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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蔡小雀 -【一品回春院之一】不做採花賊 [打印本頁]

作者: 飄泊殘月    時間: 2007-8-12 07:21 PM     標題: 蔡小雀 -【一品回春院之一】不做採花賊

第一章

  那一個午後,開封府的天空蔚藍得分外清澈。

  “八聲茶館”的茶博士正口沫橫飛說道:“虎豹大霸王一個鹞子翻身,堪堪避過飛燕金槍女俠的那一根槍……”

  聽傻眼的客倌們來不及合上嘴巴,店小二手上拎起的第五條熱帕子也尚未甩出去飛到三桌至員外的懷裡,劇變突起——

  “死王大通!你給我納命來!”

  隨著一聲憤怒的暴喝聲,坐在三桌的王員外不假思索的回過頭,恰恰好被一記沙鍋大的拳頭揍了個正著。

  “啊啊啊……”王員外痛得連聲慘叫,雙手緊捂著流血的鼻子又驚又怕又氣。

  “你、你干嘛打我?好大的膽子啊你,不知道我是誰嗎……哎喲!老爺我的鼻子……”

  “我自然知道你是誰,我揍的就是你!”一名粗黑漢子瞪大眼睛怒吼,憤恨地掄起袖子又要捶下去,總算及時被王員外的管家給死命擋住了。

  一時之間,茶館裡壓根沒人聽茶博士說書了,所有的人都滿眼好奇興致勃勃地看著這場好戲。

  “啊,我認得你了,你就是那個蠢樵夫!你來這裡做什麼?當老爺好欺負啊?”王員外鼻子紅腫成了兩倍大,疼得他龇牙咧嘴。“老爺豈是你能碰的?我一定要告官,告得你傾家蕩產光屁股——”

  “王大通,你黑心肝、沒肚腸,明明說好三個月八十擔的柴火一兩三錢銀子,你卻讓賬房苛扣我一兩二錢,你這要我們全家怎麼過日子!你這個魚肉鄉民的惡霸,沒天沒良的混蛋……”粗黑漢子氣急敗壞的大吼。

  茶館裡所有人鄙夷的眼光全投向王員外,沒想到他非但不覺羞愧,還一臉洋洋得意。
  “搞什麼?就為了這樣揍老爺一拳?你們這種下等人就是沒腦子,我是何等金貴之軀,碰一下都掉金屑的我告訴你……”王員外打鼻子重重哼了一聲,隨即又疼得皺眉。“會不會算哪你?你那些柴要成本嗎?滿山遍野的樹枝要花錢買嗎?你不過是費那麼一點點蠢蠻力罷了,值得了幾多錢?八十擔柴火算你一錢銀子已經是便宜你了。”

  “你、你……”粗黑漢子沒料到他會這麼說,氣得臉紅脖子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沒說錯吧?像老爺我這種宅心仁厚的人可不多了,你去外頭打聽打聽,還有誰比老爺我慷慨?比我更懂得體恤勞工的辛勞,照顧勞工的福利?”

  “你、你……”粗黑漢子被他毫無道理卻又理直氣壯的話給搞得頭暈腦脹了。

  “所以我要是你呀,就乖乖的跟老爺說聲謝謝,順便磕個頭,謝謝老爺的德高望重、寬弘大量——”滿場噓聲不斷,王員外忍不住惡狠狠瞪了他們好幾眼。“噓什麼噓?沒見過大善人啊?”

  “噓——”這下連茶博士、店小二都加入噓聲行列了。

  但是王員外能夠成為臉皮厚心眼黑的有錢人也不是沒原因的,任由不屑的噓聲再大聲,他完全充耳不聞,在下人的攙扶下富富態態的起身,接過上好絲帕捂住鼻子,對拼命攔住粗黑漢子的管家道:“把他給我扭送官府,治他個侮辱斯文、欺負善良的重罪。”

  “什麼?!王大通你……”粗黑漢子臉色慘變。

  “快扶老爺我去‘一品回春院’療傷治病,哼,真是出門遇災星,穢氣!”

  王員外仗著自己財勢雄厚橫行一方,絕對沒人敢來問他吃飽了沒,就這樣大搖大擺的在下人們的簇擁中走了出去。

  茶館裡的客人們個個義憤填膺,可是也不能怎麼辦,只能用同情的眼光望著垂頭喪氣被押走的粗黑漢子。

  唉,王員外真是越來越壞了,壞到連外頭藍藍的天空都黑掉一半了。

  上聯——
  杏林界的傳奇人人談之啧啧稱奇
  下聯——
  醫藥業的先驅日日展現妙手回春
  橫批——
  閻王死對頭

  “一品回春院”古樸的區額高高掛在大門上頭,綿延半條街的醫館飄散著濃濃的藥香氣息,求醫抓藥的患者們大排長龍川流不息,而在八進八堂的八個院落裡,到處都是忙碌的大夫和幫手的學徒,更小的學徒也忙著碾藥材,熬煮一壺又一壺的湯藥。

  “唉……唉唉唉……唉唉唉唉……哎呀!”

  坐在太師椅上長吁短歎的“一品回春院”當家羅一品毫無預警的被巴中後背,痛得他哀哀叫。

  “爹,今兒天氣那麼好,還歎什麼氣?”一名嬌嫩的少女放下手,絲毫沒有發現自個兒剛剛險些把親爹打得噴血,滿面堆歡的問:“要不要喝酸辣湯?”

  “我現在看起來像想喝酸辣湯的樣子嗎?”他埋怨的瞪了女兒一眼,但還是接過散發陣陣香氣的湯盅。“你煮的?能喝嗎?”

  不過湯還罷了,只要不是她開的方子熬的藥就好。

  “爹,對我有點信心好不好?”羅香圓笑眯眯的,熱切地道:“快嘗嘗看,很補的!”

  “補?!”

  羅一品懷疑的瞅她一眼,把湯盅湊近嘴邊咕哝,“不就是略微滋陰潤肺的木耳跟豬血,還能補到哪裡去?”

  不過補不補倒在其次,總比上次她炖了一盅當歸雞,結果害得他食物加藥物中毒好太多了。

  可是喝著喝著,羅一品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怎麼像是咬到了印象中那般親切又很熟悉的東西!

  “人、人參?!”他嗆了下,氣得吹胡子瞪眼睛。“你把我的寶貝人參拿去煮酸辣湯?”

  “爹,你不覺得這真是一種史無前例的大膽嘗試嗎?”香圓興奮得圓臉紅通通,神奇的自身後變出了一雙筷子,獻寶似的夾起了湯盅裡的幾條切得細長的物事,“瞧,結合湯品和補品,平民化的食材加上頂級藥材,在酸辣的口感中散發著人參高貴的香氣,從舌尖深深滲透進五髒六腑,澎湃你的元氣、振奮你的精神,化郁悶於無形,養天地之精華於丹田中,就連平常不敢吃補品的人也能夠輕易入口……”

  “為父的好想哭啊。”羅一品望著那一筷子人參絲的色澤和香氣,認出了是來自長白山三百年左右的老野參。

  只要五錢就值四百五十兩銀子,天知道在這小小一盅酸辣湯裡頭究竟是放了多少?

  “也不用那麼感動啦,爹,只要你知道女兒一片孝心就夠了。”香圓有絲遲疑的頓了頓,接著笑得分外巴結。“這有……你這樣就不用怕咱們‘一品回春院’後繼無人了吧?我是很有潛力的,對不對?”

  聽到這句話,羅一品把沖到喉頭的抱怨硬生生咽了回去,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免談。”

  “可是爹……”

  “等等,你先告訴爹,酸辣湯裡除了放了爹的寶貝人參外,沒再攙其它藥材了吧?”他突然想到這個性命交關的嚴重問題。

  “我本來想放金銀花跟綠鐵草進去的,可是煮飯的花大娘死都不肯。”她嘟起嘴,委屈地道:“她不覺得花花綠綠的看起來比較漂亮嗎?”

  羅一品倒抽了口涼氣。

  大克,劇毒啊!

  “怎麼了?爹,你的臉色怎麼變得這麼難看?”

  “乖女兒,記得提醒爹替花大娘加十倍薪饷,外加一百兩銀子的救命銀。”

  嗚……他真是對女兒糟蹋藥材、草菅人命的特殊天賦深感齒冷加胃寒哪!

  “救什麼命什麼銀?”香圓一愣,“等等,爹,你故意轉移話題是吧?我剛剛跟你談到咱們‘一品回春院’的接班人——”

  “大補酸辣湯真好喝,就這樣,乖。”他拍拍她的頭,再歎了一口氣,無奈的起身。“爹也該去巡一巡前頭的醫廳了,不知他們忙不忙得過來。”

  “等等,可我們還沒有談到‘一品回春院’的將來……”

  甭看羅神醫胡子那麼長,腳底抹油的速度可是連小伙子都難望其項背,香圓才一眨眼,她爹就不見了。

  她忍不住跳腳,懊惱不已。

  為什麼爹就是不讓她來分憂解勞呢?她來主持“一品回春院”也很不錯呀!

  羅一品拎著長擺飛跑出內堂、長廊,花苑,又穿過重重進院,終於一頭沖進了他聞了幾十年、也最心愛的藥香醫廳裡,他臉上如釋重負的笑容在看到趾高氣昂的王員外時僵住了,蒼眉越皺越緊。

  見鬼了,今天是什麼七煞到位的“好日子”?

  “老羅!老羅,你來得正好,你那些不懂事的下人竟然有眼不識我王員外,竟然還要我跟這堆臭頭爛耳的痨病鬼排隊……”王員外眼尖的看到他,立刻大呼小叫,“你親自來幫我瞧瞧鼻子!”

  “心腸太壞,鼻子長瘡嗎?”羅一品懶得理他,雖說醫者父母心,可惜王員外這種人足禍害還千年,死不了的。

  “老,你這麼說就不對了,好歹老爺我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給你這個機會幫我治傷是你八輩子修來的福氣……”王員外跩得二五八萬的嚷嚷。

  所有人都嫌惡的瞪著王員外,羅一品卻是二話不說的擺了擺手,開口吩咐下人。
  “來人,關門,放狗!”

  王員外登時嚇得臉色發白,不敢再耍威風。“老羅……呃,不,是羅老,您、您有話好好說……我、我真是來看病的……”

  羅一品斜睨著他,似笑非笑。“王員外,我們‘一品回春院’哪能入您的法眼呢?醫術普通、藥材便宜,平時幫一般百姓治治頭疼耳熱倒還罷了,您的貴疾我們恐怕是束手無策,您還是另請高明吧。”

  “羅老,您這麼說就嚴重了,這開封城上下誰不知‘一品回春院’醫術了得?簡直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奇效,我這鼻子只是小小病症,您稍微抬一抬手指就治好了。”

  “唔,這話倒還中聽。”羅一品撫著長須沉吟。

  大排長龍的患者們全緊張了起來,難不成羅神醫真要替這個渾球王員外治傷嗎?

  相較患者的驚疑不定,“一品回春院”裡其它十數名大夫無不低下頭,肩頭聳動拼命憋笑。

  “對啊、對啊,所以羅老,您肯幫我治了吧?”王員外鼻血是止住了,可鼻子紅腫青紫的模樣著實滑稽駭人。

  “王員外,既然你自己也說了你鼻子的傷只是小小病症,那麼隨便去外頭抓把草搗碎敷一敷也就是了,用不著浪費醫療資源。”羅一品涼涼的譏諷,接過小學徒恭敬遞上的桂圓紅棗茶,輕啜了一口。“阿福,送客。”

  患者們和大夫們不約而同發出好大一聲“噗”笑。

  王員外慌了,“羅老……您就別玩我了……老爺我……呃。不,是小人我鼻子真的疼得要老命了,不管您要多少診金我都給……我、我還不想死啊!”

  素來囂張霸道的王員外幾時這樣低聲下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過?看得全場百姓是大快人心,就差沒大聲叫好,順道砸兩顆雞蛋解解氣。

  “你呀,少做點缺德事就不用怕當短命鬼。”羅一品沒好氣道:“阿全,包兩帖化淤的傷藥給王員外。”

  所有人幾乎同時發出失望的歎氣聲。

  “謝謝,謝謝,謝謝羅神醫……”顧不得瞪旁人,王員外喜出望外,“可是能不能麻煩加點止疼的?我這鼻子真的痛得……”

  羅一品搖頭晃腦哀聲歎氣,歎得王員外全身都毛了起來。

  “怎麼?不、不行嗎?”他怯怯問道。

  “行,當然行,但是你確定要止疼嗎?副作用很大喲。”羅一品本正經的警告他。

  “會、會有什麼副作用?”王員外暗暗吞了口口水。

  “多啰,掉發啦,食欲不振啦,脾氣暴躁啦,發作起來想咬人,還有時不時會有憂郁想哭的傾向……”

  “噢,那不打緊。”王員外登時又得意笑了起來。“這種小小的副作用對我這種貴人來說一點都!”

  “還會不舉哦!”羅一品慢條斯理的補上一句。

  王員外霎時如遭電殛,笑容僵在好不悲慘的胖臉上。

  “如果你真的不介意的話,我就讓阿全幫你加止疼的那味藥啰?”

  “咳咳咳……”王員外被口水嗆到,急急忙忙擺手。“不,不用了,不止疼也沒關系,真的!真的!就這麼一點點疼我還受得了。”

  “那好,診金一百三十兩,送客。”羅一品氣定神閒的揮了揮手。

  “什麼?!一百三十……”

  “貴人吃貴藥,有什麼問題嗎?”羅一品冷冷掃了他一眼。

  王員外連忙噤聲,猛搖頭,不敢有意見。

  除了王員外和他的下人外,其它人全忍不住對羅一品豎起大拇指——贊!

  在敲了王員外一百三十兩銀子的竹槓,羅一品讓人打聽清楚後,便把這筆錢送給了差點被扭送官府的莽樵夫,好讓他安頓一家老小用。

  羅一品就是這樣一個日行好幾善的老好人,所以他更懷疑為什麼像他這麼有正義感的人,還得為家業無人繼承的窘境而煩惱?

  “唉……”“一品回春院”裡,再度響起那個孤獨無助老男人的歎息。

  而在後頭遼闊的藥圃、菜園子裡,一個高大的男人戴著頂斗笠,正專注地摘除菜園裡的雜草。

  他穿著簡單樸素的布衣,寬大的袖子卷至肘上,露出古銅色的結實肌膚。

  蝴蝶翩翩然在他身邊逗留飛舞,翠綠色蜻蜓停留在他肩上,不時抖動著剔透的雙翅,仿佛與他嗡嗡呓語著什麼。

  好一幅國泰民安,天人合一的靜谧安詳景象啊。

  “大哥,你不悶嗎?”香圓咬著她最新發明的休閒零嘴山楂條,好奇地蹲在他旁邊問道。
  她的出聲驚飛了蝴蝶和蜻蜒,也抖落了一顆菜葉上滾圓的露珠。

  “不悶。”羅家大少爺羅蒼術摘下了斗笠,抬手抹了一把汗水,英挺的臉龐微微一笑,“怎麼會悶呢?”

  “喲,俊男哪!”盡管是自己的親大哥,香圓還是忍不住吹了聲口哨。

  一聲口哨換來他一記容忍的白眼。

  “我又沒說錯。大哥,你這副皮相不站在咱們家藥鋪門口招攬客人實在太可惜了,我敢保證,只要你換件雪白的袍子,烏黑的發絲束成冠,站出三七步,露出憂郁悲傷的眼神……”

  “人家還以為我們藥鋪醫死人,有鬼。”他從容接過話。

  “大哥,你可不可以嚴肅一點”。”香圓懊惱地道:“我們現在談的可是‘一品回春院’千秋萬載的將來呢!”

  他不禁失笑,“圓圓,你會不會想太多了?”

  “不要叫我‘圓圓’啦。”她連忙捏捏自己的手臂和肚子。“我最近又胖了嗎?應該沒有吧?爹給的瘦身方我一直都很勤勞在喝呀!”

  “在我的心目中,你永遠是當年那個粉粉嫩嫩圓圓的小胖娃。”蒼術疼愛的輕擰下妹妹珠圓玉潤的可愛臉蛋。

  她不甘心地揪住他的袖子,“不要想轉移話題,今天你就別再跟這堆菜呀草呀的攬和了,我要去城郊發宣傳單,你陪我一起去。”

  “什麼宣傳單?”

  “就是宣傳我們‘一品回春院’裡名醫如雲,個個醫術精湛了得,尤其是我們家的藥材更是經過朝廷認證過,保證絕無攙假藥劣等藥西洋藥……”她熱切地道。

  “反正我單子全准備好了,只要你跟我出去發就行了。”

  “虧你想得出來。”蒼術一臉駭笑,大掌拍拍妹妹的肩,“這樣吧,‘一品回春院’將來的當家之位非你莫屬,所以發宣傳單這種重責大任也不該旁落他人,我祝你今日順利成功、一本萬利、鴻圖大展……我可以繼續拔草了嗎?”

  “你真的不跟我去?”她氣惱的兩手抆腰。

  “對。”他已然戴回斗笠,自得其樂地拔起草來。

  “你的手足之情到哪裡去了?”

  “哦,你說得對!”他突然想到一件事,“這頂斗笠給你戴好了,外頭太陽大,戴大哥的斗笠出去就不怕曬壞了。”

  香圓被迫戴著那頂蠢斗笠,氣得頭頂快要冒煙。

  真是的,難道就沒有人跟她一樣關心“一品回春院”的將來了嗎?

  二哥也一樣,月初就帶著刀匆匆忙忙說要去抓江洋大盜,結果一跑近半個月不見人影,她懷疑他根本是假藉緝盜之名行落跑之實。

  “算了,我自己去!”她咕咕哝哝的綁緊了斗笠,氣咻咻地轉身。“哼!你們就等著看我怎麼替‘一品回春院’拉高百分之兩百的營收吧!”

  低頭摘著草的蒼術,忍不住微笑了起來。

  傻妹妹,真可愛。

[ 本帖最後由 fantasyagain 於 2008-7-4 02:03 AM 編輯 ]
作者: 飄泊殘月    時間: 2007-8-12 07:36 PM

第二章

  雖然戴斗笠看起來一點都不天真活潑又可愛,也壓根和“專業形象”扯不上半點關系,但至少挺防曬的。

  尤其夏日的驕陽那麼大,像是不把人曬脫兩層皮不甘願似的。

  “來來來,進開封不可不知的名店,‘一品回春院’是您出門旅行身心靈最佳的良伴,裡頭有名醫一十八名,包括人稱當世華佗的羅一品羅神醫,時時刻刻關心您的健康!”香圓熱情地吆喝著,不管是進城的商隊,還是拎著幾串魚要去賣鮮的老百姓,全都人手一張精美宣傳單。

  她自掏腰包請人印了五百張油墨清晰紙質細致的宣傳單,可說是不惜重金呢。

  好不容易發了四百多張,香圓興奮的喘了口氣,掏出帕子擦了擦滿頭熱汗,自言自語,。“就不信他們收到了傳單不會好奇去咱藥鋪瞧瞧……這下子爹該對我有信心了吧?”

  就在她考慮是要繼續發完剩下的宣傳單,還是回城裡喝碗冰鎮酸梅湯時,突然有幾名小混混不懷好意的晃了過來。

  “啧啧啧,小美人兒,你一個人在這兒做什麼呀?要不要情哥哥陪陪你?”其中一個吊兒郎當的對著她嘻嘻笑。

  香圓警覺地盯著他們。“不用。”

  “甭客氣嘛,我們這兒這麼多人,你隨便挑一個也好哇!”另一名壯壯的少年涎著笑臉道。

  “你們想干嘛?”香圓話一問出口,登時暗罵自己笨。“啐,我當然知道你們想干嘛,可是你們要是敢對我干嘛,我保證你們……呃,以後病了沒人醫,傷了也無人治,還有連帶你們家裡的老老小小近親遠戚左右鄰居不管誰要是打了個噴嚏,全開封城裡裡外外都不會有半個大夫肯幫你們號脈開藥!”

  夠狠了吧!

  幾名小混混面面相觑,瑟縮了下。

  “不要以為我是隨便說說,‘一品回春院’就是我家開的,你們隨便打聽一下,要是有人敢碰我一根寒毛,保管是生不如死。”香圓開始胡亂恐嚇。

  小混混們面色有些驚嚇,圍成一圈交頭接耳竊竊商量,隨後像是重新鼓起了勇氣,再度邪裡邪氣地笑了起來。

  “嘿嘿,你當我們是第一天出來混的啊?”

  “對啊對啊!”

  “識相的就跟情哥哥走,不然的話,哼哼!”

  “是啊是啊!”

  話聲剛落,壯壯的少年登時被自己人海扁了一頓。

  “你豬啊?只會對啊對啊、是啊是啊,叫你來干什麼的?”

  香圓看得目瞪口呆,實在不知該做何反應。

  就在此時,一名身著淡紅勁衫的美麗姑娘出現在他們面前,嚴峻地喝道:“你們在干什麼?”

  幾名小混混一看到她,登時腿軟。

  “霞、霞影幫幫主?!”他們的表情像看到鬼一樣。

  “青城七鬼,上回在沛縣饒你們不死,沒想到你們來到開封,又想作案了嗎?”美麗姑娘娥眉一撩,冷冷道。

  “不不不,您誤會了,我們只是在向這名小姑娘問路,沒、沒有作案的意思!”青城七鬼結結巴巴的說,急忙轉身爭先恐後逃命。“快跑啊……”

  美麗姑娘望著他們的背影,冷哼一聲。“下回再讓本姑娘遇上。包你們斷手斷腳。”

  “哇……”香圓掩不住滿心的崇拜和感激,沖向前一把抓住她的手。“姑娘,謝謝你救了我!太厲害了,才一句話就讓他們嚇得屁滾尿流抱頭鼠竄,你實在是當世第一的女中豪傑啊!謝謝、謝謝……”

  “哪裡,他們沒傷害到你吧?”美麗姑娘淡淡一笑,溫和地問。

  “沒有、沒有,他們還沒來得及對我怎麼樣。”香圓感動地緊緊握住她的手,

  “這位姐姐,你真是太了不起了,他們剛剛叫你霞飛幫幫主……”

  “是霞‘影’幫幫主。”

  “對對,是霞影幫幫主,沒想到你年紀輕輕,長得這麼漂亮,竟然還是一幫之主,怎麼會這麼了不起呢?”香圓艷羨敬仰得不得了。

  “這沒什麼,只不過是江湖人士抬愛罷了。”她笑笑。

  “怎麼會沒什麼?你救了我一條小命耶!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該怎麼報答你?”香圓突然看到她身上背著包袱,“咦,你背著包袱,難道也是來開封玩的嗎?”

  “我到開封辦點事。”美麗姑娘黑眸亮晶晶的,“姑娘,你是開封人?”

  “對啊,我是土生土長開封一枝花喲,本來我爹要把我起名叫羅開花的,可是我娘嫌難聽,所以還是讓我跟兩個哥哥一樣,用藥草來做名字,我叫羅香圓。”她興奮地問;“這位姐姐,你叫什麼名字呀?”

  “我……”她遲疑了一下,隨即微笑道:“我姓賈,賈仙童。”

  “嘩,好美的名字哦!像仙女一樣。”香圓又在那裡羨慕半天。

  “我沒有你說的那麼好。”她注視著香圓,明媚的眸子裡閃過一絲異樣光芒。

  “嗯,既然你沒事的話,那我就告辭了——”

  “告什麼辭?仙童姐姐,你救了我,我應該報答你的,怎麼可以讓你就這樣告辭?”香圓眼兒陡然一亮。“對了,既然你是來開封辦事的,總得有個落腳處吧?不如你就到我家裡住,讓我盡盡地主之誼,好好的報答你。”

  “這不好吧?”仙童婉轉的推辭。“畢竟咱們萍水相逢,你甚至不知道我是好人壞人……”

  “仙童姐,你當然是好人了,你可是霞飛幫幫主,還是我的恩公呢!”

  “是霞影幫……”她有些無力的解釋,可是興奮熱情過度的香圓根本沒在聽她說話,而是眨動著充滿期盼的可愛大眼睛瞅著她。

  “好不好?好不好嘛”。我爹說今世受人恩情不還,下輩子得當母雞生蛋賠給人家,我下輩子不想當母雞啊,仙童姐姐,你就讓我報答你的恩惠吧!”

  仙童被她粉嫩小臉上的央求和不斷抓著她搖呀搖的小手晃得頭暈,再聽到她軟語呢哝的聲音,不自覺心軟了。

  “好……”只要別再繼續晃下去,她什麼都好。

  “哇,太好了!”香圓抱著她快樂的跳著。

  她也太熱情太好客,太來者不拒了,是因為在幸福富足安詳的環境中長大的小姑娘吧。

  仙童神色有些復雜的望著她。

  “爹……爹……”香圓拉著仙童飛快奔進“一品回春院”的俊堂裡,眉開眼笑地對正在挑揀藥材的羅一品道:“快來見過我的恩公!”

