

  把這種東西培養出來到底能做什麼?

  如果這東西是活的——那麼他究竟在想些什麼呢?

  正當我的疑惑無法得到解釋,不斷持續思索的時候,我忽然留意到了水槽內漂浮著如絲線般纖細的條狀物,此時正透過光反射的方式昭示著它的存在。我原以為那只是自己的錯覺,就在我將注意力放到那偶然間因為周圍的光線而閃爍的區域,不經意地眨了眨眼睛的同時——

  「你發現啦?」

  身後的黑威愉悅地開口說道。

  「水槽裡頭無數活動自如的微管線,可以維繫裡面那個腦的運作,可以把它燒掉、幫助它思考、利用電流刺激達到強化的效果。這個腦就分子機械工學的角度來說,跟原來那個是一模一樣的。我們管它叫做<B。R。A。I。N。complex>,是一種嶄新的技術。」

  「……【原來那個】?」

  聽到那句話的瞬間,一股不祥的預感即刻湧上我的心頭。然而我卻顧不得這樣的惡感,依舊將心裡的疑問吐了出去。

  「對,就是西周澪的腦。」

  4

  這個角色扮演失敗的黑衣人,彷彿小學生正在炫耀自己收集的卡片一般,用他那得意的語氣繼續講述他們的研究成果。

  「那些微管線分別輸送電流、荷爾蒙、成長因子等等元素,提供這個嶄新腦袋縝密的神經元構造。不過話說回來,只有神經元構造,當然不可能建構一個完整的腦。所以我們也完整重建了腦細胞裡的荷爾蒙、胺基酸等等記憶調節因子的受體,我們完全複製出了腦袋扣除掉人格、記憶、思維等運作成果以外的基本架構。」

  黑威在為他的研究成果作出解釋的同時,不斷以他的肢體動作作為表現自己高昂心緒的輔助行為。

  「不過這裡有一個問題。如果我們要做一個包含記憶思維的完整腦袋備份工作,我們該去哪裡尋找那些原始媒材呢?儘管我們可以借由核磁共震顯影方式,做出腦部的高解析度斷層掃瞄,不過人的記憶是不斷累積的,所以我們當然不可能在人死之前投影出那個人腦海裡最後一刻的記憶地圖。」

  「那我們究竟該怎麼辦才好?」

  「結論是記憶地圖製作裝置——我們將這種機具事先埋藏在人類的體內。」

  談話中,我們再次走回充滿近未來氛圍的走廊。

  此時那顆在水槽中載浮載沉的腦袋化成了鍾杵,不斷敲擊著我的腦殼,在我的腦中激起了宛如喪鐘一般的陣陣腦鳴。

  我伸手按住胸口,拚命地壓抑著疼痛欲裂的心臟。手心不斷冒出了汗水,身上乾裂的血漬也因我的汗水浸潤而軟化。

  「我們會利用針筒之類的機具,在實驗對像剛出生的那一刻起,便在他們體內各個重要的神經系統內,植入比起稻米還小的神經元記憶晶片。這些晶片會完整記錄實驗對象,各個神經系統在成長過程中流經的各種信息、完整的成長過程,直到神經系統不再具有傳遞信息作用的那一刻為止。我們可以從實驗對像體內無數的神經元晶片之中,擷取出該神經回路的成長過程,並且經過系統化的整理之後,得出一個有機而立體的三次元記憶地圖。」

  打從前一刻起,我便一直不斷懷疑著自己是否正在作夢。

  其實就連自己的女朋友在人來人往的商店街中約會時,遭人刺殺這件事本身,就具有十足的戲劇性了,而我接下來竟又被帶到這種莫名其妙的地方,看見水槽裡頭漂浮的腦袋。即便英國詩人拜倫曾說事實遠比小說來得詭異,不過再怎麼荒誕也該有個限度吧。

  「這種作法最重要的一點是『我們置入的神經元晶片,分佈在實驗對像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神經系統之中』。這種作法下,即便多少有些晶片無法回收或者發生故障,也可以經由其他晶片提供的信息進行全盤記錄模擬,並且借此精確地彌補複製結果可能出現的誤差。換句話說,即便我們失去了少部分的神經元晶片,我們也可以精準重現實驗對像在死亡瞬間時的腦神經回路。」

  「電子設備在資料儲存上有一種叫做R。A。I。D。的技術。這種技術將檔案分割成細碎的單元,並且重複儲存於不同的備份記憶體中,以備檔案毀損的狀況擴及備份資料時,保有主要資料的完整性。我們利用這種概念創造了人類再生系統,並且稱之為:BiotechRedundantArrayofIndependentNeuron-chipcomplex——即先前我跟你提到的B。R。A。I。N。complex技術。」

  黑威領著我繞過幾個轉角,搭上電梯,來到一個看似設有特定層級出入限制的門前,秀出了自己的身份,最後抵達一個看似他心裡早已設定好的目的地。這間房間的房門沒有裝設剛才那種身份認證機具,只有一個銅質門把,宛如一般家庭即可能出現的普通門板。然而,如此樸素的外貌卻讓它更顯得詭異。

  黑威伸手拉開了門把,刻意擺出服務生的架勢招待我入室。我一踏進去,便領悟到這間房間的用途——一間『觀察室』。我不清楚他們究竟怎麼稱呼這種具有特殊功用的房間,如果要加以形容,它就好像醫院的手術室隔壁,透過一張玻璃窗便可居高臨下俯瞰整個手術過程的房間。紅色的照明用它宛如鮮血般混濁的光芒,暗示出了房間昏暗的輪廓,室內的其中一個角落——在我右手邊的那個位置——有一張與牆壁一體成型的桌子,和幾張散放在桌前的椅子。桌前即是整面的玻璃牆,不過也許因為牆前拉下了布簾,此時看來一片漆黑。

  「來,請坐,這裡可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進來的地方呢!」

  他說著便自顧自地拉了張椅子坐了下來,我也一樣,不過我刻意在我們之間留下了一個空位。他似乎對我的態度感到滿意而露出了笑容,然後伸手做出彈指的動作。接著眼前原本呈現一片漆黑的玻璃,此時逐漸變得清透,並且呈現出它真正的材質——類似一種具有形狀記憶功能的有機玻璃屏幕,看來應該是通過電流調整它的透明率。

  「……」

  透過這層透明有機玻璃,可以看到一個類似手術室一般白淨的空間,空間中央放置一個剛才見過的圓柱狀水槽,水槽周圍有一群白衣人,圍成一圈各自進行著調整機具的工作。

  「……」

  水槽中有一個人形漂浮物——是澪。

  她一絲不掛,彷彿就像待在母親的羊水之中,唯一不同的是,原本應該繫在腹部的臍帶,此時變成許多不同粗細的管線,穿過她的胸膛深入體內。即便她被裝進玻璃櫃中、運出醫院的時候,已經形同一具『遭到拘束的人偶』,不過此時的她比起當時的印象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水槽裡頭一頭長髮浮在水中,隨著水流輕輕搖曳,此時正替代那一副失去血色的軀體,昭示她微弱的生氣。

  「澪現在被裝在以生理鹽水為基底的人工羊水裡頭,羊水中充分的含氧量讓她即便不用呼吸也不成問題,不過我們接下來要在這個水槽裡頭為她進行手術,所以必須借助一些外部裝置,避免她的排洩物溶進人工羊水之中。這點我們當然可以借助事先在她腦幹裡頭埋入的神經元晶片,代替她已死的腦部發出信號,借此控制她的代謝機能,不過這麼做會對B。R。A。I。N。complex造成不必要的負擔,也會因此在神經元晶片中留下不必要的信息,所以我們不會這麼做就是了。」

  「怎麼樣?這跟收集七顆龍珠便可以召喚神龍的動畫裡頭,那種治療栽培人的膠囊像不像啊?」

  一對男女佇足在水槽前面,是西周隆乃和西周美羽夫婦。從我的角度無法觀察到他們臉上的表情,不過從他們有氣無力的模樣,可以清楚窺見他們的內心。

  「想必兩位博士對此也會覺得滿足才對,畢竟借由他們兩位自己研發出來的技術,才得以像這樣把自己的女兒從黃泉異界給拉回來呢。」

  此時澪的手術已經在水槽裡頭開始進行,水槽的上下兩端伸出幾支機械手臂,持手術刀劃開了澪的肉體。不知道他們使用了什麼樣的技術,澪的血沒有滲入人工羊水之中,從旁觀察的我也感覺不到任何血腥感。她右側腹的撕裂傷被切開,許多內臟宛如拼圖一般緊緊繫在一起。

  「……」

  我的冷靜程度讓我感到驚訝。此時的我比起往常任何一刻都來得沉著數倍,安靜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

  澪死在商店街時帶給我的衝擊,讓我陷入一陣瘋狂的混亂情緒。然而,之後接連的幾個更大的震驚事實,卻讓我腦袋裡的思路一下子沉澱了下來。這就好比一種過度激烈的衝擊療法,對著一股熊熊燃燒的烈火,施以一陣兇猛而具有壓倒性威力的暴風,將其鎮住一般,接二連三朝我撲來的詭異事件極可能已經麻痺了我的知覺。不過無論如何,此時此刻的我正目睹著促使澪產生那般自殘行為與言行舉止的肇始之因。

  「……澪……已經是二度『經歷』這樣的事情了?」

  「對,大約是在兩年以前,一場交通意外,澪的內臟破裂,右腳骨折,情況非常慘烈。那是一場極其嚴重的連環車禍。我們為了將她從事故現場帶出來,可是花了好一番功夫呢,那對她來說可以說是一次既短暫又漫長的『初次死亡』。在她復活以後,精神方面呈現長時間的不穩定狀況,甚至在當時她所就讀的國中引起相當麻煩的問題,也成為直接造成她開始自殘的原因之一。為此,我們特地讓她從自己非常習慣的生活環境,搬遷到現在這個地方。」

  「……」

  透過眼前這層透明材質的隔窗看去,水槽那邊正在進行的工作,與其說是『手術』,倒不如說是『修理』可能更來得貼切。我可以從中感受到經由人工一步一步作業帶來的溫度,以及機械作業特有的精確性。經過拋光處理,帶有溫潤銀色色澤的機械手臂悠遊在水槽之中,逐步進行精密而沒有多餘動作的高效率工作。

  加上呼吸器和體外循環裝置的澪,被收容在一個充滿無機質感的環境裡頭,如此更得以彰顯她的美感。她原本就具有如頂級人偶一般工整的外貌,以及白皙細嫩的肌膚,在這樣的環境底下更接近一具完美的雕像……不,也許此時的她正適合這樣的形容方式。

  澪微開的雙眼映入了我的視線裡,那是一雙瞳孔擴張、宛若死魚或人偶的眼睛。

  現在的澪毫無疑問已是個死人,不過是借助機械的力量讓這具屍體持續維持生理機能。換言之,此時的她就好像一個發條玩具或是電動人偶。

  此時我的腦中忽然領悟到這棟建築,之所以會採用如此過度先進的技術作為設計方向的緣故。儘管黑威曾說這是一棟以開發新技術作為設計宗旨的實驗建築,不過我想它真正的用意,也許是為了肯定建築物內部無論怎麼看都無法給予正面評價的實驗行為才對。為了讓置身其中的職員得以安心專注於自己的工作,因此必須為他們準備一個同質的環境——這便是這棟無名建築真正的存在意義。而我,也許浸淫在這樣的氛圍之中也逐漸受到感染……

  「你看,接下來就要進入最高潮的場面了呢!」

  黑威說話時的語氣,讓我清楚意識到他炫耀的心理。

  羊水中飄蕩的長髮被整束捆了起來,一刀斬斷。即便現在也許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不過我心裡仍湧上一股深切的不捨。

  「啊,你不用擔心,我們連心臟跟腦都可以複製了。像頭髮這種小事,一下子就可以讓她恢復原狀了。」

  當澪的頭髮被乾淨地削落以後,三隻機械手臂分別進入作業程序。其中一隻宛如鳥爪一般鉤住了她姣好的頭型;另外一隻以她腦袋為中心做出了迴旋,在她的腦殼上留下了一圈紅色的紅外線光痕,最後一隻看似激光手術刀的機械手臂,則將其尖端部位貼到了紅色的光痕上。

  即便手術區的聲音不可能傳遞到我的耳邊,我的腦中卻依舊傳出了一陣『咻』的聲音,也在激光工具燒灼她的腦殼同時嗅到一股燒焦味。

  「這就是在水中進行手術工作最大的優點。水槽中的人工羊水可以由我方完全掌控——不同於正常的手術環境——若要處理腦部這類纖細的『零件』,這是最好的方法。」

  機械手臂在澪的腦殼上劃了一圈,留下一道紅色的線狀缺口。

  此時我已經可以借由想像,模擬接下來即將發生的狀況,同時對自己發出了警報——別看!別看!儘管我的心理狀況九成對此感到抗拒,卻依舊禁不起一成的誘惑。半瞇著眼睛,微轉過頭,只要我下定決心便可以完成如此簡單的肢體動作,同時避開接下來駭人的光景。然而我的身體卻如同生銹的鐵塊一般生硬,過去始終縈繞在我心裡的那股違和感此時再度油然而生。與理性的邏輯回異的『它』,再度剝奪了我的身體,要我別將視線移開,不能逃避眼前的事實。

  如同鷹爪般鉤住腦殼的那只機械手臂發出輕顫。

  下個瞬間——『咕嚕』——原本早該停止活動的人偶眼睛忽然轉動,將視線的焦點移到我的身上。

  難道是我的腦袋受到過於嚴重的刺激,此時產生了幻覺不成?然而此時我確信那具屍體的視線與我四目相望。

  那一雙如水晶般清澈的眼眸不帶有任何生氣,沒有意識、沒有任何情感。然而我卻似乎可以從中讀出她想傳達的意涵。

  ——我……是誰?

  【頭蓋骨被取下】——死者發出宛如悲鳴一般的怒號,何其淒厲的聲音彷彿近在耳邊……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Intercut

  ——受傷。

  這是她生平初次遭遇的體驗,她早已習慣撥開自己的傷口,卻從沒有經歷過被人傷害的體驗。

  她面向視線緊緊扣在自己身上的那名少年。

  這名少年沒有任何突出的氣質,是個極為普通的男生,既非擁有俊美的外貌,也不至於會被評為醜陋,一頭偏長的瀏海加上讓人聯想到狐狸模樣的上吊眼,或許足以看做作他的特徵,不過實在也不能說是醒目。他跟友人之間的距離既不能說親近,也不至於疏遠,是個再普通不過的高中男生。

  經過好一陣子深交之後,她方才知道這名少年非常努力地,想要借由理性控制自己的意志。這樣的想法也許是源自於他對自己具有相當程度的自我瞭解。他盡可能地剖析自己所有的行為,並且努力地探究自己心裡的煩惱,這種行為儘管看來像個窮盡哲理的哲學家,不過卻也像個頑固的孩子。

  即便他帶著如此不平衡的身心乖離感受,也十分努力地為自己尋找答案,就是這模樣讓西周澪和杉野夏姬這樣的人們深深為他吸引。

  「……」

  這名少年——相阪和也此時正呆然佇足在少女的面前。他無法控制自己,只能任憑自己的身體採取獨斷獨行的作為。

  這是澪第一次看見這樣的相阪。

  在她眼中,相阪和也——也許不曾有過——那種迷失自己的茫然印象。

  相阪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無法控制這種任誰都無法擺脫的危險本能。

  只要人在經歷過某個時期之後,都能夠認同,所謂情感存在於自己內心的事實。然而他卻無法做到,或許是孩提時代的某個契機致使他產生這樣的結果,抑或許該促使他產生轉變的契機沒有發生,才讓他始終維持這樣的心理狀態。總而言之,這般扭曲的結果,使他不明就裡地希望能夠『理解』情感這種事情而非接受它,卻始終無法如願。

  由於這種扭曲的心理狀態,讓他代償性地學習到如何觀察他人行為表象底下潛藏的思緒。

  就因為無法理解,所以使得他對別人的情感有了極大的興趣。

  不過最諷刺的是,他越是想要理解感情這種事,便使他距離自己的感情越遠。

  ——不,如果要說諷刺的話,這世上沒有比我的存在更能夠代表這個詞彙的事物存在了。

  澪面對著相阪心裡暗自解嘲。

  「謝謝你,已經夠了。」

  「……」

  澪口中的一句話讓相阪身體忽然顫了一下,此時少女臉上表現出了些許的滿足感和深深的懊悔,一股無以名狀的虛無同時在她心裡萌生。

  「怎麼樣?感覺好嗎?不管怎麼說,我可是個剛出廠的處女呢,你覺得滿足嗎?」

  她的話中帶著無與倫比的攻擊性,與她自殘時一樣。一陣虛無的透明感從心裡退潮,取而代之的便是這般強烈的情緒化表現,她為了讓自己忘卻那般虛無感而自殘——然後週而復始。

  「今天謝謝你的幫忙。如果哪天我又希望自己受傷的話,我會再找你的。【你一定會很樂意傷害我吧】?」

  相阪屏息的表情足以讓澪覺得受傷,這種疼痛比起她被相阪的股間貫穿的那一刻,更顯得劇烈而鮮明,甚至比起刀刃劃傷的痛楚更為深邃。

  「……澪,我……」

  因悲苦而扭曲的臉龐,在他身上刻畫出了過去從未有過的情感。

  少年究竟是為何而悲、為何而苦呢?究竟是什麼樣的問題在苛責他的心靈?

  是他情人變調的性格?

  是眼前可憐的人偶?

  是終於揭曉的事實?

  是眼前無法理解的異樣生物?

  還是西周澪——這個仰仗科學成像,宛如惡夢般呈現在他眼前的化身?

  「從今天起就是暑假了呢,這天真是太美好了,今後你想來的時候隨時都可以過來,不過我不敢跟你保證,隨時都是由『我』來迎接你就是了。」

  少年覺得自己的臉彷彿開了一處窟穴,臉上的肌肉頓時失去了知覺,只剩下思考還飄浮在半空中。

  他低頭握緊了拳頭,終於轉身背向少女。關上房門的那一刻,他與澪的雙眼短暫地四目交會,那對眼眸彷彿昆蟲的複眼。

  門外的足音遠去,直到玄關的門被大聲關上,澪便摀住了嘴,屈身蹲下。強烈的噁心感襲上她的心頭,咽喉跟眼皮不斷痙攣抽搐。

  這情況真是何其悲哀,讓澪不由得笑了出來。

  眼淚因生理反應奪眶而出,掛在她的臉頰上,此時她覺得那一串淚珠就好像自己的分身一般。

  待宛如燒焦味一般的噁心感緩和之後,澪靜靜地站起身子。

  她一邊環抱著殘留在股間的痛楚,一邊穿上內衣,然後用一襲洋裝將自己包裝起來。此時她將目光移到插在房間角落裡的那把登山刀,看了一會兒之後沒有任何反應地走出了房間。現在的她不需要那把登山刀,血,依舊沒有止住。

  她帶著宛如幽靈一般飄渺的身段走下台階。台階彼方沒有任何光源而顯得朦朧,好比通過一隻野獸的食道,或者無底的沼澤,這個景象讓人聯想到死者走在通往黃泉異界的斜坡上。對澪來說,如果得以就此墜入無比深淵,也許反而是種解脫。然而事實上,她終究只是踩在現實世界裡的一小段階梯上頭而已,十五階之後,澪來到了一樓。

  她套上涼鞋,打開了玄關的鐵門,一陣涼風灌進屋內。風中冰冷的溫度讓人有種得以從仲夏夜裡抽身的錯覺。然而這陣晚風儘管能夠撫平身體上的厭惡感,卻反而更加深了澪心理上的不安,畢竟這不是這個季節的季節風。門外顯得一片昏暗,任誰看到此刻滿佈烏雲的天空,都會覺得前一刻鮮艷的夕陽彷彿只是個美麗的謊言。大雨驟降只是遲早的事,拂在身上的涼風也只是豪雨的序曲。她沒有打傘便走出了家門,她覺得與其待在屋裡,倒不如任由風吹雨打來得好過得多。

  離開家後,澪很快便因為溫度驟降而感到不安。即便她過去一直想變成一把散發著無機質感的刀刃,然而一旦實際接觸到低於常溫的溫度,卻也不免聽到自己的心裡傳出糾結的苦澀。

  她開始覺得這樣的自己,真是一個不上不下的半吊子。

  既無法讓自己充滿人情味,也無法讓自己變得冷淡無情,果真如此,她至少希望自己像個冰點下恆溫的金屬人偶,卻也終究無法如願。

  此時的澪就好像一個幽靈或者夢遊症患者,失去得以依附的現實依據,孤苦伶仃地走在街上。她不知該何去何從,因此只能順應這四個月的日常生活中培養出的習慣,一路朝著學校走去。

  ——日常生活。

  這對澪來說是個難以承受的詞彙。一旦沉浸在所謂日常生活的世界裡,她便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跟這個世界究竟是何等疏離。

  這也是促使她割腕自殘的原因。

  她在自己身上刻畫出異教者的烙印,並且為了確認這個烙印,同時讓它變得更為醒目,這便是促使她讓自己浸淫在『日常生活』之中的原因。

  這個詞彙對她來說,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意義。

  可是不知何時開始,日常生活帶給她的痛楚逐漸變得和緩,然後消失。這毫無疑問便是那名少年帶給她的影響。

  起初他只是她證明自己異教者身份的道具罷了。面對這名第一印象極為普通的少年,她想將他留在自己身邊,讓少年對她感到絕望,最後離她而去,如此一來她便可以確立自己異質的身份。然而少年最終只是不發一語地坐在她的身邊,不論他倆交往多久,少年始終只是默默坐在少女身邊念著自己的書,直到兩人結束當日的會面,始終沒有交談。

  雙方僵持不下的結果,澪的意志終究敗下陣來。她無法忽視他的存在,因而小聲向他攀談。少年答了腔,終於開始敘述自己的事。不知不覺間,少年不濟事且令人討厭的言詞,不斷流入了少女的耳中。

  她就此陷入少年為她成就的、可以包容異教者存在的日常生活之中。兩人之間極其普通的生活不斷蓄積,為她在心裡沉澱一層安逸而穩固的基石。然而,平穩而安逸的生活卻也為她帶來了強烈的反動情緒——恐懼,她打從心底害怕這個屬於她的日常生活崩解。

  那是一種深層的恐懼。

  因為過去,真實始終未曾戳破這個看似正常的謊言。一旦她身為異端的本質被戳破——真正成為孤苦無依的一個人時,這次她絕對無法承受,要是現在早已遍體鱗傷的她,再次受到挫折,那麼她便一無所有了。

  不過現在說這些已經為時已晚。

  因為真實已然浮現。它好比午後乍到的驟雨一般唐突、宛如暴風一般兇猛,將屬於澪的日常生活毫不留情地吞噬、粉碎。

  於是她終於無法將傷害的衝動只留在自己身上,連陪她一路走來的少年也成了刺傷的對象。

  這種行為何其卑鄙,又何其醜陋?

  ——沉痛。留在心裡的傷口,比起過去任何創傷都來得深邃。

  她走在乾涸的柏油路上,忽然一滴水珠從天空掉了下來,緊接著地上出現一滴水漬,斗大的雨滴接二連三地從雲端滾落,轉眼間便掩蓋了整個路面,是一場又急又兇猛的豪雨。渾圓而飽滿的水珠,宛如來自天空的猛烈炮火不斷地轟炸大地,不但表現出夏日午後陣雨那般獨特的豪邁氣質,同時也直接煽動著人們心裡的不安情緒。然後這一切又被連續的驟雨給沖刷殆盡,將世界變成曖昧不清的存在。

  澪的衣服、髮絲、臉頰,無一不在數秒間便遭到雨水強行浸潤。她抬起頭,火燙的眼眶在大雨之中稍稍得以降溫。圓睜的雙眸,似乎期盼在大雨中得到上天的洗滌與滋潤。

  她輕歎了一口氣,右手手指屈得像鷹爪般鉤住自己的左腕,衣袖被血水染得火紅。炙熱的左腕在冰冷的軀體中一舉躍升為最顯眼的存在,讓她覺得這只左手好似將要離她而去。快要結痂的傷口此時又被雨水化開,滲入血水的雨滴順著指尖滴落地面,儘管此時的她同樣是讓自己處於自我傷害的環境中,然而,這次她卻希冀自己早已習以為常的自殘行為,能夠帶給她截然不同的感受。以往渴求從中獲得自己存在事實的澪,卻希望讓自己消失在這個世界中。因此,她早先在自己左手腕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極力宣揚自我存在的傷口,此時卻令她感到極度厭惡。

  澪開始後悔自己沒有將插在房間角落裡的登山刀給帶出來,心裡殘破不堪的情感化成一股純粹的衝動,讓她想要劃破自己的身體。

  「——嗨,晚安。」

  一個聲音彷彿昭示著命運的存在一般,毫無預警地在此刻造訪。

  那聲音的主人站在澪的正面。

  她抬起頭,在朦朧的視線裡發現一個打著傘的人影。

  「所謂雨打芭蕉指的就是這副美景吧?呵呵,看你這副模樣,應該已經想起來自己是誰了吧?除此之外還有你的傷口代表什麼意義、甚至其他一切的一切都也都想起來了。」

  聲音的主人將純黑色的傘緣提到眼睛上方,是一位身形纖細而機敏、容貌端正叫人屏息的美少年。他的年紀看來與澪相仿,應該也是個高中生。那一副銳利而滑順的臉部線條讓人聯想到澪,彷彿會將欲伸手觸摸的人的指尖給劃破。然而他給人的印象,卻是與澪截然不同的另一種無機質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樣的特徵使然,他的立姿總給人無法擺脫人工合成的聯想。

  他看著澪在雨中狼狽的模樣,臉上卻露出了喜悅的笑容。然而,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這張笑容之中除了喜悅之外,卻也同時給人包藏禍心的印象,彷彿一杯撒旦調製的雞尾酒,杯中同時融合了面對戀人時的情愛,以及面對仇人的憎恨,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這絕不是普通人臉上可能看到的表情,也許是因為這個緣故,讓澪眼前的這名美少年看來更接近無機物。

  「所謂『真實』,不論你如何彌補、如何試圖模糊焦點,負面的結果最後都會反饋到自己身上,你覺得呢,西周澪?」

  少年舉起另一隻手,手上握有一把以行兇作為天職的大型刀刃。水滴沿著刀身滑至刀尖,凝聚了銀灰色的金屬光澤在雨夜中閃耀。

  快逃——如此事不關己的念頭朦朧地浮現在澪的腦中,卻無奈自己的意識全被眼前的刀鋒奪去。

  ——不對,我不用逃走了,畢竟我所渴求的利器,此時就在我的眼前……

  少年對澪的反應感到滿足,一步步朝著澪走過去。

  「我來接你了,我可愛的同胞。你讓無辜的身體留下的血,今天將得到應有的報應。」

  雨勢又變得更加兇猛,天空終於收起夏日午後陣雨的幌子,揭開了暴雨兇猛的真面目。此時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一層陰影,被收進灰色的薄紗之中。...<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fantasyagain 發表於 2009-5-25 12:57 AM

本帖最後由 fantasyagain 於 2009-5-25 12:59 AM 編輯



5th Cut    決定

  1

  ——看似夏日午後雷陣雨的天氣,結果似乎是颱風來臨的前兆,一片靜默的房間裡頭只有狂風呼嘯撼動著玻璃窗。

  牆上的掛鐘,指針已過午夜十二點。

  學姐聽到我說的話後,並沒有發出笑聲,也沒有作出任何破壞整個談話氛圍的舉動,只是安安靜靜地盯著我看,不發一語地傾聽從我口中吐出的每一句話。那雙眼眸和從前的澪極為相像,帶著沉靜的氣質,將目光焦點停佇在我的臉上,這張臉龐讓我覺得十分懷念。

  在她還是學生會長的時候,她就是帶著這樣的表情,在校園各處仔細聆聽學生們的要求與抱怨。她不發一語,唯恐漏聽對方口中的任何一句話;她便是用自己的視線記錄對方,包含語氣、態度,甚至小動作等等所有談話的過程,我所擁有的洞察力其實也曾獲得別人的讚賞,不過沙姬部學姐在這方面的表現更是出類拔萃,甚至讓人懷疑她的身上是否長了一個能夠看透人心的器官。

  「……你還記得我們初次見面的時候嗎?」

  這句話讓話題急轉直下。學姐帶著極為認真的臉龐對我開口問道,似乎一點也不覺得我說的話荒謬。

  我深深地點頭表示肯定,那天與沙姬部學姐傍晚在圖書室裡邂逅的故事,我說什麼也不可能忘。

  「我那時候跟你說過吧?你所煩惱的其實是『理所當然』的事。」

  我清楚記得當天跟學姐交換過的所有對話,因此面對這個問題我同樣也點頭回應。當時她說:『這種煩惱太過理所當然,所以過去從沒有人察覺到。』

  「事後我也說過,『你心裡的陰霾終究將會煙消雲散』,對吧?」

  ——你的煩惱會在不久的將來如同夕陽裡的暴風雨般唐突地煙消雲散。『那個東西』可能會將過去支持你一路走來的信念給摧殘得體無完膚。不過你不用擔心,就好像風雨過後天空總會出現虹彩一樣,你的心裡也會豁然開朗——

  這是她在她的畢業典禮之後,離開學校前跟我說的話。

  「那麼我現在問你,你已經知道自己心裡那種違和感究竟是怎麼回事了嗎?」

  「……嗯。」

  「你大概一向習慣過度冷靜吧。理解這個問題的答案以前,肯定從沒有經歷過渾然忘我的經驗,所以你才沒辦法理解『感情』這種事,才會對於來自不同於『理性』的心理衝動出處抱持疑問。」

  說的沒錯,我正是不習慣所謂情感這種東西。

  我不曾因為寂寞或悲傷而哭泣、不曾為了快樂或喜悅而感到振奮、不曾讓憤怒和憎恨蝕去我心裡的理智,打從我懂事以來,我就知道自己是個冷淡無情的人。當時的我看在別人的眼裡,大概是個陰沉到極點的小鬼吧。

  於是乎這個陰沉的小孩,不知究竟是為了理解自己無法釋懷的情感,還是為了盡可能地忽視它的存在,他開始將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理性的一面。

  然而,在他心裡那份困擾已久的違和感冰釋之後,今天他才終於理解到——所謂感情是不可能用理智去衡量的。

  『理解』是一種理性,是由意識驅使的行為,感情則是屬於下意識的範疇,不能用理解的,必須經由『體驗』而瞭解。

  這個陰沉的孩子,最後只能在落魄而淒涼的結局中,得到這樣的體認——為何我一直在煩惱這般徒勞無功的事情呢?

  「不過這樣的煩惱,不是只有你才會有,其實對每個人而言都是『理所當然』會經歷的。」

  聽到學姐溫柔的聲音,才讓我從低頭暗自解嘲的情緒中,又將頭抬了起來。

  她的臉上露出看似迷惑又好似無奈的表情,帶著令人難以捉摸的微笑。

  「因為任誰都有無法承受自己情緒的時候,尤其是那種從內心深處湧出的情緒。」

  學姐的口中,沒有那種試圖博得對方敬重的大道理,言談間也不會擺出那種語帶同情的高傲姿態;我從她的言詞中獲得了溫柔和溫暖,讓我彷彿被一團羽絨棉被包覆,內心充滿了安適和慰藉。

  「現在最重要的問題不是為什麼你會遭逢這般嚴苛的命運,而是你究竟因為什麼樣的原因而落得這般田地,這才是你現在最重要的問題。所以,相阪——你現在可以清楚地描述你此刻的心情嗎?」

  「……慘絕人寰吧。」

  「嗯,應該就是這麼回事了,看來你還能夠保持直接而正確的自我認識呢。」

  面對我吐露出的情緒,學姐用她的笑容予以回應。

  「那麼,究竟是什麼樣的事情,讓你懷抱如此悲苦的情緒呢?」

  「……我不知道。」

  「不,你應該知道的,只是你假裝自己不知道而已。」

  「……」

  「相阪,任誰都有不想讓別人知道的秘密——即便那是自己最真切的一面,無論是我們的父母、兄弟姐妹、摯友,甚至是我,每個人都有。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當緣分這種東西降臨到你我身上,難道有人不希望跟對方和樂相處嗎?果真如此,那麼有誰會刻意讓別人看到自己污穢的一面呢?」

  的確,其實我非常清楚這樣的心理。

  過去在我心裡,我所感受到的那種身心乖離的違和感,是別人所不曾有過的,當我察覺到了這點,我便對於這樣的事實感到深刻的恐懼。雖然時至今日,我才發現自己困擾許久的煩惱其實可以一笑置之,不過回首過去——尚未察覺自己這種煩惱的本質時,我一直都很刻意地試圖隱藏自己心裡的那種違和感,讓別人知道自己是個異類的感覺,其實非常可怕。一旦自己隱藏的真實面貌被人揭開,那種恐慌,好比自己已然被排拒在世界的門外,讓人難以招架。所以我始終努力讓自己保持在所有行為都能以自己的意志解釋、用理性衡量的狀態。

  「不過話說回來,一旦我們希望加深彼此之間的羈絆。甚至這種強烈的情感儼然成為一種渴望的時候,我們將會被迫坦露出自己始終拚命想要隱藏的真實面貌,因為如果不讓對方更瞭解我們,彼此之間的羈絆也不可能變得更為緊密……我想,這點你應該也清楚了,畢竟你也曾想過要讓那個叫做澪的女生多瞭解你一些吧?」

  我憶起了澪第一次主動找我攀談時的情景。當時的我深切地渴望多瞭解她一些,也抱持同等強烈的心情,希望她也能多瞭解我一些,這都是因為我希望能夠加深自己跟她的牽絆。

  「人吶,其實就連以自己為對象的時候,也不可能得到全盤性的理解。我想這點你一定非常清楚,所以就更不論去瞭解別人了,這種情況當然可能成為彼此分道揚鑣的結果。不過話說回來,每個人極力去隱藏的真實面貌,其實也只是因為無知與錯誤的理解,而成就的其中一小部分人格或外貌上的特徵。所以人們背後隱藏的真實究竟是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瞭解到對方真實面貌的你,究竟打算怎麼做。」

  「……真是這樣嗎?」

  「是啊。」

  學姐聳聳肩繼續開口說道:

  「不過殘酷的是,這種無知與錯誤的理解,而成就的小部分人格或外貌上的特徵,卻終究還是在人與人之間全盤性彼此理解的課題上,造成了令人絕望的結果,因為我們即便以自己為對象也無法理解嘛。但只是如果我們因為無法理解對方而放棄,每個人都生活在曖昧不清的人際關係之下,你不覺得寂寞嗎?那個叫做澪的女生,其實就是因為無法理解自己的存在,因此接受了曖昧的自己。然而她同時也拚命地抗拒,這般曖昧的自己與心裡寂寞的情緒,這就是她為何自殘的原因了。」

  她端起了放在榻榻米上的茶杯,伸出纖細的指尖輕撫陶瓷茶杯的杯緣,杯中的咖啡不再冒出熱氣,大概已經整個涼掉了。

  「我想最不幸的狀況大概是『真實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被掀開來』吧?那個叫做澪的女生面對這個突如其來的狀況,根本無法反應,甚至不問你的意願,將你也一併捲了進去。而且,我覺得你們兩個人之間,如果要更進一步深化彼此之間的牽絆,她所隱藏的真實面貌遲早要由她自己對你坦白的。因此這次發生的衝擊,你們兩人遲早都會碰到,是避不開的。其實這個問題跟自己的戀人擁有詭異的興趣差不了多少啦。」

  學姐說著提起了手裡一直把玩著的茶杯,一口氣將冷掉的咖啡飲盡,隨後便帶著銳利的眼光盯著我看。

  「所以呢?你打算怎麼做?」

  「……我沒有頭緒。」

  「那是指你無法理解那個叫做西周澪的女生這個問題吧?我要問的是,你打算怎麼處理『你的感情』啦。」

  「可是現在的她可能已經不是之前的她了,我究竟該如何看待又經歷一次死亡的她呢?」

  「誰說她死了?」

  「這……」

  「那個叫做西周澪的女生死過一次,然後又復活了,對,這的確是一個令人費解的體驗,不過這對你來說只不過是『她將自己隱藏起來的真實面貌』暴露在你的面前而已。一旦某人極力隱瞞的事實被他人知道了,也許知道事實真相的人會覺得失望,或者覺得自己遭到對方背叛。不過我們可以打個比方,將真實面貌暴露給對方的人,其實對知道他的真實面貌的那個人來說,不也等於經歷了一次<死亡>?我們不是可以常常聽到某人對斷絕往來的另一個人批評說:他已經死了。不是嗎?所以,單憑你的一己之見,其實早就可以將<死亡>以及<復生>的命運加諸到你所接觸的對象身上了。」

  「換句話說,西周澪的生死是由你決定的。」

  學姐將她的見解在這裡劃下句點。

  她的說法其實近乎詭辯,然而卻充滿了她所體驗過的真理。蘊藏其間的深刻意涵,比起訴諸言詞的話語更為貼切地展示了學姐自己的人生哲學,她將這般深刻的思緒傾注於視線中,饒富深意地凝望著我。那一對溫潤的眼眸不疾不徐地在我身上巡梭著,意圖看穿我的思緒。

  窗子喀嗒喀嗒地搖晃著,風雨聲中迴響著大氣的震盪。暴風雨的呼吸宛如儀式中的祝禱,一字一句緩慢輕柔地層層交疊、慢慢沉澱。我是一隻被殘敗枯葉包覆的蟲蛹,瑟縮在自己的軀殼裡頭戰戰兢兢地留意外界的模樣。

  ——為何我的胸口如此苦悶?