  “哦,恩公,你好。”羅一品自滿籮筐曬干的當歸中抬起頭,恭恭敬敬的叫了一聲。

  仙童一陣錯愕。

  他就是名滿天下的羅神醫?怎麼看起來呆呆的?就這樣糊裡糊塗的學人叫恩公也沒察覺?
  她盯著面色紅潤神清氣爽,長須紫袍的羅一品,眼神有些疑惑,隨即又微微銳利起來。
  “爹,你一點都不專心。”香圓哭笑不得,忍不住扯了扯他的袖子。“我在同你說話哪。這位是我的恩公,她是霞飛幫的幫主,叫賈仙童。”

  “是霞影……”唉。

  “有有有,有在聽。”羅一品總算神魂自天外歸來,眨眨眼,仔細端詳著面前的陌生姑娘。“姑娘,你好,是哪兒覺得不舒服嗎?嗯,我瞧你身子沒什麼大礙,可是眉眼神情間有一絲糾結,不是生病,是有心病……常常胸悶是不是?常常一口氣突然上不來是不是?啊,心情不好就容易肝郁,肝郁就……”

  仙童往後退了一步,警戒地望著他。

  他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怎麼會知道她這麼多?

  “爹,人家不是來看病的。”香圓插嘴道,“她是我的恩公,剛剛救了我的。”

  “救了你?!”羅一品霎時忘了望聞觀切這回事,激動地上前握住仙童的手,“謝謝你,謝謝、謝謝……”

  如果不是仙童心中有事,她差點就被他們父女倆一模一樣的動作給逗笑了出來。

  “呃,其實也沒什麼,你不用客氣。”她小心謹慎地將手自他溫暖的掌心裡拔出來,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陷入這種場面中。

  “爹,我今兒在城郊遇到幾個小混混,他們想調戲我,可是仙童姐姐一出現大喝一聲,他們就全嚇跑了呢!”香圓眼神充滿崇拜的望著她。

  仙童覺得自己的雙頰一熱,“只不過是幾個曾經被我狠狠教訓一頓的惡人罷了,幸好他們還沒來得及對香圓做出無可挽回的事。”

  羅一品聽到這兒終於長長吁了一口氣,“真是謝天謝地啊!恩公,多虧你及時出現救了小女,這樣的大恩大德,我該怎樣報答你呢?香圓,你跟恩公磕頭了沒有?”

  “啊,忘了。”香圓搔搔頭,尴尬地笑著。“對喔,我現在馬上磕!”

  “不用行此大禮,真的沒什麼的。”仙童破天荒的有一絲手足無措。

  “恩公,你覺得不自在嗎?”羅一品天真地問。

  “呃,對。”廢話,誰會覺得自在啊?

  “既然恩公這麼說,那麼就免去磕頭,可是恩公你一定要住下來,讓我們全家

  有好好報答你的機會。”羅一品又再度握住她的手,上下搖晃著。“拜托。”
  “那就……叨擾了。”她再度努力把手抽出來。

  就這樣,仙童“莫名其妙”的在“一品回春院”住了下來。

  仙童被奉為上賓的住在藥圃畔的一棟臨水小樓中,碧波綠水竹影搖曳的美景宛若不似人間。

  原本羅一品還派了個隨身伺候她的丫頭,是她威脅說要走人,他才心不甘情不願的把丫頭叫了回去。

  她喜歡清靜的生活,尤其她打算要辦的事,根本就不需要多個人在旁邊礙事。

  是的,仙童千裡迢迢前來開封,就是為了某一個重要的任務。

  她握緊拳頭,堅決的告誡自己,“我一定不能松懈,我一定要謹慎,我一定不能心軟,我一定要——”

  “你踩到我的人參了。”一個低沉渾厚卻無惡意的男聲在她頭頂響起。

  “對不起!”她下意識急忙縮回腳,繼續對自己打氣,“尤其一定不能忘了我是為了什麼目——喝——你是誰?”

  仙童總算驚覺面前杵了個高大挺拔的男人,心底警戒的鑼鼓咚咚狂響,她立刻後退了好幾步,瞪著他。

  淵濘岳峙、器宇軒昂,渾身肌肉壘實,平靜的臉色,莫測高深的眼神……百分之百不是保镖就是打手。

  “我是被你踩到的那株人參的主人。”蒼術蹲下身,不捨的輕輕扶起被踩扁的、翠綠葉子,上頭嬌艷欲滴的人參果也變得垂頭喪氣。

  “對不起。”她有些愧疚,讷讷的道歉,可是當視線落在那株“人參”上後,、突然一陣心火上湧。“你耍我啊?這根又不是人參!”

  不要以為她不認識人參的長相就可以胡亂唬弄人,這根東西又白又粗又長又壯,哪是什麼鬼人參?明明就是白蘿菠!

  他微微責難的瞥了她一眼。“姑娘,知恥近乎勇,人做錯事並不可恥,可恥的是做錯事還不認錯。”

  “誰做錯事了?誰又不認錯了?講話給我小心點啊!”她警告的盯著他。“還有,這明明是蘿菠,不是人參。”

  “有的時候,眼見未必為真。”他溫和地道。

  “什麼真不真的,它明明就是根蘿菠!”

  “人們總是太執著於眼睛所瞧見的,卻忘了真正去用心體會。”他低喟。

  她怒瞪著他,“你是故意胡言亂語把我搞得頭暈腦脹嗎?你居心何在?你到底是誰?你有什麼目的?誰派你來的?”

  蒼術注視著她,沒有回答,也沒有生氣,只是微微的搖了搖頭。“紅塵癡兒啊。”

  “你在說誰?”她因為弄下清楚面前的人而躁郁了起來。“什麼癡不癡的,說點中原話好嗎?”

  “一切都足孽緣呀。”他歎了一口氣,徒手將那株人參挎掘出來,小心翼翼的捧著沉重的參身,“參兄,你我緣分已盡,這裡地氣已然不屬於你,就讓我為你敞完這最後一件事吧。”

  仙童張口結舌的瞪著他。

  她懂了!原來“一品回春院”裡除了幫人治病外,也關了得失心瘋的人。

  “你……這種情形已經很久了嗎?”她眼底閃過一絲同情,小心地問道。

  可憐哪,瞧他一身氣質,挺拔昂藏,沒想到原來是個瘋子。

  “什麼情形?”他轉過頭,一臉茫然,手上還捧著那條巨無霸人參。

  她不禁嗆咳了聲。要命,還真是人參?!

  ……高大瘋子手持巨型人參,他該不會接下來想對她怎樣吧?

  仙童二話不說立刻退離得他遠遠的,兩手圈放在嘴邊喊道;“很——高——興——認——識!你,謝謝再聯絡!”

  蒼術詫異地望著她慌慌張張離去的身影,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是不是見鬼了?

  “我長得有這麼丑嗎?”他疑惑地摸了摸臉龐。

  還是妹妹說得對,他著實曬太多日光了?

  不過話說回來,這位模樣清麗、氣質孤傲的女子又是誰?

  仙童跑得氣喘如牛,好不容易逃回百合小樓裡。

  關上門,拴緊門闩,她心兒怦怦狂跳,戒備地自花窗張望出去,不見那人追來才松了口氣。

  太怪異了,這一切都太怪異了。

  奇怪的男人,奇怪的言行舉止,甚至連人參都長得特奇怪!

  不過……他為什麼會瘋了呢?他看起來就是個意志堅強、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的男人,完全不像是會神經兮兮對人參講話的瘋子。

  唉,其實他也怪可憐的,想來也是和她一樣,有段不為人知的悲慘過去吧。

  “不過話說回來,‘一品回春院’果然不是個尋常的醫館,臥虎藏龍危機重重,我得分外當心才行。”她喃喃自語,走到花幾邊坐下,動手斟了杯茶。

  正要喝,鼻端卻嗅聞到一股難以言喻的清香氣息襲來,刹那間仿佛沁透心脾,她覺得積郁在胸口多年的一口氣,出奇的有一絲絲松弛……

  仙童像燙著手般急急把茶杯放下,連喝都不敢喝。

  這是什麼茶?裡頭到底加了什麼鬼東西?怎麼會讓她沒來由的冒出這種奇怪的感覺?
  “笨蛋!怎麼一點警戒心都沒有?”她低聲暗罵自己,懊惱的自腰間取出一只小布包,抽出一根銀針。“剛剛那個男人說不定就是被毒瘋的,然後被迫留在這裡種田種菜做牛做馬……”

  將銀針放進碧綠的茶水裡半晌,她微顫著手取出銀針仔細端視。

  沒變黑,就跟這三天來所有送來的飯菜一樣,沒毒。

  她真不知道該失望還是松口氣。

  但是就算銀針檢查不出茶水裡有毒,她知道這世上還是有很多無色無味無臭的藥,是會讓人比死還痛苦的。

  看剛剛那個瘋子就知道了。

  仙童疲憊的揉了揉眉心,把銀針隨手擱在桌上。雖然口渴饑餓令她很想抓過杯子大大灌一口清涼,但她還是不敢,將整壺茶提到窗邊,全數倒進荷花池裡,就跟這些天來的飯菜一樣。

  唉,再這樣下去,甭說任務難以完成,恐怕她自個兒就先得找大夫治腦神筋衰弱症,以及胃潰瘍了。

  該死,真是天殺的餓啊,

  她腳步有一絲虛浮的走到床邊,包袱就藏在床底下,她彎下腰摸了半天,總算把包袱拉了出來,解開布巾取出一塊硬邦邦的干糧。

  幾天來,嘴裡啃的盡是這些淡得出鳥來的干糧,眼睜睜看著大魚大肉從眼前過去,然後全數便宜了荷花池裡的魚呀蝦呀的。

  這樣的折磨究竟到要幾時才能得以結束呢?

  但遠比身體上的饑餓更要折騰人的,就是每當她望入香圓那雙天真熱情,充滿信任的大眼睛時,她良心寸寸糾結凌遲的痛楚。

  她真是痛恨自己正在做的事,更痛恨自己不得不這麼做。
作者: 飄泊殘月    時間: 2007-8-12 07:54 PM

第三章

  “仙童姐姐,有沒有空啊?要下要跟我一起去發傳單?”

  香圓蹦蹦跳跳的奔進仙童住的百合小樓。

  仙童急忙把還沒來得及啃的干糧塞回包袱裡,強忍住饑火中燒,抬頭對她淺淺一笑,“還去?你不怕再遇到那些小混混嗎?”

  “有你在呀。”香圓想當然耳道,滿臉笑眯眯的。

  “你對我還真有信心。”仙童暗暗歎氣,提起精神道:“不如這樣吧,今兒天氣晴朗萬裡無雲,我們就在你家的園子裡逛逛如何?”

  “可是我家園子有什麼好逛的呢?”香圓有些疑惑,“不就是小橋流水,花田菜圃藥圖那些……對了,如果你遇見一個高高大大的,蹲在田裡悶不吭聲拔草的男人,你可別被嚇著,那是我大哥。”

  仙童微挑眉,有一絲恍然。“你大哥?你指的是那個對著蘿卜……不,對著人參說話的瘋……呃,男人,他就是你大哥?”

  不知怎地,她有些喜悅,又有些如釋重負。

  原來那個英挺男人不是瘋子……蒼天有眼哪!

  “哎呀,你已經見過他了。”香圓笑了起來,“那你覺得怎麼樣?”

  她陡然警覺地盯著香圓,心裡有一絲慌張,臉上浮現紅雲。

  “怎、怎麼樣?我怎麼會覺得他怎麼樣?我根本不了解他……不對,我根本不認識他,我也不是那麼隨便的女孩,還有他完全不是我喜歡的那一型的,而且我……”

  香圓困惑地望著她漲紅的小臉,拼命解釋的奇怪表情。“我只是想問你,覺得我大哥種人參的技術怎麼樣?”

  “人參?!”仙童頓時呆住,小臉變得更紅,尴尬得要命。

  “對呀,我只是想知道這個。”香圓抓抓頭,滾圓眼睛突然因領悟而睜大。“仙童姐姐,你剛剛是在跟我說別的吧?”

  對,但是她死也不會承認。

  仙童的臉色窘紅成了美麗朝霞,但還是極力裝作冷靜淡然。“我們當然是在談人參了,哪有別的?話說回來,那麼大的人參真是你大哥種的嗎?”

  “是啊,我看普天之下也只有他有本事把花呀菜呀藥草呀種成那麼大,我爹也說我大哥真是他這輩子所見過最具天賦異禀的醫學界奇才,但是我大哥偏偏不愛繼承家業,他只喜歡整天跟泥土藥草攪和在一起。”香圓說得一臉感慨,“要是我有他千分之一的本事,我爹早放心把‘一品回春院’交給我了。”

  “我聽說‘一品回春院’裡名醫如雲,羅神醫的醫術更是冠絕天下!”她別有深意地問;“你爹……想必看了不少醫書吧?”

  “對呀,我爹的藏書閣裡至少有上萬本醫書吧,他說他全部看完了,而且還能糾正其中不少謬誤的地方。”香圓提起她父親,便是滿臉的崇敬。“我爹真的很了不起哦!”

  “是啊,真了不起。”仙童眼角有一絲抽搐,皮笑肉不笑道:“香圓,我可以參觀你們的藏書閣嗎?裡頭想必有許多珍貴的醫書……當然,我對於醫術是一竅不通,但是對於鑒賞古董頗有心得,上次在江南就曾有緣見到一本漢代手抄本的‘易筋通氣大全’,擁有它的老婆婆又窮又病,卻不知道家裡有此珍寶,後來我幫她鑒定出此書的價值後,便在古董奇書市集上賣得了三千兩銀子。

  “哇,真的?!那老婆婆從此以後不就衣食無憂了嗎?”香圓聽得目瞪口呆。“仙童姐姐,你真是個功德無量的大好人耶!沒想到你除了武功厲害心腸好之外,還有那麼不得了的本事。”

  “哪裡,只是舉手之勞罷了。”仙童不動聲色的將話題轉回到藏書閣,將陣陣饑餓感和翻騰的良心不安統統硬壓下去,深吸一口氣後說:“所以我能見識見識你家的醫書嗎?當然,我是不勉強的,畢竟那些都是你們‘一品回春院’不能外傳的珍藏秘本。”

  香圓搖搖手,“也沒什麼不能外傳的呀,我爹常說他最痛恨的就是凡事留一手的人了,師父教徒弟留一手,徒弟再教徒孫又留一手,就這樣留來留去,到最後什麼都給留光了,這樣後人不就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懂了嗎?所以只要有人想看醫書,想學醫,我爹是再歡迎不過的了。”

  “他……真的這麼說?”仙童的神情變得有些復雜。

  “對啊。”香圓親親熱熱的勾著她的手,把她往屋外拉。“走吧。”

  “去哪裡?”她如陷迷霧裡,直到走進夏日烈陽底下,才被刺目的陽光驚醒過來。

  “去藏書閣看醫書呀。”

  “等等。”仙童臉上有一絲古怪之色,毫無心理准備。“現在……就可以去嗎?”

  “現在就去呀。”香圓愣了下,開口問:“還是你有事要忙嗎?”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你就這麼隨便帶人進藏書閣,這樣好嗎?萬一那些珍貴的醫書被偷了怎麼辦?”

  “我爹說偷書是雅賊,偷醫書就叫有良心的賊,起碼他偷了醫書是學醫術,學了醫術將來可以濟世救人,很好啊。”香圓笑嘻嘻的解釋,隨即不解的看著她,“仙童姐姐,你怎麼了?臉色很是難看啊,哪兒不舒服嗎?”

  仙童覺得腦子一團亂,完全沒辦法正常思考,更無法平復心情。

  什麼偷醫書叫有良心的賊?

  賊就是賊,偷就是偷,既然偷了就是賊,哪裡還會有良心?那個羅一品到底在胡說八道個什麼鬼?

  深呼吸!仙童,你要冷靜,深呼吸!她在心底不斷自我催眠,可是還是完全無效。

  搞什麼啊?這一切為什麼會如此詭異?為什麼會跟她原先設想的差了十萬八千裡?為什麼羅家這一家子行為舉止根本不像正常人?

  這是陷阱嗎?他們察覺到什麼了嗎?是故意在她面前這麼說的嗎?

  仙童胸口裡似有千軍萬馬雜杳飛踩而來,緊繃多日的神經和疲勞糾結著提心吊膽的心緒,餓得半死的空虛絞痛,可惡的刺眼的驕陽,終於令她的自制力在這一瞬間斷折成兩半。

  仿佛有什麼在地面前搖晃並逐漸擴大開來,好似是香圓帶著焦灼的小臉,又像是爹發酒瘋時的燦爛笑臉,可恍惚間又好像有人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呼喊著她的名字

  光影與意識錯亂交晃間,有張英挺臉龐突然出現在她眼前,就在她覺得自己無力地直直往下墜落的刹那,一雙溫暖有力的手臂及時接住了她——

  仙童就這樣暈倒在蒼術的懷裡。

  “她究竟怎麼了?”他瞥向妹妹問道。

  “我也不知道,剛剛還在說話,說著說著她就暈倒了。”香圓都快急哭了。“仙童姐姐不會有事吧?”

  “她不會有事的。”他伸出一指輕搭在她的脈搏上,隨後訝然地聳起一道濃眉,“她只是餓昏了。”

  “餓昏?!怎麼可能?我天天都讓廚房送好吃的飯菜到百合小樓的。”香圓吃驚地叫了起來。

  “她都沒吃嗎?”他微微蹙起眉頭。

  “不會吧,廚娘說她每盤都吃光光,還說仙童姐姐將來一定會是個好賢妻,不會暴殄天物,她甚至連辣椒和蒜頭都吃得干干淨淨呢。”
  “是嗎?”蒼深邃的眸光落回懷中人蒼白的臉龐上。

  她胃口會好到把辣椒蒜頭都吃光?他一個字都不相信。

  好香……

  有東西好香……香得令仙童在沉睡中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隱隱約約間,有個溫熱的東西輕碰她的唇,她情不自禁張開了唇瓣,感激歡迎地吞咽下那口芳香溫潤……

  是燕窩粥嗎?還是鮑魚粥?

  好像很久很久前曾經嘗到過的,但是後來已經很久很久沒能再品嘗過的美味了。

  在一切變故還沒開始前,她也還沒變成一個連自己都討厭的人以前……但是她要報復,她要報仇,她得拿回所有被奪去的東西……

  可是那好吃的粥又再度出現在她嘴邊,她迫不及待大口大口的吃著,意識飄浮在這是一場美夢中,而在夢裡她不用擔心被毒死,也沒有良心不安的問題……

  “她真的很餓。”一個在抽噎的聲音同情地響超。

  誰?誰很餓?她嗎?

  對,她很餓,感覺上有一輩子都沒吃這麼飽過了。

  “呃……”仙童打了個飽嗝,隨即心滿意足地又躺回那溫暖舒服好聞的枕頭。

  她已經好久好久沒有吃這麼飽了,也好久沒有睡過這麼舒服的枕頭,這個枕頭硬得恰到好處,還有強壯結實的肌理,香香的藥草氣息,但是也未免太暖了吧?她開始覺得有點出汗了。

  仙童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抬頭望向上方,想看清楚——

  嚇!

  她驚嚇得差點魂飛九天外,僵瞪著那張有點熟又不會太熱的英挺黝黑臉龐。

  羅蒼?!他怎麼會在這裡?

  不對……應該是說她怎麼會在他的懷裡?!

  仙童震驚得完全不敢動,像只受驚的兔子般僵在他懷裡,仿佛只要動一下,就會導致無可救藥的可怕大災禍。

  也許只要她不動,就會發現這一切真的只是在做夢。

  “仙童姐姐,你終於醒了。”香圓鼻子紅通通的,在一旁淚汪汪地道:“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是我講話太無聊了,所以害你暈倒了。”

  她看向淚眼婆娑的香圓,胸口堵著的硬塊蓦然柔軟、融化了開來,美麗的臉龐緩緩地露出一朵笑,溫柔地伸出手輕輕握住了她。

  “傻瓜,才不是因為你呢。”她安撫的低聲道,“乖,快別哭了,我真的沒事。”

  “仙童姐姐……”香圓忍不住撲過來抱住她,放聲大哭。“我真是快嚇死了……”

  蒼
緩緩放開她,離開床畔,若有所思的凝視著她們倆,尤其是面色白皙如玉石,又被他妹妹緊摟得很尴尬,顯得格外不知所措的仙童。

  不止是尴尬,她看起來好像從來沒有被溫暖親密地擁抱過一樣,身體僵硬得一如剛剛在他懷中醒來時的模樣。

  他心下微微一動,胸口有股燥熱莫名騷動了起來。

  她很纖瘦,腰肢簡直不盈一握,尤其當他抱起暈倒的她時,懷裡的人兒幾乎跟羽毛一樣輕。

  僅是匆匆地一指搭脈,他非但知道她是饞昏的,還可以察覺到她可能從來沒有吃飽過,胸口出現肝郁的先兆,燥熱又虛寒的怪異體質更是令他不得不皺眉。

  簡單來說,她的身子是長期缺乏妥善的照顧,但她胸中又藏有一股熊熊的,壓抑的煩躁怒火,所以才會變成這種又虛又燥的奇特體質。

  只是現今天下太平,國富民強,他實在想象不出怎麼還會有人把自己餓成這個樣?

  她缺銀兩嗎?很窮嗎?可是她身上穿著的衣裳布料極好,雖然式樣有些過時,卻仍可看出是上品絲緞和精致昂貴的繡工。

  尤其美麗、淡漠的她,渾身上下更是籠罩在極大的謎團中。

  “呃,我已經沒事了……”仙童勉強忍耐不熟悉的陌生親密感,半晌後才輕輕將香圓拉開。“你放心吧。”

  “你還餓不餓?我再去幫你盛一碗燕窩干貝粥好不好?大哥特地交代廚房加了幾味藥材熬煮的,最是滋補身子了。”香圓抹掉眼淚,重現笑靥,殷殷勤勤地道,

  “好不好?”

  “不用了,我不需要……”另外一碗不知加了什麼東西的粥。天哪!她剛剛在半夢半醒之間真的全吃掉了對不對?

  要不要去催吐?不對,吃解毒丸!吃解毒丸比較快。

  可是解毒丸在包袱裡,而她絕不能當著他們的面打開包袱。

  “香圓,你去請丫頭泡杯參茶來吧。”蒼術溫和地開口。

  仙童猛然轉過頭,明亮的眼眸裡滿是防備。“謝謝,但是我也不需要參茶,我什麼都不……”

  “我去泡,我去泡!”香圓全然沒察覺到他們之間的暗潮洶湧,掉頭就往外跑。

  “我馬上就去泡,要等我哦!”

  “香圓,回來,我真的不用……”見喚不回人,仙童懊惱的瞪著他。“你完全沒有必要這麼做的。”

  這下可好了,她待會兒怎麼忍心拒絕香圓泡的參茶?萬一裡面有毒,她也只能喝下肚。

  不對,香圓不會下毒害她的……不。不能這麼想,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發生的。

  嗚,頭好痛!她覺得自己都快瘋了。

  “泡參茶嗎?我是讓她去請丫頭泡又不是我泡,你應該可以比較安心吧。”蒼術微微一笑,沒注意到妹妹離去前說了什麼。

  她的心一緊,警戒地盯著他。“安心?我、我有什麼好不安心的?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隨便說說。”蒼術走向擺在梳妝架上的銅盆,替她打濕了條帕子,遞給她。“擦擦臉,你滿頭大汗。”

  仙童戒備的瞪著那條帕子,好像他遞來的是條毒蛇。“謝謝,不用了,我很好。”

  “你常常這麼容易緊張嗎?”他露齒一笑,不由分說的就替她擦拭頭臉起來。

  “人生有什麼大不了的呢?這樣想就不會常常緊張了。”

  “喂!不要亂摸!”她驚得拼命閃躲,可是哪裡敵得過他堅定的大手?一下子小臉便被他動作迅速擦得干淨清爽。“你到底是什麼毛病?有沒有在聽人家說話呀?我都說‘不要’了!”

  而且他說的是什麼謬論?什麼人生有什麼大不了?人生本來就是天殺的大不了,要不然她現在怎麼會把自己搞到這步田地?

  相較於仙童氣得小臉漲紅,蒼術卻是好整以暇地洗了洗帕子,然後擰干搭在架上。

  “喂!你耳聾了嗎?”她氣急敗壞的開口。“我在跟你說話!而且我警告你以後不准再亂摸我,你聽見沒有?”

  “要不要喝點薄荷茶?”他拎起茶壺,拿起一只杯子詢問,“有舒心醒腦的功效。”

  “我也不要喝什麼鬼薄荷茶!”她咬牙切齒,又是惱怒又是氣餒。

  他究竟是不是人哪?怎麼被她破口大罵成這樣,還毫無所覺的一臉笑意?

  她真是討厭透了“一品回春院”,討厭透了行事古怪又熱情過度的羅姓一家人,討厭自己跟個瘋婆娘一樣猛發輯,更討厭自己不得不扮演的角色……

  對,她一定快瘋了,也許就是現在!