  毫無疑問,原因出在澪的身上。回首邂逅了澪之後的那些日子裡,她的身影佔據了我所有思緒。在她身邊讀書讓我得到安適;當她主動找我攀談讓我覺得開心;言談之中,她為我築起一個祥和的世界;我在家裡等她來訪、因為和她約會而緊張,沒有她的每一刻都讓我覺得痛苦。她死了——如學姐所說,她苦苦掩飾的『真實面貌』湧現,將我的思緒打入了千頭萬緒的渾沌之中——為什麼?我清楚知道她是讓我陷入狂亂的癥結,卻不知道她到底為何能夠如此輕易撼動我的心緒。

  理由……其實單純得很。

  「學姐……」

  「嗯?」

  「我——喜歡澪。」

  「……你還真不害臊。」

  「是,因為我喜歡她。」

  「是喜歡嗎?還是愛?喜歡跟愛不一樣哦!」

  「是愛。」

  「一見鍾情?」

  「對,我對她一見鍾情。」

  「還真是青春呀。」

  「嗯,是吧。」

  「現在也還愛她嗎?」

  「我不知道。所以我要去找她,我得去確定我對她的情感。」

  「這是你現在最想做的一件事囉?」

  「對,這是我現在最想做的事。」

  學姐聽完我說的話便站了起來,走出房間後不久又折了回來。她將我那套放在烘衣機裡烘過的制服給抱了進來。

  「既然如此,那就現在快去。如果你所說的一切全都屬實,那麼她現在的情況可是非常危險呢。」

  「咦?」

  「你忘了嗎?那個叫做西周的女生是怎麼死的?」

  「!」

  對了!我一直到剛剛都將整件事的異常狀況放在澪的身上,卻沒有注意到最危險的事——她是被殺死的!

  「如果這件事只是普通的阻街殺人魔干的,那麼應該會引起很大的騷動,然而就目前的情況看來,警方仍沒有針對這個事件作出什麼反應。聽你說自己窩在家裡將近兩周了,不過期間我並沒有看到媒體報導阻街殺人魔的相關新聞,頂多只有街頭巷尾談論起類似的意外事件罷了。所以這件事可能跟那個叫澪的女生擁有的特殊身份有關。不過即便如此,以這件事背後操弄所有相關信息的幕後組織來看,他們控制媒體的能力也未免強大得嚇人。如果他們打算將這件事情當成『普通的犯罪事件』加以掩飾,那麼他們大可讓媒體將這件事塑造成被害者遭阻街殺人魔襲擊,陷入險境,不過最後還是撿回了性命,然而他們並沒有這麼做。換句話說,西周澪被殺的事件還沒有結束,我想警察之所以完全沒有動作的原因,大概也是為了讓那個『組織』便於行事吧……相阪。」

  學姐說著取出了衣服口袋裡的手機,拋給了我,那是我的手機。接到之後我隨即撥出了澪的號碼,即便手機前一刻跟我一起挨過了大半天的風雨,此時卻依舊得以正常運作。然而,對方的手機卻沒有回應,話筒裡傳出一個聲音平板的女性,帶著公式化的口吻敘述手機沒有接通的狀況。我接著又撥電話到澪的家裡,不過不論我等了又等,卻始終不見有人回應。

  「學姐……」

  「要出發了嗎?」

  「是。」

  聽到我的回答,學姐便將半干的制服扔了過來。我將手伸進袖子裡,正站起來要穿褲子的時候,才想到自己剛才一直都只穿了一件T恤跟四角褲,頓時血液全湧上了頸部,整張臉面紅耳赤。

  「你別在意啦,我早就見慣不怪了。」

  看了我的反應,學姐馬上丟出一句問題發言。不過我沒有揶揄她,因為只怕到頭來遭殃的還是自己。再說,我也沒有時間了。於是我便簡單地跟學姐道了謝,並沒有再多說什麼。

  「你帶給我的麻煩可多了,這個你帶著。」

  她說著便將一隻帶著銀光的東西扔了過來,它在空中畫出漂亮的拋物線,正對著我的腦門飛來。我側過身子,伸出右手抓住了它——一個宛如七刃劍般的金屬片。

  「那是一輛黑紅相間的競速腳踏車鑰匙,就停在房子前面,密碼鎖的號碼是0901。」

  「……我會買蛋糕來的。」

  學姐的生日就是九月一日。

  「我要巧克力的哦。」

  我再次向學姐行了禮,我欠她的,無論我做什麼也還不起了。她不但願意陪我談論這些聽來愚蠢至極的事情,更把我的事情當成是她自己的事一般,謹慎細心地開導我,如果有時間,我大概會花上一個小時跪在她的面前致謝,不過現在的我還有非做不可的事。我想我現在對她最好的報答方式,就是把這件事給辦好。

  我抬起頭,在狂風呼嘯的夜裡朝著風雨中走去。

  2

  我從學姐的住處飛奔出去,筆直趕往澪的家裡。借來的腳踏車踏板在我腳下拚命回轉,帶動兩個輪軸,快速碾過這個被雨水染成灰色的街道。我這兩個禮拜下來,幾乎都窩在自己房間裡面,完全沒有注意氣象報告,不過看來這個颱風實在具有不小的威力。腳踏車從鄰近車站的公寓駛過了商店街,沿途每家店全都大門深鎖,呈現一片極為荒涼的景象。從學姐住處穿出來的制服也在瞬間被雨打得盡濕,讓我對於特地跑到投幣式洗衣店裡幫我烘乾衣物的學姐有些愧疚。雨水在強風中化成無數的炮火,橫向打在我的身上,彷彿一張無形的網試圖阻攔我的去路,不過我一點也不以為意。

  我的體內湧出一股炙熱的能量,絕不輸給冰冷的雨水,滾燙地翻騰著我的心臟與熱血,將養分帶到我的腦部與身體各處,它讓我的雙足得以不顧一切不斷擺動。我感受到了心裡的渴望與外在行為之間,前所未有的一致性讓我身心合而為一。

  我來到了澪的家,二樓沒有開燈,不過一樓房裡傳來明亮的光線,讓我知道有人待在裡面。我帶著些許不安,按下了門口的電鈴。鈴聲持續了一會兒之後停歇,玄關也在不久後打開。澪的父母帶著比起白天更為憔悴的臉龐出來應門。

  「——澪!」

  他們叫著自己女兒的名字,看到是我之後,卻沒辦法立即收起臉上槁木死灰的表情,在緊張與失魂落魄的情緒中搖擺不定。

  「……和也同學……」

  「澪現在在哪裡呢?」

  眼看對方似乎打算問我為何來此,我便先一步蓋過了他們還沒出口的言詞,帶著有些尖銳的視線提出質問。對方受到震懾,似乎想要矇混過去卻找不到方法,他們帶著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地看著我。

  「……她不在。我們不知道她人究竟到哪兒去了。當我們回到家的時候就連她的影子也沒看到,只有她愛用的刀子還留在房間裡面……」

  聽完澪的父親答話,我便轉過身去,卻被澪的母親出聲叫住。

  「和也同學……你剛剛也有打電話過來吧?如果你知道澪現在在哪裡,見了她打算怎麼做呢?」

  我側過頭,透過自己的肩膀看了她一眼,她的眉頭深鎖,仔細地觀察我的一舉一動,我想她的眼神可以用瞪視加以形容。

  「……我不知道。」

  「我想小女現在不會想要見你才對。」

  在風雨逐漸轉弱的時刻,澪的母親聲音聽來格外清楚。

  現在應該已經進入颱風眼了吧,原本不知是為了憤怒或是悲傷而咆哮的天空,此時忽然間歸於平靜,張開一張纖細得彷彿隨時會被刺穿的大氣屏障。

  「澪很喜歡你,我們都很清楚她對你抱持著愛慕之情,所以她現在應該不會想見你才對,我們也不希望你去找她。請你……不要再繼續傷害她了!」

  「如果我會使她受傷的話,那麼我更是非見她不可了。」

  我此時才又重新轉頭面對澪的父母。

  「澪根本一點都不害怕受傷。對她來說『受傷』就是『活著的證明』,這也是她割腕自殘的原因。所以她其實渴望自己的鮮血,因為她必須借此支撐她那顆處在崩潰邊緣的心靈。」

  「她的心理狀態現在非常危險,甚至可能希望自己就此崩潰,所以我非去找她不可,即便我們將會因此而互相傷害,我也一定得要找到她。因為我們得要證明即便遍體鱗傷,我們還是可以藉著傷痛得到我們所必須仰賴的某種東西。」

  「我非得找到她不可。」

  命運女神手中的紡紗雖是無色而透明的,不過繫在人與人之間的牽絆卻呈現濃烈的鮮紅色。因為人們若非借助血緣或傷口,根本不可能建立彼此之間的關聯性,沒有那種可以省去鮮血而建立的羈絆。

  反過來說,經由鮮血而得以維繫的牽絆,絕不可能因為一點小事而切斷,即便想要切割開來也絕非易事,因此,我非得再與澪見一次面不可。

  面對我堅定的語氣,澪的父母露出驚訝的表情,顯得啞口無言,彷彿看到了什麼難以接受的異象一般。我背過身去,正打算跨出我的腳步——卻被一個惱人的聲音再次打斷。

  我不禁咋舌。

  那聲音是放在我制服口袋裡的手機,鈴聲是良雨擅自幫我設定好的。我將這只開蓋式的手機翻開,看到發話人的名字『高見明』三個字在屏幕上不斷閃爍。我本想裝作沒看見,便將手機合上放回口袋,不過想想他大概不會死心,所以只好按下了通話鈕。

  『嗨~』

  「明,不好意思,我現在沒空跟你講電話,等我晚一點有空再回撥給你好嗎?」

  [為了讓你能早一點閒下來,我有個對你而言非常重要的情報得先告訴你,是關於西周的消息。]

  「咦?」

  [我本以為打聽到她人在何處會很麻煩,不過運氣不錯,加上她的長相在學校裡面可說是無人不知,所以雖然僥倖,但打聽起來卻沒有花上多少時間。]

  「等等,為什麼你會知道這件事?」

  他來電的原因讓我大感意外,為何明會知道要幫我尋找澪的消息?

  [是沙姬部學姐啦。隔了一整年沒打電話過來,結果劈頭就是要我在大颱風天的晚上幫她尋人,看到她這種一點都沒變的模樣,還真叫人不知道究竟是該對此感到安心還是覺得棘手……]

  「——原來如此。」

  我還真是什麼事情都得靠她幫忙,這下子生日非得送她一個特大號的巧克力蛋糕不可了。

  「那澪現在人在哪裡?」

  [大概是在學校,因為颱風的關係,現在學校裡面應該空無一人吧。]

  「我知道了,感謝。」

  [報酬我已經從學姐那邊拿到了,所以你就別放在心上。不過話說回來,事情有點不太對勁,現在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意思?」

  [我是從一位住在學校附近的二年級學長那邊得到的消息,他說他看到西周被一名陌生男子攙著往學校方向走去。這個狀況讓他猜想可能是有人看到澪出現貧血、還是什麼樣的狀況,而想要幫助她。不過那位學長看到他們的時候,兩人的行進方向卻與澪回家的路線相反……總覺得事有蹊蹺。]

  才不是這麼簡單的事,這個狀況就跟學姐猜想的一樣,當天在人潮擁擠的火車站前發生的事完全沒有傳播開來;當我知道連明都沒有掌握任何消息的時候,一陣恐慌不由得湧上我的心頭。

  [學姐打電話給我的時間,是在傍晚過後,而我得到那個消息則是在三十分鐘以前。我有問過一些住在學校北邊,也就是西周家附近的朋友,不過沒有人看到他們兩人一同行動,我想西周大概還沒有回家才對。]

  他完全沒有想到我就在澪的家門口,這番話讓我的嘴角不禁輕輕抽了一下,側過視線瞟向一旁的澪的父母,他們肯定聽到我們對話的內容了,整張臉頓時變得鐵青。

  [因為事情好像有點棘手,所以我才趕緊打電話給你。和也,到底怎麼回事?連學姐都打電話過來給我了,這件事情絕對非同小可,發生了什麼事嗎?]

  「……明,多謝你丟過來的情報,不過接下是我該自己處理的事,你就別多問了。」

  [啥?唉……看來你現在大概是置身水深火熱之中吧。不過聽到你這麼說,還是不免覺得落寞就是了。]

  「抱歉。」

  [唉,別在意。不過……你變了呢。]

  「是嗎?」

  『是啊。』

  我收起電話,再次轉頭面向帶著滿臉不安情緒的澪的父母。

  「澪現在如果不是在學校裡面,就是在學校附近,這個可能性相當高,請你們馬上聯絡警方或者你們任職的那個機關。」

  他們聽到我說的話後,便慌慌張張地跑進了屋內。

  整個天空似乎為了呼應急轉直下的現況,再次降下了疾勁的雨勢,瞬間便掩蓋了所有的視線,彷彿颱風遠離前的最後抵抗。

  我在風雨最為強勢的時候,騎著車朝學校方向——澪可能的所在地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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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tercut

  當澪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只有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下的光景。

  環顧四周,在相隔一段距離之遙的彼方,亮著一盞紅色的燈火,勉強回頭看得到的位置則有標示逃生路線的綠色看板。

  藉著這些線索,她勉強可以知道自己被帶到了一個寬廣的空間之中,說得明白一點,她是被強行綁架到了這個地方。

  她坐在一張椅子上——正確來說,她是被人安置在椅子上的。

  澪的雙手繞過椅背被綁在一起。那是一張隨處可見的不銹鋼骨的椅子,加上一張黑色塑料軟墊椅背。椅子的鋼骨做工粗糙,磨得她兩隻手臂很不舒服,套在手腕和腳踝上的粗麻繩,更是加深了這種不舒服的感覺。

  她瞇著眼睛、眉頭深鎖,好似一副強忍著頭痛的模樣。汗水滑過她的臉龐,慌亂的氣息以不規律的方式從她的口中呼出,可以感覺到,此刻的她顯得非常不舒服,彷彿正受到一股噁心感或倦怠感的煎熬。

  即便她完全無法動彈,然而稍微順過呼吸之後,視覺也終於得以適應眼前昏暗的環境。於是她再次重新審視了週遭的環境,這次她找到頭緒了。儘管視線仍受困於黑暗,不能說是清晰,不過眼前的景物畢竟是她半年以來習以為常的光景。

  一片寬廣的地板加上白色的牆堵,兩邊的角落分別架著籃球框,加上頭頂外露的鐵質梁骨和規律分佈的圓形吊燈,她猜出了自己正置身於學校的體育館內。此時她正被綁在放置於體育館中央的椅子上,正面對著講台——一道閃光從台上竄了出來。強烈的光線刺激著她已然逐漸習慣黑暗的眼睛,讓她反射性地將眼睛瞇了起來,同時別過頭去。

  「——你醒了嗎?」

  聲音來自澪的正面。她緩緩睜開眼睛,面向講台,眼中看到的是一個跟他年紀相仿的少年佇立在講台中央。他的容貌讓人為之屏息,卻也不禁要為那張臉龐底下莫名的氛圍感到恐懼;好比一把刀鋒平整銳利的日本刀,全身上下瀰漫著危險的氣息。

  「沒想到跟我年紀相仿的女生中有像你這樣出色的美女,真是讓人喜出望外呀。」

  少年看著繃緊神經、擺出警戒的澪,臉上露出愉悅的笑臉。

  在他身旁的空氣頓時顯得沉重。

  那張笑容乍看之下顯得親切,卻也同時表現出極度強烈的惡意。在他漂亮的軀殼底下,潛藏的極致污穢性格早已溢出了表象,讓人聯想到一片玻璃底下,成群的毒蛇正帶著強烈的攻擊慾望朝著獵物蠢蠢欲動。他的笑臉似乎是為了喚醒人們生理上的厭惡感而存在,在他的笑聲中,更是帶著挑起人們不快情緒的雜音,彷彿無數的爬蟲類在耳邊摩擦,讓人不禁豎起了雞皮疙瘩。