  “你最好快走,否則我等一下會做出什麼事,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她沮喪地低頭看著掐握得好緊的拳頭,憤怒和無力感交織在胸口,搞得她累得半死。

  “依我看,你一直在傷害的是自己,不是別人。”蒼術走近床邊,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扳開她掐握得都快出血的拳頭,俯下頭輕吹了吹她紅腫的掌心。“很多人不知道,其實指甲片有時比刀鋒還銳利。”

  她呆住了,背脊竄過一陣酥麻栗然,屏住呼吸不敢置信的盯著他一舉一動間流露出的溫柔。

  被他握著的小手仿佛觸電般,刺刺癢癢又熱熱的感覺自掌心蔓延開來,肘心,手臂、胸口……就連她的胃都變得莫名其妙糾結灼熱起來。

  快逃!

  理智不斷在她腦海深處叫囂著,可是她的情感卻自有意識連動都不想動,只想耽溺在他溫暖的男子氣息裡,就這樣任由他握著手,深深的注視著。

  不知道為什麼,他身上有種她久違了的保護和安全感,寬闊的肩膀和胸膛,堅毅沉穩的氣質,深邃內斂的眼神。帶著一絲探索、一絲深究,甚至還有一絲絲憐憫

  仙童陡然清醒過來,猛然抽回自己的手。

  “我說過不准再碰我的。”她氣惱極了,小臉卻呈現可疑的嬌紅。

  “你知道自己生氣的時候,這裡會有條小青筋浮起來嗎?”他輕輕觸碰她雪白頸項處,認真地問。

  “不關你的事!”這下子她連脖子都紅了,急忙捂住脖子,心慌地大吼。

  要死了,這邊摸過來、那邊摸過去的,存心要讓她無法冷靜的嗎?這個大色狼,害她心頭卜通卜通亂跳,又想揍他又想對他傻笑,但是仙童覺得自己目前最該做的就是趕緊抓起包袱,跑得越遠越好。

  “一品回春院”裡的人根本都是扮豬吃老虎,表面善良熱情天真又可愛,其實私底下都是莫測高深得教人看不清的……渾球!

  尤其是羅蒼術。

  但她更氣憤的是自己為什麼會被他影響?明知道他是個心機很重的渾球,明知道他們一家人都不是什麼好人,她還是不知不覺心軟了。

  “好,我不碰你。”蒼術點點頭,順從地道。

  她喘了口氣。

  “算你識!”

  “但是我很喜歡碰你……”他臉上微帶迷惑地道;“你很軟,碰起來很舒服。”

  仙童差一點被自己的口水給嗆死。“你!你不要亂講話啦,誰、誰很軟?我很硬,而且很堅強,我又堅強又硬!”

  “不對,我比較硬。”蒼術語氣溫和的反駁她,並朝她伸出手臂,“你看,很硬,都是肌肉。”

  “笑死人了,用看的根本不准。”仙童不知道為什麼跟他槓上了,不服氣的也伸出手臂。“我也有哇,你看!還會抖呢!”

  他險些失笑,“一點都看不出,還是我的比較硬,我是男人,而且我長年都在勞動。”

  “你長年勞動,我可是長年勞累啊,你怎麼跟我比?”她忍不住捏了捏自己的手臂,“你看,這才叫做歷盡滄桑的手臂,你現在看到的手不只是拔拔草挖挖地,它可是曾經在江南的天星碼頭扛過三個月谷包的哦!”

  “真的假的?”他大感訝異。

  “不信你自己摸摸看。”她得意的抓過他的手,搭在自己的手臂上,“看吧?姐姐可是有練過的。”

  他臉色有絲古怪又赧紅地握著她纖細的手臂,一時間也不知該放開還是該繼續握著。她真的好軟、好香,尤其現在靠得這麼近,他覺得更是情難自禁的心慌意亂起來。

  可是在此同時,他心裡也不由自主泛起一股深深的憐惜和不忍。

  她曾經在碼頭扛過谷包?為什麼?她這麼瘦弱的小女人,怎麼會淪落到必須做這麼艱苦沉重的活?

  她家裡人呢?難道都沒有人能照顧她嗎?

  “你……怎麼了?”她終於察覺到他的異樣。

  “命運不該這樣對待你的。”他心痛道。

  “你在說什麼?”她眨眨眼睛,一時還未能會意過來。

  他們剛剛不是在比誰的肌肉比較硬嗎?怎麼比著比著,他的眼眶就泛紅了?

  等一下,她為什麼會跟他比起誰比較硬這種荒謬事來的?

  仙童還來不及抓狂,香圓已經捧著杯人參茶大呼小叫的跑進來。

  “燙喔!熱燙燙的千年人參茶來啰!當心當心,借光借光,燙著不負責喲!”

  他倆不約而同望向開心得滿臉發光的香圓。

  “千年人參茶?”她一定是聽錯了。

  “千年人參茶?”蒼術嘴角有朵小小的笑容正逐漸擴大。

  “對啊,千年人參茶。我可是翻箱倒櫃找了好久才找到的,爹還以為把它藏在床底下我就找不到,嗯哼,這種事可難不倒我金牌小神偷!”香圓咯咯笑著,好不志得意滿。“我整根都給煮下去了,厚,有夠痛快的啦!”

  只要一想到爹發現自己寶貝珍藏了幾十年的千年人參王被女兒拿去削片煮參茶,蒼術就忍不住笑到肩膀抖動……糟糕……哈哈哈……

  “你不是的吧?”仙童下巴都快掉下來。

  就算她對羅一品再不爽、再有意見,也不確定自己樂見這種可怕的慘劇發生,千年人參……整根被煮掉……

  完全不知道自己闖了大禍的香圓還興高采烈的望著他倆,滿臉邀功的說。“我很厲害吧?很夠意思吧?”

  蒼術笑到一半突然想到一件事。

  “等等,這參茶是你自己煮的?”他的臉色登時古怪了起來。

  “那當然,我親手切、親手熬的呢!”香圓得意洋洋。

  蒼術二話不說接過人參茶,把它拿得離仙童遠遠的。

  “大哥,你干嘛啦?”

  “阻止悲劇發生。”

  “什麼嘛!你怎麼跟爹一個樣,都瞧不起我呀?”香圓氣得跳腳。

  “我是不想你鑄成大錯。”他長長的歎口氣。“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是百年身。”

  仙童聽不懂他們倆究竟在說些什麼,但是她當下決定要把包袱換個地方藏。

  東西藏在床底下真是世上最不明智的行為了。
作者: 飄泊殘月    時間: 2007-8-12 08:11 PM

第四章

  果不其然,當羅一品發現自己珍藏多年連聞都捨不得聞一下的千年人參王,居然被女兒拿去謀殺殆盡……不,是糟蹋之後,當場暈厥過去,後來還是蒼術向他保證,一定能夠種出比那株千年人參王更有神效的人參,他才稍感安慰,沒有捧著人參渣老淚縱橫。

  但是香圓也被罰得很慘,不但被禁足,扣月費,以及不准再碰“一品回春院”上上下下、裡裡外外的任何一根藥材。

  “一根的不行,那切片的行不行?”她還想做困獸之斗,端出天真可愛又無辜的笑臉。

  “不准跟我嘻皮笑臉。”羅一品破天荒的板超面孔。“哪一種都不行,一根的。切片的、。圓的、細末兒的,統統都不行。

  “哎喲……”香圓哀歎一聲。

  “總之,你乖乖回屋裡學刺繡做女紅,月底訪交五十個荷包來給我驗收!”羅一品難得端出做父親的威嚴,語氣堅定地道:“我再考慮要不要原諒你。”

  “是——”香圓只得乖乖聽命。

  也許這次她實在太過分了,早知道應該切一半拿去煮就好,唉。

  “呃,那個……”在一旁努力保持面無表情、只想置身事外的仙童,看著香圓垂頭喪氣的模樣,忍不住開口替她求情。“羅神醫,請你不要處罰香圓,她都是為了煮人參茶給我喝,才會無心闖出大禍的。如果真要罰,就請你責罰我吧,都是我的錯。”

  “恩公,這怎麼會是你的錯呢?是香圓丫頭莽莽撞撞的做錯事,所以該受罰,這跟你一點關系都沒有。”羅一品轉過頭看著她,好聲好氣的解釋。“如果她早告訴我是要泡給你喝的,我絕對是恭恭敬敬親手奉上,還幫你配上一帖寧神養氣的上好方子,可是她居然用偷的……這丫頭,不好好教訓怎麼行呢?”

  “可是她都是為了我……”等等,她到底在做什麼?她竟然為了一個羅家人跟、另一個羅家人求情?但饒是內心自我痛譴,她還是沒法不替香圓說話。

  “恩公,我知道你宅心仁厚,可是這丫頭實在太天不怕地不怕了,不好好罰她……一回是不行的。”見她對自己女兒那麼好,羅一品感動極了,但是立場依舊堅定不、改。“而且還得感謝老天爺庇佑,讓她沒有又突發奇想加點別的藥材進去,又幸虧你一口都沒喝,要不然謀殺恩公可是天理不容的啊,到那時候她豈不更罪大惡極?”

  “但是她真的只是……”有那麼誇張嗎?還謀殺恩公……

  “恩公,你也累了,快回屋休息吧,我讓人炖個沙鍋人參老母雞給你補一補。”

  羅一品疼惜地注視著她,“一個女孩家離鄉背井的闖蕩江湖,很是辛苦吧?”

  突如其來的長輩關懷令仙童一震,胸口掠過一抹酸楚又有些溫暖,但更多的是警覺和駭然。

  她怎麼可以覺得羅一品真的在關心她呢?他明明就不是什麼好人!

  仙童往後退了一步,面上極力掩飾震驚與氣憤,淡淡地道:“謝謝,我沒什麼辛苦的。不過你說得對,我是有點累了,請容我先告退。”

  “啊?哦,好啊。”羅一品愣了下,依舊慈愛好脾氣地道。

  “我送她。”蒼術在旁邊默默看著這一切,直到這時才出聲。

  “不用!”仙童反應過度激烈,在吼完後才發現自己干了什麼蠢事。“呃,我、我是說,不用送了,我認得路。”

  話一說完,她急急忙忙轉身倉皇的逃開。

  “你們覺不覺得……仙童姐姐怪怪的?”香圓遲疑的搔搔頭。

  “對啊、對啊,怪怪的。”羅一品若有所思的猛點頭。

  蒼術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望著仙童迅速消失的身影,眼神裡有一絲憂心。

  “爹,難得咱們有志一同耶!”香圓驚喜的睜大眼睛,熱切道。

  “對呀、對呀。”羅一品也很是雀躍。

  “既然咱們父女默契這般好,那就不用罰了吧?”香圓眼珠子骨碌碌的轉著。臉上笑容好不俏皮可愛。

  “不行。”羅一品皮笑肉不笑的,斷然拒絕。

  “哎呀!爹……”

  “五十個荷包,只准多不准少。”

  “爹……”香圓慘叫。

  若是平常,蒼術早已被這老不老小不小的兩人逗笑,但是他此刻卻置若罔聞,思緒兀自停留在方才仙童倉皇逃離的怪異行徑上。

  “一品回春院”真是個恐怖的地方,很恐怖很恐怖很恐怖,會讓人失去理智,忘記自己是誰,忘記本來的目的是要干什麼的……”

  仙童走在熱鬧的大街上,余悸猶存的低低自喃。

  她要不是撞了邪就是卡到陰,不然怎麼會變得心軟得一場胡塗,甚至還替羅家人求情?

  “絕對是那碗燕窩干貝粥搞的鬼。”她憤慨道。

  仙童,從今天開始,重新做人,牢牢記住自己的任務,並且致力於把羅家搞得雞飛狗跳,最後拿回原本屬於她家的一切!

  “羅一品,我會讓你嘗到身敗名裂、生不如死的滋味!”她咬牙切齒立誓,可是街角那頭飄來的哽咽啜泣聲卻轉移了她的注意力。

  仙童心下一揪,忍不住望向哭聲來處。

  只見一張楚楚可憐的小臉蛋,瑟縮在過大又沾滿灰塵的紅衫裡,烏黑的辮子垂落在瘦削的肩頭……

  她仿佛看到了自己!

  幼年的,不曉世事的,備受輕蔑欺凌又一點也不懂得反抗的自己。

  她胸口像破了個大洞,痛楚的過去全流淌了出來,腦子暈眩嗡嗡然,呼吸低促到幾乎無法喘息。

  仙童不能自已地移動著飄浮的腳步,一步一步地走近“自己”……不,不對,是一個跟她小時候境遇相似的小女孩。

  她害怕,想抗拒,想轉身逃離這個宛若她童年翻版的小姑娘,但是那髒兮兮的清秀小臉和滑落臉龐的淚珠卻讓她無法就此狠下心腸離開。

  “小姑娘,你怎麼了?為什麼在這邊哭呢?”她走到小女孩身邊,柔聲地問。

  小女孩身子僵了下,抬起那雙受驚的大眼睛仰望著她,眸光裡的驚悸熟悉得令仙童肚子仿佛中了重重的一拳。

  “你、你是誰?”小女孩嚅嗫的問道。

  “你可以叫我仙童姐姐。”她溫柔的微笑,心裡的憐疼更深了。

  “你是仙女姐姐?”小女孩一時忘了哭泣,狂喜的睜大雙眼。

  “我不……”但她不忍心摧毀小女孩眼裡希望的光芒,硬著頭皮承認,“呃,我是。你遇到什麼困難了嗎?”

  小女孩霎時驚喜地哭了出來,一雙小手緊緊攀著她的手。“仙女姐姐,你果然是仙女姐姐……我姥姥說得對,世上真的有神仙,神仙會保佑我們……你真的就出現了!”

  她的話讓仙童一陣心酸。

  小時候她也曾經這麼幻想過,世上是有神仙的,就像滿臉和氣慈祥的土地公公,悲憫溫柔的觀世音菩薩……但是她祈求了又求,拜了又拜,就是從來沒有任何一尊神祇現身在她面前。

  也許是她不值得它們眷顧,不值得它們疼惜,所以它們從不在她身上顯現神跡。

  強忍著記憶中的心痛,仙童溫柔的撫摸著小女孩的頭發,“究竟發生什麼事?還有,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小豆。仙女姐姐,我姥姥病得很重……”小女孩咬著下唇,拼命想憋住不要哭出來。“我想跟隔壁小虎子的爹借點銀子給我姥姥看病,可是小虎子他爹不肯借……說我們是窮人,窮人就得認命,活該給天收……仙女姐姐,“給天收”是什麼意思?為什麼他要我們給天收呢?”

  仙童胸口竄上一股熊熊怒火,“小虎子他爹在哪裡?告訴我,我馬上去揍得他當場被天收!”

  小豆困惑又害怕的望著她龇牙咧嘴的狠勁,“仙、仙女姐姐?”

  “沒事,我很好。”仙童這才發現自己嚇到小孩了,急忙抑下火氣,擠出和氣的笑臉。“小豆,你的爹娘呢?他們也沒法子嗎?為什麼是你去跟小虎子他爹借銀子呢?”

  “我爹不見了,我娘到天上去了,我姥姥說我娘是什麼……賢良孝順的好媳婦,老天爺在天上會照顧她的,仙女姐姐,你有瞧見過她嗎?”

  小豆充滿希冀盼望的童言童語讓她又差點當場飙淚。

  “我見過她,她很好,過得非常好,真的。”她鼻酸地撒著謊,柔聲道:“你娘很愛你,她在天上也都庇佑著你的……事實上就是她請我來幫你們的。”

  這一刻她也不管撒這種漫天大謊是不是會遭雷劈了。

  “真的嗎?”小豆驚喜地望著她,小嘴開始顫抖。“我娘沒忘了我?她讓仙女姐姐來照顧我?”

  “對,我會照顧你的。”仙童憐惜的摸摸小女孩的頭,眼眶紅紅的。“來吧,你先帶我去看你姥姥,我會幫她請大夫的。”

  “謝謝你,仙女姐姐……”小豆忽然又遲疑了起來。“可是……仙女姐姐,你不是有法術嗎?你可以變一下就讓我姥姥身子好起來,對不對?那還用得著看大夫嗎?”

  糟糕!

  望著小豆滿滿信賴和崇拜的眼神,仙童只覺一陣頭皮發麻,這下該怎麼辦才好?

  “仙女姐姐下凡來的時候太匆忙了,忘了帶法術。”一個低沉溫和的男聲在她倆身邊響起。“不過我有。”

  仙童猛然回頭,瞬間呆掉了。“羅……”

  羅蒼術?!他怎麼會在這兒?

  他迎視她驚愕迷惑的眼神,微微一笑。“很高興看到我嗎?”

  天殺的!她還真的不能不承認,在最初的震驚褪去後,她心頭的確塞滿了莫名的雀躍和歡喜之情。

  仙童的雙頰沒來由的暈紅了起來。

  “才沒有。”她仍舊嘴硬,低低咕哝。

  他笑逐顏開,對她的否認壓根不信。

  “你也是神仙嗎?”小豆望著蒼術,怯怯的拉了拉他的衣擺。

  “秘密。”他親切地對她笑著,“小豆,現在你可以帶我們去看你姥姥嗎?”

  “可以呀!”小豆開心得快飛上天了,可是她不忘問一句:“我們……可以經過小虎子家嘎?”

  “當然可以經過小虎子家,但為什麼?”他一怔,眸光裡有一絲迷惘。

  “這個我知道。”仙童忍俊不住,扯扯他的衣袖,湊近他耳邊低聲說:“炫耀。”

  “為什麼?”她在他耳畔吐氣如蘭,蒼術的胸口蓦地掠過一陣麻癢悸動,心髒漏眺了好幾拍。

  “這也不知道?傻瓜。”她嫣然一笑。“晚點告訴你。”

  他大受震蕩的癡癡望著她,幾乎無法回神。

  她笑起來好美……

  當美麗如仙子的仙童和英挺高大如神祇的蒼術牽著小豆的手,大剌剌地晃經小虎子的家門前,在那兒搓肚皮曬太陽的小虎子他爹,和光著腳騎著竹馬的流鼻涕小虎子全看傻眼了。

  他們的眼珠子差點掉出來,小豆發誓這真是她這輩子最快活、最得意的時候了。

  直到他們踏進老舊狹窄的破屋時,方才愉快滿意的笑容瞬間消失無蹤。

  “家徒四壁”尚且不足以形容這間破舊的茅草屋,應該用“搖搖欲墜”更為貼切。

  小豆和姥姥就住在這危險的破草屋,真要命,要是突然吹來一陣風,只怕就會當場倒塌了吧?

  “姥姥!姥姥,你瞧我給你帶誰來了?”小豆迫不及待伏在臥病在床的姥姥身邊,輕柔地替她拂開落在滿布皺紋老臉上的白發。“姥姥,你睜開眼看看,是神仙來了,神仙來治你的病了。”

  “小、小豆?”姥姥醒了過來,愛憐地摸摸孫女的臉,氣息虛弱的開口,“姥姥的心肝寶,你到哪兒跑得一頭都是汗呢?肚子餓不餓?姥姥幫你熬點米湯喝……不對,咱們家好像好久沒喝過米湯了……現在是什麼時辰了?過晌午了嗎?姥姥得去挖點山薯回來……”

  “姥姥,小豆不餓。”小豆緊緊握著姥姥的手,輕聲安撫。“小豆吃過了,吃得好飽好飽的。姥姥,你覺得怎麼樣?還頭暈嗎?”

  仙童死命咬緊下唇,拼命維持面無表情,但是失控的淚霧早已彌漫住視線,緊縮的喉頭逸出一聲低低的哽咽。

  一只強壯的手臂保護地環住她輕顫的身子,她透過淚眼迷蒙驚愕地望著蒼術,卻看見他溫柔的眼神充滿慰藉與了解地注視著她。

  她心頭蓦然一熱,原本在胸口撕扯揪疼的悲傷竟奇異地逐漸變得模糊了。

  “我們會幫她們的。”蒼術只是簡短地說了這幾個字,可是字字磊落铿然如山。

  刹那間,她真的相信能夠放心把一切交托給他,他絕對會安頓好這一切的。

  這股深刻不移的信任是從哪兒來的?她有些惘然,可是心底深處卻再確定不過了——
  羅蒼術是個好人,而且言出必行。

  可是他是羅家人哪……

  仙童在自己又開始內心交戰前,快快的甩了甩頭,揮去這些耗損她心神的矛盾念頭。

  現在最重要的是小豆跟她的姥姥。

  “謝謝你。”她低聲道。

  “為什麼謝我?”蒼術微微訝然。

  “你本來可以什麼都不用搭理的……”她深吸一口氣,再度望入他那雙深邃含笑的眸子裡,一顆心又開始一通亂跳。“就是小豆和她姥姥的事。”

  他淡淡一笑,“你原來也可以不用搭理,可是你不也挺身而出了?”

  那朵笑容迷人得幾乎令她一陣暈眩,仙童忙調開視線不敢再看他的臉。“我沒有挺身而出,我只是……走過去隨口問問罷了。”

  他凝視著她,臉上笑意更深。

  可惡!他可不可以下要一直對她笑?笑得她心慌意亂,腦袋都快打結了。

  “信不信由你,反正我只是想閒著也是閒著,所以隨便問兩句,本來想說問問就要走了的,是你突然冒出來,所以我才會跟著你們到這兒來的。”她口不對心地道,“總之,我沒你那麼爛好人,我也不是來當好人的。”

  “嗯,原來如此。”蒼術還是笑吟吟的看著她。

  她的心更慌、更亂。“你、你笑什麼?別以為我亂講的,我真的只是太無聊了……我……”
  “你為什麼一直想說服我,其實你根本不是什麼善心人士?”他好整以暇地問著,笑意隱約。

  “呃,什麼?我?我才沒有那個意思……我只是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麼……樂善好施,反正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天,她語無倫次到連自己都聽不懂。

  她的拼命自我诋毀非但沒達到令他厭惡的效果,反而逗得他樂不可支。

  “笑笑笑,笑死你好了!”最後她惱羞成怒,懊惱地咕哝。

  “你真可愛。”他笑著拍拍她的頭。

  仙童氣惱又無力的瞪了他一眼,真是完全搞不懂這個男人。

  他就像座穩重的大山,又像團毫無脾氣的棉花,教她怎麼踢、怎麼打、怎麼踹也使不上力,只會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盡跟像個傻子一樣。

  羅家人絕對有邪術,而且一個比一個厲害!

  可是當她回過神時,卻發現小豆和姥姥兩雙好奇的眼睛直直瞅著她,顯然已經看戲看很久了。
  “神仙也會吵嘴嗎?姥姥。”小豆滿臉納悶地望向姥姥問道。

  “傻孩子,他們不是在吵嘴,他們是在打情罵俏。”姥姥回答得有氣無力,一朵會意的笑容卻始終掛在臉上。

  仙童雙頰燥熱起來,緊咬下唇忍住一聲羞窘的低咒。搞什麼啊?這位老太太下是病得快斷氣了嗎?現在看起來精神倒挺好的嘛,還有氣力消遣她。

  她的背後傳來一聲憋住的笑,氣得仙童又回頭惡狠狠的白了他一眼,小臉紅若桃李。“都是你害的啦!不准笑。”

  “是。”蒼術抑下笑意,清了清喉嚨,把注意力移到躺在床上的老人家身上。“姥姥,請容我幫你搭個脈。”

  姥姥受寵若驚的望著他,“你、你真是神仙嗎?真是神仙來救我這個老婆子?”

  蒼術但笑不語,只是伸出一指輕輕搭在老人家的脈搏上,專注地號起脈來。

  仙童屏住呼吸,掌心沁出冷汗,深怕從他嘴裡說出老人家已經病入膏肓、藥石罔效的殘酷消息。

  呸呸呸,烏鴉嘴。她氣憤的低罵自己。

  小豆也同樣緊張害怕,小小的手掌不自覺求助地握住她的手。

  仙童心一緊,輕輕地將小女孩攬在懷裡。“不會有事的,他是活神仙,本事很大,一定會治好你姥姥的。”

  小豆無助的眼神終於有了一絲希望光彩。

  “只是肺痨。”蒼術小心翼翼地將老人家的手擒回床沿,替她拉高被子掖好,回頭對她倆一笑。“不難治。”

  “肺痨?!”仙童差點閉過氣去,眼淚就要滾出來。

  肺痨是無藥可治的呀,不但會傳染,而且幾乎是中者無救……

  小豆,小豆怎麼辦?

  “不難治嗎?”小豆根本不知道肺痨是多麼可怕的病,只聽見後頭那三個字,便歡天喜地叫了起來。

  “對,不難治。”他低下頭溫柔的對小豆笑了笑,“你可以放心了。”

  放什麼心?

  仙童心痛、頭痛、胃也痛,氣急敗壞地一把揪住他,沉聲道:“你!跟我出來一下!”

  “咦?”他迷惑地抬頭,隨即被她不由分說的給扯了出去。

  嘩,這女人必要的時候可真是蠻力驚人!

  直到他被拉出破茅屋外,一株老槐樹底下,仙童悲憤激動痛苦的情緒全爆發了出來。

  “你怎麼可以告訴她肺痨不難治?怎麼可以給她這種毫無希望可言的安慰?”她激動得渾身發抖,淚眼婆娑。“你怎麼可以這麼做?”