  「……是同類嗎?」

  澪的腦中忽然竄過這樣的字眼,不禁輕聲低語。

  「對,我們是同類,我跟你,我們同樣都是……」

  他捲起了左邊的袖子,將自己的左腕亮在澪的面前。那只纖細的手腕上刻畫著一道道銳利的白線,刺激著澪厭惡的噁心感。

  「——都是<實驗體>。我跟你一樣,都在身體裡面被植入了B。R。A。I。N。complex,也死過一次了,四年前死的。」

  實驗體——這三個字組成的敏感詞彙,強烈搖撼著澪的心靈。

  她不是沒想過,這個世上的確可能還有其他跟自己擁有相同境遇的人存在。

  「我還沒跟你自我介紹哦?我叫做西田貴流,十六歲,跟你一樣是高一。之前遭遇過死亡的體驗是在四年前,一輛卡車將建材搬入工地時發生了意外,讓我在放學途中被鋼材壓得粉身碎骨。雖然我當場死亡,因此根本不記得當時的情況,不過那好像是一次很慘烈的死法呢。他們讓我看過照片……唉,當時的我完全沒有自己活著的感覺。」

  這個叫做西田貴流的少年說完,便從講台上一躍而下,隨後便朝著澪的方向走了過去。他逆光而行的身影此時完全隱匿在黑暗之中,卻露出一雙眼眸閃耀著異樣的光采,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詭異光芒,筆直貫入了被綁在體育館中央的『同類』眼中。

  「……既然我們是同類,你又為什麼要取我的性命呢?」

  澪對著眼前的西田提出尖銳的質問。

  她早已清楚眼前這位同類,即是讓她經歷二次死亡的兇手,因為西田手上的刀刃散發著凶煞之氣,早已坦然說出了所有事實的經過,它的主人便是兩周之前行兇的男子。

  「呵……」

  「……」

  西田伸手輕撫著澪的臉頰,動作溫柔而充滿了愛戀。然而這個舉動對澪來說,卻好像被毒蛇的舌頭舔拭般渾身不對勁。

  「因為我要讓你跟你的玩具瞭解,什麼才是真實嘛。我想你應該已經清楚了才對……不,你一定已經想起來了,我們跟一般人之間存在的歧異。」

  「……」

  「你手腕上的傷疤跟我一樣。相信你也無法對於自己的存在抱持篤定的信賴感吧?」

  「你肯定也始終懷疑著經歷二度死亡的自己,是否是同一個人吧?」

  「你也會懷疑現在思索這個問題、回憶過去的自己,跟記憶中的你是否是同一個人?」

  「腦漿被人家玩弄、死後而又復生的身體,在死亡前後究竟能不能說是同一具呢?」

  「……」

  「很難過吧?心痛得不得了吧?所以我們才會自殘。因為對於一切都變得曖昧不清的我們而言,唯有痛楚才是最為真切的;也唯有在我們刺傷自己的時候,我們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而且,比起心靈上的痛楚,身體上的疼痛還好過得多。除此之外……如果我們不把自己看成一個滿是縫補痕跡、且外型扭曲的瑕疵品,我們根本不可能有辦法承受這種痛苦!」

  西田說著,雙手平舉,抬頭望向上方,彷彿一個演員一般,站在舞台上縱聲狂笑。

  「所以『我們』才會如此傷害自己!我們必須借此憶起自己的人生被科技分割切斷的事實,必須想起自己只是這些切片之中的一小部分。最重要的是,我們必須借此起身對抗這個降臨在我們身上如此諷刺的命運!西周澪,我呀,曾經偷看過這個令人惱火的B。R。A。I。N。complex實驗的臨床實驗者相關記錄。其中不管是出資贊助這個組織的富翁少東,或者是參與這項實驗的研究人員的優秀孩子。無論他們身處什麼樣的身份地位,只要活過來的人全都會有自殘行為,無一倖免。哈哈!你不覺得這實在滑稽到不行嗎?」

  不知何時,西田手中已經提起那把比一般刀刃大上一圈的刀子,那是兩周前刺穿澪的腹部一併且置她於死地的那把刀。她笑了。能跟殺死自己的兇手談話,並且親眼再次看到殺死自己的凶刀,這絕非常人可能經歷的體驗。

  「人們好不容易發展出得以跨越死亡、邁向幸福的技術,結果反應在實驗體身上的卻是不安與痛苦,還有為了掩飾這種負面情緒,而刻畫在自己身上的多重傷痕……這還真是一出失敗的黑色喜劇呀。」

  西田將臉靠到澪的臉龐,直接讓澪感受到他的呼吸。不過兩人中間還夾著西田手中那把散發著妖光穢氣的利刃,隨後它被移到了澪的頸子上。

  西田更進一步拉近了他與澪之間的距離,那張美麗的容貌足以讓所有被他目光盯住的女性全身麻酥癱軟,然而此時澪的臉龐卻反而變得更為透明澄澈,收起了前一刻臉上所有的表情。

  刀鋒在澪的頸部劃出一道艷紅色的血痕。不顧對方侵略性的舉動,澪臉上的表情依舊沒有任何變化——甚至更為清澈,給人一種幾近無機質感的印象,這是她每次劃破自己手腕時的表情,抽掉了血液與呼吸等溫度,將自己昇華成為冰冷的人偶。

  此時西田又更縮短了兩人臉龐之間僅僅毫釐之差的距離,幾乎要將兩張嘴唇重疊在一起。然而,在這個瞬間西田彷彿從澪臉上的表情變化得到了滿足,他帶著愉悅的笑容忽然將身體縮了回去,在稍微監賞了一下澪那般宛如人偶一般無機的臉龐之後,西田的視線移到她的軀體上。

  仔細一看便會發現,此時澪身上原本穿著的制服竟變成了黑色洋裝。手工精緻的勾織蕾絲鑲滿了她的衣領和裙擺,低調中透露出華貴質感的艷紅色緞帶,更宛如玫瑰般適度地繡在衣服各處。從衣料質地輕柔的色澤看來,這件哥特風洋裝所使用的絕對是價格昂貴的絹布,穿在澪的身上看來更彷彿一件美術館失竊的藝術品,她一頭蓬亂的頭髮也被仔細地梳理過了。

  「我在注意你的時候就曾經想過,黑與紅的純粹色彩真的很適合你。」

  他對自己的審美品味感到滿足,再次跨足繞到澪的背後,將刀鋒橫在澪面前,從頸邊滑到胸口,一個接一個地割開澪胸前的鈕扣。

  「…………!」

  澪眼中泛起了波紋,綻開的衣領內側透出她帶有白瓷光彩的細膩膚質。當西田伸手掐住了澪衣領下的酥胸時,她那宛如人偶般堅毅的臉龐隨即崩潰。

  「【不要】!」

  叫聲中明顯表現出了澪的抗拒。

  在澪的胸前瞬間凍結住的那隻手,接著遲緩地收了回來。身後的西田彷彿受到震懾,向後退了一步。

  「……你……為什麼要拒絕我……」

  一個宛如來自黑暗深處的陰森氣息,吐出了疑問,卻讓澪不知該如何回應。因為,對於那陣尖叫最感驚訝的,其實就是澪本人。

  如果是以前,這種行為絕對只是她用以刺傷自己的手段之一而已,就好像被『他』侵犯的時候,那種痛苦和性器遭到刺激的快感,都只是促使她昇華的手段。一旦所有的感受集中在肉體之上,她便可以隱蔽自己的心靈,化身成為一個無機的人偶。然而,當她此刻被一隻陌生的手侵犯的瞬間,身上卻沒有任何痛楚和快感,只有厭惡——一股來自全身上下每一寸細胞所發出的『厭惡』,還有絕對不容許對方逾越雷池一步的意志。

  「……是因為那個男人嗎?」

  「……」

  「那個男人、那個一臉幸福表情的普通男人……是那種俗不可耐的傢伙,讓你被鬼迷了心竅嗎?」

  西田顧不得澪的臉龐同時呈現出了茫然與痛苦的表情,一把揪住了澪的頭髮狠狠向上提了起來。

  「我可是將自己第一次見到你時的那種感動,始終銘記在心呢!一個跟我有著同樣表情的女人讓我怦然心動。不過你變了。你臉上的表情開始變得豐富,變得像是普通女人一般面帶微笑的表情,你讓我既生氣又狂亂。像你這樣欺瞞自己的眼睛,背棄自己體內刻畫的事實而自欺欺人的行為,讓我受盡了侮辱。」

  頭髮被一把揪住的澪,聽到對方的聲音就在自己的耳邊,於是不禁瞟了過去,看到的便是西田那張異常缺乏表情的臉龐。黑暗中,那張面無表情的美麗臉龐,彷彿脫離了西田的身軀,懸在空中變成一顆西洋人偶的首級。一股深邃的恐懼頓時在澪的心裡鑿出一個大洞,竄出刺骨的惡寒直貫她的心肺。

  「所以我才用盡辦法讓你想起來呀!難道你還希望自己繼續維持那般俗不可耐的模樣嗎?難道你希望自己還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女一般,對那個男人獻上自己的魅態嗎?難道你真想為他守貞不成?」

  「……!」

  「他可是拒絕了你呀!就好像那些拒絕了你的朋友一樣,也跟那些拒絕了我的朋友一樣。他們全都好像看到什麼怪物一樣帶著恐懼的眼神,拒絕了我們。即便如此,你卻還對他依依不捨?哦~還是他這麼厲害?厲害到讓你為他如此傾心?」

  鏗——西田手中的刀柄狠狠叩了一下澪的腦門,發出沉重的撞擊聲。鮮血滑過額頭側邊的蝶骨滲入眼窩,澪的視線變得一片模糊。

  「你說話呀!你有必要對一個跟你不一樣的普通人如此執著嗎?」

  鏗——鏗——鏗——

  在意識不斷的搖晃中,她所感受到的並非痛覺,而是一個普通少年的清晰容貌。他在知道自己的真面目之後,那般手足無措的反應,真的可以說是拒絕嗎?不對,他只是迷惘。即便迷惘,他也拼了命地想要找到自己心裡的答案。

  不過澪放棄了,她害怕從那名少年的口中得到答案。

  但是究竟是什麼樣的答案讓她如此感到恐懼呢?

  是拒絕?

  還是接受?

  她當然害怕自己又被拒絕,即便澪早已嘗過被人拒絕的苦楚,不過一旦習慣了也不過就好比擦傷一般沒什麼大不了的。然而,如果對方接受了她,也一樣讓她感到恐懼。她完全不知道一旦少年接受她以後,她該怎麼辦,無論結果如何,她早已預料到自己同樣會受到傷害。

  既然都是已經預料到的結果,那麼她到底害怕些什麼呢?

  我無法理解,想不通,不清楚,我不知道,我到底在害怕什麼——她找不到答案。

  「……好吧,看來沒別的辦法了。既然你還是不知道,我只好再次試著讓你明白,我會讓你明白自己、明白我們和其他的一般人之間,究竟有什麼樣的區別。」

  不知何時,敲擊澪的那隻手已經將動作停了下來。然而澪並沒有細聽對方口中吐出的言詞,只是反覆將自己思考觸礁的詞彙,一再扔進那個無解的問題之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4

  登陸的十三號颱風風勢比想像中強烈,早已在街道上釀成了災情。市府已經發出嚴防風災的颱風警報。

  由於受到風勢阻攔,我到達學校時已經接近天亮時刻。我在坡地上扔掉了腳踏車,面對傾盆而下的雨水逆流而上,終於看見了那一座像征日常生活的建築物。當我抵達深鎖的校門口前時,風雨已經轉弱。

  我脫掉妨礙行動的雨衣,繞到了學校南側,這麼一來可以讓我躲到體育館的陰影處。我沒受過什麼拯救人質的突擊訓練,雖然不知道這種想法究竟是對是錯,不過我終究得依照自己覺得最好的方式去做。

  我攀上圍牆,單腳跨上牆垣頂端翻了過去,儘管我非常努力地試著不讓自己落地時發出聲音,不過終究不可能辦到。我慌張地看了一下四周,確定周圍沒有其他人影後,蹲低身子快速移動著,首先還是得窺伺一下體育館入口的狀況。那一道原本應該緊閉的鐵門,此時呈現半開狀。舞台上方宛如公演即將揭幕一般打著強烈的白光。體育館中央似乎放置了一張不銹鋼骨的折凳,不過從這個角度只能看見其中一隻腳。

  「……」

  我一邊留心週遭的狀況,一邊貼著牆壁前進。這裡唯一可以躲藏的舞台上方沒有任何動靜。體育館內的廣播室中也打上了照明,不過裡頭似乎沒有人在。我果斷地趕往體育館中央,只見椅子上留下了細長的白布。白布上紅色的暈染,讓我聯想到了滲血的繃帶,而這條繃帶又直接指向了始終縈繞在我心頭上的那名少女。

  「……」

  我走出體育館,在走廊上看到一條紅色的領巾。走近一看便可以確認那是我們學校女生水手服的標準領巾。再往前走,又在校舍入口門邊的玻璃窗發現了一件東西,是百褶裙。

  這很明顯是個陷阱。即便其中的原因不明,不過想必這個校舍某處有個人有事找我,而我則已經踩入這個陷阱裡頭。

  「……」

  當我推開門鎖已遭到破壞的玻璃窗,那條百褶裙便掉了下來。

  即便這很明顯是陷阱,我也不能在此時折返。一旦我這麼做便無法確保被擄的澪的人身安危。何況這個引我入甕的犯人,極有可能就是一度致澪於死地的兇手。

  我走進了昏暗的走廊,沒有換鞋的腳每跨出一步,便在地板上留下堅實的腳步聲和連續不斷的回音。

  當我轉進了樓梯間後,開始加快腳步。銜接兩個樓層的樓梯間平台,又出現了一件衣服的一部分。犯人似乎認為起初留下的幾件衣服,已經足以讓我知道他手上握有什麼樣的人質,現在撿到的只剩下遭到撕碎的布料,接著看到的,更是我從沒有看過的黑色鑲花絹布。它高貴的質料甚至讓我覺得拿它來撕碎示威相當可惜。

  我攀上了五層階梯之後,來到了終點,眼前一扇通往頂樓的金屬門上,貼了一張字條。這張字條似乎是將旁邊畫著樓層平面圖的海報紙,撕下一角來使用的。字條上用英文寫著:『Welcome to the heaven's door。』這種刻意使用外文撰寫的品味,讓人同時參雜著好壞評價兩極的矛盾感。

  我用力推開把手,生銹的鐵門在疲鈍的聲音中向外開啟。

  頂樓的視野足以一窺整個城市的風貌。暴雨已經停歇,厚重的雲層反射了街道上的燈光,此時看來幾乎要壓垮整個世界。

  陰鬱的天空與燈火通明的街道中間,我始終牽掛的澪,就躺在屋頂邊的地板上。我跑了過去,蹲下來將她抱了起來,那纖細的身軀遠比我想像中要輕,更比記憶中來得瘦弱。

  從她的額頭滲出來的血水已經乾涸,傷口沒有太深,呼吸也很順暢,看來身上的傷勢應該不至於馬上讓她陷入險境。除了額頭之外,手腳也有留下捆綁的痕跡,不過其他並沒有明顯的傷口。

  只是這樣的判斷仍無法讓我安心,畢竟她是個女生,除了衣服被換過讓我覺得掛心之外,她極有可能受到犯人施以其他類型的凌虐。此時將我引誘至此的犯人,一定還躲在校舍某處,我得帶著澪趁早離開這裡。雖然澪的父母找來的警察或其他組織,可能前來支援,不過若要繼續待在如此醒目的場所,還是讓我感到極度不安。也許不該這麼早把澪喚醒,不過我想在這種情況下,我還是非得這麼做不可。於是我終究還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臉龐,搖了一下她的肩膀。

  「澪,醒醒。澪。」

  她穿的衣服讓我不知道該將視線移到何處,儘管殘破不堪,顏色和質料卻與她非常相襯,那般撩人的姿態,讓我幾乎要失去理智。

  「……嗯、嗯……」

  我重複呼喚她的名字,終於見到她甦醒的徵兆。她睜開眼睛,帶著朦朧的視線直視前方。我見狀又叫了她一次。

  「澪。」

  她那恍惚的眼神帶著孱弱的意志,移到我的身上,逐漸才抓住了焦點。那一張薄薄的嘴唇,這才張開叫出了我的名字。

  「相阪……」

  「太好了……」

  昨天分開以後——對我的生理時鐘來說,不過是半天前的事——此時的相會卻給我一種恍如隔世的錯覺。即便我有好多話想說,卻不得不屈就現實,早點帶她離開這裡。

  「你站得起來嗎?如果站不穩的話我可以扶你,我們得快點離開這裡,就算沒辦法逃走也得找個地方先躲一躲……」

  當我伸手繞過她的腋下,想要將她攙起,卻被她用力將我的手給撥開。她自行站了起來,向後退了一步,同時帶著冷冰冰的眼神注視著我。

  「澪……」

  「你不要叫我叫得這麼親熱。」

  我才剛跨出步伐,便被她的聲音制止。那張面無表情的臉龐惡狠狠地盯著我看。

  「澪……」

  「我叫你不要隨便叫我的名字,你來幹什麼?」

  她對我提出質問,表現出一副得不到滿意的答案,便不會隨我離開的態度。

  烏雲褪去,頭頂上不知何時開始泛出蔚藍的天色,揮別颱風留下的陰霾,此時的天空變得鮮艷而耀眼。在拂曉時分,眼前的少女宛如這片景致中的一部分般,一起融進了剛從地平線竄起的晨光之中。那一頭將夜色織在身上的髮絲,以及白皙無暇的肌膚,此時均染上了緋紅色的光彩。逆光下,這個世界所有的顏色,都以最完美的比例進入了她那一雙光彩奪目的深邃雙眸。如今包覆著她那纖細體態的,是一件綴著紅緞帶的黑色哥特風洋裝。紅色是足以代表澪的顏色,使得點綴式的緞帶如今反而成了最得以集中目光的焦點,它既代表了不祥的痛楚,卻也同時象徵著生命。

  此時的天空被澪身上的強烈色彩暈染,那是既浮躁不安、卻又充滿憧憬的顏色。我站在這樣的天空下試著開口回答她所提出的質問。

  「我想再見你一面。」

  這句話在澪的眼眸之中掀起了波瀾,卻被她拚命地壓抑了下來,她為自己花上許久時間建造出來的軀殼——那一副用以禁錮自身感情與心靈的牢籠——此時滲入了裂痕,這讓她開始驚慌失措地試圖阻止這副軀殼崩潰。

  「你有必要為我執迷不悟嗎?」

  「澪……」

  「不要隨便叫我的名字,怎麼了?把我拋棄讓你覺得不捨?你就這麼喜歡一件充滿瑕疵的裝飾品嗎?還是同情我?遍體鱗傷的我讓你觸景傷情?還是你根本希望把我這個稀有的怪物放在自己身邊?」

  「澪——」

  「【叫你不要用這個名字叫我】!」

  她崩潰了。

  澪舉起雙手摀住了耳朵,嘶聲力竭的咆哮聲淹沒了我的話語。

  「你懂什麼?你知道我每天抱持著什麼樣的心情起床嗎?你知道我每天得要擔心害怕自己入睡之後,身體會被如何玩弄嗎?你能體會我得壓抑這種情緒,而非得劃傷自己不可的心情嗎?我看著刀子,希望自己變成一個人偶的心情你又怎麼會懂?你怎麼會懂我看著自己的手腕滲出鮮血而感到安適的感受?你怎麼可能會懂我試圖在痛楚之中尋求安息的渴望?每每處在人群之中,我心裡總會充斥著自己異於常人的絕望感,你能體會嗎?每當我在入睡時總會有種自己即將陷入無底洞裡的錯覺,你能理解嗎?你又怎麼知道別人呼喚我的名字時,我總得懷疑那是否真是在叫我的這種感受?這種違和的恐懼你怎麼會懂?」

  她摀住耳朵、緊閉著雙目,不斷重複著簡短的字句——『你不會懂的。』此時的她好比一個無法得到眾人理解的孩子,抑或是無法將自己腦中的形象具體化而感到焦慮的藝術家。

  「你不會懂!我跟你們不同,不是那種殺了會死的普通人!我跟你們這些可以因為瑣碎的事情而感到煩惱或歎息的幸福之人不一樣!像你這種人是不可能懂我的!我的心情你不可能理解!因為你跟我不一樣……我們不是同一種人!」

  「你說的對,我們不是同一種人,我們是截然不同的人。」

  我沒有否定,卻讓澪驚訝地抬起頭,她帶著完全摸不著頭緒的表情,雙眼圓睜地注視著我。

  「我跟你不一樣。我們生長環境不同,想法也彼此迥異。我不像你一樣接受過特殊的科學技術,所以我真的不懂,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我根本連自己的情感都想不通,這樣的我又怎麼能夠理解別人的感受。」

  「相阪,你……」

  「可是即使我什麼都不可能懂,我也要來這裡。老實說,其實現在的我並不知道眼前的你,究竟是不是我所認識的西周澪。現在我所看到的你,跟我所認識的西周澪,其實從旁觀者的角度來看沒有什麼分別,你帶著面無表情的面具隱藏自己的人性,跟我所認識的西周澪一模一樣。不過其中又有些不同,因為我所熟知的西周澪,在心靈上沒有如此黑暗的一面……不,應該說即便有,她也會用她有如孤傲的旅行者一般堅強的韌性加以克服。」

  「……」

  「所以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誰。不過正因如此,我才會來到這裡。」

  對,這就是我心裡最真誠的想法——『我無法看透任何事情』,這便是我毫不掩飾的真正想法。

  也許這種想法會讓人覺得我優柔寡斷,或許真是如此,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因為我也才開始認識自己而已。不過恐怕澪也是如此,不,任誰都是如此。

  我們總在認識一個新的自己之後,重新面對自己的人生,同時也對這個從未表面化的『自己』感到迷惑、恐懼,和困擾,即便如此『他』還是會融入我們的人格之中。我們的人生便在這樣的循環中週而復始,這即是心靈的新陳代謝。好比過度疲勞的肌肉變得更為強壯、骨折的部分接合之後變得更為堅硬,這都是一樣的道理。

  「所以我要再跟你說一次:『請你跟我交往。』雖然我無法理解你的想法,不過我希望能夠理解。我想更瞭解自己的想法、更瞭解你,這種想法不會有停滯的一天,也是我今天再來找你的原因。澪,結果現在的我終究還是喜歡你,打從你走進教室跟我四目交會的那一刻起……不,應該說直到現在我都還深深被你吸引著。」

  直到我將所有的話吐出去之前,她始終帶著驚訝的表情,啞口無言地直直盯著我看,等我把話說完之後才開始搖頭,彷彿要擺脫我加諸在她身上的言語枷鎖。

  「不行,因為也許我根本就不是『西周澪』。也許我跟你所喜歡的那個人,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人……」

  「所以你也無法確定不是?那麼何不讓我陪你一起想清楚這個問題呢?雖然我不知道結果究竟會怎麼樣……不過,我希望你告訴我一件事,你喜歡我嗎?我要問的不是過往的任何一刻,而是現在,現在的你對我究竟懷抱著什麼樣的想法?」

  現在想想,過去我似乎從沒有對澪提出這樣的疑問。因為我們在一起的過程中,我總是用自己的觀點揣摩她的想法,卻從沒有向她確認過。也許這是因為過去我也從沒有明確體認到自己的情感所致……不,並非如此。因為我覺得害怕,我害怕聽到她脫口說出的答案。即便我始終對於自己在她心中究竟佔有什麼樣的地位感到在意,卻也一直害怕這個好不容易維繫起來的牽絆就此消逝,我深怕她其實對我並沒有懷抱任何一點點情愫。

  「…………」

  她的雙唇不斷發出顫抖,蹙起眉頭,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雙眼強忍著淚水、半瞇了起來,纖細的雙手環抱在自己的胸前,試圖壓抑肩膀激動的情緒。

  我彷彿曾看過她眼前的這副模樣。此時的她與過去手上滿佈著血痕、哭到整個人都癱軟下來的印象重疊,過去將自己的心靈隱蔽在面無表情的面具底下,利用自殘行為把自己凍結起來變成冰雕的少女,此時已經消失不見——

  眼前的她,只是一個對自己的真實面貌抱持恐懼的少女,一個迷失在黑暗之中、找不到出口的少女。

  「…………我喜歡你……」

  她強忍著淚水,緊咬著雙唇,勉強吐出含糊不清的字句。

  「我喜歡你……剛開始,我只是把你當成一把能夠刺傷自己的刀刃……卻在不知不覺中變得不想失去你。我希望你可以接受我,可是卻又覺得恐懼……我好害怕。沒有什麼事情比起讓你瞭解我來得可怕。比起曖昧不清的自己更讓我覺得可怕……因為要是我被你拒絕了,那我的心肯定也會一起崩潰,我不想失去你……死前是如此,現在也是……」

  當我試著跨出一步時,她也同時畏畏縮縮地朝我走來。我們來到可以感受彼此身體溫度的距離,同時依偎在對方身上,我將她環抱在自己懷裡,讓她的額頭貼在我的肩上,默默感受她的顫抖。

  「我想跟你在一起……即便永遠過著平凡無奇的生活也好,我想跟你共有同樣的時空,跟你呼吸同樣的空氣,我已經厭倦了曖昧的自己、一個人帶著恐慌獨自醒來的日子……」

  澪將整個身體倚靠在我的身上,同時也在我心裡種下一顆散播溫暖的種子。我深深為懷裡這名少女感到心醉。這種愛戀一點也不曖昧,這是我此時毫不造作的真正想法。

  即便不瞭解也好、曖昧不清也罷,就算我們彼此無法真正瞭解對方,也無法完全理解自己的想法,這都無所謂,因為任誰到死之前都不可能對自己有全盤性的理解才對。所以不瞭解並不要緊。因為我希望能夠理解的自我之中,有一個想法是我此時再清楚不過的,我想保護自己懷裡這名少女,這是我心裡毫不掩飾的真正想法。

  「——唉呀呀,真是好精彩的一齣戲呀,感動得我都快吐出來囉。」

  一句突如其來的挑釁讓我猛然回頭,只見一名男子靠在屋頂的入口,別有寓意地拍手發出帶有諷刺意味的掌聲。對方看來跟我年紀相仿,卻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不祥的氣息,他有著一副完美無瑕的外貌,卻讓人無法單用美麗二字加以形容。

  他的雙眸有如澪那般透明,卻散發出與澪截然不同的光輝。澪將自己的心靈埋藏在透不到光的地方,才讓她的雙眸散發這般清透的光彩。而這名男子則是由於感情太過強烈,在過高的密度之中形成逼近透明的光輝。他們兩人的眼神都沒有任何雜質,因為排除了雜念所以能夠得到昇華,不過即使同樣是沒有雜質的眼神,那雙眼眸映出的卻是荒蕪的死海。

  「看來我真的非讓你們理解不可。不過這種方式其實再簡單不過了,只要我同時殺掉你們兩個,你們就會清楚彼此之間的差異。」

  他的右手劃破了空氣,手中握著一把散發妖氣的刀刃。

  5

  屬於夜晚的世界被白天放逐,卻在消失之前凝煉出純粹的夜。一彎細長的下弦月懸在白晝與夜晚的交界,帶著不食人間煙火的清高姿態,灑下皎白的月光。眼前這名少年拋開了身後的陰影,手上的刀奪去月光所有的注意力,它映照著月光,投射出冰冷而銳利的光芒。

  「對了,我還沒跟你作過自我介紹呢,我叫西田貴流。」

  這個叫做西田的男子,報上自己姓名的同時,做作地將握著刀刃的手舉至胸前微微點頭。他的外表跟我和澪年紀相仿,卻與少年一詞有著嚴重的違和感,帶有一種遠超過這個詞彙涵蓋範圍的危險氣質,他的笑臉彷彿手中的刀刃般精雕細琢,顯得光滑銳利。

  「就是你把澪給……」

  我讓澪躲到自己身後,正面與西田對峙。對方則在他那一對象徵了荒蕪的眼眸之中,透露出了對我的嘲笑,隨後抬頭仰望天上的下弦月。

  「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個有擔當的男朋友啊!你還真打算保護一個永遠不可能跟你彼此相容的戀人嗎?還是誇大其詞的甜言蜜語真的對你有這麼重要呢?」

  「誰說我們不可能彼此相容?」

  我一邊用眼神專注地捕捉對手的一舉一動,同時也確定了自己的想法。

  ——就是這傢伙。

  他全身上下飄著如同厲鬼般的氣息,揮刀的動作宛如活動手掌延伸出去的關節般,靈活自在;這樣的特質不需經由言語,便可說明他殺死澪的兇手身份。他是一把刀,一把散發著妖魅光彩和蠱惑人心的氣質,以挑起人們心裡極致恐懼為樂的妖刀。

  「當然不可能相容啦,因為要是你死了,她就又得變回孤獨一個人了,這般永遠無法擺脫悲愴和痛苦的羈絆,能說是正常的關係嗎?」

  「說得好像你可以跟澪彼此相容似的。」

  「當然啦,因為我跟她是同類嘛。」

  澪靠在我的身上,身體為這句話抽了一下。從西田的言詞和澪的反應看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我大概可以理解了。

  「你的身體也跟她一樣嗎?」

  「對,我也已經死過兩次了。如果要跟她彼此契合的話,這是唯一的必要條件吧?所以說,如果讓她跟我在一起會比較幸福哦?」

  「你不要擅自作主!」

  澪側向跨了一步,嚴正地出言駁斥西田的說詞。這般沉著的聲音,讓西田也不禁露出驚訝的表情凝視著她。他瞠目結舌的模樣,才終於讓他看來像個高中生年紀的青少年。

  「你所需要的只是一個可以跟你互舔傷口的同伴而已。也因為如此,你才會這麼拘泥於『同類』和『異類』,好像一種強迫症一樣。」

  「……你不也一樣嗎?你不也一直煩惱著自己跟別人不同嗎?你難道不是一直為了將始終曖昧不清的自己跟世界之間的隔閡解放,因而不斷地劃傷自己嗎?難道你就這麼輕易地讓自己被這種甜言蜜語給迷惑了嗎?即便你如此奢望歸於『平凡』,也不可能如願得到幸福的。眼前這個男人要不了多久,也會無法忍受你們之間的差異,最後受傷最重的,到頭來還是你呀。」

  我默默地聆聽兩人之間的對話,不敢擅自介入。這是只屬於『他們』的問答,對『他們』而言是不可或缺的對話。因為澪與西田是『同類』,所以他們非如此交談不可。

  澪閉上眼睛,默許了西田的看法。此時她變得面無表情,卻又跟我過去看到的她有著決定性的差異。不同於過去那般在壓抑中試圖讓自己看來無機質的表情,此時的靜默,明顯是因為在背後有種支持她冷靜下來的力量。

  「我想我們之間一定會有別離的一天,也許是死亡,或者是其他原因,我不知道。不過這個結果無論對誰而言都沒有例外,即便是像我們這種B。R。A。I。N。complex的實驗體也是如此,更別說那些普通人了,所以任誰最後也都能夠得到救贖。」

  「……」

  「結果到頭來,無論你我都只是普通人而已。即便我們都陷入了不可思議的境遇之中,我們可以為此感到困擾,卻沒有必要覺得自卑。然而我們都在逃避自己的煩惱,這也是我們的人生中最嚴重的問題。我們必須要面對真實的自己,然而我們卻害怕、煩惱。因為我們面前有個令人忌諱的明確借口,讓我們得以順理成章地轉身背過這樣的恐懼,不過我們真正的問題卻不是那個借口,而是我們自己的真實面貌。」

  「…………」

  「我想我今後一定也會持續煩惱,日後大概也不免要為今天的決定感到後悔,我仍舊會不斷受傷,不過我已經決定不再逃避了。西田,我想你一定也察覺到了。我們並非不幸的人,只是企圖逃離自己不幸的境遇而已。」

  「……夠了。」

  西田將他的厭煩隨著字句一同吐了出口。語中並沒有輕蔑或不屑,只有淡漠索然。此時他的臉龐,亦彷彿戴上一具能劇用的面具,將臉上的表情完全抹煞。然而此時他並非一個抽掉感情要素的人偶,而是臉上的表情因為無法詮釋內心湧出的情緒而崩潰。其中的證據就是原本纏繞在他身上那宛如厲鬼一般的氣息,此時開始漫出了腐臭,彷彿來自地獄的瘴氣,詛咒著周圍所有的人。

  「夠了,看來你已經徹底被他騙了。像你這種自以為是的想法,擺在事實面前根本沒有立足點,也沒有任何意義,我看我還是趁早讓你清醒過來吧。」

  我根據瞬間反應,連忙把澪推開,向後拉出的空間中劃過一道銀色的軌跡。對方突如其來的襲擊之後,接著又是一刀朝著屈膝跪地的我攻了過來。

  「相阪、相阪——和也!」

  澪的驚叫聲,被高分貝的金屬撞擊聲蓋了過去。西田後退,因為我手中握有足以跟他抗衡的武器。

  那是一把帶有黑色刀柄的利刃,亦即澪慣用的那把登山刀。是我在離開澪的家時,為了防身而帶的。

  「你這樣很危險哦!不習慣用刀的人,把刀子帶在身上不太好呀。」

  西田伸出握刀的手腕,微微側身對我擺開架式。這種架勢很明顯是用慣刀子的人,動作中沒有一點點破綻。即便我不懂什麼武術的形和意,卻仍舊可以從他的架勢中讀出那般行雲流水的氣勢。相較之下,我既沒有武術相關的嗜好,也沒有加入任何運動社團,只是個連打架經驗都沒有的外行人。儘管我自己並不是沒有運動神經,然而卻也沒有特別擅長的項目。因此,這場對決對我來說沒有任何優勢,如果客觀條件相同,我的勝算微乎其微。

  「我要攻擊囉!」

  西田拿刀朝我撲了過來,動作中沒有絲毫猶豫。這樣的表現讓人感受到他早已習慣殺傷別人。

  「嗚哇啊!」

  我翻身閃過了朝我側腹部直貫過來的刀尖。這並非基於我優越的運動神經使然,而是關乎性命的危機反應。

  「哈哈哈!真有趣!」

  橫向揮擊的刀刃,接著又擦過了我的額頭。

  「嗚!」

  尖銳的痛楚讓我不禁發出呻吟。

  「真丟臉,傷口很淺吧!」

  跟著他嗤笑過後,迎來的又是一記衝撞,即便攻擊方式單純,卻也因此讓我無法避開。我的胸口受到撞擊,整個人被撞得倒在地上翻了一圈。

  我趴在地上,身上沾滿了塵土,好不容易才又用手撐起了身體得以喘息。似乎是嘴唇破了,吐出的口水中,夾帶紅紅的血液。

  我根本無力回擊,光是閃躲對手手中的刀刃早已分身乏術。

  「你會不會太難看啦?想必你也這麼想吧?」

  確實如此。

  「哈哈哈!真是的!拜託你滾遠一點吧!我們的世界可不是你這種一般老百姓可以插手過問的啦!」

  我瞟了一下身邊的狀況。此時澪已經退到了頂樓的牆邊,帶著忐忑不安的神情注視著我。

  西田站在頂樓入口的門前,似乎完全沒有打算讓我們逃走的意思。現在的他正抬頭對著高掛在天上的下弦月高聲發出狂笑。最讓人覺得不寒而慄的是,即便在這種狀況下,他的臉上仍舊沒有任何表情,這般僵硬的臉龐,卻吐出如此灰色的愉悅笑聲,直叫人聯想到一具壞掉的人偶。

  「死後復生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像你這種人肯定不會瞭解。」

  相較於他好整以暇的說話方式,我則是拼了命地調整自己的呼吸。

  「我想大概就跟遭逢意外,而從昏睡中驚醒的傷患感覺一樣吧?雖然我們自己不會意識到兩者之間的差異,不過這中間還是存在著明顯的差距。」

  哈哈——他以誇張的動作,彷彿要對天空咆哮一般,忽然加大了音量。

  「是『眼睛』啦!眼睛、眼睛、眼睛!哈哈哈!在所有人眼裡,我們就好像怪物或幽靈一樣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

  他好比發條故障而空轉的人偶般,發出狂笑。

  這笑彷彿詛咒著自己的命運,亦彷彿是對自己的輕蔑與嗤笑。

  他扭動著身體,不斷發出顫抖;下顎張開得彷彿要將身體裡所有東西都吐了出來般,不斷發出狂笑。他不自覺地後仰,脊椎彎曲的幅度好似要將身體折斷。現在的我無法看到他的表情,不過此時他的面容,肯定無法繼續維持面具般工整的模樣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