  “你放輕松一點。”蒼術眨眨眼睛,溫聲的試圖安撫她。

  “不要再叫我輕松一點!我很輕松,因為這根本不關我的事!可是你怎麼可以告訴她不難治?怎麼可以在給了她大大的希望後,又讓她跌入深深的失望裡?她本來已經對她姥姥的身子沒有多大指望,也已經有了心理准備,可是你的話又讓她相信姥姥會好……”她淚如雨下,像瘋了般的猛捶他的胸口,氣憤的指控。“接下來該怎麼辦?當她姥姥因為肺痨嘔血斷氣的時候,你要怎麼告訴她?你讓她怎麼面對這個可怕的事實?”

  蒼術注視著她,眸光掠過一絲了然,柔聲道:“這就是你所經歷過的?”

  仙童瞬間停止了呼吸,也停止了哭泣,僵硬而戒備地盯著他。“你……在說什麼?”
  “小豆讓你想到自己傷心的過去嗎?”他憐惜地凝視著她,心底許多的謎團正逐漸清晰起來。“所以你總是對人保持距離,你不相信世上有值得你快樂的事……你甚至不敢讓自己快樂。”

  她像當頭捱了一記悶棍般,臉色變得蒼白。“不是!才沒有,你到底在胡諸什麼?我根本聽不懂你的話!”

  “那麼就告訴我,你為什麼這麼傷心,這麼難過?”

  “我沒有傷心,沒有難過,我、我只是……”她閃躲他關注的眼神,話說得結結巴巴,“討厭你騙小孩。”

  他知道了些什麼?他打探過她的底細嗎?他知道她的目的了嗎?

  她混亂緊張得完全無法思考,受驚的心瘋狂的在胸口咚咚擂動。

  “我沒有騙小孩!”他察覺得出她的防備和退縮,輕歎一口氣,決定還是別將她逼得太緊。“我可以治好她姥姥的肺痨,而肺痨也的確不難治。”

  “你……你說真的?”她睜大雙眼,小臉上滿是驚訝。“可以治好的?!”

  “‘一品回春院’什麼都能治。”他意味深長地凝視著她,輕聲道:“除了一顆破碎受傷的心除外。”

  仙童一震,卻硬是不肯落入他關懷探究的陷阱裡。“這是你自己說的,你可以治好姥姥的肺痨,不能食言而肥。”

  “你可以對我有信心。”他補充了一句:“看我種的人參就知道了。”

  “噗!”她差點笑出來,忙又忍住,沒好氣道:“對啦、對啦,如果你的醫術有你種人參的一半技術好,那不止可以治好姥姥的肺痨,連幫她返老還童都沒問題了。”

  “那個是屬於另外一個領域的專業,‘一品回春院’裡的勞大夫的門診有在看。”蒼術一本正經的回答。

  她一怔,隨即哈哈大笑。“去!差點就被你唬過去了。”

  那個勞大夫她曾見過,不過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大夫,恐怕還在學著怎麼分辨當歸和淮山呢,哪裡是什麼了不起的返老還童神醫?

  “勞大夫今年四十有二了。”

  她的狂笑瞬間嗆著了,“咳咳咳……你說什麼?”

  他伸手替她拍拍背順氣,好脾氣的重復,“勞大夫,今年四十有二。”

  “不是的吧?!”她在他英挺黝黑的臉龐上搜尋說笑的痕跡。

  “‘一品回春院’什麼都能治。”他露出招牌微笑。

  仙童瞪著他良久——

  “好吧,我輸了。”

  勞大夫的返老還童術,大獲全勝!
作者: 飄泊殘月    時間: 2007-8-12 08:29 PM

第五章

  他果然是個值得信任的人。

  而且從不騙人。她歎了一口氣。

  其實仙童是很欣慰、很高興的,因為自那一天起,蒼術就自備上好藥材和熬煮的藥罐、紅泥小火爐,外加蒲扇一把、滋補的雞鴨魚肉和柴米油鹽醬醋茶等進駐破茅屋。

  “一品回春院”的幾名小學徒熱心的洗洗切切,煮飯的煮飯,熬藥的熬藥,甚至還有個專門打掃環境的僕人阿福也跟著來湊熱鬧,把茅草屋打理得干干淨淨、一塵不染。
  效率超好,看得仙童是目瞪口呆合不上嘴巴。

  “英雄無用武之地啊……”她有些自怨自歎。

  若論出錢,她就算扛上幾百年的谷包也沒法賺得比他家一天的多;若論出力,她光是看“一品回春院”裡的人手來來去去就眼花缭亂了,還要比什麼?

  她真是越來越氣餒……

  為什麼會這樣呢?為什麼他們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樣?

  一開始,她真的是來報復外加替天行道的,可是瞧瞧她現在把自己搞成什麼處境?根本是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

  內心的煎熬就不用提了,光是要在蒼術燦爛如朝陽的笑臉蓋上“好人”二字,就令她的良心跟直覺和理智在那兒打成一團,怎麼也無法再將他歸類成“天殺的羅家人”那一區的。

  仙童,你到底在干什麼?

  “問得好,我也想知道。”她喃喃自語,一臉苦瓜。“可是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啊。”

  那你的計劃呢?都忘記了嗎?

  “我一點也沒忘,就是沒忘才這麼痛苦,這麼矛盾掙扎。”她眉頭打結,沮喪的低罵自己。“天殺的王八蛋!”

  “仙女姐姐,你是可以罵髒話的嗎?”小豆咬著剛出爐的雪白大胖包子,突然自她身邊冒出來,滿臉困惑。

  仙童的臉迅速羞紅了,尴尬得差點自椅子上捧下來。“呃,小豆,剛剛我那個是錯誤的示范,小孩千萬不能學哦!”

  “喔,只有大人才可以罵髒話嗎?”小豆似懂非懂的點頭。

  “大人也不能罵。”

  “很老很老的老人呢?”她天真地追問。

  “……最好也不要。”

  “那神仙可以嗎?”

  她覺得自己心虛慚愧到恨不得地上有個洞讓她鑽進去,聲若細蚊地道:“一定不行的吧。”

  “噢,那——”求知欲旺盛的小豆還想再問,幸虧蒼術出現吸引開了她的注意力。

  “小豆,張媽來了,她要幫你洗澡,然後換上漂亮的新衣裳。”他俯下身,疼愛的替小豆擦掉嘴邊黏著的一顆蔥粒。“晚點她還會送你去‘開心書院’,你今年七歲,可要學著讀聖賢書了。”

  “哇!”小豆高興得撲抱住他,“神仙哥哥,謝謝你。小豆喜歡認字,小豆要讀書,以後就可以讀古記給姥姥聽!”

  “乖,快去吧。”他輕點了點小豆的鼻頭,笑意蕩漾。

  仙童又是感動又是羨慕的看著這一幕。

  她真希望撲過去跟他摟摟抱抱盡情撒嬌的是自己啊!

  仙童,你腦袋壞掉啦?

  她歎了一口氣,理智就是不肯讓她稍稍作點白日夢。

  “怎麼了?在歎氣?不開心?”蒼術注意到她的落寞,心裡微微一疼,溫柔的摸摸她的頭。

  沒魚蝦也好,有摸總比沒摸好,雖然被他摸摸頭,覺得自己簡直是跟小豆一樣的幼稚等級,但是他掌心的溫暖和笑容裡的疼寵就足以補足一切。

  仙童沒有發覺自己一日一日逐漸地信任他、依賴他,已經到達了無法回頭的地步了。

  她只知道每當他走近身邊時,她的胸口就塞滿了暖暖甜甜的滋味,她的雙眼會不由自主地跟隨著他,只要他對她一笑,她就覺得仿佛有一千只蝴蝶在胃裡蘇醒飛舞了起來。

  “沒有不開心,只是替她們高興,太高興也會忍不住歎氣的。”她現在就想歎氣了,因為他身上的藥草香氣真的好好聞。

  蒼術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眸光裡的笑意帶著掩飾不住的傾心與憐愛。“姥姥的病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以後我們還是可以常常來探望她們。”

  她忍不住被他那句自然而然脫口而出的“我們”惹得心頭怦怦跳,連忙抓起擱在裙裾上方的繡件,動作不自然的假意繡了起來。“你、你去忙你的吧,我也要來忙了。”

  “你對繡花有興趣?”他訝異的看著她。

  “一點點啦。怎樣?”

  “我以為身為霞影幫幫主。你會喜歡舞刀弄槍勝過刺繡做女紅。”

  仙童聞言,險些被針刺到。“我、我是啊,但是因為月底快到了,香園就算做到死也做不完五十個荷包,所以我……我雞婆,就隨便幫她做幾個。”

  他啞然失笑。“那個丫頭……是她死皮賴臉求你幫著做的吧?”

  不過爹這一招可真夠狠的,悶得香圓這小妮子也好多天無暇四處喳喳呼呼亂闖禍了。

  “不是她求我,是我自願的。”她怕他生氣,急忙解釋。“你別告訴你爹,也別罵香圓,真的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的。”

  “我不會告訴我爹,也不罵香圓,只是你在我家中做客,怎麼好讓你也跟著香圓做苦工?”他心疼的看著她。

  “我一點都覺得不苦!”她一時忘情,熱烈地道;“這些絲線都好美,有梅花紅的、柳絲綠的、鵝兒黃的,還有靛青的、甸金的、葡萄粉紫的,繡起來好看極了,花樣像是活的一樣,會發光……”

  蒼術癡癡地望著她快樂得發亮的小臉,心下柔情萬千,刹那間好想把這世上所有的美麗絲線全搜羅到她面前,以求博得佳人笑靥永不消退。

  楊柳兒絲絲,桃花兒點點,開封的夏日燦爛得更加耀眼了。

  仙童坐在一架秋千上,輕輕搖向前又晃向後,蜜蜂嗡嗡嗡的繞著秋千架上纏繞著的紅薔薇打轉,樹梢間傳來唧銜唧的蟬鳴聲。

  花香清風醺人欲醉,她覺得自己都快睡著了。

  印象中,這輩子還沒有過過這麼舒心悠哉恬適的幸福日子。

  暖暖陽光讓人懶洋洋的,她的身子下想動,腦子也不太想動,現實和報復仿佛離得她好遠好遠,雖然從沒能真正像斷了線的紙鸢那般飄然遠去消失。

  這樣的日子,像美夢,所以她內心深處不斷掙扎著不願去面對清醒的時刻。

  能拖就拖……她替自己找了千百個借口……

  比方,該去看看小豆字練得怎麼樣了?姥姥納鞋底的針線需不需要再穿過了?

  香圓上繳了荷包以後,又開始忙著印新的宣傳單,上頭的字有沒有寫錯,她也得幫忙校正一下。

  尤其是蒼術,藥圃的雜草又多了,她沒有去幫忙拔草也是說不過去的。

  就是這邊忙一點,那邊忙一點,匆匆一個半月就過去了。

  “正所謂君子報仇三年不晚,我才拖了一個半月而已,不算晚吧?”她自言自道。

  可是報仇這件事就像個長在她身體裡的毒瘤,不時會冒出一陣隱隱的抽痛感,

  容不得她忘記,也由不得她放棄。

  爹整天泡在酒鄉裡醉醺醺的情景依舊會闖入她的腦海,他喝醉了後鬼吼鬼叫的痛聲控訴更是一聲一聲鞭打烙印在她心上。

  “天,我該怎麼辦?”她用腳頂住了前後搖晃的秋千,紅潤的小臉又變得蒼白了起來。

  該來的還是會來,該做的還是要做,否則她怎麼對得起爹?對得起病逝的娘?

  更重要的是,她怎麼對得起這些年來掙扎求生長大的自己?

  要把所有失去的統統討回來!是這個信念一直支撐著她,讓她苦苦掙足了能夠把爹安置在江南酒醉勒戒堂裡的一筆銀子,然後放心地前來開封討回公道。

  冤有頭,債有主,這一切她可以只找羅一品討還,絕不殃及他人,傷害無辜的蒼術和香圓。

  一想到蒼術,她的心就一陣天翻地覆的糾結絞擰,既甜蜜又心痛……
 
  仙童在“一品回春院”裡已經是眾人熟得不能再熟的貴客了,甚至私下還有奴僕猜測她幾時會成為大少奶奶。

  因為她和蒼術之間缱绻纏逗的情絲是越纏越緊,就算是瞎子也感覺得出他倆之間難以自拔的相互傾心。

  這天晚上,仙童抱著深深的內疚感,打算在夜深入靜大家都睡了以後,偷偷摸到藏書閣。

  她一定要奪回原本屬於爹的東西……

  月兒彎彎掛蒼穹,四下已是萬籁俱寂,一身黑衣打扮的仙童鬼鬼祟祟地打開百合小樓的大門,然後再悄俏關上,警覺地左看右看。

  她的心髒都快自緊閉的嘴巴蹦出來,緊咬牙關走過小橋要經過藥圃……真要命,平常晚上沒有出來亂逛,不知道這兒白天的幽靜到了晚上會變成恐怖。

  “平時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心不驚”這句話蓦然闖入她腦海裡。

  就是因為她現在要去做虧心事,所以才會變得疑神疑鬼的嗎?

  咻地一陣冷風吹過,她登時全身寒毛直豎。

  是誰?有鬼?

  惡人無膽指的就是她嗎?因為她牙齒開始打戰起來,疑心生暗鬼地四下張望。沒想到眼角余光瞥見了一抹黑色的影子,還提著一盞燭光微弱飄搖的燈籠——

  “鬼!”仙童僵在當場,腦筋嚇得一片空白。

  快逃,不能在仇還沒報之前就身先卒,這樣她不是白來開封了嗎?她這些年來辛辛苦苦的究竟是所為可來啊?

  說是這麼說,她的雙腿還是猶如生了根的人參般,牢牢的釘在地上。

  快跑呀,你又不是千裡迢迢跑來這裡被鬼掐的!

  “仙童,你的臉色怎麼這麼慘白?”高大黑影提高了燈籠,燭光終於照映出蒼術英挺的臉龐。

  她一顆差點破胸而出的心髒登時跳回原位,長長地吁出一口氣,蒼白的小臉瞬間又冒出火氣來。

  “喂!你不知道人嚇人會嚇死人嗎?做什麼三更半夜拎著個燈籠夜游啊”。”她一顆心還在卜通卜通狂跳,忍不住大吼。“很好玩哪?明天我收驚的費用會記得寄給你,還有強心湯、安魂丸以及無敵鎮定散,一樣都不能少!”

  “是。”蒼術忍著笑,歉然道:“對不住,我真的不知道這樣會嚇著你,也不知道原來你還沒睡。”

  “你提著燈籠在我屋外晃來晃去的,誰睡得著啊?”她突然驚覺不對勁,懷疑地望著他,“你!在監視我嗎?”

  “送甜湯。”他拎起一只小沙鍋,臉上笑意燦爛。

  “這麼好?”她差點流口水,隨即意識到不對。“三更半夜送甜湯?你……”

  “我注意到晚飯你幾乎什麼都沒吃……”他有一絲腼腆地道:“所以就做了甜湯,來問問你想不想吃一點。”

  她心頭一暖。

  這個傻子……三更半夜的跑過大半個園子,就是怕她肚子餓?

  仙童窩心極了,可是心底深處也湧起一陣強烈的愧疚和掙扎——為什麼他要待她這麼好?完全不知道現在她就要去做對不起他家的事……

  不!不是這樣的!她只是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罷了,該死的罪惡感不能再冒出來了。

  “仙童,你不想吃嗎?”蒼術眼底掠過一抹失落,但語氣依舊溫和地道:“沒關系,你不想吃也行。我這就回去了,你早點睡。”

  “等等,我沒說我不想吃。”她最後還是屈服在情感之下,小手怯怯地搭在他手背上。“我、我還真的有點餓了。”

  他的黑眸倏地在夜色中亮了坦來。

  她雙頰紅紅,不禁暗暗歎了一口氣。這傻子,但願他可以不要笑得這麼歡欣快樂。

  也不要讓她覺得自己就像個騙財騙色的大惡棍一樣卑劣!

  盡管覺得像兩個傻瓜一樣,有覺不睡還在外頭吹夜風曬月亮,仙童還是跟著蒼術來到藥圃旁的小涼亭裡,坐在冰涼微帶露水的石椅上,吃著熱熱的桂圓紅棗湯團。

  夏天吃熱呼呼的甜湯,這種滋味還真是前所未有過,無論怎麼想,夏天的夜晚應該剖西瓜吃才夠涼夠勁。

  但是仙童雖然嘴上嘀咕著,心底還是覺得這是她所吃過最甜蜜可口的甜湯了。

  “這真是你自己煮的?”她咬破一顆飽滿多汁的紅棗,忍不住有些懷疑。

  “我的廚藝還行吧?”他笑笑的問。

  “很好吃。”她不得不承認。“比我自己煮的好吃多了。”

  他眼底笑意更深。“你要是喜歡,我天天都做給你吃。”

  “謝謝,但是每天晚上都吃這麼好的夜消,我一定會胖死的。”她喝了口甜湯,心滿意足地吁了口氣。“而且人不能太好命哪,老天爺會看不順眼的。”

  “你怎麼會這麼覺得呢?”

  “本來就是。”她放下湯匙,有一絲自我解嘲的說“命運捉弄人,你沒聽過嗎?”


  “你曾經過得很苦,對不對?”他注視著她。

  她微微一僵。“誰說的?我身為霞影幫幫主,要什麼有什麼,跺一跺腳全城亂顫,我幾時受過苦了?”

  “你不是曾經在碼頭搬過谷包嗎?”

  仙童暗自懊惱自己的大嘴巴,但臉上依舊毫不在乎。“那也不苦呀,只不過是閒暇之余的小小樂趣罷了。”

  “搬谷包是樂趣?”

  “對啊,你都不知道那有多好玩。”她硬著頭皮胡謅,“在明亮的陽光下流著汗水,替有需要的人把谷包搬上船,非但能促進經濟繁榮,還可以體驗平民百姓販夫走卒的辛勞……你知道的,我們霞影幫是永遠站在老百姓這一邊的,瞧我們平常鋤強扶弱的義行就明白了。”

  蒼術沉默半晌,眸光狐疑地瞅著她,“我好像從來沒有見過你們幫裡的其它人。”

  她自誇的笑容瞬間凝結在小臉上,好半天才勉強找回自己的聲音。“呃,你不知道,平時我們是很低調的,我們不喜歡拋頭露面讓太多人注意到,所以……所以大部分幫裡的徒子徒孫都是隱沒在人群中,在必要的時候才會出現。”

  “原來如此,”他一臉恍然。“果然是了不起,為善不欲人知。”

  “對啊、對啊,就是這個意思。”她心虛的連忙轉移話題。“你為什麼不想繼承‘一品回春院’?”

  他的動作頓了頓,若有所思道:“就是不想。”

  “為什麼?你家的事業做得這般大,一天光靠診金收入就上萬兩銀子,你的醫術又好……”

  “我的興趣不在那兒。”他舀起了一匙湯團,語氣愉悅道:“種菜、種藥草比較適合我。”

  “但是你分明擁有世上每個大夫最想要的天賦和才華,不去用它不是太浪費了嗎?”她盯著他,忍不住替他惋惜。“想想看你可以救多少人?”

  “‘一品回春院’裡多得是醫術高明的大夫,不需要我也行。”他微笑,“何況種藥草有成就感多了,而且每個大夫都需要好藥材來治病。”

  “傻瓜。”她微歎口氣。冒田大夫又有名又有利,還能夠被病人當作救世神仙,是多麼光榮的一種行業,偏偏你避之唯恐不及,真是怪人一枚。”

  “我不適合在幕前發光發熱。”他笑道。

  仙童瞪著他,實在不知道他究竟是怎麼想的?若照她看來,這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到比他帥、稱頭、有專業又有才華的大夫了。

  他不當大夫真是太糟蹋人才了。

  難道在熱死人的大太陽底下揮汗如雨的種菜、種藥草有比較舒服、比較快樂嗎?

  “呆子。”她咕哝。

  蒼術聽見了,卻一點也不以為意,依舊笑眯眯的。

  “你這樣不食人間煙火是不行的,”看著他的笑臉,她實在是很無力。“須知江湖險惡啊。”

  “也沒有你想得那麼險惡,假如你肯放松心情,拋掉肩上背著的沉重包袱,一定可以發現人間處處皆是美景,好人也比壞人多太多了。”他別有深意的凝視著她,語聲溫柔。“仙童,我希望你變得更快樂些。”

  她的心陡然一緊,瞪著他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什麼包袱?我哪有什麼包袱?還有我哪裡不快樂了?我很快樂,太快樂了,這世上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快樂的人了!”

  仙童說到最後幾乎是咬牙切齒,他憐惜的眸光卻緊緊注視著她,透著一絲絲了解。

  那深邃得似能洞察世事的眸光像是要直直望進她內心深處,把她看得透透徹徹、一清二楚。

  她突然站起來,氣息急促、聲音緊繃地道:“夜深了,我該回去睡了,你也快回去休息吧。就這樣。”

  蒼術沒有起身追她,只是目不轉睛地凝望著她迅速消失的身影,心髒深深牽動揪扯。
  究竟到幾時,她才能真正對他卸下心防和戒備呢?

  他感覺得出她別有目的,也察覺得出她經常不自覺流露出的矛盾痛苦和掙扎,只是他下明白。“一品回春院”裡到底是什麼令她如此警戒和痛苦?

  還有,他為什麼哪壺不開提哪壺?明明知道她還不能夠真正安心的信任他,卻還要勾起她不快樂的心情呢?

  在太陽底下曬太久,真會把一個男人曬笨嗎?

  那個傻瓜,沒有問她干嘛穿著夜行衣,也沒有問她那麼晚了還溜出小樓做什麼,卻偏偏提到沉重的包袱和快不快樂的爛話題。

  她會快樂的,只要奪回她家的東西,只要成功報復,只要能獲得正義,她不止會快樂,還會快樂的發瘋。

  但只怕她什麼都還來不及做,就被那個該死的羅蒼術給搞瘋了!

  “可惡!他干什麼一副很溫柔、很了解我的樣子?”她氣憤的捶桌子,對著幽靜的花廳大叫。

  如果他以為這樣就可以軟化她,讓她忘記自己原來的目的,那他就太天真了,

  “今天晚上,我一定要去把藥書給偷回來!”她咬牙發誓。

  果斷的,堅決的,快狠准的結束這一切!

  但是在她用完早膳,踏出百合小樓時,遠遠就看見了那個高大偉岸的身影,又蹲在那兒。

  她憤恨的心情和堅定的決心在刹那間又融化得一塌糊塗。

  那個傻瓜,今兒天那麼熱,他竟然還在這兒鋤草?一天不鋤草就會死嗎?笨蛋!

  嘴裡碎碎念著,她的雙腳卻自有意識的往前走,經過飄送著淡淡藥草香氣的藥圃,來到蒼術身邊。

  “又來照顧你的寶貝藥草?”她諷刺的開口,“不怕被太陽曬死啊?”

  她沒忘記自己還在生氣,氣這個愣頭青……

  “起床了?”蒼術抬起頭,俊臉上的笑容燦爛得令她一陣眩目。“來,這個給你。”

  “什麼給我?”她還沒完全回過神的被動接過來。

  真要命,干嘛笑得害她心兒怦怦亂跳?

  “這是我種得最好的一支人參。”他滿臉都是柔情,誠懇討好地道:“就算不能生死人、肉白骨,但是也差不多了。”

  “你!給我這個做什麼?”她一愣,心底滋味復雜萬千的看著這支飽滿香氣飄揚的人參。

  “給你補氣用的。”他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想你原就體虛,昨晚又被我惹惱了,你一定很生氣,生氣又傷身子,所以我就想你應該會需要這個。”

  她瞪著他,一時間哭笑不得,可是心頭又是一陣抑不住的激動震蕩,整個胸口暖烘烘了起來。

  這個大傻瓜,就為了這樣把種了那麼久的人參拔給她?

  “我又沒有生氣。”她低下頭,聲音微帶了絲哽咽。“也沒什麼好補的,你實在不用因為這樣就拔了這麼價值連城的珍貴藥材給我。”

  “你不喜歡嗎?”蒼術看著她,有些手足失措。“你、你別哭,既然不喜歡的話,把它扔了就是……你、你快別難過了。”

  “干嘛要扔掉?”她破涕為笑,忍不住愛嬌地白了他一眼。“浪費人家的東西,我就算不吃,留著也高興。”

  “好哇、好哇,只要你願意,掛在牆上除蟲也行。”他臉上如釋重負的快樂讓她見了又是好笑又是感動。

  真是的,他就這麼在乎她的心情嗎?

  “等一下我要去小豆家,你……去不去?”她清了清喉嚨,故作平靜的問,雙頰卻紅得似蘋果。

  “去,我要去。”他喜上眉梢,用力點頭。

  “那……等我把這個拿回屋裡放好,就……一起去。”她有一絲別扭腼腆的說。

  “我等你。”他深情的對著她笑。

  仙童臉蛋熱烘烘,微微僵硬地轉過身,同手同腳地走向百合小樓。

  他還在看著她嗎?還在對著她笑嗎?