  笑聲在出人意料的時刻中斷。西田不發一語,動也不動地整個人沉寂了下來。

  我帶著困惑從地上爬了起來,一旁的澪也不敢將視線移開。

  「……無聊。」

  在兩雙目光的注視之下,西田忽然又挺起身子,睨起了雙眼,惡狠狠地盯著我們。他臉上那一張宛如大理石雕一般面無表情的臉龐,此時唯獨一雙眼睛溢出了澎湃的情緒。

  「無聊、無聊、無聊!真是太無聊了!那種態度終究只是你們這些沒有不死之身的凡夫俗子、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的嫉妒心罷了!豈有將我排擠在群體之外的道理!『你不是應該死了嗎?』、『你的腦髓不是整個灑出來了嗎?』、『既然都變成那種樣子,怎麼可能還活得下來?』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們這些人就這麼事不關己,如此輕鬆地把我當成了怪物!我那些朋友,甚至連把我搞成這副德行的父母親,也把我當成瑕疵品看待!難道我原本的模樣比較好嗎?後來出問題了,是因為我只是個贗品?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啊啊啊啊啊~」

  西田的眼眶滲出了淚水,自己卻好似完全沒有察覺,表情和言行顯得格格不入。

  「……能不能請你停手?」

  「————」

  他的笑聲忽然靜止下來。

  「儘管我不會將同情這般輕率的言詞隨便就丟出口,不過我想你的不幸至少有百分之一我可以感受。所以事態發展至此,其實我也沒辦法打從心底對你感到憤恨。當然,你傷害了澪,這點我不可能原諒你,不過我想你應該清楚,即便人與人之間擁有『同樣的特質』,也不可能彼此相互理解。所以請你收手吧。現在收手的話還來得及——」

  「還來得及?還來得及怎樣?如果那個女人終究跟我『不一樣』的話,我只要再找其他女人就好。不過如果那個女人拒絕我,我又怎麼會放過她呢?她侮辱了我,即便只有千分之一,我也一定要讓她嘗盡這種痛苦,徹底地侵犯她,讓她懺悔求饒,然後在她發狂崩潰之後,再將她殺死到沒辦法復活為止。即便我們擁有B。R。A。I。N。complex,不過只要將蓄積神經情報的晶片破壞四成以上,就不可能復活了。相阪和也,我會讓你變成一個重複檢討著自己的思考究竟如何膚淺的播放機,然後用你那吐出甜言蜜語的臭嘴,持續對她極盡辱罵之能事。而我,則會把你當作我真正的同類,在一旁好好監賞你的模樣。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這時才領悟到,要讓他收手是不可能的事,他不可能就此罷休。要制止一個像他這樣用瘋狂維繫自我的男人,是不可能辦到的事,他為了保持自我,不可能就此罷手。

  「……我懂了。」

  我舉起右手,將刀提到了腰際。既然雙方實力存在著不小的差距,那我只好來個玉石俱焚,先用身體衝撞、讓對方失去平衡,接著再揮刀取他性命。

  「哦?看來你似乎已經想好戰略了嘛,呵呵,我得對你這種氣魄表示敬意,我改變主意了,我就讓你死得輕鬆一點吧。」

  對方似乎也感受到我的覺悟,再次架起了手中的長刀。右手中的刀刃,自然垂到了腰間,將左手拉到了面前,一副打算正面迎擊的模樣。

  老實說,我的腳正在發抖。因為我正打算殺掉眼前這個傢伙。如果是前一陣子的我,根本不可能會去想這種事。我從沒有認真跟別人打過架,更別說是這種能夠死而復生的對手了。畢竟我不曾經歷過如此澎湃的感情,從沒有這麼想過,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然而,此時我的思緒異常冷靜。也許是這般超乎預期的事態,早已麻痺了我的神經;或者該說如此激昂的心緒,讓平常缺乏耐性的我脫胎換骨;又或者只是人類處在必要的狀況下,本身就會化身成為冷酷無比的殺人魔;再不然就是連我本人也不願深入思考的可能性——我,也許生來就是一個對於痛下殺手不會感到任何愧疚的人,是個沒有人性的異質性存在。果真如此,那麼比起眼前的西田貴流,也許我才是個更加危險的殺人魔。

  「等一下。」

  澪的聲音從身後傳入我的耳中。她來到我的身邊,帶著以往放學後專注地看著書本的嚴肅表情注視著我。

  「我去。」

  「什麼?」

  「即便我死,也可以復生。所以讓我先去。我會為你拖延時間,請你先走。」

  「……澪。」

  「這才是比較合理的思考方式。」

  「你錯了。」

  此時的我絕不願輕易地將視線從西田身上移開,因此只有小幅度地轉頭側到澪的方向。

  「澪,這種想法不對。先不論死亡或被殺的問題,人類本身其實是一種反應痛覺的生物,因此會對受傷感到恐懼。所以可以積極面對傷痛的心理狀態,是一種扭曲且不自然的現象。即便你的理性得以接受自己生理上的特質,卻不可能壓抑自己害怕受傷的心理。」

  「那你又如何呢?現在的你——」

  「因為這種情況,對我而言是有必要的。」

  我害怕受傷,不過自己身上的傷痛,卻遠遠不及重要的人受傷——無論是有形或無形的——來得讓人害怕。不知道該說是幸還是不幸;澪的死亡讓我清楚理解到自己這種想法。

  我無法否定傷痛落在自己身上的價值,但也一樣無法給予肯定。面對這種矛盾的價值觀,我終究不認為,自己應該如此輕率地為它妄下定論——絕不。

  我伸腳絆住了她,在她跌倒以前,自己先一口氣衝了出去。此時西田沒有任何反應,冷靜沉著地維持原來的架勢。

  雙方之間的距離飛快地遭到壓縮。西田使出充滿氣勢的動作,揮刀直朝我的左胸襲來。那是一記由下而上的刺擊,精確地瞄準肋骨、心臟位置進攻——卻在貫穿心窩的前一刻停頓了動作。

  西田的表情此時首次出現劇烈的反應。他瞠目結舌,一臉難以置信的模樣。我的刀尖沒有放過這個空隙,協同肩膀對準西田顏面的撞擊,筆直往對手的側腹部揮了出去。我跟西田撞在一起,一同翻倒在地上。我跌在頂樓的地板上,西田則摔入頂樓入口的門內。

  「……痛。」

  我強忍著身上的擦傷,試圖站起身子,卻因為雙腳不聽使喚,而屈膝跌坐到地上。直到這一刻起,我的雙腿才受到恐懼的侵襲而癱軟。

  「和也!」

  澪不顧前一刻被我絆倒的疼痛,沒命似的朝我奔來。她非常介意地將注意力投射到了插在我胸口的刀刃上。

  「別擔心,刺到我的只有一點點的刀尖部分而已。」

  我將插在我心臟位置——正確來說是被我固定在心臟位置的一本小說上——的刀刃拔了出來,連同刀尖沾染的鮮血,一起扔進了頂樓入口的樓梯間內。

  在我帶著刀出來的時候,為了以防萬一,而順便將一本小說也藏入了自己胸口。我用膠帶將小說固定在心臟位置,當作克難的緊急防護措施。原本我只將它當作緩和自己不安情緒的準備動作,卻因為西田的用刀技巧過於精湛而派上用場。

  「…………」

  緊張的時刻過去,接著湧上心頭的,便是一種促使肉體脫離意識的無盡悔恨。即便對手抱著殺意而來;即便這個狀況在所難免。我終究是殺了人了。

  「……和也,對不起。」

  「……你不用道歉,該道歉的人是我才對。」

  「可是……你在哭呢。」

  澪的話說出口,讓我察覺到自己臉上滑過了滾燙的淚水。當我伸手確認臉上這般炙熱的思緒,更是激動得淚水源源不絕地溢出了眼眶。

  「原來如此。我真的殺了人。」

  熱淚模糊了視線。我看著自己不斷顫抖的雙手。手上沒有沾染到對方的鮮血。大概是因為彼此的接觸,僅有我用身體衝撞西田的那一瞬間。然而我的眼淚卻彷彿責怪我的惡行,不斷滑落到我的掌中,潤濕了我的雙手。

  「澪……我殺了人。」

  「……」

  澪用她的雙手將我緊擁在懷中。我在溫暖的懷抱裡,感覺到炙熱的淚液,夾帶著聲聲抱歉,不斷地從她的臉龐滑落。她也忍不住哭了。

  殺了人的自己,讓我覺得恐懼。即便西田跟澪一樣,都能借助更換腦和身體等器官而再生,卻沒辦法帶給我任何慰藉;對人痛下殺手的行為讓我覺得寒顫。理應如此。只因我的雙手創造出了『死亡』。這個無可非議的事實,重重地壓在我的身上。

  ——我錯了嗎?

  我靠在澪那纖細的身上如此想著。

  即便『死亡』帶給人類如此巨大的影響,我卻沒有多加思考,刻意忽略死亡、說我無法理解。這對於澪與西田這樣的人而言,難道不是一種侮辱?一想到這裡我便不寒而慄。

  從這個角度來看,應用在澪身上的先端技術,B。R。A。I。N。complex真正恐怖的地方也許不是泯滅人性、強行加諸這種科技在別人身上這點……而是將『死亡』的意義,因為技術本身而被稀釋掉,這個問題吧。

  正因為死亡無法重來,是人生中最後失去一切的結束,人們才懂得借助道德與法律,限制殺人行徑、保護所有的生命。然而一旦死亡變成可以挽回的結果呢?

  一旦這種死而復生的技術得以實現,那麼殺人這種可怕的行為、將人格與人性完全否定的侵略行為,是否會變成我們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呢?

  雖然我殺了人,也為取人性命這種行為感到恐懼。不過一旦西田再度復活出現在我面前,就連『殺人』這種行為成立與否,也因此而變得曖昧不清了。就好像澪因為自己的生命變得曖昧不清而割腕自殘一樣,『殺人』這種行為是否也會因此而變得習以為常呢?

  從這個角度來看,重點不是讓人類的存在變得曖昧,而是讓『死亡』變得曖昧,才是真正的問題——

  「你這傢伙痛下殺手之後,卻沒確認我的生命跡象,只是一味地認為我已經死了。難道你不覺得自己這種反應,既幸福又愚蠢嗎?」

  始終沉醉在自己思考裡頭的我,在聽到這個出乎意料的聲音之前,都沒有察覺到西田又爬了起來。將我抱在懷裡的澪,同樣露出驚訝的表情。

  西田帶著痛苦的呼吸,刺穿腹部的刀刃仍舊插在他的身上,而他手中則握著那把自己的刀,為了做出足以致命的攻擊,而反手握住刀刃,朝著澪的顏面刺了下來。我伸長了手腕拚命地想要擋住那把凶刀。

  「嗚哇!」

  此時穿過我手腕的觸覺並非痛楚,不是帶給人類警訊的劇痛,而是無情的劇烈衝擊;這陣衝擊撼動了我體內所有的神經,讓我的身體因痙攣而無法自由行動。

  「……卡在骨頭上了嗎?」

  西田鬆開貫穿我右手掌的刀刃,帶著踉蹌的步伐,搖搖晃晃地靠在頂樓的圍欄邊。

  「……人是不會因為遭到利器刺傷,而輕易死掉的。像刀子這種小東西,即使貫穿人類的要害也不會這麼簡單致死;既然用刀刺,就得在刺進人體之後不斷翻攪,這麼一來傷口就會嚴重撕裂,將體內的重要器官破壞殆盡,而無法修護。」

  「……嗚、啊!啊……」

  對於西田的言詞我根本無法應對。身體不斷擺動,而我卻無法用意志加以制止。澪用她纖細奢華的身體抱住了我被刀刃貫穿的手腕。即便噴出的血液染紅了她的全身,她也完全沒打算鬆手。失控的身體此時終於平靜下來,夾在我右手掌中的異物,製造出了強烈的脈動,連同難以忍受的劇痛直貫我的心窩。

  「呵,如果馬上止血的話,應該可以得救吧。找個東西在他的手肘位置緊緊綁起來就好了。」

  面對西田的指示,澪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卻也連忙將自己衣服上的蕾絲與領巾扯破,纏在我的右手肘上,試圖幫我止血。儘管疼痛依舊沒有減輕,傷口的滲血量卻明顯減少許多……也許是因為能流得出來的血也沒有那麼多了。

  「唉,你真是不簡單。雖然用刀的方式像個外行人,不過卻能準確地刺中我的腹部。你看,我的下半身已經整個染成紅色了。這麼一來我大概非死不可了。」

  西田不顧自己傷口不斷淌血,依舊自顧自地叨叨念個沒完,看來他還沒有被傷勢逼入絕境;至少應該還有能力對一個承受不了痛楚、不斷呻吟的人,施予最後一擊。

  「如果我也把腹部的血止住的話,也許能夠得救吧。不過是不是真能如願就很難說了,所以我想我還是就這麼安靜地死掉好了。不過——」

  西田聳聳肩,接著開始攀上身後的圍欄——他先是單腳跨上高約一米多一點的圍欄(大概是人的腰部位置),然後整個人站了上去。

  「我才不要死在你這種偽善者的手中。我會自己殺死自己;無論是我身上的痛楚,或者是降臨在我身上的死亡,全都是我自己一個人的東西。」

  他在最後一刻像個優雅的紳士一般像我們答禮,然後用他早已浸潤在鮮血之中的雙足,從圍欄上向外一躍而下。在他消失在我們的眼中的前一刻,我彷彿看到他那張失去血色的臉龐露出了微笑。

  「……」

  這真是令人意外的結局。

  也許是眼前宛如謝幕一般,緩和了緊張情緒的釋然,讓我整個人放鬆下來,意識便旋即沉入了黑暗之中。在意識墜入深淵的過程中,我聽到澪未曾間斷的呼喚……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Intercut

  晨光乍現。雖然今天的天氣跟暴風雨歇止、颱風離境也有相當大的關係,但即便抽掉這層影響,今天的晨曦也真的是美得嚇人。天空的顏色呈現清澄的靛色,受到陽光強弱不同的影響,蔚藍的天空朝向東邊的地平線,畫出了一道美麗的漸層,在天邊染上橙紅色的光彩;堪稱是由大自然所揮毫的、既壯闊又精緻的畫作。

  ——以人生盡頭的最後風景而言,實在是很羅曼蒂克。

  西田的心裡非常平靜。即便經歷過二度死亡的經驗,這還是他第一次嘗到如此祥和的生命終結方式。第一次的意外事故就不用提了,再來自殺的時候則讓他有種急切的感受。然而這次不同,無論是插在腰上的刀或者是傷口上滲出來的血,他都已經完全不在意了。

  早晨帶點虛無夢幻氣息的光線,照在西田的臉上。此時他的臉龐,早已沒有先前那般凶神惡煞的狂氣、怒不可遏的憤恨,看來只像個天真無邪的少年。他的臉龐望著天空,此時視線中出現了一個倒置的人影。

  「早安,西田貴流。」

  「……嗯,是你呀。」

  西田面對眼前忽然出現的少女露出微笑。

  「早啊,001。我也在找你呢。不過完全找不到你的任何消息……沒想到你竟然會在這種地方。」

  「你現在就死,會不會太早啦,004?竟然做出這種蠢事出來。」

  「不,我已經心滿意足了。這麼一來,我就可以不用為任何事情掛心,安詳地死去。」

  001,沙姬部岬,看著毫無畏懼地吐出死亡二字的西田,不禁側著頭感到不解。

  「你這麼希望自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嗎?」

  「你呢?你又怎麼想?在我看到的實驗記錄裡面,你已經死了五次,其中還有四次是自殺死的呢。你不也無法相信自己的存在嗎?」

  「我想過了,不斷思考、找出了答案;只要我們重新正視活在當下的自己,就會發現其實問題根本沒那麼嚴重。那些被複製出來的經驗跟知識,造就了此時此刻的我。那麼『我』就是我而已;既非過去或未來的任何人,是只屬於此時此刻的我。」

  「要是所有人都能像你這樣想,大家就輕鬆了。不過其實多數人都是從別人眼中投射出自己的影子,借此認識自己。人死是不能復生的。所以人終究不應該擁有復活的能力。」

  「……」

  沙姬部沒有回話。在她的觀念裡面,到頭來只有自己可以定義自己。因此,無論是從別人身上投射出來的自我認識,或者是自己實際遭逢過的經歷,一切都還是得要尊重自己所下的判斷。即便如此……

  「你真是個可悲的人。」

  她不得不為此發出感歎。

  人是活生生的,無論遇上什麼樣的痛苦,也都渴望多活一秒。這是因為任誰都對死亡感到恐懼。所以人們苟延殘喘,只為留下自己曾經存在過的證據;無論創作、事業、思想,甚至是牽絆都是。當人可以接受死亡的時候,那必將是他們已經與死亡所帶來的恐懼做出妥協、是已經得以證明自己活過的時候。然而眼前的少年,卻在沒有留下任何自己曾經活過的證據之前,便一味地渴求死亡;他以自己沒有留下任何存在證明的這個結果定義自己,並且接受死亡。這難道不是足以讓人感到悲哀的結果?