  她的心又不爭氣地狂跳了起來。

  “爹,你覺不覺得……”

  “對啊。”

  “我們是不是應該……”

  “要啊。”

  “那我現在可不可以……”

  “行啊。”

  香圓收起傻笑,沒好氣的側過頭,“爹,你到底有沒有在……”

  “有啊、有啊。”羅一品嘴巴都快笑咧到耳邊了,猛點頭。

  “有什麼?”她懷疑的看著老爹。

  “我有在聽你說話呀。”羅一品笑得像小老鼠偷吃油股得意。“你是不是要問、我覺不覺得他們倆是不是好事近了?所以我說對啊;還有我們是不是應該開始准備婚事了?當然要啊;至於你現在可不可以開始喚她未來的大嫂了?行啊。”

  生平第一次,香圓對她爹佩服到說不出話來。

  第一次,她覺得爹爹不愧是當世神醫。

  別說是神醫了,就算去當鐵口直斷的活神仙都沒問題了。

  “爹,你真的太厲害了。還有,我幫你想到將來你退休後可以從事的第二專長了——你可以去當算命仙哪!”

  “不用太崇拜我。”羅一品得意的吹吹胡子,志得意滿地道:“沒有三兩招,你爹我怎麼縱橫杏壇啊?”

  “佩服佩服!”

  “謝謝謝謝!”羅一品潇灑的揮一揮手。“好說、好說。”

  “爹,他們從後門溜出去你侬我侬,著實令人好生羨慕啊。”香圓歎氣,滿眼充滿夢幻之光。“真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找到這樣知心的人兒……當然是在我接手‘一品回春院’之後。“

  “除非我死。”羅一品瞬間被女兒的話嚇醒,吹胡子瞪眼睛。“不對,就算我死也不行。”

  “爹……”

  “沒得商量!”。

  “爹啊……”

  “收工了,收工了,回去繡你的荷包!”

  “哎喲!爹……”

  “俺什麼都沒聽見!”
作者: 飄泊殘月    時間: 2007-8-12 08:34 PM

第六章

  夏日花香處處,莺飛蝶舞,知了在翠綠樹梢唧唧亂叫。

  他們倆探望了小豆和姥姥,又陪著她們聊笑了一會兒,這才雙雙告辭走出已被整建得安全舒適的老屋。

  “今兒真熱。”仙童吁了口氣,抬頭眯著眼打量高掛天際的驕陽。“怎麼會熱成這樣呢?不是已經夏未了嗎?”

  蒼術沒有回答,只是左顧右盼,倏地眼睛一亮,跑向路邊池子折了一大支綠意盎然的荷葉。

  “你在做什麼?”她笑了起來,好奇地看著他。“沒下雨呀。”

  “誰說下雨才能打荷葉傘?”他將圓圓的大荷葉遮在她頭頂上,微笑的問:“覺得好些一了嗎?”

  帶著荷葉清香的涼蔭籠罩著她,渾身的熱汗仿佛也被揮發一空,仙童美麗的小臉透過半掩映的荷葉,不禁癡癡地仰望著他。

  “你也熱,不如一道遮吧?”她心裡甜絲絲地道。

  “我是男人,不怕。”他柔聲道:“倒是你身子弱,曬多了日頭不好,容易中暑。”

  “從來沒有人擔心過我會中暑。”她低聲喃喃,感動得鼻頭微微發酸。

  她爹從來沒有擔心過……他比較擔心的恐怕是家裡沒半毛錢,沒錢就買不起酒喝了。

  她突然有些憤怒。

  那樣是不對的!漠視女兒孤獨的躲在角落裡,無助的望著他發瘋般找銀子好買酒喝,也無視子家中早已斷炊,米缸沒有米的窘境,一心只想要吞下一口又一口的酒來麻痺自己。

  只有偶爾清醒的時候,會愧疚的抱著女兒流淚,但是這樣仍舊無法阻止他下一次的醉酒、發酒瘋。

  也唯有發酒瘋的時候,她才能從爹口裡聽到他所怨恨的,痛苦的一切。

  所以漸漸的,仙童就把爹受到的委屈和憤恨全往身上攬,如果不是“那個人”奪走了爹的一切,爹就不會變成這樣!她也不必像個孤兒般掙扎求生,吃了將近十年的苦!

  但是今日蒼術對她的備加呵護和疼寵,卻讓她心底深處的某個角落因為溫暖而清晰澄澈了起來。

  爹的確遭受到重大的打擊,但是他潦倒痛苦的一生,卻有大半原因是他自己造成的啊!

  沒錯,可惡的羅一品是在二十年前偷走了他的家傳醫書,可是爹在那之前為什麼沒有好好研讀那本醫書呢?他們是同期的醫藥研究學院的學生,也是好朋友,兩家也都是世代行醫,但為什麼打從她有印象起,爹就是每天晃來晃去,養魚遛鳥,和娘吟詩作對,卻從來沒有露一手行醫的本事呢?

  她越想臉色越凝重,長久以來陷入憤恨漩渦裡的仙童,生平頭一次跳脫出了悲情的身分,首次冷靜客觀地思索這件事。

  直到娘在她七歲時生了重病,請來的群醫束手無策,爹和她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辭世,就在那之後,爹便開始藉酒澆愁,並在喝醉後怨恨叨念,若不是羅一品偷走了他的醫書,愛妻也不會死……

  她臉色愈來愈蒼白,腦子亂哄哄的,胸口熊熊波濤洶湧沸騰翻攪著,重重地拍打撞擊著她一直以來的信念。

  能夠把這一切全怪罪到羅一品身上嗎?

  但是他偷了爹的醫書是事實,不管爹是不是對醫書有興趣,是不是有習得一招半式的醫術,他都不應該這麼做!

  只是他也不知道後來娘會生重病,不知道爹會酗酒……

  不!不能再這麼想了!就算不全是他的錯,可惡的羅一品也是間接害得她一家淒慘的凶手!

  一定是羅一品的錯,否則她這些年來……這些年來所受的苦、所恨的一切,又算什麼呢?

  “仙童?仙童?”

  蒼術關懷的聲音穿透她暈眩翻騰的腦袋,她這才發覺自己緊緊掐著他的手臂不放,臉色慘白得跟個鬼一樣。

  “我……我沒事。”她硬生生抑下排山倒海而來的內心沖擊,勉強對他擠出一朵笑,虛弱地道;“可能……真的有些中暑了。”

  “我就擔心會這樣。”蒼術英俊的臉龐滿是焦急之色,不由分說扔掉荷葉,一把將她攔腰抱了起來。“來,我帶你回‘一品回春院’!”

  “不!”她喘息地大叫,隨即又緊緊環住他的頸項,小臉一陣紅一陣白。“我、我是說……我們在附近找間客棧喝杯涼茶,或許就好了。”

  “但是你的臉色真的很蒼白,我們快快回去,我熬帖補氣散熱驅日毒的湯藥給你喝——”

  “我現在好多了,真的。”她將臉偎靠在他的胸口上,輕聲懇求道;“我還不想回去……”

  他一怔,不自覺的放柔了聲音。“你確定嗎?我真的擔心你……”

  “我很好。”她眼眶發熱,小臉深深埋進他懷裡,有些哽咽道:“只要在你身邊,我就會好的。”

  不再只是個被仇恨沖昏了頭,不再只是個用盡心機到連自己都討厭的女人。

  她就是個小女人,一個被他疼愛眷顧照拂著的幸福小女人。

  蒼術心頭一股熱流蕩漾了開來,強壯有力的雙臂緊緊地抱著她,俯下頭溫柔地在她耳畔輕聲保證,“你會一直在我身邊的,我永遠永遠不會離開你。”

  仙童不敢抬頭,不想離開他溫暖堅實的胸口,因為她害怕自己會哭得無法喘息,控制不了自己。

  他對她做了一生的允諾……

  可是她值得擁有他的誓言嗎?

  只要他們之間還卡著深仇大恨,這個諾言就不能成真,只要她還不放過他爹,有朝一日他一定會恨她的。

  除非她忘掉身上背負的家族仇恨,決心不再報復,也不討回公道,可是這樣她會恨自己,這輩子也永遠不會原諒自己。

  到底該怎麼辦?

  因為在這刹那間,她突然發現自己已經沒法不愛他了呀!

  後來,蒼術還是依了她,沒有回“一品回春院”,而是將她帶到一處美麗的荷花園。

  這兒是開封有名的荷花觀光休閒圃子,它的主人也算是開封一大奇人,專門致力於開發各項荷花荷葉蓮蓬的相關產品。

  把開封的荷花事業推廣到全國各地,甚至是大漠、海外,是他畢生的志業。

  他的為人也相同的古怪特殊,生得玉樹臨風、英俊非凡,卻常常神龍見首不見尾,尤其特愛喬裝打扮,有一次蒼術來,卻被一個老頭子扯到荷花田裡“校外教學”啰唆碎碎念了半天,後來才知是他易容裝扮的。

  也許是因為他的名字叫做商有鹹,所以他才會有夠閒,閒到沒事找事做,以捉弄人為樂。

  不止是蒼術,凡是來過“半田荷園”的人大都被他“玩弄”過。

  只是就算對他又愛又恨,但是這裡的菜肴美味可口、點心精致鮮甜、服務周到,又有大片仙境般的荷花景致,還是吸引了絡繹不絕的游人前來賞游。

  就像現在,當蒼術看著臉色恢復紅潤、正埋頭大吃的仙童時,他心底真是歡喜無比,對“半田荷圜”有說不出的感激。

  “好吃嗎?”他不停的替她夾菜,還不忘添了碗能清涼潤肺寧神的藕粉湯給她。

  “來,喝碗藕粉湯,驅驅暑氣。”

  “真是好吃得不得了。”她抬頭對他甜甜一笑。

  這兒的美食好吃到她連舌頭部差點吞下去,再加上這大片隨著清風搖曳的粉荷花海,香風蕩漾,更是令人頓時忘卻俗世的煩憂。

  有他在身邊,溫柔眷戀地凝視著她,又有這麼可口的菜肴和美麗的景色,仙童覺得自己幾乎快忘記背負在身上的仇恨。

  如果時光可以永遠靜止在這一刻該有多好?

  她不用報仇,他不會恨她,他們倆可以肩並著肩,甜蜜蜜地對彼此微笑,該有多好?
  仙童將筷子擱在碗旁,輕輕吁了屍口氣。

  “怎麼不吃了?”

  “我飽了。”她情不自禁把頭斜靠在他寬闊的肩頭,唇邊浮起一朵脆弱而幸福的笑。“風好涼……”

  “是啊,很涼。”蒼術憐惜地替她拂去頰邊被風吹落的一绺發絲,“這兒游人雖然多,幸好園子實在太大,所以不會覺得吵雜。如果你累了的話,在這兒休憩一下可好?”

  “在這兒睡午覺肯定很舒服,睡了就不想醒。”她嫣然一笑,眼底有無限留戀。“但是太浪費辰光了。”

  “怎麼會呢?想睡就睡吧,我會在這兒守著你的。”他溫和地道,垂眸笑看著她。

  “可我想跟你說說話、聊聊天。”她依舊偎靠著他的肩,小手握住他的左手,玩著他修長又粗糙有力的大手,這是一雙頂天立地的男人的手。

  她從來沒有碰過男人的手,但是她覺得這世上不會有第二個男人的手比他更溫暖、更有力量了。

  “你的手好小。”蒼術也驚歎著她小巧的手掌,纖細如玉蔥的十指;只是她的手並非細致無瑕,依稀可見曾經做過不少粗活兒,在指節和指腹間有著小小的薄繭。

  他憐惜地輕撫觸那些見證過她辛勞歲月的痕跡,這是一雙吃過苦的小手,雖然小,卻充滿了堅毅的勇氣。

  他好想問她,關於她曾經歷過的種種艱辛過去,卻又怕再度引起她的防備和不快。

  蒼術自知耐性十足,所以他可以等,等待她真正放心能把自己交給他的那一天。

  “可是我很有力氣喲!”她忍不住驕傲的提醒他。

  “對,你扛過谷包。”他笑歎。

  “我不是要說這個啦,”她忍俊不住。“不要說得好像我的豐功偉業就只有扛谷包這回事。”

  “哎喲,對不住,我洗耳恭聽就是了。”他眼底笑意更深。

  她攤開自己的十指,未語先笑。“我呀,還曾經狠狠揍過色狼哦!”

  蒼術的心髒瞬間提得半天高,笑容僵凝成了緊張與擔憂。“你……什麼?”

  “色狼。”她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色狼啊,就是‘嘿嘿嘿,姑娘,你好漂亮,可不可以給哥哥我摸兩下’的那種,不然就是穿著件大氅,站在街上突然掀開,等著聽姑娘家尖叫的那一種……啊,不對,那種不叫色狼,是變態。”

  “你……還真研究過?”他又好氣又好笑,更多的是替她擔心和不捨。

  “當然研究過,我可是這方面的專家。”仙童挺起胸膛,一副捨我其誰的模樣。

  “這幾年走跳江湖,我什麼沒遇過?尤其是獨自一個姑娘家,遇到的混蛋可多了。”

  他心疼地看著她。

  “比方說呢,瞧我獨自走在街上,就興匆匆跑上來跟我裝作很熟的樣子,說我長得像他鄉下某某表妹,然後就打褲腰裡抽出了!”

  “抽出什麼?”他倒抽一口涼氣。

  “一卷紙來,然後跟我介紹他是某種養生食品、還是什麼壯筋強體用品的傳銷人士,並保證加入會員後只要每拉三人人會就能創造人生的偉大事業版圖等等,還有下線人數到達多少便能升等成為紅寶掌櫃、藍鑽副理什麼的。”她滿臉毫不掩飾的不爽。“然後纏著我一講就是大半天,也不管我是否肚子正餓得緊還是急著上茅房。”

  “噗!”蒼術差點嗆笑出來。

  “你別笑,江湖上這種人、這種事可多著呢。”她別了他一眼,繼續同他說起江湖血淚史。“還有神秘兮兮地湊過來,問我死了以後想不想上西天的?他現在手頭上有保證名列仙班的座位,五星級福座一百兩銀子,六星級福座三百兩銀子,七星級福座是一千兩銀子……”

  “福座是什麼?那個幾星幾星的又有什麼差別?”他聽得一臉茫茫然。

  “差別可多了。”她扳著手指頭數算。“五星級的可以當土地公的鄰居,六星級的入住大羅金仙那一層樓,七星級可就氣派了,能跟佛祖共享同一個公共游樂設施……”

  “有人會相信這種毫無事實根據的漫天大話?”他下巴險些掉了下來。

  “多著呢,我瞧過他登記的名單,有幾位縣太爺和富商士紳都訂了和大羅金仙同一層樓的福座。”她頓了頓,又說:“對了,福座指的是人完蛋以後住的陰宅……你知道我的意思。”

  蒼術聽得吃驚到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現在外頭的世界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是該懊惱他窩在家裡種藥草,同外頭脫節太久?還是得慶幸還好他是在家裡種有益百姓社稷的藥草,而不是跟著去加入什麼紅寶掌櫃、福座代言人?

  這世上真是什麼都有。

  “不用太訝異,反正就是這麼回事嘛。”仙童聳聳肩,早已見怪不怪了。“所以平均下來一個人一個月至少會碰到過兩三回這種的,尤其是一個女人,只要長得不會太抱歉的話,一天起碼也會遇到一兩次色狼搭讪,所以我這雙手雖小,但著實揍過不少色狼呢。”

  這一切都得拜多年來做過的粗重活兒所賜,她一拳就算不能隔山打牛,至少也能打得那些色狼掉出幾顆大牙來。

  “嘩……”他不由得佩服得五體投地。

  “沒什麼啦。”她被他敬佩的目光看得屁股都快翹超來,得意道:“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

  “仙童,你真了不起。”

  她被他贊得心花朵朵開。“呵呵呵,普通啦,還好啦。”

  他的雙眸盛滿了深情和喜悅的緊瞅著她,也笑得好不開懷。

  她笑起來的樣子真好看……

  仙童望著晾在窗邊的那一支大人參,邊望邊偷笑,神情甜蜜極了。

  清風徐來,人參幽幽地散發著特別的香氣,不斷沁入她的鼻間,也不知是她自己心理作用還是真有神效,她覺得整個人都快活舒暢了起來。

  傻笑了老半天,她才回過神執筆描著繡花樣子。

  上次幫香圓做荷包的五彩絲線和綢緞還有剩,所以她想幫蒼術也做一個,最好是潇灑的、大器又好看的。

  只是非皇室中人不得繡龍,那麼繡那些鷹呀虎呀的又不符合他悠然出眾的氣質,所以描這個繡花樣子著實令她費了好一番腦筋。

  男人又不好繡些鴛鴦呀、梅蘭竹菊的……

  “哎呀,好難喔。”她歎口氣,不滿意地把手上描好的圖樣揉成團:桌上已經有一堆的紙團球了。

  “仙童姐姐在嗎?”香圓在門口探頭探腦。

  她抬起頭,忍不住笑了起來,朝她招了招手。“進來呀,我在這兒呢。”

  香圓笑眯眯地跑進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將手上的物事鄭而重之的奉上。“送給你。”
  “謝謝。”仙童眨眨眼睛,困惑的看著那雙奇怪的東西。“這是……”

  “鞋子啊,我幫你做的。”香圓滿臉殷勤討好,笑吟吟地道;“他們說小姑要是親手幫嫂嫂縫制一雙鞋,就能保障嫂嫂在夫家生活穩當順遂、平安如意,是大吉大利呢。”

  仙童的臉頰瞬間羞紅了起來,又是感動又是慚愧。“我……我怎麼當得起呢?”

  還有說什麼小姑、嫂嫂的,她都還沒想到那兒去呢。

  “當得起,自然是當得起的。”香圓開心的望著她,“是我大哥那個老實頭好福氣,能夠娶到仙童姐姐這麼美麗又善良的大好人。”

  “不、不是這樣的啦……”她連耳朵都紅了,結結巴巴道:“什麼娶不娶的,我們……我們還沒打算這種事……不對,我的意思是說,那個……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同你大哥是好朋友……對,就只是好朋友而已。”

  “你們什麼都嘛說是‘好朋友’,”香圓拍拍她的肩膀,笑得好不暧昧。“我了解,我了解。”
  “總之,你別想太多了。”仙童強忍著嬌羞,由衷道:“但是我真的很感動,謝謝你親手替我做鞋,我會一輩子好好珍惜它的。”

  香圓咯咯笑著,“這沒什麼啦,最重要的是你喜歡。”

  呃……仙童低頭看著這雙分不出左右腳、又一大一小尺寸不同的鞋子,上頭繡著的不知是新品種的鴛鴦還是雞,笑得有點心虛又尴尬。

  “你不喜歡嗎?”香圓有點懷疑地看著她。

  “喜歡,我太喜歡了。”她二話不說的猛點頭。

  “太好了!”香圓笑了起來,如釋重負。“我還真怕你不喜歡,會笑我呢。”

  仙童握住她的小手,嫣然一笑,“傻瓜,我怎麼會笑你呢?你這麼可愛,又待我這麼好,我感動都來不及了。”

  “呵呵呵,只要你答應當我大嫂,我天天都幫你做鞋子。”