  「你明明就可以像那個叫做澪的女生一樣,選擇一個更輕鬆的人生的。」

  「……不可能的。」

  西田露出淺淺的笑容。過去驅使他行使自我意志的關鍵要素,此刻早已消失,臉上終於取回了常人該有的表情。

  「因為我身邊沒有像他這樣的人在嘛。如果我身邊有個像他這麼忠於自己、什麼事都自作主張的人在,也許我今天就會不一樣了吧……」

  「……」

  「唉,至少我最後算是解脫了。真的……我很快樂……」

  西田說完嚥下了最後一口氣。這景象讓沙姬部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這名少年大概不可能再從黃泉異界回到這個世界了。即便他是先端科技的臨床實驗體,若沒有『雙親』的認可,是不會讓他們復活的。他釀成了這般駭人聽聞的事件,想必他的雙親也會認為這個孩子十分危險。如此一來,西田貴流這次真要面臨真正的『死亡』了。

  「結束了嗎?」

  這個聲音來自暗處。唐突的發言並沒有讓沙姬部覺得驚訝,只是緩緩地轉過身去。

  他穿著一身黑衣,戴著一臉宛如面具般的淺笑;他是這個實驗的企劃兼觀察者,是個負責指導這個實驗的人,也是最後收拾殘局的負責人,黑威兼互。此時此刻他帶著數名部屬,終於從幕後現身。

  「好久不見,沙姬部……不,真部岬小姐。沒想到您竟然會出現在這裡……」

  「在打招呼之前,你是不是還有事情要做呢?」

  「您別擔心,我已經派人到屋頂上去了。無論是我們的實驗對象,還是你那位可愛的學弟,我們都會好好照顧的。這場愚昧的騷動已經到此結束了。」

  真部不屑地哼了一聲。

  「當我調查那個叫做相阪和也的少年時,意外查出了跟您有關的情報還真讓我嚇了一跳。沒想到『我們』的大股東——早已不知去向的千金小姐——B。R。A。I。N。complex的第一號實驗體,竟然也跟他扯上關係。這還真是晴天霹靂呀。」

  「明明已經知道了卻悶不吭聲,難道你也把我當成了這場戲的其中一枚棋子不成?」

  「——怎麼會呢?我們沒出手,只是因為沒有那個餘力而已呀。」

  這句話讓真部帶著懷疑的目光緊緊盯著黑威。

  「……黑威,你們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

  「您所謂的這麼做,指的是什麼?」

  「根據我的調查,你們所做的實驗不止是讓死人復生而已,還有根據人工酵素製造得以延長生命的肉體、利用複製腦之間的共鳴製造記憶陣列的效果。換句話說,你們根本就在進行『不老不死』的實驗;讓人類維持同一個面貌、永遠活在這個世上,究竟有什麼意義?」

  「……誰知道呢?我只是一個小小的員工而已呀。追求不老不死的技術背後,真正的動機何在,這點跟我們這種負責執行的組員是沒有一點關係的。不過話說回來,想要追求永恆生命的人比比皆是呢。即便這種成就本身沒有任何意義,只要有人需要它,那麼它便會被賦予追求的價值了,不是嗎?」

  「……」

  「唉呀呀,對了。話說你的學弟,也是相阪和也的朋友,好像叫做高見明吧?因為他在附近到處亂晃,所以為了以防萬一,我們已經將他抓起來了。一旦我們對他的記憶進行整合之後,就會放他回去。」

  「……這樣嗎?」

  這麼說來可連累到明瞭——真部不禁如此後悔著。不過致使他遭遇這種境遇的,正是連真部也忍不住想要大力稱讚他的情報收集能力。真部依舊覺得還好有請他幫忙。她是指導明如何掌握情報的老師,明的成長讓她覺得驕傲。然後——

  「我要走了。如果抓不到我讓你覺得麻煩的話,就去跟我的叔叔說去。」

  她已經沒有話要問黑威,想必黑威也不會再提供她任何額外的信息了。既然和也沒事,真部已經沒有任何理由繼續留在這裡。

  「您不回父親那兒嗎?」

  眼看真部揮了手掉頭就走,黑威還是出口要她留步。

  真部側著頭,瞟了黑威一眼。這名隨時都可以在必要時刻出現的男子,臉上依舊掛著沒有新意的一號表情。就真部所認識的他,從沒有出現過微笑以外的模樣。

  「……父女吵架,先低頭就是輸家。」

  「呵呵,您的父親也說過同樣的話呢!」

  丟下對方帶著笑容吐出的詞句,真部——沙姬部岬就這麼頭也不回地踏上了歸途。回家的路上,她曾經一度短暫地對著終於帶著祥和表情進入長眠的少年,致上深刻的默哀祈禱。



Last Cut    傷痕

  在我睜開眼睛的那一剎那,最讓我覺得驚訝的是,澪和杉野正在我的眼前親密地閒聊著。

  她們好像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般,沒有具體的話題,只是隨心所欲地想到什麼便聊什麼。看到那張原本只屬於我的笑容,此時卻對著別人綻放,讓我心裡稍稍湧上一股醋意。然而一旦看到澪的臉上帶著羞怯的笑臉,我也終於坦然地為她感到高興。

  杉野來探望我,她看到澪手上的傷痕,似乎跟她談起了自己的經歷。她們好像也約好了時間、地點,打算兩個女生一起出遊。

  當西田從屋頂上一躍而下後,澪的雙親參與的組織便派人趕到現場,將我們兩人帶回去安置。我的傷勢雖然嚴重,不過因為緊急處理得當,終究沒有陷入險境。只是因為手腕的神經受到嚴重傷害,在一般的治療方式下,肯定會留下嚴重的後遺症。

  「不過那是在一般的治療方式下啦。」

  身著白衣的澪的雙親最後加上這麼一句但是。

  他們利用B。R。A。I。N。complex計劃裡的再生技術,讓我的神經細胞得以恢復原有的模樣。現在我的右手包上了繃帶跟石膏,以密封的方式固定著如果醬般的培養液,液中包含了與我的身體完全一樣的前軀細胞。

  「上級好像早就考慮過這種事一樣,馬上就下達了許可令,並且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連你的再生用前軀細胞都準備好了。」

  澪父親為我解說的時候,臉上帶著些許的歉意。

  他說,當他對負責監視組織的研究人員黑威,提出了這般要求時,黑威便馬上拿出了我的再生用細胞給他。雖然將已經分化的細胞『初始化』成萬能細胞的技術,已經得到肯定(只限於『組織』之中)。不過若要從頭準備一個人已初始化的萬能細胞,是需要時間的。換句話說,他們早已準備好我的再生用細胞這件事,其實也間接說明了,黑威早就料到我會受傷了。

  我被帶到跟『他們』擁有合作關係的醫院,後來好像整整在個人病房裡睡了兩天三夜。

  這是一間在隔壁城鎮裡頭相當有名的私人醫院,是由一個叫做真部集團的跨國性企業集團所經營的醫院。這間醫院擁有母集團的主要事業領域,即多方面的醫藥技術支援,因而在醫療成果上展現了高水準的表現,聞名遐邇。這個『組織』竟然可以搭上這般大規模的企業集團,不免讓人對於他們深不可測的影響力,有著更多的想像空間。

  「……我們對你的感謝真的難以言表。」

  澪的母親淚眼盈眶,對我低頭道謝。她就維持這樣的姿勢開始對我說起自己家裡的過去:

  「我們——我跟外子以前提出的<生命工學陣列式記憶細胞群>,即B。R。A。I。N。complex學說被醫學界視為異端,而遭到學會放逐,無法在正常社會中找到棲身之處。後來『組織』找上我們,希望贊助我們的研究。我們沒有確認對方的真實身份,便投身於研究之中。我跟外子由於自己獨斷獨行的判斷,而讓剛出生的澪成為了實驗體。不過這種作法,終究只是我們自作主張而罔顧澪的想法,根本沒考慮到它可能變成澪的重擔。很諷刺的,讓我們瞭解到這點的,正是我們加諸在澪身上的B。R。A。I。N。complex發揮功效的時候、也就是兩年前澪復活的時候。澪在自己的『死亡』被我們開發的技術否定的同時,也開始否定了『自己的存在』。澪原本是個坦率地將喜樂形於臉上的普通少女。然而將所有的感情從她身上奪走的兇手,不是別人,正是我跟外子。」

  他們說著將頭抬了起來,視線落在我的病床邊。那兒趴著一位整個人累癱在床邊、看來比我更像病人的少女。然而不知道是否是我多心,我總覺得此時她臉上的表情看來十分安詳。

  「如果你有什麼願望請不要客氣,坦率地告訴我們。因為你不僅是小女的恩人,也是我們的恩人。真的非常謝謝你。」

  儘管澪的父親如此說道,我卻找不出什麼特別想要的東西。

  我想這是因為包覆著我的手掌溫度,已經足以填滿我的心靈。

  「你看來氣色很好嘛。」

  住院一個禮拜以後,沙姬部學姐來到我的病房。我對她為何知道我住院的事感到不可思議,不過看到隨後明便跟著她進來,我也就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了。

  「真是不得了呢!聽說你在抓那個嗑藥嗑過頭的毒蟲時受了傷,總之最後沒怎麼樣真是太好了。」

  西田引發的事件,對外公開的說法是由一名具有藥癮的青年所引起的,而我則成了這個事件中的受害者K。這件事被淡化成報紙中地方新聞的一個小篇幅處理,一個我從沒有聽過的人名成了事件的主嫌,最後更演變成到處都可以聽聞到的流言,在學校跟街上口耳相傳,然後一下子便被所有人給遺忘了。

  我住院的這兩個禮拜,給大家的理由是因為我要做詳細的精密檢查。出院已經是八月中旬左右的事了。實際上我也真的做了各種身體上的檢查,所以即便我覺得不滿,也只能接受這樣的結果。

  「來,這是送給你的禮物。」

  學姐說著說著遞給我一袋裝著不曉得是餅乾還是巧克力等點心的塑料袋。要說這東西適合探病沒錯,不過對於包裝一點也不講究的這點,則是非常符合學姐的作風。

  學姐帶來的禮物是澪代我收下來的。她每天都會來醫院看我,並且幫我打理一些瑣碎的事務。一閒下來我們就會聊聊以前相處的往事,然後安靜地看著我們各自的書打發時間。

  「哦?啊,你就是西周澪嗎?」

  學姐帶著一臉興致勃勃的表情,繞著澪轉了一圈,遞出禮物空下了的雙手,塞進了褲子兩邊的口袋,好似不良少女般毫不客氣地對澪開口說道:

  「嗯,看來你已經接受了原本曖昧不清的自己嘛。」

  這句話讓澪嚇得差點鬆開提在手上的塑料袋,慌慌張張地將袋子抱了起來。她跟我初次見到學姐的時候一樣,帶著一雙警戒的眼神,看著眼前這個來歷不明的女生。

  「唉呀,我讓你緊張起來啦?算了,別在意啦。給你一個建議,曖昧不清絕不是一種不好的事。不過如果你因此而處在原地無法動彈,就絕對不是一件好事。最重要的是,你必須繼續行走。不論結果是前進還是倒退,總之只要你停下腳步,你的想法或思緒,都永遠只會停留在一個死胡同裡面。這麼一來,不只是你自己覺得困擾,還會讓週遭的人因此感到迷惘。所謂曖昧不清這種狀況,其實是高不成低不就,不上不下的狀況。不過這種狀況裡頭,還是有足以讓你定義自己的要素存在。若要找出這個要素,你就非得前進不可。我看你現在該朝著什麼樣的目標前進——你自己應該很清楚了吧?」

  澪瞪大眼睛愣了一下,然後才反應過來,對學姐點點頭。

  學姐似乎對她的反應感到滿意,而露出了笑容,隨後便抓著一直找我攀談的明,揪住他的衣領把他拉走。

  「相阪,拜啦!我先跟學姐約會去囉~~」

  「你這個半吊子給我住口!我只答應過你要陪你一天而已!要是你把我帶到什麼無聊的地方去,看我不把你大卸八塊才怪!」

  學姐的憤怒一看就知道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羞怯。她明明就一臉看來還挺愉快的模樣。如果是明的話,為了約會肯定是做足了功課才對,他們應該會有個愉快的一天吧。

  在學姐跟明離去之後,我跟澪對望了一下,彼此露出了苦笑。

  「啊,對了、對了!就算我們把你們兩個人丟下來獨處,不該做的事情,也不能做哦!」

  在房門合上的前一刻,門外又傳來一句調侃,讓我跟澪的笑容頓時一起僵在那兒。學姐在門縫中對我們眨了眨眼睛,離開後更讓我們擔心地一起從門內探頭出去確認他們是否真的離開。

  「你好啊。」

  出院那天,我結束了最後的檢查,正打算回到在大廳等我的澪的身邊時,忽然被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住。轉頭只見黑威依舊戴著他那宛如塑料製成的微笑面具,站在我的身後。人來人往的醫院白色走廊裡頭,那一身宛如喪服一般的黑色西裝,顯得格外醒目。

  「……如果你有話要說的話,我們就到頂樓去說吧。」

  「好啊,我正想這麼對你說呢。如果你也願意的話,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聽到黑威回應之後,我便轉身率先往屋頂的方向走去。住院的這幾天,我沒事就到處亂走,對於到頂樓的最短距離已經瞭若指掌。

  醫院的屋頂上,晾著的好幾床被單迎風不斷地搖曳著。看著蔚藍的天空,走進成片的白色被單大海,給人一種漫步雲端的錯覺。

  屋頂上漆成白色的鐵質圍欄好似與西田對峙時的環境。不過這邊的圍欄高度是我身高的兩倍,要跨過去是不可能的。透過圍欄,一個陌生的街景橫在我的面前。這棟建築位於一個丘陵地上,於是讓頂樓的風景更開闊。如果這裡蓋成住宅區,肯定是價位最高的地段吧。

  黑威站在我的右側,從懷裡取出了香煙,不斷地按著打火機上的打火裝置。那種一百日圓一個的打火機怎麼看都不像是他會用的東西。

  「我得再次跟你道歉。因為我們不小心讓西田貴流逃過了我們的監視範圍,因而釀成這次的事件。真是很不好意思。」

  「西田後來怎麼樣了?」

  不管怎麼說,西田身上總是擁有死而復生的技術,只要黑威他們做出適當的處置,西田就可以復活了。

  「嗯,關於那件事……」

  黑威口中的香煙終於點著了。由於我先站到了上風處,所以他吐出來的灰煙,順著風往另一個方向飄去。

  「我們找到了他的遺書。」

  「遺書?」

  「對,用自己的血,寫成的遺書。那封遺書當時被握在他的遺體手上,內容寫到拒絕我們的再生處置。」

  果然。這樣的結果非常合理。事後我就不斷在想,他引發那個事件,終究不過只是他自殺前的準備而已。當我看到他從屋頂上一躍而下時臉上那張笑容,始終讓我無法擺脫他因達到目的而感到滿足的印象。

  「對我們來說很遺憾,他的雙親也接受了這樣的結果。所以他走了。」

  「……」

  「你在生氣嗎?你很生氣是吧?不過我們也展現了十足的誠意哦!我們不但將我們所擁有的再生技術應用在你身上,還為你擔負了所有的醫療費用和特別保險給付。雖然我也覺得這麼做還不夠就是了。」

  我雙手緊握,把所有的力量都灌注到自己的拳頭上。

  一筆七位數的款項不知何時匯入了我的戶頭。他們藉著警察的名義,將這筆款項致予我的家人,並且跟他們說,是警方為了替自己負責看管的罪犯逃走造成傷害而謝罪。

  「我們可是真的覺得很抱歉哦!因為那是我們的疏失造成的後果——」

  「那個疏失……」

  我惡狠狠地瞪視著不斷睜眼說瞎話的黑威。埋藏在我心裡的疑問,拜眼前這名男子所賜終於豁然開朗。

  「你所說的疏失,真的是無心之過嗎?」

  「……怎麼說?」

  「像你們這樣的組織,怎麼可能讓一個高中生逃過你們的監視範圍?」

  「……」

  「澪被抓的時候也是;你們在澪被殺以後,早就應該加強對她的戒護工作才對。結果卻還是讓澪被西田抓走。想必你們早就知道澪被抓到學校裡去的事了吧?再怎麼說,我也在你們的監視範圍之內不是嗎?即便如此,你們趕到的時刻卻是在整個事件全都結束之後,很明顯是故意的。你們應該有充裕的時間在事情還沒有擴大的時候,就先一步解決才對。」

  「……唉呀呀。」

  「在西田逃走的時候,你們早該猜到,他有跟其他臨床實驗者接觸的可能性。即便如此,卻還是眼睜睜讓這次的事件發生。你們的作為根本成了潤滑劑,促使這件事情發生。」

  「……所以呢?」

  「所以你們根本就是希望這個事件發生吧?你們想借此觀察臨床實驗者的心理、行為,順便也進行人體再生的實驗。這件事情,根本就是你們經過確認之後,默許的結果吧?難道不是嗎?」

  「……」

  黑威聽了叼著煙,雙手輕輕拍了起來。

  你及格了——那惱人的模樣似乎透露出了這樣的信息。完全表現出一副上對下的輕蔑態度。

  「原來你早就已經知道了。看你裝出一副遲鈍的樣子,觀察力還挺敏銳的嘛。還是說,其實我們根本就是一群差勁的演員呢?」

  「後者。像你們這般具有高度影響力的組織,竟會表現出這種疏失,然後又把它當成災難加以形容,怎麼看都沒有說服力。這麼一來可好了,你們得到了寶貴的樣本,應該心滿意足了吧。」

  我的腦中浮現一個令人作嘔的光景——

  一道黃色的聚光燈,照在玻璃櫃上。

  櫃中盛滿了異樣的液體。

  液體中透出了人影。

  西田貴流的臉龐就這麼出現在聚光燈下。

  「還有。這件事完全都是稍微揣摩一下就可以得出的結果,不過事件的開端,也就是兩年前跟四年前的事,其實也全都是你們一手造成的吧?無論是澪身上的交通事故,或者是西田被建材壓死的意外,這些也全都是你們在暗中自導自演的結果吧?」

  沒錯,澪因為實驗的目的而一度被他們所殺。也許黑威想要的那個泡在福馬林罐中的標本,其實是澪也不一定。

  此時我心裡用以維繫理性的韁繩應聲折斷,任憑情緒衝動驅使身軀,奮力地揮出了一記右拳。拳頭打在黑威的臉上,他撞倒圍欄上的鐵絲網,整個人跌坐到地上。

  「哈哈,這一拳來得真突然。」

  他擦了擦自己的臉頰,隨後撿起掉在地上的香煙,又叼回到嘴上。這名得以掌控全局的男子,絲毫不改他一貫的態度,臉上依舊掛著那一張宛如面具般的笑容。那矯揉造作的笑臉,看了叫人又想再出拳揍他一次。然而我還是壓抑住這樣的衝動,盡可能地以維持平和的語氣,對著黑威開口說道。

  「……回答我剛才的問題。」

  「對,差不多就是如此。不過西周澪遇到的交通事故,真的只是個偶然就是了。」

  「……也就是說,西田是你們殺的?」

  一個宛如水滴的聲音,從黑威口中竄了出來。他臉上的笑容,此時彷彿帶有更為深刻的意涵。

  滴答——

  帶著黏膩質感的聲音化成了濃濃的惡意確實傳入了我的耳中。

  「……你們到底在搞什麼東西呀?」

  「呵呵,我前陣子也才面對到類似的質問。你想想……渴望獲得不老不死之術的人,是什麼樣的人呢?」

  「……當權者吧。一群不想失去手中所有東西的人。」

  「是囉。過去的歷史中,渴望獲得這種技術的人,全都是政治或經濟等金字塔頂端的上位者。不過『我們』所渴望的,終究只是技術本身而已。不老不死對我們而言,只是這項技術的副產品。」

  換句話說……他們的行為就好比中古世紀的煉金術士渴求真理一樣;將鉛塊變成黃金的結果,也只是其中的附加價值。渴望得到黃金的,並非實際鑽研煉金術的學者,而是出資贊助他們研究的王宮貴族。那些學者對於黃金根本不屑一顧……不過,不老不死的結果和不老不死之術,難道不是同一種東西嗎?

  「『我們』的終極目標是要讓『世界上所有人都不老不死』。這是『我們』的目的。B。R。A。I。N。complex只是為了達成這個目的的其中一個過程,而西周澪則是這個過程的里程碑。她已經跨越了自己的死亡。即便她永續的生命,必須透過我們這種備份的治療技術,才得以成就,不過她已經擁有得以承受不死這種特質的心智。她為我們的理想邁開了一大步,我們將借由這一步,進而邁向不滅的『完美心靈』。」

  「……你瘋了。」

  「也許吧。不過同樣的實驗,可是在你不知道的地方不斷地進行著呢。別懷疑,這種實驗存在於世界各地。」

  黑威說著說著,拍了拍身上的沙子,面無表情地望著圍欄外頭的街景。

  「比方說現在正在車站月台上等車的情侶,其中一個搞不好就是複製人;百貨公司咖啡廳裡,跟戀人對坐在一起、穿著時尚的上班女郎,也許根本就是新型的機器人;站在斑馬線前等紅綠燈的平凡少女,其實是個已經活了百年之久的老女人。諸如此類的事實,就存在於你我之間,而我們的世界,根本上也就是經由為數眾多的臨床實驗者建構而成的。看看你的右手。這種醫學技術再過五年就會公開,並且成為那些失去手臂、天生殘疾者的希望,進而造福成千上萬、甚至超過上億人也不一定。過程中不過犧牲了幾百個人而已,不是嗎?」

  「我們確實是站在前人犧牲自己而成就的世界沒錯;人類社會也並非像個地基穩固的金字塔,而是呈現隨時都可能倒塌的菱形結構,這些都沒錯。不過——」

  我再次握緊了拳頭。

  「你們讓澪面對這般難以承受的痛苦,也是事實!而我只是對此感到憤怒而已!」

  當我將心裡的憤怒吐出去以後,也漸漸鬆開了緊緊握拳的雙手。

  此時我的心裡依舊盤據著想對眼前這名男子吐口水的強烈憤恨。不過即便我百般不能接受,卻也多虧了他們,我跟澪才得以相遇。

  我轉身背對望著街景微笑的黑威,走向樓梯出口。

  「你真是個溫柔的男人。祝你幸福。並希望你以後不要再遇到我們。」

  「當然。只有這點我能對你表示贊同。」

  結束這段對話以後,我便再也沒有見過這名男子。

  之後,我為了回到一個正等著我回去的地方,快步從頂樓走了下去。

  醫院的大廳擠滿了排隊掛號、繳費的群眾。這個空間差不多跟一座大型體育館一樣大,然而裡頭人們低聲雜談的嘈雜聲卻始終不絕於耳。

  這裡充斥著各式各樣的人群;老人、小孩隨處可見。有名女高中生帶著鐵青的臉龐前來就診,也有一臉健健康康的年輕人坐在椅子上。不少家長帶著小孩出現在大廳裡頭。轉個頭可以看見新婚夫婦相偕來醫院。另一處看得到一對一臉和善的年邁夫妻。在這之中,她的存在理所當然顯得非常醒目。

  她穿著一件白色連身洋裝,姿態端正的坐在沙發上,腿上放著一個背包和一頂籐編帽。她帶著一雙清澈透明的眼眸注視著一本攤開在籐編帽上的小說,這模樣與潔淨的白色大廳一點也沒有違和感。

  「久等了。」

  聽到我的叫喚,澪將頭抬了起來。那張臉依舊沒有任何表情。畢竟才走出傷痛,埋在她心裡的情緒跟靈魂,沒辦法在一時之間得到解放吧。不過我已經可以清楚地從她身上感受到一股自然祥和的氣質。

  我跟澪並肩步出了醫院。

  再過兩個禮拜,時序就將進入九月,然而此時的空氣,卻依舊宛如盛夏一般黏膩。炙熱的太陽不顧地球上不斷蠢動的生物,今天也依舊持之以恆地進行著核融合反應。醫院的腳踏車停車場上,還可以看到有人聚集在那兒,不過再往外延伸一步,曬得到太陽的地方,便看不到任何人影。艷陽底下的寬廣坡地上,只有車輛來回經過,好比一處完全採用機械化作業的汽車工廠一樣。

  「我們要搭公車,還是坐計程車?」

  聽到澪的問話之後,我看了看大排長龍的公車站牌,還有天上宛如馬鈴薯泥一般的積亂雲,然後開口說道:

  「我們走路吧。雖然天氣很熱,不過我現在想散散步。」

  在醫院裡待了十幾天,我的身體正雀躍地渴望多舒展一會兒。

  澪將自己的籐編帽遞給了我,然後自己從背包裡頭取出了一把折疊傘。她那端麗的容貌,加上穿著一身潔白無暇的連身洋裝,撐著陽傘的模樣,直讓人聯想到哪兒來的千金小姐。

  我戴上帽子,遮住了強烈的紫外線後,便一步步朝著綠意盎然的行道樹邊走去。走在人行道上,櫻花樹的綠蔭遮蔽了炙熱的太陽光,卻擋不住空氣中傳來的溫度,讓我離開醫院還不到五分鐘,便汗流浹背。

  走著走著便對於自己想要散步的決定感到有些後悔。不過身邊傳來撫慰人心的體溫,卻又讓我覺得這麼做才是對的。她的溫度滲入了我的心窩,讓我感到一股著實的暖意。

  「……傷口還在嗎?」

  「哦,完全消失了。好像我從沒有受過傷一樣。」

  我將讓我住進醫院的右手舉了起來。由於大半個暑假都在室內度過,讓我的膚色在夏日的陽光中顯得白皙。手掌中被利刃貫穿的傷口彷彿昨夜的一場夢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感覺很奇妙嗎?」

  「……嗯。」

  「旅人如果沒有在到過的地方留下足跡,就不會認得自己眼前的方向;水手如果沒有在航海圖上標記自己的路線,也會無法確定船隻目前所在的位置;人類若是沒有看得見的證據,就無法在心靈上獲得安適呢。」

  她走在我的右前方。此時的我無法辨別,那一張隱藏在陽傘底下的臉龐,究竟做出了什麼樣的表情。於是我將視線移到舉著陽傘的左手臂上。坦露在無袖洋裝外頭的左手腕上,宛如計數符號一般的傷痕,淺淺劃過了白皙的肌膚。那一道道傷疤,如今已看不出先後順序,全都變成了舊傷,完全融合進她的人格之中。

  「……已經不需要了嗎?」

  「嗯,我想通了。既然那個問題怎麼想都沒辦法解決,那就別去在意它。再說即便過著一般人的生活,也都會有許多惱人的事情找上門來了,那這種問題就乾脆蓋個印章,將它收到待處理的文件區吧。」

  「……這樣啊。」

  面對她的結論,除此之外我實在找不到適合的詞句。

  在她能得出這樣的結論以前,所經歷過的內心糾葛實在難以衡量。就連我手上的傷,對我而言都好像作夢一樣虛幻;即便有過確切的經驗,也清楚烙印在我的記憶之中,如今卻變得彷彿不存在一樣。這讓我直到現在才開始覺得,自己對她說過的話好像全都是虛假的場面話。

  「……澪,我——」

  風拂過我的身邊,好似具象卻又清透,彷彿穿透了我的身體。澪和著風的節奏轉過頭來,那一片潔白的裙擺,在夏日的艷陽下劃出了美麗的弧線,不斷如波浪般拍打著。烏黑的秀髮在風中飄逸,以各種不同的角度反射陽光,散發出耀眼的光彩。

  我不禁屏息,停下了腳步。

  「什麼事?」

  她側傾過頭反問了一句。原本掛在她肩上的髮絲,此時像水流一般滑落到她的胸前。

  我整個人看呆了。一會兒之後,才好不容易將停頓的字句,又慎重地吐了出去。

  「……也許我過去對你說了很多既失禮又不中聽的話,而且非常沒有顧及你的立場。像我這樣一個連自己也不瞭解的人,或許根本就沒有權利對你說那些有的沒的……」

  「你說的權利是誰決定的呢?如果連說話都要講究權利,那麼這個世上到底有多少人是得到許可而開口說話的?」

  「……」

  「我想人吶……不論是誰,在降臨到這個世界的瞬間,便不是完美的。當我們尋回了自己缺損的那個部分,卻也因為生活上的各種境遇,而再次失去許多東西,終究不會有變得完美的一天。」

  「……」

  「或許我根本就沒有完全理解你那層煩惱的真正感受,因為那種無法理解自己內心情感的焦躁,只有你才能體會。所以你這部分的缺陷,我也無法為你填補,而你也一樣無法彌補我心裡的那個缺憾;一如『人們終生只能體會自己的人生』、『人們都是孤獨的旅人,獨自步履在名為<自我>的道路上』……」

  「……是《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裡頭的句子?」

  「是一個性格扭曲的怪人寫的,一本自我陶醉、卻煞有其事的書。不過現在你不妨仔細想想他說的話。」

  澪將陽傘換到右手,將左手空了下來攤在我的面前。

  「不過孤獨的旅人也要有一把支撐自己的枴杖。為了要走得長、走得遠,當然得選一把自己喜歡的枴杖了。而我已經選好自己要的枴杖了。」

  她帶著一雙清澈透明的眼眸看著我,問我:「你呢?」伸出來的掌心亦彷彿寫著:「你怎麼說?」

  「……我也已經選好自己的枴杖了。」

  我接過澪的左手,將她柔軟的掌心握在自己的右手掌中。

  我們再次邁開了腳步。

  ——手牽著手。

  我跟澪交往了半年,像這般牽手走在一起的次數,竟然屈指可數。若要說牽手的同時,我們彼此心裡都覺得安適的狀況,這還是第一次呢。也許這才是我第一次牽著『女朋友』走在路上的經驗。不過我並不覺得懊悔,因為此時此刻,也是我又一次對她一見鍾情的時刻。

  當我轉頭想要欣賞她的臉龐時,她也同樣轉過頭來看我。我們兩雙眼眸四目相望。這個瞬間讓我覺得有趣,臉上不禁露出了微笑。澪也一樣。那笑容好似滿天星一般,帶著恬淡的色澤稍縱即逝,卻非常得耀眼。

  我的掌心傳來了緊實的觸感。澪將我的手握得更緊了些,而我也同樣予以回應。

  人與人之間,建立彼此的牽絆、彼此撫慰的接觸,就在我倆的掌心之間。

  這簡單得讓人會心一笑的舉動,竟擁有溫暖得叫人感到吃驚的觸感。

  澪的左腕留下了銳利的傷疤。不過那已經是純粹的傷疤,是任何人都有的,再理所當然不過的傷疤。

  我看著她的微笑。

  那張笑容依舊宛如水晶般清澈透明,不過唯一不同的是,此時的我已經可以透過那一雙清透的眼眸看到她的心。

  ……最後有一件關於後續發生的事。

  在暑假結束的前一天,我接到一個沒有署名的包裹。當我將它打開,便看到澪過去曾經用過的那把登山刀。刀子上的血跡已經擦去,帶著宛如新品一般的光輝。當然,這也許只是一把剛出廠的同型登山刀而已。

  我將刀鋒淺淺地壓入我的右手腕中,瞬間皮開肉綻。血珠滲出了切口。然而這卻不是足以搖撼我心靈的舉動。於是我將它收入了刀鞘,放進抽屜裡頭。

  這把登山刀如今依舊被我收在抽屜的深處。

  THE CUTTING COMPLEX~Case of Mio~Nishiamane~closed


後記~孤獨的白烏鴉獨白

  (譯註:日文中白烏鴉亦意味著不可能發生的事。)

  「恭喜你!你獲得佳作了!」

  當我接到HJ文庫編輯部打來的電話,我正在跟一群死黨窩在KTV的包廂裡面。當時我立即跟他們轉述這件事情——

  「唉呀呀,你把一輩子的好運全用完啦。」

  「該死了呢。」

  「「「「對對對對對……(X4)」」」」

  ……我這輩子能有這麼一群體貼到不行的朋友,真讓我覺得三生有幸。

  大家好,我是翅田大介。

  這本《Cutting 傷痕~Case of Mio~》是在我時而借咖啡因醒腦、時而借酒澆愁的日子裡撰寫出來的作品,好不容易才有機會將它呈現在各位讀者面前。對於給我這個機會的HJ文庫編輯部,以及Novel JAPAN小說大獎的各位評審,請讓我在此致上無與倫比的感謝。

  除此之外,更不能漏掉現在正在閱讀這篇後記的讀者們。感謝你們拿起這本默默無名的新人寫的小說。對於沒辦法一一跟各位握手,讓我打從心底感到遺憾。所以如果各位能夠將書本當成我的手心、緊緊握著,繼續翻往下一頁的話,那麼我便了無憾恨。

  這部《Cutting 傷痕~Case of Mio~》,是由投稿作品《Cutting傷痕~Case of Mio Nishiamane~》修改之後的作品。

  其實這只是一部非常平凡的小說、是一個帶著些許困擾的少年,與有點鑽牛角尖的少女邂逅的故事。當然為了迎合輕小說的題材,我在設定上稍微下了一點功夫,不過我想寫的,其實就只是一對少年少女相遇的過程而已。

  這個故事的原點,其實是個比起這部作品更為黑暗的成長故事。故事的主角是在這部作品中也有登場的『沙姬部岬』,反而是這部作品的男女主角,在沙姬部的故事中都還完全沒有成形。接著不知不覺中,『西周澪』這角色誕生了,隨後跟另一部作品中的『相阪和也』相遇,於是我便憑著一股強烈的衝動寫下了他們兩人的故事。

  這是一個人與人邂逅的故事——在這部名為《Cutting 傷痕》的小說之中,我最想傳達的就是這樣的部分。

  主角『相阪和也』是個在心裡抱持著些許違和感的少年。至於他心裡的違和感究竟從何而來,為了不讓先看後記的人錯失閱讀本文的樂趣,在這邊就撇開不談了。總之他是一個非常普通的少年,卻同時存在於你我的心中。

  被引用為標題的『西周澪』,則是貫穿全局的重要女角。她是個美麗絕倫的女性,擁有著非常纖細的心靈。

  『和也』跟『澪』在劇中邂逅,並在不同時刻又邂逅另一個不同的彼此;如此週而復始。

  他們兩人的邂逅,究竟會為『和也』帶來什麼?又會對『澪』造成什麼樣的改變呢?

  這便是貫穿這部作品的核心概念,同時也是凝縮整部作品的關鍵句。

  那麼我為何會在一本描寫『邂逅』的作品中冠上Cutting(即切斷、片段、傷痕等等意涵)這個字眼呢?這跟書中的各個主題有關,基於之前曾經敘述過的原因,我在這裡也就略過不提了。不過這正是出自我的手中,送給各位讀者的核心價值。

  當這部作品與各位讀者邂逅的同時,將會產生什麼樣的化學反應呢?此時的我完全無法想像,不過想必會有各種不同的結果吧。我想這是一件好事,也代表了『邂逅』真正的意涵。

  無論這個邂逅最後將會帶給各位什麼樣的結果,我都希望它能是好的結果。

  話說,這部《Cutting 傷痕》也為我帶來了許多新鮮的邂逅。因此就這方面來說,這部作品對我而言,也是一部代表了『邂逅』二字的作品。

  我的責任編輯大橋先生,面對完全是個外行人的我,非常仔細地領著我完成這部作品。他在面對這部到處都是問題的作品時,表現出來的真摯態度,讓我得以堅持到最後一刻。真的非常感謝您,大橋先生!

  還有負責這本書插畫工作的?老師。我初次收到您寄來的畫稿時的那種感動,將永遠烙印在我的記憶中。這本書之所以得以成書,至少有一半以上(不,應該說七成、八成…全部?)都要歸功於他的貢獻。他的插畫為這部作品灌注了『血液』跟『溫度』,賦予了這部作品的『靈魂』。真的非常感謝您,?老師!

  我在此也要再次對遴選出本作的評審委員們致謝,柛老師、五代老師、松岡先生、星野先生,真的非常感謝您們!

  除此之外,所有在其他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參與校稿、印刷等等作業的朋友們,請容我在此對各位致上誠摯的感謝。

  這裡也要謝謝在我身邊的諸位友人。若沒有遇見你們,我也根本不會想到這部故事;特別感謝我的學弟、同時也是我的摯友的I和M。『西周澪』的誕生,幾乎都是在與你們閒聊的過程中,創造出來的角色。也謝謝那些不斷損我的損友們。打從離開KTV那天又過了兩個月,現在我仍舊活得好好的。看來我還保有繼續延命的必要幸運值,多謝你們。

  也謝謝第一個讀完本書的弟弟。這部作品得以凝煉成為最後成書的模樣,你的功勞絕對是不可或缺的。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此時此刻捧著這本書的讀者,能夠與您『邂逅』是我無上的喜悅。真的非常感謝您!

  希望各位今後也能不斷遇到美麗的『邂逅』。

翅田大介提筆於2007年某日、某處
  引用、參考文獻

  《割腕的誘惑:停止自我傷害》作者:史蒂芬‧雷文克隆

  《人體再生幹細胞がひらく未來の醫療》作者:日經サイエソス只編輯部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作者:尼采...<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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