  仙童一怔,差點嗆到。

  這……

  “不止鞋子喔,以後你穿的衣裳、帶的荷包、用的手絹,統統都包在我身上!”香圓拍胸脯保證。

  “我、我好感動啊……”她苦笑。

  嗚……
作者: 飄泊殘月    時間: 2007-8-12 08:36 PM

第七章

  幸福了好些天,仙童也掙扎了好些天,最後,她還是忍痛決定再次夜探藏書閣。
  出來跑,總是要還的。
  “長痛不如短痛,該做的還是要做。”她深吸一口氣,再度換上了夜行衣。
  這些日子來,她也摸清楚了大得嚇死人的“一品回春院”裡,每一處園子,每一棟樓閣的方向,所以就算摸黑不點燈籠也不怕了。
  加上“一品回春院”的護院和家丁大部分都守在大門、後門和圍牆下,以確保不會有人闖空門偷銀兩還是通天櫃裡的珍貴藥材,所以她這一次一定能成功。
  仙童帶著惴惴不安和愧疚的心情,蹑手蹑腳地打開門,迅速掩上,然後小心翼翼地隱沒在黑暗中。
  藏書閣就在中翼一座富貴錦鯉池上頭,她得穿過一道九曲橋才能抵達。
  她的心跳急如擂鼓,甚至有些害怕睡著的人都會被她的卜通卜通狂跳的心跳聲給吵醒了。
  掌心不斷冒出冷汗,她的胃像是糾結了個沉甸甸的鐵塊,舉步維艱。
  會被人發現嗎?找得回爹的醫書嗎?
  如果蒼術知道了,又該怎麼辦?
  悲喜糾結著期待和心痛、惶恐,不斷在她心底翻騰攪動著,終於她來到了門口,望著緊閉的紫檀木門。
  娘親病逝,爹淪為酒徒,家道中落,她顛沛流離掙扎求生,嘗過多少白眼,吃過多少苦楚,終於來到了這裡。
  這一步……她足足走了十年,只要再向前跨一步,就能拿回屬於自己的一切。
  仙童深深吸了一口氣,自懷裡掏出一根鐵絲,打算挑開大鎖打開藏書閣的大門。
  可是她在昏暗的月色下摸索找尋了老半天,卻沒瞧見半個鎖影。
  “難道是打裡頭闩上了嗎?”她納悶,隨即又讪笑自己,“笨蛋,那裡頭的人怎麼出來呢?”
  還是……裡頭有人看守著?
  她的笑容瞬間僵在臉上,呼吸停頓住了。
  可是裡頭沒半點燭光,烏漆抹黑的什麼都沒有。她暗笑自個兒神經過度緊張,顫抖著手輕輕推了推門。
  呀地一聲,門居然輕而易舉的開了!
  她簡直不敢相信雙眼所見,這麼重要的醫藥藏書寶庫,居然連鎖都沒有鎖?
  羅一品到底在想什麼?他真的覺得醫書被人偷了也不打緊,那是行善積德做好事嗎?
  揉了揉隱隱作疼的眉心,她邊搖頭邊摸進去,還不忘回身關上門。
  再一次,她對羅一品的為人打了個大大的問號——自從來到“一品回春院”,所見到聽到感覺到的羅一品,根本和她這些年來所想的那個十惡不赦大壞蛋天差地別。
  難道他有同名同姓的兄弟嗎?
  她猛然甩了甩頭,揮去這個不切實際的盼望?!難道內心深處,她也希望是自己認錯人了嗎?
  就因為這些日子來,羅一品待她親切慈愛得一如家申長輩,凡是香圓有的她也有,還常常說笑話給她聽嗎?還是她來到這兒後,卻發現“羅神醫”真的視病如親,和氣善良熱心,也不苛扣員工,甚至施醫贈藥造橋鋪路……
  “一定是因為他良心有愧,所以現在勤作功德拼命回向。”她喃喃自語,說服自己。“對,肯定是這樣。”
  饒是如此,仙童還是難以揮去內疚之情,咬著下唇翻找起了足足有十大架,排列得整整齊齊的醫書。
  有靈樞、素問、黃帝內醫經、孔氏療筋治骨經、穴道八十八談、脾胃調理秘籍等等,甚至還有“如何正確吃藥”、“大夫不是你丈夫”,“漫談靈芝十大功效”、“心病還需心藥醫”、“我在杏壇七十年”,以及“不要愛上隨時出診的男人”這種怪名的醫書。
  她驚愕到下巴快要掉下來了。
  實在是藏書太多,她要從何找起?
  但是憑著一股意志力,仙童就這樣不斷燃起火折子,靠著微弱的光線看過一本又一本的書名,這當中起碼失手被燙著了三七二十一回,燙到她都快火大到直接拿本書來點著燒。
  但是這裡的每本書都像是很重要的樣子,她怕自己一燒就燒掉了能夠流芳千古的好醫書,到時候她就變成民族罪人了。
  就在她找得眼花缭亂,眼蒼蒼而視茫茫的當兒,終於看到一本名為“京師醫大第三期之新生代俊美神醫寫真本”的怪異醫書。
  這是醫書嗎?她忍不住好奇翻開,卻看到一個個畫得活靈活現的美男子在那兒搔首弄姿、頻送秋波。
  裡頭還有一張畫的是個豐神俊朗的超齡美少男,穿著象征神聖的白色衣袍,做出潇灑的撥頭發姿態,旁邊龍飛鳳舞地寫著:京師醫藥研究學院畢業生代表諸葛小春敬上之勿忘畫中人。
  仙童震驚了好半晌,這才勉強收起下巴,低聲喃喃,“杏林界果然很復雜。”
  果然不是她這種小老百姓可以理解的。
  但是諸葛小春……怎麼覺得有點耳熟?好像皇宮裡鼎鼎大名的御用神醫也叫這個名字,不過這位諸葛御醫今年都六十好幾了吧?都是白胡子老公公了。
  “這是幾年前的書了?”她把書翻來覆去,找尋著蛛絲馬跡。
  這該不會就是他們那時候讀醫藥研究學院時的畢業紀念本吧?有爹嗎?
  她仔仔細細地翻過一頁又一頁,可是上頭都是當代赫赫有名的神醫年輕時候的模樣,甚至包括羅一品。他年輕的時候沒胡子,長得還挺英俊的,怎麼越老看起來越慈眉善目到有點滑稽呢?
  蒼術可比他帥多了。她心窩一暖,甜蜜蜜地想。
  咦,怎麼就是沒有爹的畫像?
  “怎麼會這樣呢?他們不是同學嗎?”她自言自語,滿是疑惑。“噢!燙燙燙!”
  她又被燒到短短的火折子燙著了。
  找不到家傳的醫書,仙童又是失望又是懊惱,但不知怎地又覺得有點松了一口氣。
  “仙童,你也太沒骨氣了吧?”她敲敲腦袋,氣憤道;“怎麼能就這樣放棄呢?他絕對是把醫書藏到更隱密的地方去了,哼哼,說不定是藏在他自己的房裡,因為心虛嘛。”
  對,她越想越有可能,只是醫書若真是被羅一品藏到他屋裡,那麻煩就大了。
  溜進無人住的藏書閣找書是一回事,要進去羅一品的屋裡翻找醫書又是另一回事,難度當場提高五百萬倍了!
  “天哪,你就不能讓我輕松一點嗎?一定要這樣整我嗎?”她仰天哀哀叫。
  因為晚上去作賊,所以仙童第二天是頂著兩個黑眼圈,沒精打彩有氣無力地來到大院。
  這些日子來,大家都拿她當自家人看待了,所以從一開始由丫頭送飯給她,到現在她也跟著所有人坐大圓桌一道吃飯,熱熱鬧鬧得就像個大家族一樣。
  這種感覺溫馨到常常令她忘了自己是誰,又是來干什麼的。
  因為“一品回春院”裡人口眾多,包括十幾名大夫、二十幾名助手,十幾名小學徒、三十幾名傭僕大娘丫頭,外加十數名護院,光是紅木大圓桌就得開上十桌。
  仙童自然是被推去坐首桌,就坐在笑眯眯的羅一品和深情款款的蒼術之間,有時候香圓會搬椅子擠進她與羅一品之間,熱切地和她商量著周年慶該辦什麼活動或是打什麼強檔促銷之類的。
  今天早上香圓壓根沒注意到她臉上的黑眼圈,也沒發覺她大哥心疼仙童的溫柔眼光,就硬生生卡位。
  “仙童姐姐,我想到了!”她興匆匆地開口,“不如來做個‘全民健診大優惠’如何?比方說來一個打九點五折,來一雙打九折,集三個人就打八五折……以此類推,你覺得如何?”
  “很好呀,但是……”仙童睜著一雙熊貓眼,努力振作地笑著。“你應該問問你爹一聲才好,畢竟他才是‘一品回春院’的主子,而且他就在你右手邊。”
  “你們?”
  “嗯咳!”羅一品清了清喉嚨,對仙童有掩不住的欣賞和喜愛。“聽見人家仙童恩公說的沒有?你真該跟人家學學,那才叫做大家閨秀的氣質和風范。”
  仙童聽得越發汗顏,心情復雜矛盾的對著他遲疑一笑,“呃,羅神醫,你別叫我仙童恩公了吧,聽起來好像什麼壇還是什麼廟裡在拜的那種……就喚我仙童吧,還有,其實我並沒有你說的那麼好,真的。”
  “仙童恩公,你真是太謙虛了。”羅一品聽得很感動,忍不住又對著女兒啰啰唆唆,“聽聽!你聽聽!人家說話多麼溫良恭儉讓啊!”
  “我也喜歡仙童姐姐的溫良恭儉讓啊,但是爹啊,你別忙著叨念我了,先看看我企畫的內容怎麼樣?你喜歡‘全民健診大優惠’這個點子嗎?”
  “哎喲,說起你那個全民見鬼大優惠……”羅一品挑起蒼眉。
  “是全民‘健診’大優惠!不是見鬼啦!”香圓氣急敗壞的糾正。“我要見鬼大優惠干什麼?又不是要觀落陰——”
  父女倆你三一口我一句又吵了起來,同桌的其它大夫早就見怪不怪了,依然面不改色地喝著粥,已經被訓練到不至於常常噴飯了。
  “要不要把他們……”仙童雖然也見過幾次,但她還是忍不住求助地瞥了蒼術一眼。“先隔離一下比較好?”
  蒼術伸手越過香圓,輕輕握住她的小手,微微一笑。“不打緊,他們在練肺活量。倒是你,昨晚沒睡好嗎?臉色好憔悴。”
  一提到昨晚,她的神經頓時繃得老緊,努力擠出希望是神色自若的笑容。
  “我、我昨晚有睡啊,很早就唾了,早上也起得很晚,半夜都沒有起來……總之,我睡了很久很久,但是可能作了噩夢吧,就睡得不好……臉色差了點。”
  “作噩夢?”他滿臉關懷的問:“很可怕嗎?待會兒我熬碗安神湯給你喝,咱們再到普救寺上個香!”
  “不、不用了。”她怕現在去廟裡會給雷劈。
  “可是你不是作噩夢嗎?”
  “對呀,我夢見香圓開一帖整胃健脾的藥方子給我吃。”一時情急,仙童只好信口胡謅把香圓拖下水了。
  不過她瞎掰的這個理由卻獲得了蒼術的信服,而且是毫無困難的,因為他心有戚戚焉。
  “我明白,我明白,的確是個可怕的噩夢。”
  “對啊。”她心中暗自歉疚的望了還在跟父親五四三的香圓一眼。“所以我吃點熱粥和小菜,把那種感覺沖淡就行了。”
  “好好,來,你快多吃點。”他急忙替她夾菜。
  “謝謝……啊,太多了、太多了……”她受寵若驚,臉紅心跳地看著他替她夾得似小山高的美味小菜。
  別人還要吃呢,怎麼全都夾給她了?
  唉,他為什麼待她這麼好?害她的罪惡感更深更重了。
  在藏書閣裡找不到她爹的醫書,仙童無計可施之下,也只好盤算起該怎麼進去羅一品的屋子裡。
  晚上一定是不成的,因為他在屋子裡睡覺,白天困難度也挺高,雖然羅一品大多數辰光都在前頭的醫廳幫病患看診,不常回屋去,但因為白天傭人來來去去,光是丫頭就會不小心撞見三、五個。
  “該怎麼辦呢?”她坐在涼亭裡大大歎氣。
  真是太煎熬了,顧忌這個又顧忌那個,既想要報復,奪回醫書,又不想傷害她心愛的男人,最喜歡的小妹妹,還有“一品回春院”裡的每個人。
  她覺得自己都快瘋了,再不也會像伍子胥那樣一夜白頭的吧?
  仙童曲抱著雙腳,下巴靠在膝頭問,瑟縮地蜷坐在涼亭的石椅上,盯著石桌上頭忙碌搬著小米粒的一行螞蟻。
  如果可以像螞蟻一樣只為生活奔走,沒有仇恨,也沒有包袱,那該有多好?
  可是看到螞蟻搬米粒又讓她想到自己在碼頭上當捆工扛谷包的血汗回憶,她記起了自己咬牙經歷這一切,不就是為了討回一個公道嗎?
  但她現在軟弱懦弱得完全不像她了,復仇的恨意一日日莫名地淡去了,她在這兒嘗到了十年來沒有享受過的溫暖和親情,那個憤世嫉俗的仙童漸漸變回了十年前那個天真快樂的小女孩……
  可爹還在痛苦裡,她又怎麼能把仇人當親人看待呢?
  “老天爺,你可以告訴我究竟該怎麼做才是對的嗎?”她抬頭望著晴朗廣闊的藍天和朵朵白雲,眼神裡充滿了無助和迷惘。
  “天空好藍,對不對?”一個溫暖的男聲在她背後響超。
  她沒有回頭,只是閉上雙眼……就算閉上雙眼,也能感覺到他的體溫,他的溫柔和他的味道。
  仙童感覺到他結實有力的雙臂自後頭環抱著她,她安心地往後偎靠在他結實的胸膛上,傾聽著他規律的心跳聲。
  “真的好藍……沒想到開封的天空這麼美。”她柔柔低語。“不知道秋天的時候,是不是還會一樣的藍?真希望我還能親眼看見。”
  蒼術一怔,將她摟得更貼緊自己,心下沒來由的掠過一絲恐慌。“你當然會親眼看見,因為接下來每一個春夏秋冬,你都會在這裡的。”
  “再怎麼說,我只是借住你家,總不能一輩子都在這兒叨擾。”她鼻頭微酸,強顏歡笑。“哪有那種死皮賴臉住著不走的客人呢?”
  “你還當自己是客人嗎?”他沖口而出,焦急地叫道:“我……我們早已經把你當成一家人了。”
  她心頭一熱,卻更想哭了。“可是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我還是得走的。”
  當她拿回醫書後,她怎麼能不走?難道可以繼續留在這兒享受他的疼寵和溫柔嗎?東窗事發的時候,該怎麼辦?他說不定會恨她入骨,說不定會為了她爹與她反目成仇。
  “你別走。”他堅定地將她扳轉過身,深情的眸光透著一抹驚悸。“也不能走!”
  “你不明白……”她艱難的試圖警告他。“其實我並沒有你想象中的那樣善良、那麼好,也許有一天我會重重傷害了你……雖然在這個世界上,我最不希望傷害的人就是你,但是……有許多事是命運注定,就算想反抗也……”
  “傻瓜,你在說什麼?你不可能傷害我,也傷害不了我。”他注視著她,充滿柔情與信心。“一直以來,我所見到的都是你在傷害你自己,壓抑自己不許快樂,逼迫自己和每一個人保持冷淡的距離。也許你想說服我,你就是這樣的人,但是我比誰更清楚,那根本不是真正的你。真正的你,熱情、可愛,急公好義又心軟得一塌胡塗。”
  仙童瞪著他,呼吸急促、小臉灼紅,想要大聲否認他說的每一個字,可是不知怎地一句話也吐不出來。
  他非但沒有被她的憤世嫉俗嚇跑,還對她這麼欣賞、信任又寵愛……
  老天,這一點都不公平!這樣教她怎麼狠得下心去報復他最親的家人?怎麼忍心教他痛苦?
  “你不想留下來嗎?不喜歡‘一品回春院’嗎?在這兒你覺得不快樂嗎?”他每個問句都逼得她無法閃躲、逃避。
  對!就是不快樂,不喜歡,而且討厭得要命!
  她多麼想大聲吼出這些話,多想編出許許多多更惡毒的反駁來,可是她沒辦法天知道她真的好喜歡“一品回春院”裡的每一個人,她在這兒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溫暖和快活,她幾乎想拋棄一切的恩怨、仇恨與痛苦永遠留在這兒,留在他的身邊。
  可是不行……
  為什麼不行呢?為什麼不能拋棄一切的恩怨、仇恨與痛苦,一切重新開始呢?
  心底深處冒出了一個微弱卻清晰的聲音反問著她。
  為什麼不行?當然不行!因為爹和她都是被羅一品給害苦了的,如果不是他搶走爹的傳家醫書,或許娘就不會死,爹就不會變酒徒,她就不會……
  仙童悚然一驚。老天!她現在的口吻跟老是怨天尤人,喝得醉醺醺的爹簡直一模一樣!
  一切都是別人害的,一切都是別人的錯!
  這就是她嗎?聽起來好丑陋、好可悲。
  她的臉色登時慘白了起來。
  “仙童,你可以安心把自己交給我嗎?”蒼術緊緊地握著她的雙手,神情有一絲腼腆,語氣卻真摯地道:“讓我來照顧你、保護你。從今以後,你可以盡情歡笑,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什麼都不用擔心,什麼都不用害怕,我會在你身邊守著你的。”
  她感動得胸口陣陣灼熱揪緊,幾乎喘不過氣來,可是腦子一陣亂哄哄,根本無法清楚思考。
  “你不用急著回答,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就在你身邊。”他輕輕捧起她的小臉,憐惜地道,“而且永遠都在。”
  她眼裡閃著淚光,哽咽道:“我相信你,但是我害怕……”
  “你什麼都不用怕。”他的語氣十分堅定,“天塌下來也有我,我不會讓任何人、任何事傷害你的。”
  “可是……”
  “沒有可是。”
  “但是……”  。
  “再可是但是下去,我就要吻你了。”他半真半假的說,眸光熾熱的盯著她。
  她全身竄過一陣強烈的、無關恐懼的戰栗和熱浪。
  “可是其實我……”
  蒼術不許她再擔憂、胡思亂想,低下頭吻住她的小嘴,封住了她所有想說出口的猶豫和畏縮。
  他真是天殺的唐突,失禮……
  仙童嬌喘呻吟了一聲,小手環緊他的頸項,羞怯地迎向他在兩人之間點燃的熾熱纏綿風暴。
  刹那間,沒有恐懼,沒有惶惑,沒有仇恨,沒有掙扎,只有他癡狂銷魂的吻,強壯的臂彎,溫暖的氣息籠罩著她,變成了她的天……
作者: 飄泊殘月    時間: 2007-8-12 08:38 PM

第八章

  仙童失魂落魄的走在熱鬧的大街上。
  她是出來想法子的,因為待在“一品回春院”裡,根本就被鋪天蓋地而來的內疚壓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凡是看到的每一雙熱情的眼、燦爛的笑臉,都讓她怎麼也狠不下心來做偷雞摸狗的事。
  “仙童,事情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你還想拖多久?”她痛恨自己的心軟和無能。
  想當好人當不成,要做壞人又壞不下去,她就這樣卡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簡直是裡外不是人。
  盡管時時催眠自己,她即將要做的是遲來的正義,一點錯都沒有。但是她的良心可不這麼認為。
  就在仙童心神震蕩恍惚間,蓦地,一個重力撞得她差點跌倒,總算及時穩住身形。
  “哎喲,姑娘,對不起!”一個臉孔髒兮兮的少年心慌地頻頻向她道歉。“我剛剛沒注意到你。”
  “不要緊,沒什麼的。”她連忙搖頭,微笑著安慰他。“你自己呢?沒有受傷吧?”
  “我沒事、沒事。”少年讪讪笑著,匆匆忙忙轉身離開。
  “唉,這年頭的大人是怎麼回事?都不曉得要好好愛護照顧自己的孩子嗎?讓他流落街頭還渾身髒兮兮,也不知有沒有得吃?有沒有地方住?”她滿臉同情又忍不住憤慨。
  她還在感觸良多,突地,一個大鵬鳥般的黑影從天而降,手上還抓了個不斷拼命掙扎扭動的身影。
  仙童嚇了一大跳,連忙倒退兩步。“你們……”
  一個身形高大,身穿藍緞鑲紅邊的勁裝男子拎著方才撞到她的那名少年,兩道英氣勃勃的濃眉挑高,聲如洪钟地道:“喂,姑娘。”
  “嗳。”仙童應了聲之後才驚覺到眼前的突兀景象,“你抓著他干嘛?你哪位啊?”
  “我是哪位?我是為了黎民百姓而奔走天涯海角四處緝凶三過家門而不入也永不懈怠的正義人士,我就是——”男子熱情的自我介紹到一半,頓覺不對。“喔,那不是重點,重點是這個小賊利用人性的善良和弱點,順利成功的達成了一次天理不容、人神共憤的丑陋惡行——”
  “可以直接跳到他‘到底做了什麼’嗎?謝謝。”她強忍住歎氣的沖動。
  “沒問題。”男子咧嘴一笑,仙童突然發覺那朵笑容有些熟悉。“你的荷包還在嗎?”
  她悚然一驚,瞬間忘了他到底笑得像誰的問題,急急低頭摸索著系在腰問的荷包。
  “好你個臭小子,竟然扒我的荷包?!”她又驚又氣。
  虧她還亂同情他的!
  “是你笨哪,怪誰?”少年一改方才的怯弱,滿不在乎的嘲笑道,“白癡。”
  “嘿,你這個幼年偷球大了偷牛的——”正義人士大為惱火,拎著少年衣領的鐵拳收束得更緊。
  他話還沒說完,仙童已經拾起繡花鞋,一腳狠狠踹中了少年的小兄弟!
  “啊啊啊……”少年登時淒慘的哀哀叫。
  正義人士忍不住瑟縮了下,滿臉又是崇拜又是敬畏地望著她。
  “死小孩,以後對姑娘客氣點!”她神情凶惡地道,小手一攤,“把我的荷包還來!”。
  少年痛得面青唇白,可是不敢再囂張,抖著手自懷裡摸出荷包還她。“在、在這裡,我、我一個子都沒動……”
  “很好。”她收好荷包,眯起眼睛瞪著他。“你呀你,正經一點做人。小小年紀就學人家當扒手,動作那麼靈活干嘛不去‘一品回春院’應征學徒揀藥材?再不苦海回頭,早晚給人剁手剁腳當球踢!”
  “是是是……”少年驚畏的嚅嗫著,不敢頂嘴,因為剛才被她狠踹中的地方還疼得要命。
  仙童教訓完畢出了口惡氣後,連忙轉向正義人士,臉上漾滿了感激之情。“謝謝你拯救了我的荷包,我余生都會深深感佩你的高風亮節義行可風的。”
  “啊,好說、好說,此乃我輩中人分所當為。”正義人士炯炯眸光裡有絲詫異之色,“呃……姑娘,你剛剛提到‘一品回春院’……好像跟他們很熟啊?”
  她沒來由的一陣臉紅,不敢承認。“嗯,喔,那個……還好啦。謝謝俠士的拔刀相助,我還有事,就先走一步了。”
  根本顧不得突然落跑會不會失禮,仙童只怕給人發現她和“一品回春院”裡的大少爺關系匪淺,正陷入熱戀,所以心虛得跑得飛快,直到城南才喘著氣停下腳步。
  “哎呀!我在干什麼呀?人家又怎麼會瞧出我同蒼術有沒有暧昧關系?就算給他看出來了又怎麼樣?”她一手捂著額頭,實在是快被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自己給搞瘋了。“我跑什麼呀我?”
  她的心情真的好復雜,矛盾到了極點。
  更糟糕的是,天殺的究竟該怎麼摸進羅一品的屋子偷醫書?
  她的腦子簡直是一片空白啊……
  仙童矛盾痛苦掙扎了好幾天,沒想到天大的難題居然在那一個早上被開封有名的渾球王員外給解決了。
  “王員外又給人打得僕街了!鼻青臉腫、眼斜嘴歪的來求助老爺,大伙快出去看戲喲!”小學徒枸兒興奮得到處嚷嚷。
  “什麼?王員外又來自找苦吃了?”
  “哈哈哈!老爺今兒不知會怎麼對付他,咱們快去看!”
  “等我、等我,我也要去——”
  就這樣消息傳遍了“一品回春院”,正在院落裡幫忙曬藥材的香圓也興高采烈的拉了拉身邊的仙童,“耶!太好了,咱們也出去看好戲……”
  “什麼好戲?”她將削好的當歸一片一片放進竹篩上,因為還在苦惱中,根本沒聽清楚大家嘻嘻哈哈說的是什麼。
  “羅神醫替天行道懲治為富不仁王員外之番外篇!”
  “噗!”仙童差點笑出來。什麼呀?
  “總之就是大快人心的一大樂事啦,我們也去看吧!”香圓極力邀約。“快點快點。”
  “你去吧。”她微微一笑,“我這兒弄完了再去。”
  “哎呀!這個又不急——”
  “你先去,我待會兒就到。”她堅持,輕推了下香圓。“快去幫忙占好位子,也許晚了就擠下進去了。”
  “對喔!”香圓跳了起來,急急忙忙跑出去了。
  她忍不住笑了,搖搖頭道:“真是個可愛的傻丫頭。”
  王員外究竟是做了多少缺德事,搞得大家放下手邊正事忙著去看他被惡整……等等,全部的人都擠到前頭的醫廳去了,那……
  她心髒狂跳,顫抖著手松開指尖,當歸片紛紛落入竹篩裡。
  正是好機會!
  顧不得內心交戰,顧不得理智和情感的拔河,她只知道這是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無論如何,她都不能錯過!
  腳像踩在雲端般飄浮著,好不真實,但仙童憑著本能和一股堵在胸口的熱氣;迅速飛奔過亭台樓閣,花苑曲徑回廊,終於來到了羅一品居住的藥樂園。
  她指尖微顫地推開門,映入眼裡的是間收拾得干淨整齊的屋子。
  沒有華麗的擺設,沒有昂貴的古董,只有樸實的床,大書案,太師椅,還有滿櫃的醫書。
  甚至連她住的百合小樓都比他的舒服高雅十倍,而那些都是他吩咐張羅添置的。
  她眼眶熱熱的、濕濕的,想哭。
  不能不承認,他實在是個很好的長輩,非常疼愛她,所以接下來她要做的事情就更加寸寸凌遲著她的心。
  提起了精神,她懷著滿滿的愧疚,發抖的手仔細地翻遍屋子裡的每一個地方。
  書櫃、書案、房間的各個角落、床上、枕頭裡,甚至連床底下她都找過了。
  可是不知該失望還是高興,她什麼都沒找著。
  怎麼會這樣?
  仙童整個人陷入深深的迷惘租茫然失措,完全無法思考。
  接下來呢?她又該怎麼辦?
  最初的計劃蓦地躍進她的腦海裡,像條火辣的鞭子狠狠地劃破了她的心頭。
  那就是先取回醫書,然後設局陷害羅一品,讓他嘗到身敗名裂、家破人亡的滋味!
  “不……”她臉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淨。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當晚,仙童趴在床上痛哭得幾乎快斷氣。
  報復和寬恕這兩股力量不斷在她腦子裡,心裡撕扯糾纏對抗著,她覺得自己就快被撕裂成兩半了。
  “仙童?”一個熟悉的氣息和體溫輕輕靠近她,一雙大手撫摸著她的頭發。“丫頭們說你從晌午到晚上都沒有去吃飯,也沒有露面,你怎麼了?不舒服嗎?我幫你看看好嗎?”
  她哭得喘不過氣來,卻不敢抬頭,只能把臉深深埋在枕頭裡,真希望就這樣悶死好了。
  她沒有辦法面對他,也沒有辦法面對自己了。
  “仙童,你在哭嗎?”蒼術臉色大變,心疼地吼道:“快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誰把你弄哭的?是誰欺負你?”
  “沒有人……欺負我……”她終於抬起頭,滿臉的淚痕和悲傷教他心碎。“你幾時回來的?上山采藥還順利嗎?過午有飄了點雨,你沒淋著雨吧?”
  “不要顧左右而言他。”他憐惜地捧起她淚跡斑斑的小臉,心痛欲裂。“告訴我,究竟怎麼回事?”
  “我……”她還能怎麼說?
  因為找不到你爹偷了我爹的傳家醫書,所以難過痛哭?還是原本要報仇卻怎麼也做不到,所以自責大哭?
  他渾深地注視著她,“難道你還不信任我嗎?”
  “不是這樣,只是我覺得好累……”她嗚咽著投入他懷裡,雙手緊緊攀抱著他寬闊的背。
  “也許把心裡壓抑著的痛苦說出來,你就會舒服些的。”他語帶雙關,眸光溫柔極了。“心病,還要心藥醫。”
  她的頭靠在他肩上,沒有看見他的眼神,也不敢看他的眼神。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她語音模糊道。
  她腦子亂成一團,就算秘密已經憋得她胸口劇烈抽癟,每每想要一吐方休,但是她不敢冒險,也不能冒險。
  “我實在捨不得見你這樣,把痛苦都藏在心底不願傾訴,任由自己受煎熬。仙童,把一切都說出來吧。”
  她僵在他懷裡。“告訴你什麼?”
  “你是為了某個目的來到開封的吧?不,應該說,你是為了某個目的來到‘一品回春院’。”蒼術輕柔卻堅定的握住她的雙肩,微微推開一些距離,目不轉睛的凝視著她。“究竟是什麼?”
  她如遭電殛,小臉慘白。“你……你在說什麼?哪有什麼目的?”
  “你告訴香圓,你是霞影幫幫主,前來開封辦事,但是你幾乎每天都在‘一品回春院’裡,除了去探望小豆和姥姥外,絕少出門,這點並不像是個肩負著一幫重責別有任務的幫主。”他剖析著她的言行。“但這都在其次,最令我懷疑的是你每回見到我爹的時候,神情特別緊張戒備。”
  仙童悄悄握緊拳頭,試圖維持面無表情,可是身子卻已僵硬的往後退,直直退到牆角,強抑住痛楚冷冷的望著他。
  “還有許許多多的蛛絲馬跡,但是我卻因為害怕問起後,你會再度警戒退縮地逃開我,所以我什麼也沒有說,就是希望有一天你會放心的信任我,說出一切,也釋放你自己——”
  她注視他的眼神越來越蒼茫冰冷。
  他的心髒仿佛被無形的手掌狠狠掐擰住,心痛的低喚:“仙童,我並不是要拆穿、傷害你,我只是再也無法眼睜睜看著你被心底的秘密折磨得體無完膚,我希望你能夠告訴我,你來到這兒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也許這就是最好的結局……仙童心頭又是冷又是熱,憤怒受傷內疚羞愧和絕望在最後匯集成了一股深沉淒涼的悲哀感。
  再也不需要在內心掙扎了,不是拆穿就是死。
  反正她現在這樣已經是比死還難受了……親眼看著心愛的男人一字一句揭開她丑惡的面具。
  報仇無望,陷入絕境,還有一切再也不可能回頭了。
  對啊,也許這才是真正的解脫……
  蒼術痛楚地看著她遙不可及的神情,心底深深自責了起來。
  “報復。”她胸口冰冷,語氣平靜,臉上掛著一朵奇異的微笑。“我來這兒的目的,就是報復。”
  蒼術一驚,心裡掠過一抹不祥的感覺。
  他鑄下大錯了!
  自以為是地揭開了這層密密遮掩住事實的迷紗,卻沒想到有可能把這一切逼迫,到最糟最可怕的絕境去。
  他的臉色瞬間蒼白若紙,刹那間已經後悔了。
  “你一定想知道,我要報復誰?”仙童的笑容飄忽而詭異,聲音虛弱卻清晰。
  “不。”他心下一痛,迅速將她擁入懷裡,沙啞道;“我不想知道,你不必告訴我,你什麼都不用說,把剛剛我提起的話統統忘掉!”
  “太晚了。”她淒涼地笑了,盡管呼吸著他身上熟悉的藥草香,一顆心卻越來越涼。
  “不晚。”他試圖安撫她,試圖微笑,試圖把這一切輕描淡寫一筆帶過。“那些都不重要了,不管你是為了什麼原因或目的來到這兒,都改變不了我愛你,還有我們要永遠在一起的事實。”
  “你真是個頂天立地的好男人。”她低喃一聲,“善良的讓我自慚形穢……但是你錯了,這世上沒有改變不了的人與事。”
  “不,別說……”他的聲音裡充滿了懼意。
  她緩緩抬起頭,口齒清晰地道:“我來‘一品回春院’的目的,是毀掉你爹羅一品多年的心血,讓他身敗名裂生不如死。”
  “仙童……”他的神情悲痛,像是狠狠被她甩了一巴掌。
  “那就是我的目的。”她慢慢退開他變得僵冷的懷抱,故意火上加油的笑了起來。“你看起來好傷心啊,那表示我成功了一半,對吧?”
  “不是這樣的,你不是那個意思……”他高大的身子微微一晃,連忙甩甩頭,極力穩住自己即將崩潰的悲哀與不敢置信。“發生在我們之間的,和你的目的一點關系都沒有!還有你一定是弄錯人了,我爹從未做過對不起任何人的事!”
  “你怎麼對我,還有對你爹都這麼有信心呢?”她知道自己一定會後悔,也知道自己正在親手扼殺她的愛情,傷害她最心愛的人……
  但是命運早已注定他們是仇人、是死對頭,她這些日子來拼命反抗,掙扎,卻也逃脫不了這個悲慘的宿命。
  事實就是,他爹重創了她爹的人生,也間接毀掉了她的人生。
  所以他們只能是仇人,不能是愛人。
  仙童,你真傻,怎麼現在才真正領悟這一點呢?
  “你在騙我,你只是想要逼我對你絕望。”他在巨大的痛楚中依然努力維持一絲理智。
  “我干嘛要做那種事?”她冷笑。“怎麼事到如今都攤牌了,你還跟個傻瓜一樣?我坦白告訴你,你爹早年偷了我爹家傳的醫書,害得我一家淒慘落魄,所以現在我也要毀掉你們全家!”
  “不可能!”蒼術始終充滿愛意的雙眸頭一次燃起了怒火。“我爹不是那樣的人,你污蔑他!”
  她抬起手撫順了凌亂的長發,不屑地撇唇笑笑,“不要說得那麼好聽,你不知道你爹私底下原來是什麼樣的人吧?你可以去問他,我爹姓甄,甄傅郡,是不是他以前的同學?他是不是曾經做過對不起我爹的事?”
  “我會問清楚。”他緊緊盯著她,語氣痛楚地說:“但是他們上一代的恩怨是一回事,可發生在我們倆之間的……”
  “純粹虛情假意。”仙童心如刀割,卻仍舊做出諷刺的神情。“真是的,你一定要我說得這麼明白嗎?你爹對不起我爹,你家是我家的仇人,我怎麼還會愛上你呢?根本是天大的笑話。”
  他蒼白的臉龐仿佛她剛剛不是譏笑他,而是一刀刺進了他的胸膛裡。
  仙童死命地握緊拳頭,指尖深深陷進柔軟的掌心裡。
  她的心痛得快死掉了,可是已經走到這一步,她寧可他恨她,也不要他像她一樣,在心愛的人與家族仇恨之間痛苦徘徊。
  恨她,他就會很快逼自己忘記她,這樣他就不會傷心太久。
  至少這是她現在唯一能為心愛的男人所做的最後一件事。
  “如果……我爹真的做了對不起你爹的事,那麼你讓我愛上了你,又狠狠地將我的真心踩碎在腳底……”蒼術的聲音破碎得幾不可聞。“你就覺得快樂了嗎?”
  “對,我非常快樂。”她心痛得快無法喘息了,卻依舊硬著心腸道,“但是我只報復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我還會找你爹全部討回來。”
  她的話讓他猶如再度捱了一記悶棍,英俊的臉龐毫無血色,只剩下悲恸。
  “如果我爹真的傷害了你們全家,你可以殺了我,討回公道。”
  為什麼他要這麼說?為什麼他不反擊?不說些惡毒的、報復她、讓她也痛徹心扉的話?!
  不應該是這樣的。
  “殺了你,只會髒了我的手。”她閉上雙眼,絕望地給予他最後一擊。
  “你真的太殘忍?”蒼術深邃的黑眸首度浮現一抹沉痛的恨意。“我終於了解你是個什麼樣的女人了,你沒有心,沒有感情,因為你已經讓盲目的仇恨毀了你自己……”
  仙童霎時腦子一片空白,耳朵完全聽不到任何一絲聲音,她整個人化為無生命的石像。
  “我真是替你感到悲哀。”他輕聲地道。
  心死了,一切都會靜止了……不是嗎?
  她覺得自己仿佛已經死掉了,死在他鄙視輕蔑憐憫的眼神和話語之中,可是為什麼可怕的痛苦還在胸口持續著,不斷擴大蕩漾開來?
  越來越痛,越來越痛……
  當蒼術毅然決然的轉身離開時,仙童只覺眼前一黑,宛若整個世界在此刻也跟著傾覆消失了。
  但是她強自支掙著不要哭,不要暈過去,慢慢地下了床,慢慢整理包袱。
  她也該走了,回到過去,回到爹的身邊。
  這樣……就是最好的結束吧?
  她最後還是沒能把醫書拿回來,但是她犧牲了自己的愛情來報復羅一品的兒子……這樣也算足夠了吧?
作者: 飄泊殘月    時間: 2007-8-12 08:39 PM

第九章

  兩天後,弱水江。
  明明是夏末的涼爽天,江上卻彌漫著沁寒的蒙蒙大霧,天空灰得仿佛就快滴出淚來。
  一艘行駛在江上逐漸遠離岸邊的船上,有人拉起了纏綿又蒼涼的二胡。
  抱著包袱蜷坐在船板上的仙童紅腫著雙眸,傾聽著聲聲摧心裂肺,如泣如訴的弦音,心裡無聲地淌著血。
  近兩個月來,在開封的一切就像個美麗的夢境一般,但夢就只是夢而已,現實就像這場淒迷寒冷的大霧,不管她逃到哪裡都躲不了也拋不開。
  現在他們應該已經知道她“逃走”的事了吧?
  是松了口氣?還是怒火中燒地詛咒她?抑或是拚了命要把她追回去碎屍萬段殺人滅口?
  她都無所謂了。
  雖然她渾身虛弱得像行屍走肉,但起碼她再也不用面對是不是該報仇這件事,拆穿了一切,果然讓她解脫了。
  也許早就該解脫的,在她愛上他之前。
  “但是這樣我就永遠不會知道愛上一個人的滋味,也沒有這兩個月幸福快樂的回憶了。”她喃喃自語,笑得溫情又淒涼。
  做人好難,對不對?
  “小姑娘,要不要吃一塊糕?”一名坐在她身邊的老婆婆親切地遞了塊糕給她。
  “婆婆,謝謝你,我不餓。”她搖搖頭,勉強一笑。
  “人是鐵,飯是鋼,怎麼會下餓?我瞧你瘦得風吹會倒的模樣,是生過一場大病吧?你看起來好虛弱呢。”老婆婆好心地關懷著。
  仙童鼻頭一酸,急忙忍住。“婆婆,沒的事,你別擔心了。我真的不餓,你自己留著吃吧。”
  老婆婆讓她想起了小豆和姥姥……不知道她們會不會想念她?還是當她們從蒼術口中知道原來她是個蛇蠍心腸的女人時,也會同樣的唾棄厭恨她?
  “唉,小姑娘,你還這麼年輕,不應該這樣愁眉深鎖的呀。”老婆婆傾身過去,拍拍她的小手安慰道:“人哪,要是活到像我這把年紀了就知道,人生沒什麼大不了的。”
  “是嗎?沒有什麼大不了?”她茫然地抬起頭,那為什麼失去了心愛的蒼術,她會連呼吸都感覺到痛?
  “人生就是這樣,豁達點,看開點。”老婆婆邊說邊吃起糕來。“我記得我小的時候,我的姥姥同我說,人要餓了才吃,累了才睡,喜歡的就去追求,討厭的就把它忘掉,是自己的就要好好收著,不是自己的就別拿,有時候原諒別人就是放過自己,施比受更有福……”
  原諒別人就是放過自己,施比受更有福……
  “可是……可是公道呢?正義呢”。”她內心受到極大的沖擊,急急地追問。“難道有人明明遭受到不平,也不能討回公道嗎?”
  “公道自在人心哪。”老婆婆笑了起來,溫和地道:“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冥冥之中是有神祇的。”
  “我不懂,難道有人做錯事,傷害了別人,就只等著老天爺來收拾他嗎?不是我對老天不敬,但這未免也太消極了吧?”她忿忿然抗議。
  “傻丫頭,婆婆說個小故事給你聽吧。”老婆婆吃完了糕,舔干淨了手上的糕屑,笑吟吟地道:“我家那個老頭子,年輕的時候還當過縣宮,你別看婆婆我不起眼,當年我好歹也是個縣官夫人,可是有一年呀,師爺瞞著他收受賄賂,老爺子心好,耳朵又軟,抓到一次就輕縱他……”
  “那糟了。”
  “是啊,真糟了。老爺子自以為用善心感化了師爺,便不當一回事,後來師爺變本加厲,終有一天東窗事發,師爺被前來巡視的巡按大人給逮著了,我家老爺子也落了個監督不周縱容屬下的罪名,幸虧是平時還算清廉能干,鄉親父老們聯名保住了,這才只被貶為平民百姓,永不敘用。”
  “婆婆,他也是被陷害的呀!”仙童深感同情,為他們抱不平地道:“都是那師爺害的。”
  “我那老頭子起先也是怨天尤人,恨師爺陷他於不仁不義,後來倒也看開了,他說這一切不能怪別人,因為是他自己眼睜睜看著事情發生,卻沒有做任何抵抗和補救,所以最後被罷官也算活該。”老婆婆笑了起來,“我呢,倒也放了一百二十個心,雖然不做縣太爺夫人以後,再無傭僕可使喚,可日子卻過得安安樂樂好生自在,這個呀,就叫做塞翁失馬,焉之非福。”
  “就算是這樣,你們還是不怨嗎?”她看著老婆婆知足惬意的笑容,心頭深深被撼動了。
  一樣遭逢變故,可是婆婆他們非但沒有失志落魄,反而豁達地過著知足常樂的生活。
  可爹呢?爹選擇的是最糟的一種方法,就是喝酒喝到毀掉自己接下來的大半人生,甚至波及她……
  “怨什麼?喜怒哀樂都在心念之間,別人都傷害你了,你自個兒還拿人家的過錯來懲罰自己,那不是跟自個兒過不去嗎?”老婆婆邊說邊又摸出一塊糕,愉快地咬了一大口。“如果把人生比喻成一大片田地,一個人就是一顆蘿卜的話,在大風大雨過後,為什麼有的蘿卜會爛?有的蘿卜反而長得又大又好呢?”
  仙童瞬間呆住了。
  老婆婆的話就像是暮鼓晨钟般,重重敲開了她讓悲憤哀傷與迷茫籠罩住的心,讓她所有糾纏在一塊的痛苦與盲點刹那間全部清明透徹了起來。
  背負在身上的沉重包袱,緊捆在心頭絕望的情傷,在轉瞬間仿佛日出蒸散了烏雲般,逐漸煙消雲散……她慘白憂傷的小臉慢慢恢復一絲血色,心頭一松。
  是啊,冤冤相報何時了?何況羅一品偷了爹的醫書,這麼多年來心中想必也是日日被良心吞噬、痛苦不堪……不管怎麼說,他這些年來也醫治了那麼多病人,救了無數條性命,功過就算不能相抵,起碼也是造福而不是造孽人群。
  坦白說,以爹爛漫不羁的性子,那本醫書就算留在家裡也只是拿來墊桌腳吧?
  雖說當時娘病重,若有醫書在手上,也許可以救她一命,但是那麼多大夫都努力過了,而且“也許”就只是“也許”而已,有醫書也許有用,也許沒用,誰能預言未來呢?
  既無法預知未來,也無法改變過去……
  仙童整個人如大夢初醒,眉宇間的愁郁登時煙消雲散,一朵小小的笑容躍上了唇邊,“婆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明白了!”
  “好丫頭,婆婆就知道你一臉聰明相,不會繼續折磨自己的。”婆婆欣慰地笑道,摸摸她的頭。“笑了就好,開心就好,人生在世嘛……”
  “有什麼大不了的。”仙童接話,忍不住和婆婆笑開懷。
  但是笑著笑著,她的胃陡然又打結了。
  因為她領悟得太慢,已經重重地傷害了蒼術!
  當年他爹造孽,現在卻換成是她造孽,傷害的都是無辜的人,那她和他爹有什麼兩樣?
  “不行!我得回去補救!”她連忙站起來,顧不得船被她弄得左右搖晃,情急地叫道:“船家,我要回岸上,可不可以請你把我送回岸上?”
  “小姑娘,當心哪!”婆婆趕忙扶住她,嚇出一身冷汗。“摔進江裡可不得了哇!”。
  “姑娘,沒法子啦,這船上不止你一個客人,大家都是過江到對岸去的,怎麼能因為你一個人就折返呢?”船東大嗓門嚷道,一臉愛莫能助。
  “可是我一定要回去!我……”她快急哭了。
  “姑娘,不是我不幫忙,而是……”船東歎了口氣,攤了攤手。“我們就要靠岸了。”
  仙童整個人愣在當場。
  上了岸後再搭下一艘船過江,對!就是這樣。
  只是……有個技術性的大問題……
  她伸手摸向懷裡的荷包,裡頭已經一文不剩了。
  為了要快快逃離開封那個傷心地,她用掉一半的銀子雇馬車離開開封,然後剩下的銀子全給了船東好過弱水江。
  怎麼辦?
  她走了。
  不告而別,帶走所有的一切,包括他送她的人參。
  那當然,那支人參可說是價值不斐,她拿去賣掉至少也能過上幾年舒服日子吧?
  撐了兩天,忍了兩天,極力阻止自己崩潰,或是在爹與妹妹面前露出任何一絲異狀,但是此時此刻,當蒼術失魂落魄地伫立在藥圃裡,癡癡的望著人去樓空的百合小樓時,眼眶再也抑制不住地灼熱了起來。
  明明是她丟棄了他們之間的情,為什麼他還是對她魂牽夢萦無法忘記?
  她的一颦一笑,她的風趣和溫柔,她的防備與脆弱……歷歷在目,沒有一刻或忘。
  “羅蒼術,你何其沒志氣?”他低吼,緊握拳頭。
  難道你還想死纏爛打,硬生生追回一個厭惡你、視你為仇人之子的女人嗎?
  但是……如果她說的是真,那麼他們羅家便是欠了她即使千萬個道歉也彌補不了曾經造的孽啊。
  他蒼白憔悴的臉龐悚然一驚!
  “如果爹真的做了對不起她爹的事……”真該死,他怎麼忘了要向爹追究求證呢?
  失去她的痛,讓他完全忘了一切,以至於忽略了最重要的,素性仁德良善的爹,是不是真的偷了她家的傳家醫書?
  蒼術猛然轉身,大步疾奔而去。
  一定要問清楚!
  “爹,你說仙童姐姐怎麼會不告而別呢?她到底是去哪兒了?她不想我們嗎?為什麼連跟我說一聲都忘了呢?”香圓淚汪汪地坐在花廳裡,連珠炮似地追問著父親。
  羅一品也是長吁短歎。“唉,那孩子真是教人擔心,獨自一人浪跡天涯,身邊也沒有個人照顧她,不知道會不會捱餓受凍?”
  “爹,你不要再說了……哇……”香圓放聲大哭。“以後……以後我沒姐姐了啦……不對,是沒大嫂了啦……”
  “別哭、別哭,你沒瞧見你大哥這兩天臉色跟鬼一樣難看嗎?要是給他聽見更添煩惱,而且咱們也得等他平靜點,再來暗暗打聽他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是吵嘴還是言語不合!”
  “吵嘴跟言語不合不一樣嗎?”香圓一臉困惑。
  “哎呀!總之問題肯定是出在你大哥身上。”羅一品雖然對大兒子的人格欣賞又放心,但是卡到了情之一字,理所當然都是男人的錯。“再怎麼說,男人都不該讓姑娘家流眼淚。”
  “不是我。”一個強忍住痛苦與憤怒的沙啞聲音響起。
  羅一品和香圓不約而同驚跳了下,心虛的回頭。
  糟,白天不要說人,晚上不要說鬼,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真靈啊。
  “我要做‘一品回春院’的新當家!我要做‘一品回春院’的新當家!”香圓雙手合十念念有辭。
  羅一品又好氣又好笑。“現在不是說那個的時候。”
  難道她沒瞧見她大哥一副想找人打架的樣子嗎?嗚,他好害怕兒子要打的對象就是他。
  “爹,我有事想請教你。”蒼術沉聲開口,“圓圓,你先回房。”
  “為什麼?我也想聽。”
  “回——房。”他的口氣從來沒有這般凌厲過。
  香圓嚇了一大跳,嚅嗫道;“呃,好,好,沒問題,全都聽你的。”
  “圓圓,對不起。”他這才驚覺嚇著了香圓,疲憊地揉揉眉心,歉疚道:“我不是故意對你大吼,你乖,先回房去。”
  “好。”香圓松了口氣,同情地望向她父親,“爹,你好自為之啊。”
  “不、不要嚇我呀,香圓。”羅一品慌了手腳,求救地望向女兒。
  雖然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事,可是兒子好像很生氣的樣子——嗚嗚,他不要被“請教”啦,好像很可怕的樣子說。
  待香圓閃人後,羅一品緊緊張張地望著兒子,暗吞了口口水。“蒼術,你……想跟我說什麼?你慢慢說,不要太生氣……我會緊張。”
  “爹,”蒼術目光直直凝視著父親,“我希望你告訴我,你以前是否有個同學名喚甄傅郡?”
  “咦,你怎麼知道?”羅一品還以為他要說什麼,聽見是這個,憋著的一口氣登時一松。
  “那麼是真有此人了?”他的呼吸幾乎停住,臉色更蒼白了。
  “當然有,他也算是我當年的死黨呢。”羅一品輕松了起來,笑嘻嘻地道:“他呀,模樣生得俊俏,可是天天在課堂上打瞌睡,我們都笑他以後不該當大夫,應該去當仵作,因為他睡了以後簡直跟具死屍沒兩樣,哈哈哈!”
  “爹,你還笑得出來?”他心頭是翻騰攪動得連呼吸都困難,沒料想到爹還有心情說笑?
  “為什麼笑不出來?”羅一品疑惑的看蓍他。“唉,想想光陰似箭、歲月如梭啊,那樣年輕的時光也會過去,想當年真是年少輕狂呢,還記得有一次——”
  “你有拿了人家的醫書嗎?”蒼術再也按捺不住,咬牙切齒的低吼。
  “有哇,這你也知道?”羅一品滿臉敬佩的看著兒子。“真厲害,虎父無犬子,你果然有乃父之風啊,哈哈哈!”
  “爹,我實在太痛心了,你、你真的做了這麼卑劣可怕的事?而且非但不為自己的行為內疚自責忏悔,還笑得這般得意?”他遭受雙重打擊,心痛如絞。“爹,你怎麼能這麼做?”
  “我要忏悔什麼?”羅一品被罵得一頭霧水,“他自己把醫書硬塞到我包袱裡,千叮咛萬交代要我拿回家藏起來,他說只要家傳醫書不見了,他爹就沒理由再成天逼著他學醫了。唉,說起他爹也真夠頑固的了,明明兒子的興趣不在行醫救人,就別逼人家要繼承家業嘛,搞得孩子精神瀕臨崩潰,只能天天趴在學堂上睡覺裝死。”
  說別人,你自己還不是一樣嗎?
  蒼術強忍住吐槽的沖動,因為他此刻熱血沸騰、脈搏狂跳,腦子亂哄哄成了一片。
  “爹,你的意思是……那本醫書是甄伯父自己拿給你的?”他不敢置信地盯著父親。
  “對啊。”羅一品臉理直氣壯。“都不知道他腦子裡在想什麼,不想繼承家業不敢明說就罷了,硬是要把醫書藏在我這兒,而且一藏就是二十年,我呀,還得時不時拿出來給太陽曬一曬,不然書都要給蠢蟲吃光了,很麻煩呢。”
  “可是……可是為什麼……有人直指爹搶走了甄伯父的家傳醫書,究竟哪個版本才是真?”他迷惘地道。
  “誰?是誰侮辱我羅一品的清白?”羅神醫登時火大。“想我羅一品一生堂堂正正做人,從不做虧心事,為什麼外頭還有這樣的謠言說我?”
  “爹……”他心底止不住歉意上湧。
  他早該知道爹爹是個敦厚仁義的好人,也是個好大夫,怎麼可以因為仙童的誤解,就對爹產生懷疑呢?
  該死!是他的錯,他完全做錯了。應該一開始就來向爹問個明白,甚至不惜對著干!
  他是可以解開這個錯誤的死結,但是他卻被傷心擊潰了理智,縱容自己也跟著陷入悲憤的境地中,以致錯失了機會。
  仙童……
  “我知道了,一定是那個死老王!上次他給人打得鼻青臉腫來求醫,我就該看出那個王八蛋是用了苦肉計,其實!”
  “爹!”蒼術激動的打斷父親的話,一把抓緊了他的肩頭。“你可有證據證明你的說法?”
  “證據?那本書就是證據啊。”羅一品眨眨眼睛。
  兒子干什麼這麼激動?那個死老王不要理他也就是了,哼!反正早晚惡人自有天收,再不然頂多就再找機會下巴豆拉死他!
  “不,那本醫書不能代表什麼,對方也可以說醫書確實在你手上,是你偷的沒錯。”
  “可是書裡面夾了封信,我就是瞧見那封信的內容,才知道那本‘百病消散大全醫經’是傅郡塞進我包袱裡的,不然我怎麼知道要找誰理論呢?”羅一品憤慨地說著,隨即又神秘兮兮的湊近兒子。“你知道的,我們當年年少輕狂,包袱裡總會藏著一兩本美女圖啊,绮詩艷詞的,就連畢業要收拾行囊回家,我們先生還要一一打開包袱檢查看看有沒有帶什麼違禁品回家。”
  “那封信還在嗎?”蒼術雙眸陡然亮了起來,兩天來頭一次生起了一絲希望光芒。
  “……果不其然有人被逮個正著吧?也不知道那個花夢詩在想什麼,竟然偷拿了一瓶學院教學專用的鵬頭牌強精丸,說是要回去孝敬爹娘的,當場氣得我們先生噴血——”羅一品回想起往事不禁咯咯笑了起來。
  “爹!”
  “啊,對對對,信?那封信還在,一直夾在裡頭哪!”羅一品一驚,連忙陪笑道:“你想看,爹拿給你看就是了,別氣別氣。”
  “對不起,現在緊張時刻,我實在沒有說笑的興致。”他深吸一口氣,聲音有絲不穩。“那一封信,可以救了兩個家庭,救了我的性命與愛情……最重要的,是能讓我心愛的女子獲得真正的解脫!”
  羅一品像是被震懾得完全說不出話來,十分感動。
  但也許是他完全有聽沒有懂,從頭到尾壓根不知道究竟發生什麼事。
  不過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兒子又重現生命力,就好了,呵呵呵!
  仙童在弱水江岸上的碼頭做了半個月的捆工,這回扛的不是谷包,是運往對岸的整簍整簍大西瓜。
  因為這兒是圓滿鎮,鎮上的名產就是又甜又多汁的大西瓜。
  仙童扛了一顆又一顆的西瓜上了一艘又一艘的船,她揮汗如雨,用自己的實力向其它臭男人證明了,誰才是碼頭小霸王。
  最重要的是,她得快快攬銀子回開封,希望還來得及彌補一切。
  蒼術會原諒她嗎?會相信她當時只是出自子絕望和痛苦,所以親手扼殺他們之間的真愛嗎?
  無論如何,她都要求得他的原諒,就算用盡一生的辰光也要讓他重新相信她,愛上她。
  喜歡的就去追求,是自己的就要好好收著……老婆婆的話猶在耳邊,更加堅定了她的心志。
  總而言之,她能用十年掙扎求生好報復一個仇人,就能用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輩子來挽回深愛自己的男人。
  但在這之前,她必須先去見一個人。
  仙童細心妥帖地收好半個月的工錢,決定先去江南酒醉勒戒堂找爹說個清楚。
  對不起,請恕女兒不孝又無能,不能幫爹娘討回公道了,可是我已經試過,甚至讓自己被恨火煎熬了十年,到最後才發現仇恨是一把雙刀刀,刺痛了別人也割傷了自己……
  以後她會好好孝順爹,讓他下半輩子遇得舒心自在,完完全全從過去的痛苦中釋放出來。
  她一定可以做得到的!
  仙童清麗的小臉上寫滿了決心和毅力,堅定地走向圓滿鎮上的驿馬站,詢問最快一班前往江南的馬車。
作者: 飄泊殘月    時間: 2007-8-12 08:41 PM

第十章

  蒼術仔細看著那封信,上頭的一字一句龍飛鳳舞地寫在泛黃的紙張上,看得出並非出自爹的假造。
  他松了一口氣,但是還有個重大的問題待解決,如果爹所言屬實,那麼仙童便是從她爹那兒得到了錯誤的消息。
  所以她被憤怒和復仇的火焰折磨成這樣,不惜利用自己的感情來報復他……
  不對,這當中一定有什麼出了大錯,他可以感覺得到……但那是什麼呢?
  他濃眉深鎖,極力苦思。
  “大哥,你跟爹‘請教’完了嗎?我可以跟你說說話嗎?”香圓在他房門口探頭探腦的。
  “進來吧。”他眉頭微徽舒展。
  香圓總算放下一顆心,一溜煙跑進來,開門見山的問:“大哥,你跟仙童姐姐究竟是怎麼回事?”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但此刻蒼術的心緒已然稍稍平復,甚至擠得出一抹笑來。“唉,一言難盡。”
  “沒關系,我很有空,你可以慢慢說。”她一屁股坐在他對面,小手支著下巴眨動大眼睛。
  他搖搖頭,揚唇苦笑。“總之現在仍是一團混亂,待我厘清之後再說吧。”
  “大哥,男人要讓女人啦。”她義憤填膺地道;“而且仙童姐姐待你一片真心,你可千萬不能辜負人家。不是我對你沒信心,實在是男人天生賤骨頭……當然我不是指你跟二哥。”
  聞言,蒼術笑容越發苦澀,“問題就在這兒,我害怕她對我並非一片真心。”
  香圓霎時沉默了下來,圓圓的小臉蛋透著一抹沉思。
  他望著妹妹,心頭絞擰得更緊更疼,恐懼地問:“為什麼不說話?還是你也這麼覺得嗎?”
  “我覺得男人真是天生賤骨頭。”她終於開口,小臉滿是不爽。“大哥,你不要讓我那麼失望好不好?我還以為你是這世上少有的好男人咧,沒想到半斤八兩一個樣。”
  “我半斤八兩?”他呆住了。
  “不然要怎麼說?你連喜歡的女人是不是真心喜歡你都感覺不出來,還敢懷疑她待你的一片心,你這樣還不算壞嗎?”香圓氣呼呼的雙手抆腰。“仙童姐姐看著你的時候,連眼睛都會發光,爹和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不止我們,連‘一品回春院’裡的每個人都瞧見了,不信你問勞大夫。”
  他如遭電殛,心下大大一震。
  一股強烈的狂喜和如釋重負如巨浪殷沖刷過他,可是接著又憶起了當時她冰冷的眼神和尖刻不屑的語氣,他不由得沮喪的垂下肩。
  “也許包括我在內,大家都看錯了呢?”他語氣裡有著明顯的庸楚。“而且她親口跟我說,發生在我倆之間的只是虛情假意,其它什麼都沒有。”
  “她為什麼要這麼說?”香圓不解的問。
  “也許那就是事實。”他憔悴清減的臉龐掩不住受傷。“她誤以為爹曾經做過對不起她爹的事,所以她……”
  不,就算仙童重重傷了他的心,他仍舊不願破壞她在妹妹心目中的形象。
  不管怎麼說,他相信她待香圓是真心的好,他看得出來。曾幾何時,他也以為她是真正的愛上了他,可是沒想到……
  他的眼神越發蒼茫傷痛。
  “等等!”香圓眯起眼睛,深思了一會兒後,小心翼翼道:“你是說仙童姐姐以為爹對不起她爹,所以她就讓你愛上她,然後再告訴你,她其實根本不愛你,最後揚長而去?”
  “是。”她三兩句就解釋了這殘酷的事實,但唯有蒼術自己才知道個中的痛楚有多麼深、多麼重。
  “那她為什麼不繼續報復下去?如果爹真做了對不起她爹的事,應該到最後連爹都會有事吧?可是為什麼她就走了?”香圓摩挲著小下巴,生平頭一次腦筋這般清楚。“她也可以找我麻煩呀,像是趁我睡著的時候把我頭發剪光光之類的,可是這些日子以來她只有幫我,沒有害我呀。”
  “仙童是個本性善良的姑娘,就算要報復、要折磨,也不會忍心傷及無辜的。”他的眸光因思及她而變得溫柔了起來,唇畔甚至浮起一朵溫情的笑。“我是看在眼裡的,她的掙扎、她的痛苦、她的煎熬我全都看得清清楚楚,但直到最後,我才恍然大悟這一切是怎麼回事。”
  “大哥,我覺得你回答了自己的問題喔!”香圓單手支著頰,笑意盈然地睨著他。
  蒼術一怔,登時傻住了。
  “你的意思是——”
  “我是爹的女兒,她都捨不得傷害了,更何況是你呢?”她瞅著怔愣的兄長,唉!男人陷入情網裡還真不是普通的遲鈍。“依我看哪,仙童姐姐是真的愛上你了,不然她干嘛要狠下心說那些讓你對她失望透頂的話?她為什麼要讓你恨她、趕她走?要是我呀,就等跟你成親了以後,天天把你搞得雞犬不寧、家宅不安,那才真夠嗆的!”
  香圓的話就像當頭棒喝,所有糾纏在他心裡的疑慮和迷霧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蒼術的雙眸狂喜的亮了起來,心髒狂跳,胸口熱浪翻騰。
  “她捨棄了報仇。”他喃喃自語,所有的事終於串起來了。“因為不忍心傷害爹、傷害我們,所以才會故意刺激我,要我和她恩斷義絕……”
  那個大傻瓜,不忍報仇,又覺得對不起自己的爹,所以便犧牲了愛情來讓他恨她,以為從此以後兩不相欠,也許她還會以為,這樣他就會很快將她忘得一干二淨吧?
  “仙童姐姐好偉大,事情一定是這樣的。”香圓感動得鼻子紅紅的。“不然她為什麼連爹的一根寒毛都沒碰就離開了?要報仇的人怎麼會那麼笨呢?而且她還把我送給她的那些繡得歪七扭八的鞋子、手絹、荷包都帶走了,她一定是想帶在路上,好日日賭物思人……啊,我就說嘛,我跟她果然是好姐妹,她也絕對沒有辜負我的。”
  “我送她的人參,她也帶走了,這表示她心裡還是愛著我的,沒有被我的渾帳和不信任給傷透了心嗎?”
  “你追上她以後,再親口跟她求證不就得了?”香圓慧黠地眨眨眼睛。
  “對!”蒼術如大夢初醒,立刻大步沖向房門。“我要去把她追回來,告訴她,她以為的仇恨只不過是樁天大的誤會……還有我愛她,我永遠也不可能放開她的手
  “大哥!”香圓本來是感動得要命啦,但見他直往門口沖,忍不住在後頭大聲嚷嚷,“你沒帶銀子沒帶包袱要怎麼去啦?”
  “對,銀子、包袱——”他立時又飛奔回來。
  “還有你知道她家住哪兒嗎?”香圓也被他搞得好緊張,看著他收拾東西團團轉。“等一下!你拿枕頭干嘛……團凳也不用拿……銅鏡給我放回去……大哥,你錯亂啦?”
  蒼術真的已經急亂成一團,只想要趕緊收拾好包袱,快快追上心愛的姑娘。
  最後終於在香圓的相助之下,他收拾好了一大包銀兩銀票外加兩三件替換衣裳就要出門。
  “你知道仙童姐姐家住哪裡嗎?”
  “爹是她爹的同學,他一定知道!”
  “可是他們要是搬到別的地方去了,該怎麼辦?”香圓情急追問。
  “那我就找她一輩子!”他眼眶都紅了,堅定地大吼,隨即頭也不回的大步離去。
  “嘩……”香圓忍不住深受撼動地望著她大哥的背影。
  大哥真是男人中的男人啊!
  半個月後,蒼術終於趕到了甄家居住的臨水小城。
  家家門前有流水潺潺,橋邊岸上有五彩缤紛的花樹開得燦爛,和清澈的小河相映成美麗的波光花影。
  初秋的和風尚未吹黃楊柳的綠葉,在晴朗的陽光底下,依舊流動了一城翠意盎然。
  他無心欣賞這動人的小城風光,迫不及待找尋甄家。
  沿路不停問人,最後終於讓他找到那棟古典寬闊的大宅。
  他心跳如擂鼓,眸光癡癡地凝視著那兩扇緊閉的朱紅大門。
  她就在裡頭嗎?她肯不肯見他?願不願意聽他解釋?會不會原諒他?
  他就這樣伫立在門前心慌意亂了好久,最後終於鼓起勇氣要敲門!
  “喂!年輕人,你要干嘛?”一個白胡子老公公也站在那裡好奇地盯了他老半天,見他舉手要敲門,才忍不住開口。
  蒼術回頭,擠出一抹溫和有禮的微笑。“老先生,您好,我正要敲門。”
  “我眼睛沒花,當然知道你要敲門。”白胡子老公公挑眉,沒耐性地道:“我是問你敲門要找誰。”
  “我找賈……不,她應該是姓甄……”
  “什麼假的真的,我老人家聽得胡裡胡塗的。”白胡子老公公不耐煩地問:“傻小子,你到底要找誰啊?”
  雖然被老人家罵得莫名其妙,蒼術還是好脾氣的回答,“我要找甄姑娘。”
  “甄姑娘?”白胡子老公公上下打量他。“找甄姑娘做什麼?”
  “我找她是要告訴她——”他總算及時想到,尴尬一笑。“呃,老先生,請恕晚輩失禮不能說。”
  “神秘兮兮的。”白胡子老公公一臉失望。“同我老人家說一不會怎麼樣?你不知道人老了就怕無聊,格外愛聽八卦嗎?”
  他歉然地笑,“對不起。”
  “好吧,看在你還算敬老尊賢的份上,我就坦白告訴你,甄家已經搬走了,這裡現在是我家。”
  蒼術原就疲憊不堪的英俊臉龐登時慘然變色。
  “搬……他們搬走了?”他搖搖欲墜,神色大恸。
  “別別別嚇我老人家,你你你該不會要暈倒了吧?我老人家可是扶你不動的啊!”白胡子老公公慌忙道:“而且你也先別暈,他們是搬走了,可我知道他們搬到哪裡去了,我告訴你就是了。”
  “老先生,謝謝,謝謝您!”蒼術慘白的臉色迅速恢復了一絲血色,激動地握住老先生的手。“他們搬到哪裡了?”
  “喔,很遠喔,在江南酒醉勒戒堂。”
  他心髒瞬間又被掐住了,幾乎喘不過氣來。“江南?他們在江南?”
  老天,江南離此至少得走兩個月的路程,天知道當他趕到的時候會不會太晚?仙童會不會又決定逃離到遙遠的天涯海角,到沒有人認識她的地方?
  “年輕人,你身體看起來不太好啊,臉色一下子白一下子紅又一下子黑的。”白胡子老公公啧聲道:“我看你去找江南酒醉勒戒堂的大夫瞧瞧也好,他們不止幫人戒除酒癱,也兼治傷風中暑呢。”
  蒼術苦笑,大夫治得了心碎嗎?何況他自己就是大夫。
  他的心痛只有仙童治得了,除此之外,就算大羅金仙來也束手無策。
  “你當我老人家騙你啊?不信的話你往前走到底右轉,看到一株老槐樹再左轉,看到的第一間大宅子就是江南酒醉勒戒堂了。”白胡子老公公補了一句:“那裡的大夫真的還不錯。”
  蒼術猛然抬頭,沉痛落寞的黑眸倏然一亮。
  “老先生,你,你說江南酒醉勒戒堂就在這附近?不是在江南嗎?”
  “誰規定江南酒醉勒戒堂一定得在‘江南’?滿街的山東大饅頭也不是真正打‘山東’來的呀!“
  “對,您說得太對了!”他忍不住深情的擁抱了白胡子老公公一記,隨即轉頭狂奔。
  “謝謝您,晚輩將來一定會好好報答您的大恩大德!”
  白胡子老公公傻眼,半晌後才喃喃道:“呃,別客氣。”
  可眼前哪還有人?
  仙童靜靜地站在柱子後頭,熱淚盈眶的望著她爹在院子裡,和五,六十名高矮胖瘦正在勒戒的酒友們揮舞著手腳,練習強身健骨寧神的少林神拳。
  在前頭帶領打拳的正是當年少林鼎鼎大名的醉羅漢,他戒酒三十年有成,便以自己的戒酒經驗來指導大家如何脫離被酒控制的人生。
  爹看起來精神抖擻,臉色也紅潤不少,笑容滿面吐氣揚聲地打著拳,和以前的模樣簡直是天差地別。
  現在他人豐腴了一些,出拳虎虎生風,完全沒有以前手抖腳抖的症狀了。
  “甄姑娘,你爹現在恢復得非常好,在參與課堂上心靈分享時,也能勇敢地說出自己為什麼酗酒的原因。”副堂主夫人,也是當年江湖上赫赫有名醉八仙之一的何鮮姑,溫柔地對她說。“我們相信再過不久,你爹就能完完全全痊愈了。”
  “夫人,謝謝你,謝謝你們如此盡心盡力幫助我爹。”仙童再也按捺不住內心深深的欣慰和感激,不禁喜悅地哭了起來。
  “這是我們應該做的。”何鮮姑安慰地對她一笑。“待會兒他們打完拳,你可以跟他聊聊,他好久沒有看見你,想必你也有許多話想要跟他說吧?”
  “謝謝你。”她淚水盈眶,重重點頭。
  終於,所有人打完了拳,出了一身大汗暢快淋漓,邊聊笑著邊喝冰涼解渴的酸梅湯,甄博郡一回頭,立刻就認出了女兒來。
  “小、小仙?!”他以為自己眼花了,先是一呆,隨即臉上浮起驚喜之色。“小仙,我的寶貝女兒!”
  她已經好久好久沒有聽過爹這樣寵愛的叫喚著她的小名了,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踉跄的沖進她爹的懷裡。
  “爹……”她緊緊抱著他,落淚紛紛。“你終於認得我了!”
  “爹可憐的心肝寶貝啊……”甄傅郡也是老淚縱橫,“都是爹的錯,爹好像作了個長長的噩夢,醒來的時候才發覺自己竟然做了那麼多錯事,荒廢了那麼多年的時光,爹根本就沒有好好照顧過你,實在不配讓你再喊我一聲爹啊!”
  父親發自內心的忏悔和自責宇字句句敲痛了她的心,仙童又是感動又是傷心,更多的是不捨,她哽咽得幾不成聲。
  “都……過去了,那些全都過去了。現在最重要的是爹你好起來了,你又記得我了!”
  “我真是該死,怎麼會變成個連女兒都不顧的死酒鬼呢?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娘臨終前的交代呀!”
  “爹,你不要這麼說,我知道你是因為失去娘太傷心的緣故……”她反過來安慰父親。
  “那也不是我墮落和不負責任的借口!天知道我害你吃了多少的苦啊……”甄傅郡哭得像個孩子。
  “爹,不要緊,那些真的統統都過去了,以後我會好好照顧你的。”她眸底噙著歡喜的淚水,深深的望著父親。“可是……有件事,女兒也要求得你的原諒。”
  “傻孩子,你根本沒有做錯什麼事,哪裡要爹的原諒呢?”他吸吸鼻子,總算稍微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女兒有錯,不能幫你要回我們的家傳醫書,也沒能成功報仇,因為……”她垂下頭,心如刀割。
  “干嘛要回家傳醫書?”甄傅郡先是一臉茫然,隨即驚叫:“咦?你怎麼知道醫書的事?”
  “是爹說的呀,在一次喝得醉醺醺之後,你邊哭邊罵,說若不是羅一品拿走了咱們的家傳醫書,娘也不會死……”她瞪著父親越來越窘紅心虛的表情。“爹,你自己說過的,你都忘了?你不要跟我說你忘了!”
  “我……呃,沒忘……”甄傅郡搔了搔頭,吞吞吐吐的道;“可是……呃,你也知道的,酒是害人精嘛,我喝了酒以後什麼話都講得出來……包括……顛三倒四的不實言論……不過我跟你保證,爹已經全好了,真的!”
  青天霹雳瞬間劈中仙童腦門。
  什、麼?!
  “醫書的事是你亂說的?”她震驚氣憤得腦子完全無法思考,身子也無法動彈。
  “呃,事情是這樣的,醫書是有,但是……”甄傅郡在女兒的怒視之下聲音越來越小。
  突然,有個低沉渾厚的男聲又好氣又好笑地替他解圍——
  “但是醫書不是被搶走,而是你親手塞進我爹的包袱裡請他代為保管的。”
  甄家父女倆不約而同望向聲音來處。
  “蒼術?!”仙童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
  他深情地注視著她,“你瘦了,是不是又忘了吃飯?”
  他的一句關懷刹那間讓她心頭一熱,整個人頓時蘇醒了起來。
  蒼術!是蒼術!
  他柔情似水的眼神,身上淡淡的藥草香味……真的是他!
  她想上前碰觸他,卻猛然想起最後一次看見他時,他眼底毫不掩飾的怒火和悲哀之色……她的心髒像是被狠狠鞭打了一記,畏縮了下。
  她傷得他好重、好重……
  他怎麼還能帶著如此溫柔的神情關心她是不是瘦了?記不記得吃飯?他不恨她嗎?不怨她嗎?
  “怎麼不回答我?”蒼術的語氣輕柔如風,好似怕再大一點點聲就會把她嚇跑了。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拼命吞咽下沖喉的淚意,仙童勉強擠出了一個傻氣的問題。
  “凡走過必留下足跡。”他微微一笑,“何況有緣千裡來相見,我說過,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你既然來到這麼遠的地方,我當然要跟著來了。”
  “你為什麼不生氣?”她又問了第二個同樣傻氣、但對她而言卻非常重要的問題。
  “你指的是氣你不告而別?還是氣你對我是虛情假意?”他眼底的熱意迅速凝聚成了深情的淚霧。
  這個小傻瓜!難道他人都出現在她面前了,還不是以說明一切嗎?
  “後面那個。”她吸吸鼻子,卻覺得鼻頭越來越酸。
  老天,甄仙童,你這個大笨瓜,還啰哩叭唆的做什麼?重要的是他來了,他真的來了。
  “你對我不是虛情假意,你只是想氣走我,對不對?”他目不轉睛的凝視著她。
  “對……”她終於坦白承認,捂著嘴低低啜泣了起來。“對,我的確是想氣你,讓你對我失望、死心。可是我很快就後悔了,我好想好想你……差點就在弱水江上跳船,死命游向開封,回到你身邊了。”
  所有防堵、否認、隱藏的深深情感瞬間決堤了,這世上再也沒有任何人、任何事物能夠改變她愛他愛得好慘的事實。
  “我也是。日日夜夜永無停歇。”蒼術再也抑止不了滿腔的激蕩纏綿,含淚微笑了起來。“我對人參自言自語,我對當歸自說自話,你的百合小樓外頭每天都會出現一個大傻瓜,站在大太陽下,望著那兩扇關上的門,傻傻盼望著或許有一天你會打開門,笑意吟吟地從裡頭走出來。”
  他形容的情景深深揪疼了她的心,惹得她心口又是痛又是一陣暖洋洋,又想哭又想笑。
  “但我還是比你傻,每天在碼頭上當綢工,每搬一顆大西瓜,就想著一枚銅錢落口袋,我又距離你近了一步。”她笑得好不甜美滿足,一點也不覺得苦。“後來我終於攬夠了盤纏回開封,可是在去找你解釋清楚之前,我必須先回來看看我爹,誰知你竟然也找了來,我好像在做夢一樣,你捏我一下好嗎?我的頭還暈暈的,真怕這只是好夢一場。”
  “老天,你去扛西瓜?!”他心疼得不得了。“為什麼不把那株我給你的人參賣掉呢?那麼你就有盤纏回來看你爹,也能回開封找我了。”
  “那是你送給我的,我一輩子都會好好珍藏著它,怎麼可以賣呢?”她猛搖頭,“不賣,多少錢都不賣!”
  “真是個傻丫頭……也是我最心愛的傻丫頭。”蒼術終於緩緩地走近她,溫暖的大手捧起她的小臉,“你真的瘦好多,也曬黑了……這一路好辛苦對不對?扛大西瓜?真虧你想得出呀!”
  “你又何嘗不是?”她心疼地輕觸他為愛消瘦的臉頰。“傻瓜,為什麼把自己弄成這樣?”
  “你才傻,把所有的痛苦全攬在自己身上,還故意說那些傷人心的話,你就這麼不相信我的心嗎?”他憐愛又氣惱地道,“我說過,無論是再天大的事都放心的交給我,可是你一個字也沒有聽進耳裡,害我頭也痛心也痛胃也痛,都快被折騰瘋了。”
  “對不起……可是那時候我真的以為只有這樣,對你才是最好的,只要你恨我,你就不必承受愛上仇人女兒的痛苦了。”她又哭了起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他緊緊將她攬入懷裡,氣息急促,語氣充滿了濃濃的深情和憐楚。“都是我的錯,沒有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查清楚,讓你白白煎熬了那麼久……”
  “不,是我的錯……”她把臉深埋在他溫暖的懷裡,情不自禁又哭了起來。
  “是我的錯。我還讓你離開我,消失在我生命裡,明明傷心欲絕卻還是賭氣了好幾天,就是不願去看清一切。”他將她擁得更緊。“全是天殺的男性自尊作祟!可是以後不會了,我全都明白了……失去你,我這輩子就算再種九千九百九十九株人參又有什麼意義呢?”
  甄傅郡雖然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還是忍不住在旁邊跟著淚水嘩啦啦的流。
  “嗚……這一幕真是太感動了,讓我不禁想起‘情深幾許西游記’裡曾說過的一段話!曾經有本超有意義的好書出現在我面前,但我沒有珍惜,等到被借走了才後悔莫及,塵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於此……”
  “爹……”仙童抬起頭,突然想起一件事,咬牙切齒的開口,“我想想,這件事的起因全是你的錯,你要不要好好的解釋解釋?”
  “啊?我?”甄傅郡登時驚嚇到,隨即滿臉賠笑。“哈哈,你也知道的,那個……喝醉酒的男人不能信,酒醉說的話不能聽……”
  “再、說、一、次!”她臉色鐵青。
  “哇!救命啊,我下次再也不敢喝酒兼說醉話了啦——”甄傅郡見苗頭不對,一迭連聲討饒,隨即抱頭鼠竄。
  “爹,站住!你給我回來說清楚講明白!”仙童火大的吼道。
  搞什麼東西啊?一句酒醉講的話不能信,害她這十年來跟個白癡一樣歷經滄桑艱苦想報仇,白白傷心了那麼久,最後還險些失去她這一生最重要也最心愛的蒼術怎麼能甘心?怎麼能放過?
  “乖,別氣、別氣,氣壞了身子可沒人替。”蒼術又好笑又心疼,將她再度摟回懷裡。“而且我們現在還有比找你爹算舊帳更重要的事得做。”
  “是什麼?”她傻傻的抬頭問他。
  “互訴別後綿綿相思啊。”他深情地俯下頭吻住她。
  仙童嬌喘一聲,刹那間氣也沒了,魂也飛了……
  軟軟的、甜甜的,全心全意徹徹底底把自己全交給了他。
  他纏綿悱恻地吻得她更深、更深……
  真是好一個——
  平生不做采花賊,
  姻緣自有天做媒,
  良辰美景春常在,
  人月團圓永相隨。
  【全書完】
作者: 昱衡    時間: 2007-8-13 04:28 PM

雖沒有想像中好看
但還是謝謝大大的分享!
作者: joeys691    時間: 2007-12-8 10:04 A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hpme    時間: 2007-12-8 12:03 PM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刪除 內容自動屏蔽
作者: elisa4014    時間: 2007-12-8 08:54 PM

真是好看阿~~~~  感謝大大的辛苦分享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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